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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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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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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之舞》连载

第一章

关中的九月,透明的蓝天衬托得几朵白云格外精神,就像偌大的湖上游着几只白色的天鹅,自由、悠闲。林东平的心情正像这天色般纯洁、明媚。一个山里娃经过刻苦攻读,考上了外省名牌大学,让老师同学吃惊不小,这个大脚片穿布鞋打篮球周末到五十多里的家里背馍馍炒面的农村孩子,这样厉害。

姐姐为他剪掉参加夏收没顾上梳理的长发,留了寸头,一件红色方格衬衣,下身是两个姐夫凑钱买的蓝色牛仔裤,这一打扮像城里小青年一样时髦、得体。他身高马大地站在报名的新生队列里,不是旁边装铺盖的化肥袋子和亲戚送给的拉链拉不到头的土黄色旧提包,有谁知道他来自山里。

下午三点半,他熟练地填完报名表上的籍贯、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拿了大二学长给的606号宿舍的钥匙,要离开时看见班上学生的花名册里有个叫林西平的。

林东平对林西平这个名字没细想,就往606宿舍走去,第一次拐来拐去走楼房,走着走着,感觉楼梯在旋转,搞得头有点晕。到了宿舍,门开着,没人。他缓了一口气仔细一看,十二平方的房子里三张高低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两条凳子,占了主要空间。四张床已铺好,床下面放着四个大新提包和四个脸盆。他吹惯了山风,结实的身体不怕冷气,选择靠门的下床低头认真地铺起来,其实就一条窄窄的羊毛毡,一条旧棉花褥子,一条蓝方格床单,铺床花不了时间。铺好床,叠好旧被子,刚要坐下缓缓,舍友高声大语地进来了。

“哈,老五来了。”

“嗯,等老六来了就开诸侯会。”

林东平站起来打招呼,这一身个子突然把说话的小个子倒吓得不说话了。

“我叫林东平,甘肃来的。”

“幸会,幸会!”舍友们说。

舍友带林东平到那个大眼睛胖墩墩的河南人的小卖铺去买铝饭盒、刷牙缸、洗脸盆等生活用品。来去的路上,舍友们簇拥着林东平,就像火石娘娘鸟跟着杜鹃雏鸟,对比明显,路过的校友们都在看。

回到宿舍,林东平和舍友帮第六位放好行李,铺好床,天南海北地喧着话。那个身高像初中生一样的是山东的,叫柳六宝。他是独生子,他说他们山东出孔子父子一样的大汉,就他柳六宝遗传了她妈妈的基因,她妈妈刚过一米四,是从安徽淮河决口后逃荒到鲁西的。年青人很快熟悉了,他们要在同一个宿舍度过四年。

另外四个,一个是甘肃岷县人,一个是云南大凉山人,一个是河南的,一个是江苏的。

舍友们正说着活,高年级的活泼分子用筷子叮叮当当地敲起饭碗来,楼道里声音格外响,楼上楼下立刻出现了人跑动的轰轰声,晚饭时间到了。

林东平和舍友到餐厅时,十个窗口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他们身后还有拿着不同餐具的学生加长队伍,有男同学,有女同学,男同学的餐具普遍比女同学的烂、脏。

舍友们默默地移动步子,有高年级的学生满头大汗地前面插队,好像有急事,其实是课外活动打了篮球肚子比别人空,饥饿能让人脸皮变厚吧?插队的很常见,比如上高中,时间紧,男生打饭爱插队,往往气哭女生。再如火车站买票,人多是挤,四五个人也是挤:一是票紧张,票贩子抢着买票;二是偷儿组成团队,一手拿钱装买票,把顾客死围在圈里行窃,分明是明抢,不得手,不放顾客出来。林东平买票时,站在后边伸出长胳臂一展手就买上了,把偷儿气得怀疑祖师爷的手艺和偷门有没有历史。

林东平六人排到窗口时只剩洋芋片、辣椒茄子、水煮豆腐、包菜粉条这些,六人买了菜和馒头围坐一桌,这是他们相聚的第一顿饭,一块伙吃。辣椒茄子几乎不见茄子,林东平吃不惯辣椒,辣得黑脸变成紫的了;包菜粉条是七分熟的包菜加红薯的粉条,林东平第一次吃红薯粉条,甜丝丝的觉着好吃。水煮豆腐果不其然,多水多盐。小伙子们一路奔波,饿了半天,边吃边聊,正吃得欢快。

“林西平——”

“有!”邻桌的小伙子怪诞地笑着回答。

林东平仔细看林西平,眉毛格外粗黑,有几分熟悉。

吃完饭回到宿舍,第一件事是排座次。柳六宝说按进宿舍的先后,前为兄后为弟,就像拜师学武。

“想得美!”云南人说。

“扯你奶奶的脚后跟,你来得最早才这样说。”河南人说。

“人说河南人名声不好,这家伙果然心眼多。”柳六宝笑着说。

“抓阄吧。”江苏人说。

林东平说:“按年龄,别胡弄。”

“有理!”岷县人说。

林东平十九岁,最大;云南人,十七岁半,最小;另四人依次是河南人、岷县人,山东人、江苏人。

林东平是老大,居于领袖位置,一直是大家的大哥。他们几个互相不愿用兄弟称呼,一开口就是“老山东”“老河南”“老云南”“老江苏”,高兴了叫“东东”“河河”“苏苏”“云云”,大家怕与林东平弄混,把那一位甘肃的叫“老岷县”或“岷岷”。云南人说把自己叫成女性了,岷县人也这样说,他俩一直不乐意,但大家故意天天卖力地叫,他俩被叫习惯了,应答声音如山响。

第二件事是排值日表。一人分别负责一天的卫生和一天的开水。轮到卫生大检查,大家一起搞。起初按值日表有序进行,但都混熟了,脾气摸透了,或者有人有事外出了,或者临时忘了,没人搞卫生宿舍很脏,没人打开水大家没水喝。大学的宿舍差不多都这样。林东平就默默地代劳,走了几趟楼,林东平跨出长腿三步两脚就到六楼了,比起老家的山,六楼是小巫,头还晕什么?

