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黑漆漆一片,文征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印刷厂走去。
这段路,他很熟悉,这是去学校的路,过了中学再向东两公里,就是宏利印刷厂。
一夜繁星,次第落下,天幕稀稀落落还有几颗星辰在夜空值守,黑黝黝的深不可测。天和地尚且连在一起,像个圆球,树木,村庄,麦田,小路,文征明,都在圆球里混浊一片,在学校时,文征明也是这么早起床,然后晨读,掐指一算,已经有半年没这样早早起床了。
“行,你来得很准时。”刘厂长看了看表。厂里已套好了马车,门卫大爷正在捆绑车上的东西。
“这次咱俩一起去菏泽,我带你熟悉一下,以后这就是你的差事了。”
铃铛声声,踏碎一路晨曦。三人,一车,一马,朝镇上走去。门卫大爷的旱烟一袋接着一袋,忽闪忽闪,好像夜空里的星星。
从镇上到菏泽,约一百五十公里,镇上有辆大巴车,每两天发车一次。今天从镇上到达菏泽,次日再从菏泽发车返回。
文征明挑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一路不停地看两边的景色。这是他第一次坐公交车,也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人生有多少个第一次啊,每一次都是新的探索和征途。
路两边的白杨树,又高又直,叶子落尽,光秃秃树杈中间一个个鸟巢显得格外显眼。大巴车穿过一个乡村又跨过一个乡镇。中间不停的有人招手,车停下,人上上下下,临近下午三点多钟,大巴车终于开进了菏泽城区。菏泽城区比县城大多了,有高高的楼房,数不清的电线杆子,三角花园立着一块“三面翻”的广告牌,不停地变换着画面,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文征明跟着厂长走进了“向阳旅社”。
“老板,我还是住7号房间吧。”刘厂长大声喊。
“好的好的,有日子没来了刘老板!”店主从登记室出来,笑嘻嘻地跟刘厂长打招呼。
“这是我小兄弟,以后我不来,就让他来,住房你安排,月底我给你结算。”
给店主介绍完,刘厂长转过头来对文征明说:“菏泽有什么事,你直接找店老板就可以,没钱也可以找他借。”
文征明点点头。在他眼里,刘厂长神通广大,让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从旅社到印刷厂,要走很长一段路。刘厂长招招手,拦下一辆“木的”。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这段时间,出租车很少,公交车也不密集。短距离的通勤一是在车站附近租借自行车,另外就是在大街上拦“木的”。“木的”一词,模仿自出租车,因为其为木质结构,当地人很形象的地称其为“木的”。
“木的”盛行于鲁西南,鲁西北一带,胶东地区少见。为三轮形制,独轮在后,由车夫蹬,前端为座椅一样的车厢,并排坐两个人,视野开阔,直视无碍,可以很直观地观察道路两边的风景。也许是起床比较早,也许是这段路太过熟悉,刘厂长闭目养神,文征明则不停地看着街边,努力地记着路牌和明显的建筑物,即便是一张贴在街边的小广告,也是他寻找归途的记忆点,他希望走过这一次,就能轻松找到目的地。
排版车间不大,在二楼靠厕所的两间房子。和宏利工厂里一样,四壁都是字库,中间是操作台,几十名排版工人紧张有序地捡字、排版,然后打出小样给文征明看。他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校对两本教辅资料,然后再把排好的字版带回宏利工厂。
第二天一早,刘厂长就坐着大巴车回工厂了。
印刷厂里,五个负责宏利印刷厂的排版工人中,有一个胖胖的女孩,穿着旧军装,话不多,默默无闻地干自己的工作,其余四个人都是已婚大妈,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喳喳地聊天。过了几天,大家慢慢熟了,文征明也从几个大妈的聊天中知道了,胖女孩叫小娟,也是去年落榜的学生,小娟的家估计离工厂不远,每次下班,别的大妈都是骑自行车回家,小娟是步行。
小娟的排版错误比较多。大妈的小样两次就能通过,小娟的字版,得需要三次甚至五次才能修改完整。文征明拿着小样对小娟说:“你看这里,引号要在句号的里面,这样才能显示别人说话的完整性,还有,形容词加动词,中间连接应该是“地”,而不是“的“,这就是修饰、限制、补充的不同性。”小娟很愕然地看着这个瘦瘦的青年,她觉得这个同龄人懂得很多。
半个月的时间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文征明带着几十块字版返回了宏利印刷厂。
再去菏泽印刷厂时,已是春节过后的事了,这次是文征明一人带字版过来还版,工厂并没有新书安排。
小娟喊住文征明:“你今天回去吗?”
“不,明天才有车回,”文征明如实回答。
“我请你喝单县羊汤吧,我们这里最有名气的,下班后,你在三角花园等我。”小娟羞红了脸。
单县,位于山东省西南部,苏鲁豫皖四省八县交界处,特产为“单县羊汤”。一口大锅,上下翻滚着乳白色的羊汤,祸里有数不清的骨头,还有羊头,羊杂。
碗里切上些许羊肉、羊杂,然后从沸腾的锅里舀出浓汤,再撒上香菜,淋几滴麻油,一碗单县羊汤就大功告成。食客们或蹲或坐,吃一口油饼,呲溜呲溜喝一口羊汤,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羊肉汤的味道。
文征明和小娟头碰着头,边喝羊汤边聊天。
“怎么这么久才来菏泽啊?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工厂自己有排版车间,今年活不多。”
“你还打算读书吗?我觉得你挺有学问的,不行就去复读,再考一次”。
“不考了。”
“你以后怎么打算啊?我帮你在菏泽找个工作吧,我爸爸认识印刷厂的厂长。”平日里看起来少言寡语的小娟,这会却变得口齿伶俐,谈吐清晰而有条理。
“不用不用,我干得挺好的。”文征明一脸通红,他不知道是菏泽好还是家乡好,以后做什么,文征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一早,文征明就坐上返程的车,他多么希望站台上有小娟的身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