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下午,老婆一定要回到靖远县城娘家,我这样安排,她领着儿子先走,我和刚到来的大姐二姐们相处一个晚上,初四早上我坐班车到靖远县城。
老婆不同意我的安排,她要领着老公儿子一起回娘家,她的三个姐姐在正月初二下午已经回来了,盼着小妹一家子尽快到来。
我想和俩个亲姐姐多聊会儿天,晚上再陪姐夫们玩几圈牌,把姐夫们的过年钱赢上一些。
老婆不高兴了,要我跟着她走。我们在初三下午必须回到她娘家。她的三个姐姐都在远处,回一趟娘家不容易,难得一年到头聚在一起,而我的俩个姐姐,在周末的时候坐一个小时班车到平川就可以见到她们。和我姐姐们相处的时间多得是,干么非要在乎这两天?我听老婆话,我们去靖远,让小平开车送我们一程,送到杨梢沟口,再坐一辆私人黑营运车到靖远。
老婆的三个姐姐在正月初二回到娘家了。三姐在西宁,三姐开着小车从西宁多巴镇出发,开四个小时车到靖远。她们的弟弟开着三姐的小车从靖远跑到兰州,把大姐二姐接上,再返回靖远。大姐家就大姐一个人在正月初二被小弟拉着回到靖远。大姐夫领着他姑娘在过年前回到他的老家守着父母过年,正月初五返回兰州,正月初七上班,大姐夫没有时间来岳父家。二姐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二姐夫是厨师,过年这几天,是他们酒店员工最忙的时候,不可能丢下工作跟着二姐来岳父家。大姐二姐加俩个小孩,从兰州来靖远,最好让老五开车接一趟,正好有三姐的车,老五开着车把两个姐姐和两个外甥接来了。
我们在正月初三到来,岳父的五个子女在正月初三聚齐。四个女婿没有聚齐,四个女儿和四个女婿都齐全的情况不容易出现。
岳父在腊月里就杀了一只羊羔,在正月里让团聚了的一家人好好吃一顿。
初三早上,三姐夫打电话问我,晚饭之前能到靖远吗,若能到,多做些羊肉给我吃。我惦记着吃三姐夫做的羊肉,在初三下午吃晚饭之前到岳父家。
岳父家的小院里,一下子热热闹闹了,儿子一进院子,就找他舅舅要花炮。在腊月二十六,我们来岳父家帮老婆弟媳妇做油饼,儿子和他妹妹把库房里的花炮搜出来一顿乱放,被舅舅训了一顿,收掉花炮,答应儿子这些花炮都留着,正月里让他好好放一顿。儿子带着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顿乱放。
大姐的姑娘今年六月参加高考,学习很紧张,不敢领来,正月初三,姑娘仍在认真看书做题。
我大姐的儿子也参加高考,但他在正月初三下午跟着他爸妈到姥姥家拜年。我给他多发了年钱,他不好意思要,等他上了大学,我不再给他发年钱了。
我的大外甥马上高考,老婆的大外甥女马上高考,两个孩子都很认真,有希望考上好大学。希望他们上同一所大学,相互认识相互熟悉,两个好孩子若能好到一起更好。老婆认为我在痴想,我的大姐是山沟里的农村人,她的大姐在大城市,怎么可能的事!
这有什么不可能?我是山沟里农村出来的,老婆是城里出来的,我们俩个还不是在一起了?老婆说,得了吧,跟你回老家过年,真受罪!
去年过年,岳父家大姐领着她姑娘来了,我们在一起打牌,我把牌打错了,姑娘急得训我:小姨夫你打什么辣椒鸡?