熄灯了,舍友们抑制不住兴奋东拉西扯地说着,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小,最后被熟睡的波涛声代替。而林东平透过窗口看着城市的夜色了无睡意。远近楼上的灯光,就像老家的星星,是那样明亮,那样的稠密。老家除了天上的星光,就是那黑色,黑得那样深,那样浓。城里的黑是这样淡,这样不真实。老家偶尔有一声鸟鸣或者自家大黄狗的叫声让夜更加安宁,让梦更加甜蜜,不像大城市彻夜过往的车声让夜飘飘荡荡的虚幻,像白天一样急躁,林东平发现灯光、车声让城市的夜失去了真实。乡村和城市有很大差异,他如何走向新的生活呢?

三天的新生入学教育后正好是周末,林东平和舍友乘校车去逛新华书店。书店三层楼里挤满了人。有站着看书的,有蹲着看书的;有大人,有小孩;有红颜青年,有白发老者;其中背书包的是学生人数最多,他们都沉入文字的世界,看得有味,这是买不起书而能看得起书的一族人。

这么大的书店,这么多书,这么多人,和老家的那片山林的树一样数不清,这着实让林东平吃惊;更让他吃惊的是面对这么多品类的书自己不知道从哪看起,他掂量着汗牛充栋这个成语的份量了。他和舍友在书店里读了半天书,一本书没买,因为经济不允许,他们急冲冲地坐上最后一趟校车回到学校。

这次去书店,林东平感觉乡村文化落后好多,城里的小学生看书很会选择,而他在书店茫然无所措,看书很随意,要补的课很多啊。此后,周末空闲到书店看书成了林东平大学四年的功课。

第一周上课,主要是老师介绍自己,介绍对学生的要求,介绍所教课的重要性,介绍大学自学的必要性等等。第一周作业少,林东平随老乡悄悄进入学校图书馆,读者虽然没有新华书店的多,但也不少,比书店安静得多,有秩序得多,借了书,都悄悄地去读。这里学长多,他们要考研,要写论文,时间紧,人很忙,而新生初来乍到,感觉压力小,没有明确的追求方向,大都不会选择图书,没养成读书的自觉性。林东平找到一个位子坐下,顺便看到邻桌的女孩看的是全外文版的书,想起今天英语课上大多数同学用英语流利地介绍自我,介绍他们家乡的文化,读音标准,声音漂亮,让他脸发热,头冒汗,因为他几乎没训练过听力,念的是哑巴英语。重点大学的学生,城乡差距太大了,大城市的孩子掌握了大量单词,见外宾能自由对话,而他英语词典查得还不熟练。林东平意识到自己欠的东西太多了,要追赶的路太长了。

导员通知大家,一周后竞选班干部。班上的活跃人物早暗自准备了,他们知道大学班干部在就业上的优先条件。舍友一直认为林东平应该参加竞选,宿舍里有当班干部的对本人对舍友都有好处,老山东和老河南尤其卖力地帮林东平,老山东从高年级的老乡那儿借来一套西装,老河南从熟人那儿借来领带和黑色皮鞋。林东平说自己条件不具备一再推辞参加竞选,舍友说堂堂一条汉子没条件谁有条件。老山东说他借来的衣服老乡见女友时才穿,老河南说林哥不参选他就搬到其它宿舍去住。好意没办法回绝,他答应参选,把老山东高兴得在床上边笑边打滚,老河南指着老山东说“噫,我疯了!”林东平心里想这帮活宝比兄弟还亲,大学同学真好。

既然要参选就要认真准备,志在必得,舍友说万万不能丢606的人,但他一如既往,有空爱到图书馆去,好像把竞选没放在心上,舍友们对他又急又气。林东平知道自己不是马虎之人,他在心里反复构想演讲内容,他在图书馆查阅演讲知识,不动声色地谋划着。

竞选定于周一班会上进行,有六名同学参加,老河南替林东平抽了签,是最后一个出场,舍友怪怨老河南手臭,按惯例最先出场和最后出场的得分低。林东平劝舍友不要难为老河南,他尽力而为。第一个出场的是一位女同学,她胆子大,普通话好,谈她的治班策略和管理理念,很自然地调动了全班同学的情绪,得了高分。第二个出场的是林西平,他一身合度的红色西装,透着热情和活力,他不时引用名人名言支撑观点,用手势语言助长演讲效果,引来阵阵掌声。林西平频频竖起的大拇指引起林东平的注意,这小子的大拇指怎么那样大那样圆?

林东平上场时没有换上借来的西装,还是他上学报名时穿的那半旧不新的衣服,脚上是一双草绿色球鞋。老山东和老河南瞪着眼睛看他走上讲台,心里直骂他土气。林东平临时推翻了以前的构想,拿起粉笔洒脱地写下了“林东平”三个大字,然后介绍自己:我是来自大山的一个普通的男孩,我的家庭是种地的养牲口的,父母不识字,没有文化,父母只教会我朴实和节约;山路绵长,给我体魄和力量;山风猛烈,给我粗糙和柔韧。我喝着泉水长大,知道什么叫苦涩;我有三个姐姐,我们和山林一样紧紧抱成团面对生活的艰辛。如果我当选了,我一定带同学们像山林一样抱成团,一起吃苦,一起战胜挫折,一起成长。他像讲故事一样诉说着山里人的艰难生活,全场鸦雀无声。他以朴素的语句,让同学们心潮滚动。他的话说完了,全场还在默然静息。没有掌声的诉说,赢得满分。

同学们一致认为林东平是大哥,是班长,是全班的主心骨。林西平,具有书卷之气,任学习委员合适不过。

第二天,林东平组织新选班委会开会,会上他希望大家好好动动脑筋,提出好的建议。文体委员、卫生委员、团委书记、生活委员先后谈了自己的看法,林东平进行了合理的评价和鼓励,接下来林西平谈他对如何组织班上学生学习的构想,林东平就坐在他的对面一边听着一边看他的眉毛和大拇指。林东平最后做了简短的总结,他说只要大家干好份内的事,他这个班长就没事干了,他希望的正是这个,希望大家运用智慧管理班级,带动班上同学追求文明,积极奋进。

吃过晚饭,林东平去找林西平借书,林西平从小爱看书,学生中他藏书最多。林东平走进608宿舍,其他同学玩去了,只有林西平一个躺在床上看书。

“小心眼睛啊!”

“大哥来了?快坐。”林西平的床铺靠近窗子,窗子前是一张桌子,林东平坐在林西平对床。

“西平,咱们比比腕力怎么样?”

