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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开出中共汉阳市委大院，穿过市区繁华的主干道，拐上汉临高速公路，朝着临泉方向驶去。
望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那一幢幢密密匝匝的楼房，坐在车上的刘增义思绪万千。临泉县的县委书记陈振江因政绩突出刚刚被省委任命为汉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市委会派他去接老陈的班，更没料到时隔七八年后，他会再度和老搭档张昌民搭班子。
市委高培德书记找他谈话时的嘱咐仍在耳畔回响：增义啊，临泉这几年发展很快，现在都成了全省的明星县了，你是从临泉出来的，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老陈离开了，临泉这块明星县的牌子还能否扛下去就看你的了！
一路上他反复琢磨着高书记的谈话，到这会也没咂摸出个味儿来。
说心里话，刘增义对临泉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他的老家就在临泉最北边的望山乡。这块土地生养了他，培养了他，他的老爹老娘兄弟姐妹至今还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看来这辈子他注定了和这块土地有着剪不断的情缘。
十七年前，刘增义从省师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临泉县委宣传部工作，昌民也刚从底下的曹店乡调到宣传部，他们两个都是单身汉，被安排住在县委招待所后院里的一间低矮的小平房里。那里本来是用来存放杂物的一个小库房，他们来后就腾了出来。那个时候他刚走向社会，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书生，觉得自己一个农村人，父母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一没后台二没关系，一毕业能分到县委大院工作就已经很满足了，用爹的话说那可是祖坟上冒青烟，上辈子烧了老瓮粗的高香了。一来单位报到能有块地方住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房子大小他觉着无所谓，反正就一个人住，能支张床就行。
平房前有一排一人多高的葡萄架，是用水泥预制的，他觉得也太浪费了，要在他们村，随便用木棍搭个架就行了。不过也是，这里的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水泥，木棍是不好固定的。再说了，城里毕竟不同于农村，何况又是县委招待所，一年到头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干部，在院子里用木棍搭个架子也不雅观呀，这么一想他就释然了，感到还是自己老土，少见多怪。
那一年的葡萄眼见着长疯了，盘根错节的藤枝蹿出水泥架爬上了平房顶，肥厚的叶子下面挂着一串串紫红紫红的葡萄，馋得人直咽口水。中午下班吃完饭他们打着嗝坐在葡萄架下扯闲谈。昌民胆子大，趁人不注意，跳起来揪下一串葡萄塞到他怀里，他吓得丢下手里的书仓惶地跑进平房。瞧你吓的，昌民大大咧咧道，不就一串葡萄嘛，都是公家的不吃白不吃。
我将来要是当了部长就让你住进对面那最高一层的楼房里，天天吃鱿鱼海参。还有，要给你弄个副部长什么的当当，总归，我走到哪就把你带到哪……昌民仰起脸，看着增义问，你呢？你要当了部长咋样待我？
我？还没想好。增义摇摇头，咧嘴笑笑。没劲，瞧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咋还腼腆得像个未出阁的姑娘似的。你不像我，好歹算科班出身，可是在大城市里呆过，在大学的茅房拉过屎的人，咋还不如我这个只上过两年初中的大老粗放得开。我跟你说，你这脾性可得改改，不然可吃不开。咱虽说生在农村，但那也不是咱的错呀，咱又不比那些城里人缺鼻子少眼，凭啥要低三下气的？我跟你说，你越是这样人家越瞧不起你。听好了，把腰板挺直了，给咱农村人争口气，长长脸，将来也干他个部长啥的，讨个城里姑娘做老婆！那除非你当了县长，增义说，我可压根就没敢朝那方面想。瞧你那点出息，咱能不能爷们一回，说句硬气话?昌民拍拍他的肩膀说，瞧哥的吧，我就不相信混不出个人样样来！