我们一圈人笑翻了,一晃又是一年,再一晃外甥们都上大学了。
二姐的二女儿是我见过的最惹人疼惜的孩子。去年见她,小家伙刚学会走路,虽然会喊“小姨夫”,但对我还陌生,不让我抱。今年见她,晃着一颗大脑袋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问:咦?你是小姨夫?对呀,我是小姨夫,你要知道小姨夫有多喜欢你。
我温柔地把小果抱在怀里,和她聊着天儿。刚开始,她对我还存有戒心,我抱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她就很亲我了。搂着我的脖子,摸一下我的脸蛋,对我的眼镜很好奇,我把眼镜摘下来,她说,呀!小姨夫不像小姨夫了。
小果的姐姐十岁,领着弟弟妹妹们在院子里放炮,他们三个长大了的孩子一心一意在院子里玩,不爱搭理大人。
最小的孩子还有博博,我拿着好吃的哄他,来,小姑夫抱一把,给你一颗糖。他把糖从我手里拿走了,却不让我抱,他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时候我就抱他,可他不愿意我抱他了,哭闹着找妈妈。在岳父家这个小院子里待一天,耳朵里一直是小博博哭闹的声音。他躺在地上蹬着腿哭,除过他妈妈,谁都不让哄。小孩子躺在地上撒泼哭闹这种情况,很让大家头疼,他爸爸最头疼,只要小博博哭闹,躺在地上不起来,他就大吼大叫骂,再狠狠踢上两脚。可是小博博照样一天到晚哭闹,照样躺在地上撒泼。
小舅子大叫大吼着骂他儿子的时候,他老婆一个劲儿护犊子,好了好了,别大吼大叫了,娃有多大错误嘛,把你急的。
小果比小博博小一点点,小果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笑,小博博一天到晚哼哼唧唧哭,小果蹲在躺倒在地上哭的小博博跟前说,博博哥哥,你这样子是不对的。
老婆偷偷评判她的亲侄儿,长大后和他爸一样的德行,整个儿二百五。
小舅子不好好种地,也不好好喂养,更不出去打工挣钱,和一帮子哥们儿喝酒喝到半夜回家,睡大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结婚以后,有了一儿一女,顽劣的性子似乎收敛了一点,但本性难移,仍旧懒惰,性子暴躁,对老婆和儿女们大吼大叫。
岳父家在城区的这处小院子,房子已经很破旧,土围墙上的墙皮被孩子们一块一块剥下来,巷子里邻居家的红漆大门上被他们用墙皮土一顿乱画,惹来一阵厌恶的骂声。隔壁是三岳父家,用两年时间翻建了房子,现在收拾的宽敞明亮,到处都是新、亮、紧凑、光明的感觉。这一院房子新盖起来,花费不低于二十万。
小舅子一家人住的房子,就像高楼大厦中间的贫民窟。
过年这几天,姐妹们回娘家来,挤在塌陷成凹坑的土炕上,但姐妹们团聚在一起过年的喜悦气氛抵御着睡觉时的拥挤与冷夜。
我们只待初三和初四两个晚上,怎么着都能凑合过去。初五一大早,三姐回西宁多巴镇,顺便把大姐拉回兰州。初五下午,我们一家三口和二姐一家三口坐火车回白银,二姐在我们家待四天,二姐夫从初七开始休假,他先到靖远看老岳父,再到白银我们家接他的老婆孩子回兰州。
在靖远的岳父家院子里,三姐一家四口人齐全了,我们一家三口人齐全了,大姐一个人,二姐和她的两个姑娘,在初四这天,小舅子一家四口人也回来了,大家站在院子里照相,照片上缺老岳父,即便是大年三十儿晚上,岳父也守在地头低矮的小房子里,守着土地和羊圈。
照完相,我们去地头和老岳父相聚。
初三晚上,吃过三姐夫做的爆炒羊羔肉,我们俩挑担碰着喝罐装啤酒。我说,三姐夫,明天咱们的小舅子回来,陪咱俩好好喝啤酒。
我的两个亲姐夫来我们家,我和弟弟规规矩矩认认真真陪着姐夫们喝一会儿酒,表示着对姐夫们的爱戴。
初四晚上,吃过晚饭,几罐啤酒摆在茶几上,我和三姐夫叫我们的小舅子,来!老五,喝一会儿呗!
老五表情漠然着说,我不喝了,你们俩喝。
他不愿意陪两个亲姐夫喝酒,两个挑担喝酒的兴致大减,没滋味的喝掉了一罐啤酒。
老五的四个姐姐加他的俩个姐夫坐在上房炕上商量翻建新房子的大事。大姐拿出一张银行卡对老五两口子说,这个卡里有四个姐姐凑的五万块钱,虽然不多,是姐姐们必须有的诚意,咱们的房子太破旧了,到了不得不翻建的时候,无论如何在今年要把一院新房子盖起来,到底要花多少钱,老五你是怎么算的?