“大哥爱这个?”

“一时想玩玩。”

林西平伸出手,手指短,手掌厚,拇指格外大。林东平伸出手,也是一只短手,拇指明显大。

“大哥,你看咱们的手。”林西平惊奇地说。

“让我仔细看看老弟的手。”

“让我也好好看看大哥的手。”

两手相握的时候,温暖和力量传递给对方。 “西平老家在哪?”

“我听我爸说,爷爷是逃难到陕西的,我一直没仔细问。”

“出去走走,兄弟。”“好的。”

班委会马上进入了工作状态。文体委员组织男生以宿舍为单位进行篮球单循环比赛,他的目标是选班队,让同学争取进级队,再冲击院队。宿舍间篮球水平参差,有的想弃权,林东平陪文体委员到六个宿舍做工作,说都是玩玩的,不要有思想负担。比赛让舍友有团队精神,合作意识,进行到后来,水平有了进步。林西平宿舍实力整体不强,但他运球组织进攻,突破上篮,控制篮板,进行抢断,满场都是他的身影,让班上同学认识到这个爱看书有口才的白面书生还有刚勇的一面。

冠亚赛在606宿舍和608宿舍进行,林西平敏捷如猿,运球快如急风,一个转身闪过对手,球转左手一个勾手破零,林东平第一个为他鼓掌。林东平打中锋,球性娴熟,视野开阔,眼观多路,队员一跑到位,球就传到,队员打球轻松,他组织也轻松。他打球有悟性,上高中时看老师训练体育生,一看就领会,平时不参加训练,中学举行篮球比赛时老师叫他参赛,他耐力强,力量足,加上身高,经常两三个人防守他,他伸开长臂倒把对方拦在外,由队友任意出进、抢篮,他为队友分解了压力。他上场经验丰富,主动改变节奏,稳如健牛,又急如山鹰,不放过对方的每一次失误。

有林家的两个明星参加,让宿舍间的比赛水准提升好多,文体委员跑来跑去裁判,和打球的队员一样满头大汗。林西平以快取胜,林东平以进攻防守技术全面见长,到后半场林西平体力下降攻势减弱,比分拉大。两支宿舍队水平差距较大,林东平不须完全投入的。文体委员一箭多雕,很快组织起了班队,球队的明星就是黑白双鹰,林西平打左前锋,林东平前后都顺手,但以打中锋为主。双鹰带队打败打服了全级六个班,他俩很快成级上的核心队员。

大学的社团活动很多,比如专家讲座、文学沙龙、英语一角、体育世界、时政评论、社会窗口、文艺晚会等等,多参加有利于扩大学生的知识面,给学生新的思考视野,给学生的影响往往比课堂还大。大学生活讲究的是灵活、新颖,只要你积极介入,会给你的人生默默留下最好的印记。

大一学生主要是适应大学宽松的环境,适应班委、团委、学生会成员的自主管理,上课没有固定教室,按课表安排去做。大学已经进入成人世界,要自己学会规划,不像中学主要有家长有老师督促管理,学生大多只问学习很少操心生活。大一要培养独立意识,养成自觉习惯,大学主要是自己管理自己,为走向社会做准备。

林东平中学住校,对大学生活很适应,班上有的同学不会洗衣服、不会计划花钱、找不到教室上课、不习惯住校晚上失眠、不会和舍友搞好关系等等,林东平像老大哥一样,给这些学生介绍经验,耐心说服他们,帮助他们,他是导员的得力助手。

林东平对生活有长远计划,大学对他来说天天有新的感觉,统一上灶,不再自炊,他有更多时间来学感兴趣的东西,他积极寻找人生的方向,过得充实、愉悦。课外时间,不断有球友邀请他和林西平切磋球技,他的水平进一步得到提升。学校一年一度的篮球比赛快来了,院队吸收了林东平和林西平两位新队员,大一被选为院队很不容易。早操和课外活动统一由院上请的专业老师指导训练。篮球取胜关键在于队员的默契配合,平时训练队员要做到互相熟悉,要明白彼此的眼神内容和手势暗语,还特别需要队员的拼劲、狠劲和顽强的意志。经过两周多的磨合,林东平熟悉了学长的性格和习惯,渐渐融入了这支球队。大学,篮球实力强的球队大多是理科专业的,但这次进入决赛的是林东平他们和文学院的球队。

“文学院出豆芽,出奶油小生。”

“还出风流才子,酸性诗人。”

“出球星,太阳是不是脑子坏了从西边上山了。”

当文学院的球队从远方走来时,理科专业的观众说着玩话。

“嘘——”文学院的球队中一人满脸胡须,眼睛大得怕人;一个长发披肩,如野兽派画家。他两个一样的身高,观众须仰视才见尊容。这两个球皮挤眉弄眼走过时,观众没人敢出声了。

秋日照亮了山河,照亮了人心。一场冠亚军赛从大学体育馆展开。文学院的两个巨人一左一右锁定三秒圈,林东平的队友始终攻不进去,这师哥太自信了,太看不起师弟了,看得作为板凳队员的林东平林西平心里发毛发急。队友处处被动,得分大大落后,看到左右前锋失利,打中锋的队友大为焦躁,带球直接冲篮,摆脱左边,球刚出手,被右边大汉补一个盖帽,一个快球传到篮下直接得分。中锋队友拼了全力,接过球运到对方篮下,左边一晃右边攻入进球。但黑大汉暗中使小动作,中锋队友摔倒,摔破膝盖,血流如注,气得队友个个冒火,气氛十分紧张。领队急叫暂停,换上林东平接替中锋。他上场不紧不慢寻找战机,带球直冲大汉,球却传向外围,一个三分球破了内线。对方调整防守全场紧逼,他抓住机遇带球上篮闪过防守直接进球。两大汉围堵他,他人在左边,球直打篮下,队友篮下接力再进一球,比分进一步缩小。对方红了眼,直接造成犯规,林东平队友先罚球得一分,第二次罚球没进,林东平一个箭步直接抢篮得手,球又传外线再得二分。对方急了,死守严防,队友左前锋被黑大汉撞伤,领队再次叫暂停让林西平上场,林西平敏捷迅速,造成对方防守困难,林东平运球吸引两个巨人,林西平插进内线,林东平一个背传,林西平接球左手上篮拉平比分。