昌民比增义年长五岁，在生活、工作上也总象老大哥一样处处罩着他。他们相处得就象亲哥俩一样，彼此间无话不谈。增义至今清楚地记得，昌民每次陪省里、市里的记者下去采访，回来都要给他带一大堆东西，有核桃、红枣、苹果什么的，有时人家送给他的衬衣、皮鞋啥的，也送给增义穿，说那些东西他多的是，穿不了。虽然他们俩的年龄只差了五岁，但现实生活中的张昌民远比刘增义显得老道、成熟得多，尤其是应付起一些场面上的事情来既游刃有余，分寸又把握得恰到好处，在他面前刘增义常常自叹不如。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昌民也不止一次开导增义脑子放活泛一点，没事多到领导那里走动走动，并教他如何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如何讨得领导欢心，赢得领导的赏识。但他总觉得天生就不是块干大事情的料，官场上的那一套怎么也学不来。后来昌民很快被提拔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他果然没有食言，上任不久就把增义也活动到了县委办公室。再后来增义被调到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昌民也当上了县委副书记、县长，一路走来显得特别的顺。昌民抓城建的确有一套，和振江书记配合得也非常默契，几年时间就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县城搞得大变样，成了全市乃至全省城建方面响当当的一面旗帜，本来都要升格撤县设市了，不巧上头下发了一个文件，就暂时搁了下来，昌民的市长梦也变得遥遥无期。
前年刘增义被市里选派到省委党校去学习，已经快两年没见昌民了，这期间联系也少了，不知这位老哥现在怎样了。他可是处处争强好胜，不愿服输，本来这次临泉班子调整，按顺序接班，昌民当县委书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知市委出于什么考虑，非要派他去凑这个热闹，也不知道昌民心里会怎么想。
增义，想什么呢？坐在刘增义旁边的市委副书记于正泰看着他问了一句。
哦，他笑笑说，我是在想昌民这会在干什么，于书记，您说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呢？
他有想法那也是正常的，这是市委常委会作出的决定，有意见也得执行。于书记停顿了一下说，我跟你交个底，在临泉县委班子的任用问题上，培德书记曾两次和我交换意见，可见他有多么重视，市委也是经过慎重研究才作出这么一个决定。昌民的工作魄力的确没得说，又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工作经验也相当丰富，可怎么说呢，抓城市建设他是把好手，但要负责一个县委班子的全盘工作，还是有那么点欠缺，而你在把握政策方向，驾驭全局方面又绰绰有余，你们两个正好可以互补。我相信昌民同志是会顾全大局的，尤其是在知道已形成既定的、不可扭转的事实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再做无谓的反对的，这一点我太了解他了。再说你们又是老朋友、老搭档，依我看，他是不会为难你的。
昌民同志在谈话时明确表态会全力支持增义的工作。坐在前排的市委组织部部长谭力生回过头说，在给昌民谈话前我的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想不到他愉快地接受了市委的安排。
这就好，但愿我们还能象以前那样交心交肺，一起为临泉的老百姓干些实事，刘增义自言自语道。
于书记，前面好象有一拨人，会不会是上访的群众。司机本能地减慢了车速。
不会吧，群众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要来呢？于书记说，过去看看吧。
县委那边还等着开党员领导大会宣布新班子呢，万一要是上访的群众，给纠缠住走不开可怎么办？您看要不要绕一下？谭部长用征询的口气问。
不用，如果我们连自己的老百姓也不敢见，那还算什么共产党的干部？于书记说，开车吧。
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张昌民带着一帮人在迎接。这个昌民，竟然跑到半道上来接驾，搞得虚惊一场。谭部长说。
这可不是个好苗头，于书记说，你们组织部要跟下边强调一下，以后不管是宣布班子还是下去检查，可不许这么招摇，你看看，来了那么多车，还警车开道，象什么话，老百姓会怎么看！说归说，他还是老远就下了车。
县上五大班子的一把手差不多都来了，加上一些主要部门的负责人大约有二十多个人，一个个清一色穿着西装，扎着领带，在路两边夹道欢迎。