老五给大家说盖房子的打算,已经设计好房屋结构,已经找好了工程队,已经做好了预算,得十五万元,咱们家前年有六万元的土地征收补偿款,三万元给别人借出去了,今年一定要回来。老爸的一群羊值五六万元,要卖掉多一半,借些外债或贷点款,凑够十五万把房子盖起来。
大姐说,建房子是咱们家今年最重大的事,用一年的时间把一院新房子盖起来收拾出来,到过年的时候姐姐们高高兴兴住在新房里。但是老五,新房建好后,肯定要你拉一笔债,你别以为一辈子就舒坦了,你得好好挣钱养家,你到底是什么打算?是养羊种地,还是外出打工,你得有一头谋算呀。
老五到底想做什么,他说不上个一二三,他不想出门打工挣钱,也不愿认认真真养羊务地。他的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岳父也老了,他的压力不小,但他并没有下决心努力挣钱的打算,他希望在姐姐们的帮衬下把新房子盖起来,然后还是一日既往这个样子。
弟媳妇说,老五不想出门打工,我就出去打工呗!咱爸回到院里接送两个孩子上学,地里的活和一群羊老五好歹操心着。
老岳父一年到头守在地边的小房子里,几十年如一日,让老岳父和老五的生活换个位置,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如果小舅子在盖好新房后,还一如既往过安逸日子,这个家的前景令四个姐姐更加忧心。
姐弟们一年到头难得相聚,在旧屋还未拆掉之前,大家站在院子里和旧屋一起合影留念。相片里缺岳父一人,岳父在地头等我们,大家在正月初四早上去岳父跟前,再去山里给岳母上坟。
天气阴沉,飘着小雪,三姐的小车里坐不下所有人,孩子们坐小车,冻不着。老五开三轮车,大姐二姐弟媳妇和我坐在三轮车厢里,背对风口,向十里屯地头岳父跟前去,
三姐让正在练车考驾照的小妹开车,开得慢腾腾,我们的三轮车在地头把岳父接上,从地头开出来到马路边等三姐的小车,等了老半天小车才开过来,老婆自豪着说,看吧,我能开好车了。大家一顿骂,驾照还没拿到手,在马路上乱开什么车,车上一群孩子。
有驾照的人都没胆量开车上路——她在嘲笑我。
清明节里,五个子女难以聚齐给母亲上坟,就在正月初四认真郑重地来上一次坟。
除过五个儿女,还有七个孙辈,还有两个女婿,一叠纸钱,一捆黄香,两碟献物,孩子一起跪下磕头,眼前的山脊荒凉沉默,有一股冷风从坟后旋过。
上完坟,回到岳父的地头,孩子们吵吵嚷嚷要到羊圈里看刚出生的小羊羔,小果要抱小羊羔,姥爷跳进圈里把一只惊慌的羊羔抱出来,小果摸摸,再抱抱,其他几个孩子也呼啦一声围上去,都抱抱小羊羔。
岳父怕把孩子们冻着,在地头点着一堆柴禾,孩子们围住火堆烤火。小博博和三姐的小宝为争夺一根玉米杆子开始打架,小博博被打哭,躺在土堆里撒泼,被他爸踢了两脚。小博博哭得更凶了,不要爷爷哄,不要三个姑姑哄。妈妈把他搂在怀里,一边骂他爸爸一边哄他悄悄着不要再哭。一条沙土路从地头延伸下去到大沙滩里,老婆拧上她三姐的小车开上来又开下去练手,我很担心她出事,不让她在马路上开,她嘲笑我胆子太小不敢碰车。三姐夫站在一旁吹牛,没事,让小妹好好练,我们的车卖了全保险,碰坏了没关系。真碰坏了,他比谁都心疼。
地边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车呼啸而过,我再嘱咐老婆一遍,不要再公路上开车练手,你好好听话。
我们几个人坐三轮车原路返回城区,小车跟在后面,不是我老婆开车,让我松一口气。
老岳父站在地头,站在低矮的小房子前面,目送着我们离开。他的儿女们和孙子们回到城里的院子,热热闹闹过正月初四,他一个人守着地边的小屋和小屋背后羊圈里的一群羊。土地和羊群是这个家的根基,岳父寸步不离时时刻刻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