林东平主动控制节奏,组织进攻或快或慢,带球或前或后,全场主动跑动,全场呼喊指挥,还有两分钟时林东平他们多进一球。双大汉万分急迫,用蛮力夹击林东平,林东平灵巧躲闪,造成对方犯规,他罚球再得一分,观众掌声四起,呐喊如潮。比赛只剩半分钟,双大汉玩命相搏,林东平林西平交替带球满场游走,最后以三分获胜。

这是林东平打球史上很艰苦的一场,他和林西平打出了名气,观众大呼“黑白双煞”。比赛结束,黑汉向林东平林西平握手告别,赞扬师弟攒劲。林东平林西平这两个一年级球员轰动整个大学校园,“黑白双煞”的称号风行校园。

黑白双煞成了两人大学几年的代名,说他两的真名大学生不一定知道,但说黑白双煞大都知道,尤其是姑娘们。后来,双煞和黑汉组成全校主力,多次参加大学生男篮比赛,为学校赢得了声誉。

国庆长假前夕,林东平突然很想家,30号晚上胡乱收拾了东西——其实没东西收拾的,只背了旧黄书包急急忙忙赶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站票上车了。车上人很多,他挤在车厢相接的地方默默看着万点灯火,西安好大,好繁华。列车开动,灯火慢慢向后移动,车速加大,灯火由远扑来又一闪而过,想到回家,他万分激动,宝鸡、天水停两站就到云阳县城火车站了,站六个小时对他一个山里长大的小伙子一点没难度。

列车划开黑暗向西奔驰,车上有一股熟悉的旱烟味,林东平听着车声和铁轨有规律的摩擦声想着爷爷,想着爷爷把心爱的羊群赶上山坡林边,就像白云飘在天上那样好看,爷爷吸着自产的旱烟,笑呵呵地一边拔野草,一边看着羊儿啃吃短草。小学放暑假,他牵上家里的驴到后山去放,爷爷的羊在陡峭的高坡上,他的驴在平坦的低处,爷孙俩有说有笑,日子过得像天上的鸟、林中的风一样自在。他家原来有两头驴:一头白眼圈的大黑骟驴,力量大,耐力好,会听话,驮着收获的庄稼走在路上像移动的小山,耕地边走得准,加上爷爷的手艺,犁的地就像尺子画的线;一头荞秆色母驴,吃草口泼,肚子大,爱下驹,奶水足,他三个姐姐家的毛驴都是它下的,都长得墙一样结实。驴能耕能驮,是山里人的好帮手,爷爷喂养驴特别操心,草铡成半寸长,十分均匀,不让一根鸡毛混入;中午、晚上两次饮泉水,风吹不动,雨打不停。

林东平上高二那年,先是黑骟驴老着直喘气,后来母驴吐草饼吃不动草了,林东平大叫来驴贩子,驴贩子给黑骟驴灌了浓茶水,骑上它赶着母驴下山,爷爷掉着眼泪,一直送出十几里,回来后躺在炕上两天没吃没喝。他家现在还是两头驴,是母驴留下的一对儿女,爷爷把它们身上刷得没有土色和草粒,长得膘肥体圆,屁股像大方背篼一般,尤其是驴儿子声音高亢透亮,叫一声,悠扬的长音满山回荡,爷爷特别爱它,不忍心叫匠人骟掉它。

爷爷的羊品种好,身子大,繁殖快,爷爷放牧勤快,每年卖掉几只,为家里买化肥添农具买油盐酱醋,为他交学费买书本等等。暑假,他和爷爷把羊赶在泉水边去洗几次,他们双腿夹住羊脖子,一手用马勺浇水,一手掻羊毛,洗出的羊白如仙女,羊走在草坡,就像白色的荷花摇曳在池塘。

爷爷快八十岁了,这两年身子骨明显不如从前,下苦人,上年龄了不是腰疼就是腿疼,上炕疼,睡下疼,睡着了翻个身子又疼醒。和黄土打交道,一辈子真不容易。想到爷爷,他放不下的是牵挂。

车进洞了,离甘肃越来越近了。林东平稍微换个站姿,感受着车在洞中奔驰时气浪对耳朵的冲击。他这样感受着,一面默默数着,二十八个洞过去,到了天水地界……

太阳半人高时,林东平已经走过十里路,他没有花五块钱坐临时蓬住车厢专门拉人的三轮车,他用节约下的钱买了一包点心、几两冰糖,给爷爷还买了水烟丝。

离家还远得很,他调整节奏均匀地走着。上高中时,他每周骑着他大从车贩子那里买的二手加重自行车,步行五十里路还是头一次,千万不敢给爷爷妈妈说,这就把他们心疼死了,至于他大呢,可以偷偷说一下,林东平知道他大啥都装在心里,话一直少,他爷爷妈妈不会知道他步行的消息。

十点半时,他看见了那熟悉的山熟悉的林子,经霜的山坡一片火红,经霜的杨树林一片金黄。快十一点半时,他到了大庄上,这和他家是一个社,离家只剩五里路了。乡亲们正挖洋芋、扳苞谷,他们停下活围上来。

“大学生回来了?”

“坐的啥车上来的?”

“西安的水色不错。”

林东平问候了乡亲的身体,把冰糖分给大家吃。

“心意有了,娃娃上学不容易,把冰糖给你妈妈吃吧。”

“到家里缓缓,吃了饭再上山。”

“我还不累,谢谢爷爷奶奶,谢谢叔叔阿姨!”

“娃娃想爷爷了,想大大妈妈了。喝一口水,吃一口馍馍,再进弯吧?”

林东平喝了乡亲的高粱凉茶向山上走去。离开大庄,向左转过山头,家园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树林黄里泛红,山坡红中带绿,门前榆树火红,院子里果树咳血,缕缕炊烟正袅袅上升、扩散,漫过房屋,漫向山坡,漫向山林。

家的味道,亲人的味道,黄土地的味道。他擦一把汗,大步走向山坡。大黄狗汪的叫了一声,奔下坡,呜呜地哼着,用头蹭他的腿,他摸了一下黄狗的脖子,打一声口哨,黄狗前面疯跑。他走过麦场,推开木门。

“我的娃,没说一声让你大接一下?”爷爷奔过来,用粗手抓住孙子的手。正烧火做饭的妈妈听到后从厨房里急忙起身出来,腿上带着草粒。

“妈妈,做的啥饭?”

