蒋老板混迹官场商场多年,所交纵非大富大贵,却是讲究排场之辈,为给木光长脸,两次派人均雇马车。木光坐在第一辆马车上。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五凤楼前。门口有人迎接,一见马车抄起下马凳奔到近前,侍候下车。木光此前坐马车也曾受过这样礼遇,不过人家是瞧别人面上待他,今日固然因为杜珞缘故,他却不在当场。情景宛然,心境两异,木光不胜慨叹,掀布帘下了马车。只听另辆马车上的人说,别看了,只来了木老板一个。
这话是实情,木光一路上也想好了向蒋老板解说张李两人不来的缘故,此时听了仍不禁心头一跳,涌出一种被耍的感觉,埋怨他们做事没谱,累自己进退维谷 。侍候木光下车的人不知他心中忧虑,依自满脸堆欢,恭恭敬敬地引着他来到二楼一间装饰华丽的套房,大声说,木老板来了!
房中有五六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听了这话目光齐注向门口。蒋老板一见木光当即站起,笑吟吟迎到身前:木老板来了。木光便要解释,方说出一个“蒋”字。蒋老板上前挽住他的手,眼光朝门外张了张,面色一滞,向引木光上来的人说,另外两位在下面吗?快请他们上来。
那人口唇启开,刚吐出个“他”。木光说道,承蒙蒋老板抬爱,我那两位朋友有事耽搁了,稍后便来。蒋老板“哦”了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随之又换做欢态:木老板来了也一样,咱们入席。
蒋老板站起后,另外几人跟着站起,慢悠悠踱到近前。蒋老板一一引荐。木光近年跟官府交往频繁,耳濡目染,学了不少礼仪交往。蒋老板每介绍一个,他不亢不卑地拱着手,或说久仰大名;或说多多关照;或说承蒙亲临,木某不胜荣幸。言词,神态显得颇为老道,也符合身份,让人听了信他言语是真,脸上露出喜之不尽的神态。人人都喜欢好话,尤其是官小权不大的更喜欢,即使每天听上百遍千遍,只要是在人前,无不欢天喜地,绝不腻烦,这是心性使然。
木光近年由于经营马帮学会了说官话,毕竟时日太短,就算蒋老板不向人说他是马帮帮主,别人也能从口音中听出木光来自偏远山寨,能从异族口中听到好话,这份高兴令人又多了几分。木光所久仰的是督军府官员,确实早闻其名;让人家关照的是昆明警察局稽查队副队长,日后生意会用的上;让他荣幸的人是昆明商会的一个副会长。
众人互相恭维,好一阵才介绍完毕。来人中并无显赫的大官,谦让一番,由督军府一个姓蔡的科长坐了首席。木光坐副陪位置,他左右各空出一张座位,留给张夷和李学西。蒋老板摆出这场面是想让木光风光,张李两人未来,心情自然落寞。但依实情分说,无论他两个来与不来,事情终究办得有里有面,木光心里有亏,此后不能再找他帮忙,杜珞知道后不会怪他慢怠朋友。蒋老板引荐中想通这点,收起了不愉,与人谈笑出自内心之喜。木光没有他这副好心情,他是不善作伪的人,众人当然不会提张夷和李学西,他心里有虚,笑脸全是装出来的,神情间不免有几分尴尬,眼光不住望向门口,耳朵凝听外面动静,纳闷,焦虑,气愤,种种心境充斥胸臆。
酒酣耳热之际,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发出的惊叫。众人一怔间,呵斥,惊慌,脚步,数种声音接踵传来,有男有女,越来越乱。众人面面相觑,各种不好的念想一霎时涌到心头。
商会副会长首先沉不住气,牙关打战,结结巴巴说:不会是北平派人来捣乱吧……这话说中了大家担心处,人人神色惊慌,想夺门逃跑,念头一转,恐正好撞上枪口,不如房间里安全。木光想起张李两人说的宋教仁被袁世凯刺杀,即使脑子里明白自己不是革命党,无须担心被害,仍不仅心中惴惴,眼光不自禁的瞧向稽查队那副队长和督军府那科长上。他瞧,蒋老板与其他人也瞧。大家意思是希望他俩个拿主意,却不知此时最担心恐惧的正是他们。一时间众情愕然,谁也不说话。
过了在众人心中约半天的半分钟,那副队长察觉数对眼光瞧他,愣了愣,粗声粗气地吩咐站在一旁的服务生出去看看,掩饰自己失态。房中有两名服务生侍候,听到吩咐,不敢去,又不敢不去,两人对望一眼,结伴走向门口。刚迈出一步,便听“咚咚咚”,楼梯间一阵杂乱,片刻到了门口。他俩个当即停步,闪到一旁。便在这时,只听门外一人说,王探长,你查这间房。一人应道:好,抓到疑犯,喝酒庆祝。
那副队长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是自己人,喝酒,喝酒。余人心下大宽,纷纷跟着他笑。这时,门“嘭”地一声被人踹开,涌进来几个身穿黑色制服,手端长枪的警察。
众人不及收起笑容,眼望门口面带春风。那副队长一晃眼,见进来的警察确是王探长带队,官职比自己低,打着拿他找回面子的心思,把脸一板,向一个三十来岁的胖警察喝道:王全,怎么回事,走错房间了吗!