张昌民大老远就伸出了双手，于书记、谭部长，我们临泉人民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们二位首长给盼来了！
我可不是什么首长，你少给我戴高帽子。于书记说，昌民啊，你看我把谁给你送来了？
喔，是增义呀，早就听说了，现在是我们的班长啦！昌民象征性地冲刘增义点了点头。一年多不见，他又胖了许多，走起路来也显得有点笨拙。
在车上刘增义就想象着见了面可能会激动地和昌民拥抱在一起，但刚才他都伸出了手，昌民却转过身去招呼来的人上车，这种微妙的举动让他多少感到有点尴尬。
临泉这几年变化很大，在老城南边靠近国道的两边，新建起了一溜漂亮的商品楼，当年刘增义走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凉的庄稼地。如今道路拓宽了，两边的楼房也明显增多了，但他扫了一眼，发现有很多门面房都锁着门，街上的车辆行人也很少，与这繁荣的景象似乎有点不协调。
车队浩浩荡荡穿过城区停在县城中心广场的政府礼堂前。这里以前曾是剧院，后来改成了政府礼堂，大楼的结构也进行了改造，楼顶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国徽，看上去有点象北京的人民大会堂。于书记、谭部长和刘增义他们下了车，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礼堂。
不远处，有一拨上访的村民朝这边涌过来，被公安局的民警拦挡着撵开，有几个在前面带头的被推上警车拉走。
同志们，这次临泉县委班子调整充分体现了中央关于领导干部队伍年轻化的文件精神，新的县委、政府班子搭配，无论在年龄、知识结构还是工作经验、能力上，都不失为一个强有力的班子，我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够在新班子的带领下，将临泉的经济发展推上一个新的台阶！
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于书记将话筒移到刘增义面前说，请你们的新书记给大家讲两句。刘增义接过话筒说，非常感谢市委、感谢临泉人民对我的信任，我只说一句话，那就是请市委、请临泉的老百姓看我们的实际行动！
从政府礼堂出来，刘增义、张昌民他们要留于书记和谭部长吃午饭，于书记说，饭就不用吃了，就此握别吧，下午市政府还有一个外商的投资签字仪式，我得马上赶回去，就不干扰你们新班子的工作了。
望着于书记的车绝尘远去，张昌民抬手拍了拍刘增义的肩膀，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怎么样啊，老兄，这两年干得不错嘛！刘增义问了一句。
快别提了，你也知道这底下的工作它不好干，上边千条线底下一根针，哪一项拉下都不成。再说了，这既要出成绩，又要保持稳定，安全生产、突发事件、群体上访，哪一方面出了问题都要命，叫人整天就象走钢丝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张昌民不满地发着牢骚。
这并不矛盾啊。刘增义说。
我算是干够了，真想退下来，回家去，包上两亩薄地，好好清净清净！
想得美！刘增义岔开话题问，嫂子和玲玲还好吧？
还行，就那样。张昌民说，你来这里小婕就没意见？你说你，把人家撇下，在省城一呆就是两年，好不容聚到一块，被窝还没暖热就又分开了，我要是小婕非和你离不可！
这话一下戳到了刘增义的痛处。他老婆胡雅婕对他回临泉工作反应极为强烈，那天高书记找他谈完话，他回家跟雅婕一说，两人就大吵了一架。现在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明明。雅婕说，你要去也行，就把你儿子带上！儿子是两个人的，凭什么让我一个人带着，你的工作重要，我的就不重要了，你不管他我也不管了！虽说是气话，但想想也是，儿子马上就要上初中了，他不在家，雅婕在文化局上班，有时也要下县组织文化演出，这孩子的看管的确是个令人挠头的问题。
怎么，没话说了吧？昌民问道。唉，不说这些了，刘增义调整了一下情绪，看着张昌民问，老兄，我今天怎么感到怪怪的，你好象对我不太欢迎啊，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对我来临泉有什么看法？有就说出来，可不要伤了我们兄弟多年的感情。哪里，你多心了。张昌民看着刘增义意味深长地说，我这人天生就没当书记的命，也就是冲冲杀杀唱唱陪角还凑合。这样吧，这两天我抽空向你汇报汇报政府那边的工作。刘增义明显感觉出他话里有话。
打住，刘增义推了一下张昌民，瞧瞧，什么汇报不汇报的，还说没想法！两个人都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