“吆,正煮苞谷洋芋,想吃啥妈妈做?”

“酸菜下煮洋芋,正是我想吃的。”

“洋芋有啥吃头?给娃娃擀臊子面吃吧。”

“爷爷,洋芋就好得很,只要是家里做的,都香。”

“大,你刚干啥去了?”林东平问斜背背篼,衣服上沾有黄土的大。

“你咋没写信,我好接你?”

“想到放长假,我一高兴就忘了。大,我不是来了吗?”

“瘦了吧?”

“妈妈,学校灶上的饭比家里的好。”

甜甜地吃了几颗洋芋、几棒苞谷,林东平拿出点心、冰糖给爷爷、大、妈吃,又把烟丝送给爷爷,说了一阵话去睡觉,六个多小时的步行,他的确累了,这一觉睡得香天香地,一直睡到晚饭时分。

“学校里睡不好吗?怎么睡了这样长?”爷爷问。

“家里睡觉真香,没小心睡迷了。”

“妈妈做的饭吃习惯了,就是想吃。”他吃了三海碗,三个人都感到惊奇,他们不知道林东平手上的钱都买成东西了,没吃饭硬撑到家的。

一夜又是香梦,等鸡鸣三遍,林子里的鸟儿唱起婉转的歌儿的时候,他和父母上地挖洋芋。挖洋芋容易,搬运洋芋不容易,挖了三个小时,堆了几大堆,林东平和大两人挑着大筐子往家里担,妈妈在地里把大的和小的挑好装另,四个多小时才担完洋芋。

林东平想吃浆水面,妈妈擀面,他烧水,水响起来时,妈妈把切成条的洋芋放在锅里,等水开了,妈妈把晾在案板上的面用擀面杖卷起来,顺着擀面杖的长度用菜刀划开再切成宽条子下在锅里,这是全家人最爱吃的饭食之一。吃晚饭的时候,他说起陕西的林西平,说他眉毛粗粗的,手指短,大拇指特别显眼,很像自家人。

“他老家在哪里?”爷爷问。

“他的爷爷说逃难到陕西的。”

“他爷爷叫啥名字?”

“没问。”

“大,是不是失散的我二叔?”

“说不准。”爷爷说。

“东平,以后一定详细问问。”

三天挖完洋芋,三天扳苞谷。山上的苞谷熟得迟些,林东平前几天到大庄的时候,看见家家场院上剥掉皮的苞谷已经码成黄橙橙的小山。妈妈扳苞谷,他和大往回担。等到返校的时候,苞谷还有一大片没扳完。

林东平约林西平星期天去看西安城墙,买了票登上城墙台阶,城墙顶部很宽,能并排通过三辆小车。城墙上游客不拥挤,有的家长和孩子一人租一辆自行车,环城墙骑行,骑一圈要两个小时。林东平和林西平决定步行绕一圈,一是仔细看看西安城全貌,一是看步行一圈到底多少时间。两人边走边聊,佩服西安文化底蕴深厚,感叹古人在建筑上的毅力,长城是建筑的奇迹,西安城墙也是建筑的奇迹。

聊着聊着,聊到了他们的家庭。“西平,你家爷爷多大了?”

“快七十八了。”

“身体硬朗吗?”

“还行,就是腰腿疼。”

“守候土地的人大都这样。”

“是从哪里逃难来的?”

“听我大说,好像甘肃这边。”

“爷爷再有弟兄吗?”

“就爷爷一个。”

“爷爷的官名和小名知道吗?”

“不知道,完了问我爸。”

“奶奶哪里人?”

“本地人。”

“你家爷爷多大?身体怎样?”

“八十了,还能干干喂牲口的轻活。”

五个多小时,脚走得生疼,但是两个人很兴奋,仔细领略了西安城的全貌,感受了西安城的方正与大气。看全城,步行到底比骑自行车效果好;体验生活,比书本知识还重要。人生的路比这古城墙漫长、曲折,两位年青人,对自己的意志进行了测验,为不断赶人生长路做着练习。下了城墙,两人又步行回校,有点累,但能扛住。

林东平国庆回了一趟家,不再那么想家了,感到心里安静平和,日子过得很快。一个月后的一个中午,林西平找林东平一块到外面去。到了回民街,卖小吃的较多,商业气息渐浓。走进“千里缘”饭馆,选定窗口坐下。

“今天让你见一个人。”

“谁?”

“等会你就知道了。”

“西平,今天我请客。”

“有人掏腰包,你鼓劲吃,美美个吃,吃美。”

一个人来了,粗眉毛,五十左右。林西平招呼来人坐下,林东平感觉有几分面熟,西安他没认识的人,正感到诧异。

“老爸,这就是林东平。”

“叔叔好!”

林东平握住来人的手,比较粗糙,大拇指大,四指短。

“叔叔,啥时来的?”

“十点多开车送完菜就过来了。”

林东平从叔叔的衣服上闻道了青菜的香味。林西平点了几个菜,特意要了裤带面加排骨。

“东平,不要客气,放开吃。”叔叔说。

吃得慢,说得快;吃得少,说得多。

“叔叔,排行老几?”

“老大,还有一个兄弟,一个妹妹。”

“你爷爷老几?”

“只他一人。”林东平说。

“你大兄弟几个?”

“三个,我大伯、三叔已经不在了。”

“叔叔,爷爷老家在甘肃哪里?”

“云阳县。”

“你家爷爷的名字?”

“林思源,小名二娃。”

“你爷爷名字呢?”

“我大说我爷爷叫林碧野,小名大娃。我大还说我爷爷和我二爷逃难失散了。”

“哥,咱们肯定是一家人。”

“东平,过年我们来看你爷爷你大你妈。”

“欢迎叔叔!”

“耶!”林西平说着拉起两人的手按在一起,几乎一样的三双短手。

“哥,寒假上甘肃。”

“太好了,欢迎!”