“啊,是副队长。报告副队长,职下等奉命抓拿盗墓贼。”王全躬身答道。
“什么盗墓贼,这几位是我的朋友,出去!”副队长挥了挥手,一脸的不耐烦。
蒋老板一向虑事周全,恐王探长当众受气后找他麻烦,掏出几块银元笑咪咪地走到他身前:王探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今日兄弟们公务在身,蒋某不敢留大架喝酒,这点小小心意请大家喝茶。说着便去抓对方的手。他知道警察薪水极低,拖家带口,全靠外财过日子,往日遇上此类情况便用钱打发,屡试不爽,今日为了顾忌颜面,拿出的银元比往日一倍还多,满以为可打发他们出去。岂知胖警察手向后一缩,绕过他直奔席前说,副队长,并非职下不懂规矩,今日这差使是局长吩咐下的,半点不敢马虎。哦,队长来了,你要不要下去跟他见面?说话间,目光如电般瞥向众人。
副队长与蒋老板的想法相同,他自己平时没少干了这样的行径,是以摆出先前那面孔,听了王探长的话,又听得外间熟悉的喝斥声扑入耳中,心头如锥刺针扎,暗自寻思,局长吩咐的,那是大案了,怎没人告诉我?口中“唔唔”两声算是答复。作威作福惯了的人,最忌被人冷落,无论什么缘由。
王探长的目光从木光脸上划过后又回到他脸上,问道,这位朋友姓什么,做什么生意?
“这位是做马帮生意的穆老板,头一次来昆明。”蒋老板欠身答道。胖警察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是吗,今日抓的就是姓木的,伸手向木光一指,带走!两名警察踏步上前。
“等等。”蒋老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之笑吟吟说,王探长,穆老板这穆是禾字旁,不是那个……那个……
自古民不与官斗,纵是他平日智计百出,富有应对之策,听的对方叫错了名字,只是傍惶无计,想不出如何分解“木”字,眼晴瞧向副队长,希望他出面拦阻。副队长久经抓人场面,当此情形,知道同事抓木光绝非要敲诈,心说,这是局长吩咐的案子,他是盗墓贼,我也难逃关系。心中又悔又恨,悔自己不该前来赴宴,恨蒋老板乱交罪犯,迁累自己不浅,两眼狠狠地瞪向他。
两人目光在中途相接,蒋老板一呆之下迅疾移开。副队长目不转移,心思转动,生出了脱身之念,说队长来了吗?很好,我正有事找他。起身离座,径自出门而去。他一走,其他人见事不妙,纷纷夺门逃跑。王探长认得一众来客,此来目标是木光,于别人是走是留毫不理会。
蒋老板被副队长瞧的后背发凉,心头恐惧,眼见众人离去,脸上神情尴尬无比。他不好丢下木光不管,拿银元的手伸入裤兜,掏出时手中多了几块银元,递向王探长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王探长低眼瞧去,灯光下白花花的银元耀眼生花,正要板起的脸立时舒展开来,笑吟吟说,穆老板究竟姓穆,还是姓木,王某并不清楚,但既是蒋老板的朋友,凡事不能和别人一样。伸手接过银元,瞥了眼木光,见他双眉深锁,神色迷茫,又说,刘队长在楼下催呢!把银元揣进裤兜,扬长而去。
说话间,楼上楼下一直乱哄哄。押着木光的警察担心出差子,一出门便给他上了手铐,且一人抓住他一边臂膀,夹带到楼下。木光脑筋急转,把进昆明以后滤了一遍,只是想不出哪里有不对劲,心想:是谁,是谁又陷害我,或者警察抓错了人?