林西平大上城卖菜,不时来看望兄弟两人,给他们带来水果,一起吃饭,亲密如一家人,本来是一家人嘛。

大学学术氛围浓,林东平带着月亮般的好心情投入到听各种学术报告中,他听书法讲座,弥补自己书写不足;参加英语沙龙,训练自己的口语能力,他的口语不好;也参加演讲培训,训练自己在大庭广众讲话的胆量,提高语言表达能力。他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就像他家鼓起的苞谷棒子,他不断用知识装扮自己,不自觉地改变着气质,慢慢褪去一眼看到的土气,用流利的普通话和师生交流,完全融入了大学校园和大学时代。

期末考试来了,经过两周多勤苦地集中复习,林东平拿到了二等奖学金,林西平拿到了一等奖学金,舍友们祝贺他俩的收获,他俩买了几斤水果和同学们分享。

放假那天,他把四位舍友送上火车后,带着老岷县和林西平挥手告别,走

向火车站。车上,他和老岷县用甘肃方言亲热地交流,谈两地的风土民情,谈

各自的地貌特色。下火车后,请老岷县吃了一大碗家乡的担担面,送舍友坐上

去岷县的班车。

林东平沿路招手拦了一辆三轮车,带他走了三十多里,给老乡付钱,老乡说是顺路带的,不要钱笑呵呵地开车跑了。他看着远去的三轮车,心想老乡真朴实,回乡真好。

转过几道弯,他看到了那片亲切的树林,一脉黑色;看到了自家的块地,庄稼收割完毕,一派空阔。他感到故乡的山川土地就是亲切,不由地放快了脚步,他感到比上次脚下有力得多。

一场大雪遮蔽了原野,遮蔽了房屋,遮蔽了腊月。

林东平帮大把院里场里的雪扫起来,堆瓷实了,一铁锹一铁锹切成大块往水窖里撇,雪水甘甜干净,是黄土高原人尚好的做饭佐料。山里冬日的太阳很短,很珍贵。等屋檐滴下雪水时,林东平妈早用脸盆、木桶、铁锅、盆罐等等一点一点接住,一遍一遍往家什里倒,积攒了满满的三大缸,几大盆,两木桶。

人有甜水吃了,很舒坦;却苦了家里的大黑麻驴,它们不爱喝甜水,不爱吃草,只啃土墙。他和大一路铲雪,铲到泉水旁,牵来驴站在离泉近的宽展的地方,林东平一桶一桶提上水让驴喝个水饱肚子响,驴喝足了水,大口大口吃起干草来,爷爷高兴地看驴吃草,听驴嘴里吭哧吭哧的声音。

腊月二十六,林东平大请来猪匠冒着寒冷宰了年猪,还宰了一只大骟羊。腊月二十八,林东平大杀了几只大红冠子的公鸡。年准备好了,厚雪封着山路,弯里雪最厚,淹到人的小腿,风掠过积雪吹起雪粒抽打人脸疼如刀割。他和大往山下铲雪开路,一连铲了几天,这是他们第一次铲雪开路,父子期盼老天这个月千万再不要下雪。

正月初四的早上,林子里的喜鹊叫得特别早特别亮,天格外蓝格外好看。太阳把山峁照亮的时候,一辆面包车到大庄问路,林东平的发小五子骑摩托车在前面领路,面包车直奔山上而来。林东平跑下坡迎接,后面跟着大黄狗。车停在了那块稍微平坦的苜蓿地里,雪里碾出深深的车印。

“爷爷,叔叔你们大家来了,一路辛苦了。”

“哥,你在这里当座山雕。”林西平开玩笑。

林东平前面带路,一行人跟在后面。大黄狗高兴地冲进土门去报信,这是条机灵的狗,只要主人和客人说话,它从来不发声,蹲在不远处默默地听、静静地看,很像一个娃娃。

林东平爷爷、大、妈赶忙迎出来,在麦场上和大家相遇。“你是二娃?”林东平爷爷热泪盈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须发花白,脸上岁月留下的印痕很深,眼里还有熟悉的光芒。

“哥,我就是二娃。”他看哥哥,拄着拐棍,须发全白,眼睛浑浊,身材佝偻,显然吃了更大的苦。

“怎么不太像了?”

“哥,几十年了。”他说着话回头招手,林西平送上一个物件,他接过一层层打开包裹。

“哥,这个你认识吗?”

“老天爷,没问题是老二。”他看着弟弟手中色彩斑驳已经古旧的物什哭出声来。

“哥,你的那个呢?”他也放声大哭。

老哥哥枯瘦的手拉住老弟弟的手往院子里走,进门径直走进厅房,他颤巍巍上炕从房顶取下一个包裹紧严的东西给了弟弟。

“就是它,我的亲哥哥!”他打开包裹的牛皮纸说。

大家看着这一对陈旧的木头物件感到惊讶、不解。“亲人们,坐下,咱们慢慢说话。东平快拿吃的来。”林东平大姐夫说。

林东平林西平分别给大家介绍了亲人,大家亲切相认,按辈分称呼。吃了姐姐们帮忙煮的猪骨头,林东平端上凉菜,给大家一一敬酒,林家人酒量不大,喝酒还爱上脸,喝三两杯,个个面红耳赤,显得眉毛更黑、更粗。林东平二姐夫、三姐夫善喝酒,轮流划拳敬酒,林家人的短手划拳很显眼。

“大爷,这一对家什里有啥秘密啊?”林西平问。

“西平问得好,我们老兄弟今天打开了咱们林家的历史。”

“民国三十五年吧,老二?”

“哥,是民国三十六年。”

“对,民国三十六年的四月八,我虚二十岁,二娃虚十八岁,我俩带着队上朝山会的年青人打云阳板。刚出南门走上半山,一股败兵冲过来,人们四面逃命,我和二娃被冲散了。”

“胡乱中,我逃出西门,一直向西山跑。二娃,叫惯了你的名字,改不过口了,你怎么一直到了陕西?”

“我向东逃命,跑跑走走,一路没人了,我还不敢停,后来迷路了,就一直向东走下去,一路要口,走了一个月,翻山越沟,经过秦岭到了宝鸡,后来又要馍馍到了太白,给人干了几年活,立住了脚跟,二十五岁成了家。”

“二爷真受苦了。”

“比起你爷我吃的苦少,哥,你是怎么安家的?”

“我来到这里查看了四周,决定住下去:树林茂密,不愁烧,可打猎,可在树林里躲土匪,能开荒种地,沟里的水虽然碱气大,能对付着吃。我折了粗树枝一头弄尖挖了洞,铺上晒干的草,将凑着住下了。后来在大庄里借了工具开荒,借了洋芋种上,闲了下山给人做活。要生活下去真不容易,好在年轻,浑身有力量,身体能受住。二十七八时,收留了一个要饭的过成了一家。”

大家听得鼻子发酸,林东平和大直掉眼泪,两眼发红,他的姐姐们早哭

软了。

“孩子们,没有过不去的路,我到陕西时,鞋早烂光了,赤着脚要饭,后

来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只要能坚持住,总会等来雨过天晴的时候。”

“二大说得对,只要有人,馍馍会有的。娃娃们,以后遇到天大的困难,

也要走下去。”林东平大激动地说。

“说说那一对物件吧,二爷。”

“这是求雨的法器,命只要在,法器不能丢。用法器能防身,能拄着走路,

它保佑我见到了亲人。”

“老二,还会打云阳板吗?”

两位老人,精神抖擞,来到麦场上,表演云阳板。一左一右,一上一下,

分合有度,快慢自如,如雷如电,如龙如虎;阴中含阳,阳中有阴,似进实退,退中又进,似守实攻,守中带攻,时虚时实,时散时聚;劈砍横扫,泰山压来,勾拦轻挑,雨燕斜飞,上摩苍天,下敬厚土。

兄弟俩舞出了后辈震惊,舞出了林家血气,舞出了山河壮美,舞出了乾坤呈祥。在人类对自然不能把控的时候,就想出各种仪式取悦诸神赐福。云阳板,是人类对水无尽的祈求,是对云遗传的敬畏,也是对武术和天地的有机融合。

舞着舞着,兄弟俩轻轻把手中的物什靠在一起,让其四脚站立,然后抱在一起对视、大笑,笑声飞过场院,飞向树林,飞向蓝天。

“哥,可找到你了,六十年了,真不容易。”

“兄弟,可回家了,六十年了,真没想到。”

兄弟俩手捧法器,合在一起走进大门,林家的后人和亲戚朋友跟在后面。

林东平家睡卧窄,吃完晚饭,五子叫年青人去大庄睡,林东平他们说说笑笑地走了,家里一下变得静寂起来,能听到老鼠在柴垛里活动的声音。

躺在床上,老兄弟俩说着话,回想着苦难的日子。“我看上这里地亩宽,树林大,盖房方便,决定不走了。土层厚挖窑洞容易,挖好窑洞,用树枝编了门堵上,生吃了一堆野菜,握着防身的榆树棍很快睡着了——实在太乏了。”

“半夜被可怕的声音惊醒,有狼抢吃食物凶残的咆哮,有狐狸唤子凄惨的鸣叫,有猫头鹰沉重的吼声,有山风吹刮树枝的呜呜声,还有奇怪的嗡嗡声,我再没睡着。天一亮到树林折树枝时,惊动了七八只狼,吊着舌头瞪着我,让我惊出一身汗。狼很鬼,没把握,没饿到极点,不会主动攻击人,何况我有一把力气手中还有棍子哩,狼真会看人行事,把女人娃娃不放在眼里,敢在她们群里叼吃羊的。以后树林里砍椽子,经常见到狼,习惯了,它们舍不得树林,我也舍不得树林。”

“弄一个人窝真费劲,我盖了一间房子,窑洞里养了两只鸡,半夜听到鸡的哭叫,光身子奔过去,早被狐狸叼上钻进树林了,狐狸害人真难防。我在大庄里要了一条狗娃子,怕人不在被野物吃掉它干活就带在地里,晚上放在房子里,长成大狗了,白天栓在门口,晚上关上木门放开它看护鸡和猪。这狗很灵性,它一叫,狐狸、黄鼠狼、崖獭子不敢来了,有一天深夜狗连哭带叫很不合适,我翻身拿了家伙出门看,几条绿眼睛的狼在周围游荡,我大声喊叫,声音回荡在夜里,狼一条跟一条进树林了,看样子狼是来吃猪的,两头半大猪娃子被狼叼走,不把人伤心死?它们是我从集市上用粮食换来的,要靠它们擦粪、吃肉过年哩。狗是人的耳朵,山里更不能缺少它。最怕的不是野兽,而是人。我为防贼枕头下枕着铡子,一个半夜我睡得正香,突然窗口伸进一只大手抽走铡子,我精屁股闯出窗子,从马刺堆跳下埂子,不顾浑身扎的刺,跑到大庄叫人追上山来,大黑叫驴拴在半坡的柳树上,人跑了,经了这件事,我胆变小了,想起都害怕。哎,要成一家人真难。”

“是啊真难,我到太白的时候,裤子是布条绑的,脚上死肉厚得酸刺扎不进去,脸上、手上黑得洗不掉,垢痂长到肉里了,这倒防冷冻了,幸亏有一把力量,加上干活实诚,被东家留住干了三年活,介绍给一个没有儿子的人家,我干活更勤快了,每天到山上砍一大捆硬柴,那里有的是烧柴,我有的是力量,把老人伺候得上劲,他家的小女子给我做衣服,纳鞋子,两年后就过到了一块。哥,陕西比咱们强,我做了上门女婿比你过得好多了。”

“能活成人,能见面,算咱们命大;有子女,孙子上大学,算咱们享福,年轻时吃过的苦算啥?那几年天旱没收成,咱们祈求老天可怜人而下点雨,没想到遇上乱兵,被抢被烧,城里好多人饿死了。”

“哥,你记得吗?妈妈二月二天麻麻亮把灶灰一碗一碗拦到簸箕里端上绕庄窠走,在墙跟一面撒着灰,一面默默念叨,说啥呀?”

“年龄大的人说‘二月里响雷灰穗多,三月里响雷麦谷堆’,这是妈妈祈求老天爷让麦子少生灰穗,家家老人年年二月二端着簸箕要撒一圈灰。”

“我说老人常笑年轻人‘你见了几个二月二的灰簸箕’,今天我才懂了,咱们经了七八十个了。”

“就是的,活了这一把年纪,咱们比大和妈幸福。那时候二月二家家还要炒大豌豆,铁锅炒豌豆的声音很脆很响,在庄窠外就能听到,让娃娃高兴得来去拼命奔跑,还要把水泡软的大豌豆炒熟串起来。”

“哥,这个我还记着,给每个娃娃串一串,挂在脖子上跑出门和别家的娃娃比,比谁的豌豆大谁的串子长谁的串得好,进门还挂在脖子上舍不得取,直到晚上睡觉时取下挂在土墙的钉子上。哥,那个时候我嘴馋,把自己的偷偷吃,老早吃完了,清明节是你把你的分给我吃。”

“嗯,这是真的,谁让我是哥呢?你记得吗?妈妈四月八做的韭饼香得很,现在化肥催的韭菜又宽又长一点不香;妈妈还做的五月五的顾角儿、七月十二的麦扇儿、八月十五的月饼,那个香啊让人一辈子不忘,但吃过的次数就是太少了,家家黑面都不宽裕,哪里有白面呢?”