大厅中,四五个警察分散开来,五凤楼掌柜带着助手不住向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陪话,满脸堆花,说话轻声轻语。木光自楼梯上便瞧见他,目光当即被吸引过去,见他年约四十左右,满脸横肉,面相说不出的凶猛,心说,这应该是王探长说的队长了。咦,副队长哪里去了?眼光向四下搜寻,人影晃动,只是不见他的身影。
王探长走到那中年警察身前,打了个敬礼,说报告队长,疑犯抓到了。那身材魁梧的警察瞧了木光一眼,点头说,嗯,可搜出什么赃物?王探长说没有。中年警察说,好,把人带回去吧。王探长答应一声,吩咐押木光的警察把他带回警局。木光自知此时分辨不但毫无意义,还会牵连蒋老板,默默从那队长身畔走过也不说话。
当晚,木光被关进警局暂押疑犯的监牢。他怀揣期待的心情,盼望有人来提审,好知事情端底。岂知直至天明,也无人理他。
次日上午,木光正忐忑不安间,王探长陪着一个身穿西装的年轻人来到牢门前。木光瞥了他们一眼,认为年轻人是来指认自己,不由的激起心中傲性:朗朗乾坤,看你怎么诬陷好人。抬脸摆出让对方看仔细的姿态。他想是这样想,心底却怀着极大指望,期待对方说出认错,误会之类的话。
那人瞧了瞧木光,轻声向王探长说了几句。王探长一面点头,一面说好,行。神态很是恭敬。两人说完,王探长叫来一名看守,命他打开牢门,去掉木光的手铐。木光暗喜,但不知对方何意,心头跳动的极快。只听王探长说,木老板,昨晚多有得罪,请多多包涵。
木光嗯了声,抚摸隐隐作痛的手腕,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应对。王探长抬臂指向那年轻人又说,木老板,这位是督军府的李秘书,他出面担保,你可以离开警局了。木光转脸瞧向那人,仿佛坠入云雾,浑浑噩噩的不知是假是真。
李秘书望着木光微微一笑,向王探长说,多谢王大哥给小弟这个薄面,王队长和刘局长那里请替小弟代为致谢吧,我不见他们了。王探长哈哈一笑,李秘书大人大量不怪警局抓错人,我们感激不尽,要谢……也是我们谢李秘书。李秘书说,谢我什么?王探长说,刘局长和王队长说,李秘书通情明理,咱们得罪了督军府的朋友,他一定在督军面前帮警局分说,因此吩咐兄弟先行向李秘书致谢。
辛亥革命后,各地政局不稳,督军府大事都没头绪,怎理会破案抓人的小事,即便要理,那也是惊天大案,否则督军懒得过问。李秘书来前给警察局打电话,说木光是他的朋友,向来遵纪守法,是个遵纪守法的生意人,一向规规矩矩,说他是盗墓贼,此中或有误会,问能否先保出来,日后如果查出来有事,我亲自把他送入大牢,决不宽恕。
警局抓木光也是接了督军府的电话,现下说木光无事的也是督军府,虽说打电话的不是同一个人,但也是有身份的人,中间仅隔几小时,命令前后冲突,警局上下依己度人,认为是督军府分赃不均,并非糊涂。他们不愿陷入其争,于是想,解铃还需系铃人,派王探长出面应付李秘书。官场历来是互相留有余地,李秘书怎听不出对方这话出于客气,说王探长大可放心,警察局保境安民,秉公执法,督军大人知道贵局的功劳。
王探长微笑说,好,好,今日这事……李秘书说,今日到此为止,往后谁也不许再提。嗯,改天兄弟在五凤楼设宴,请王探长与贵局上下勿必赏光。王探长大喜:事情过去了,谁也不会多嘴,至于吃饭,怎能让李秘书破费呢,我们……。李秘书说:王探长,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王探长说,这……李秘书说,就这么定了。王探长不过谦让,见对方这样,拱手说,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木光瞧着门外两人客气来,客气去,不知他们是演戏,另打别的主意,还是李秘书真要保自己,心潮翻涌,左思右想,只是揣摩不出自己有什么让对方可以利用的地方。王探长说完见木光傻愣着不出,知他不认识李秘书,微笑说,木老板不出来是要王某再陪不是吗?呵呵。李秘书忙向木光使眼色,口中说,王探长开玩笑了,木老板是心胸豁达的人,怎会计较小事。况且警局办案即使中间出现什么不愉快,也是为了保一方平安。木老板,兄弟带你去个地方,有位老朋友可等你多时了。木光纵然不理会他的眼色,昨晚一夜不归,也担心马帮兄弟,心说:他们不见我回客栈,定会寻到五凤楼,听说我被带到警局,不知是否闯祸,尤其是老七,他是火爆脾气。想到老七,他一刻也呆不下去,问道:见什么人,是马帮兄弟吗?他们……他们……李秘书说,不是马帮的人,他们由木老板的老朋友照顾,一个个很好。木光不知他话中的好是真好,还是别有隐喻,走出牢房说:请李秘书带路。
李秘书是雇马车来的。出了警局,李秘书请木光先上马车,与送行的王探长握手告别后,吩咐车夫去柳升酒馆。木光心知对方说的那老朋友在酒馆相候,也不多问。车轮“吱呀”一声,马车缓缓向前移动,随之越来越快,马蹄落在石板上发出的“嘚嘚”声中,木光透过玻璃窗见景物一颤一颤的倒退,仿若隔世,近日遭遇一幕幕纷沓而来。
沉思中不知路程远近。木光正想的入神,李秘书说,到了。木光一怔间,马车停了下来。木光见周边花柳相依,房屋低矮,已然到了郊外,暗自嘀咕,怎么。不在城里吗?疑惑之心斗燃转成警惕。李秘书跳下车,神采奕奕地左看右看一阵说,木老板,你老朋友在那边等候多时了,请下车吧。木光慢慢下了车,路上他已将认识的人在脑中过滤一遍,只觉无一个是,此时不由得又想,心中自问:是谁呢,哪位老朋友?他也想到李秘书说老朋友的话出于戏耍,不想费脑筋,只是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怂动。世人皆好奇,无论处境如何,概不避免。木光忐忑不安地下了车,忍不住说:李秘书,木某一向少来昆明,此间没有朋友,你有什么吩咐先说了吧,免得事情办不成时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