“哥,缺了香,吃的多就不香了。”

“小时候胃口好,吃啥都香。”

“哥,立秋时妈妈煮熟新扁豆放上蒜末很好吃,你还记着没?”

“怎么忘呢?妈妈说立秋吃煮豆儿秋天肚子不疼,那个时候一个跑肚能要了人的命。”

“吃饱肚子了日子过得到底快——他二妈还好吗?”

“心脏有点毛病,这次没敢来。哥,我嫂子呢?”

“过去已经二十多年了。”

“哥哥拉扯侄子实在受苦了。我嫂子害的啥病?”

“心病。”

“心病?”

“是,到处缺水,老大和老三到岷县改洮河,再没来,活活把他妈操瓜了操死了。”

“哥,这里的水喝茶吃饭不咸啊。”

“这是专门弄的雪水,你明天看看我们的牙齿焦黄焦黄的。缺水,靠天吃饭;缺水,泉水苦死人。不过,水苦点,还够喝,不像山下吃窖水,更艰难。”

大庄里的人陆续来看望,林东平妈做了羊肉羊汤招待亲朋们,吃光了一只羊,还没够,又加了几碗荞面血馍馍、几碟子粉条炒肉片,把大家吃得劲了,吃撑肚皮了;乡亲们也请陕西亲戚到他们家吃饭喝酒喧话。山上山下,放展热闹了几天。

林东平爷爷二十年没下山了,坐面包车到云阳城去。他们首先到了城北,兄弟两个仔细辨认曾经的家园的位置,高楼林立,油路相连,没有农耕的痕迹。他们小时候,河边到城墙都是土地,有包包菜、长白菜、黄瓜、茄子、辣椒、葱蒜等等,还有小麦、大麻、高粱等作物,一到夏秋,碧绿的蔬菜、金黄的麦子、红头的高粱,十分好看;那麻线是纳千层底的好线,麻秆是吃水烟点火最好不过的。兄弟两个沉浸在回忆中心潮澎湃,无限感慨。

林东平领家人在一家亲照相馆合了影,特意为爷爷、二爷照了老相。绕城一圈,车到了北山。林东平爷爷带亲人寻找父母的坟墓,松柏清脆,野草丛生,万坟攒动,亲人的坟墓早已分辨不清。老兄弟两个带林家后代,朝坟头的方向烧纸磕头,表示怀念,表示祭奠。

世事沧桑,祖先不知哪里,老兄弟心里几分沉重,既然留住了生命,绵延了骨血,等住了相逢,就是完美。他们默默回身,轻轻离去,就让亲人的魂魄融入大地,以百草为伍,永归安泰吧。

回到家园,白的是土地,黑的是树林,欲飞的是屋檐。相逢留不住时间,离别的日子到来了,林东平爷爷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兄弟的身影,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侄子的身影、侄孙的身影,心里很难过。

立春已过,山上的雪开始消融,生长的气息已在地下按捺不住,为蓬勃的春天将大放异彩。千山万水阻不断血脉,万水千山隔不断离情。林家的亲人从春光里来,又从春光里离去,他们身后是大山,是树林,是无边的春色,是亲人无限的翘望。

二爷走了,云阳板留在了山上。

送走了二爷一家,林东平感到家里冷清了许多,爷爷该喝茶了,他把茶具给爷爷拿来,爷爷看着二爷的相片一个劲儿地发呆。林东平知道同胞连心,爷爷对二爷不舍,六十年了,爷爷没想到二爷还活着。亲人相聚了,爷爷高兴,林家人高兴,但聚短离长,爷爷心里难过,久久沉在对儿时的回忆里。他给爷爷说笑话,讲大学的生活,转移爷爷的思想;他陪爷爷到大庄里,看乡亲们打牌,练秧歌。煎熬人的十多天,爷爷逐渐走出对苦难日子的回忆,对弟弟的想念,脸上有了笑容,八十岁时能和失散六十年的弟弟见面,这不高兴吗?爷爷说这一辈子满足了,入土再没有扯心了。爷爷高兴了,爱看自己的羊了、毛驴了,爱编弄农具了,爱晒太阳了,他放心地去坐火车。刚过完年,车站人不多,那几个倒票的还干着他们的活儿。

火车一路向东飞驰,他兴奋地看着窗外,前几次都是坐夜车,没看过窗外的风景。车经过云阳县东面的山谷到了平川上,田地里有干菜叶子,农民开始平整土地、运送肥料,川里的春天显然比山上来得早。车过天水时,川地变得开阔,变得湿润,闪过的树上有的挂着灯笼,是没有摘尽的柿子。大山重叠阻断甘陕,轰隆隆,车进隧洞又出隧洞,车穿行在秦岭之中,两边山势突兀,山上古松青青,时不时看见把人家锁在山间。过秦岭就是宝鸡,宝鸡真是好地方,山岭退去,平原开始展开怀抱,向东春色渐浓,秦川上小麦返青,满目川不见山。

中午时分,林东平带着一身兴奋和春光回到校园,回到606宿舍。舍友们围在一起吃山东薄饼、岷县点心、甘肃腊肉、江南米食,一夜兴奋,一夜长话。

第二天不上课,林东平一面准备学习用品,一面收拾衣物。舍友们如此,大学生如此。晚饭时他找林西平,两个一块吃饭,边吃边说别后一路的见闻、家庭的琐事。

这学期,学院组建排球队、足球队,林家兄弟都报名参加,林东平有身高优势,加上天生力量,经过训练,担任主攻手,扣球让对手生畏;林西平凭借灵活、速度快,担任二传手,积极配合队员攻击。黑白双煞,又活跃在排球场。林西平身体素质好,担任足球前卫,脚法灵巧,攻击性强;林东平踢足球,球性不熟,全场跑动身高对他不利,教练让他守门,他眼力好,出手快,不是把球扑出去,就是直接接住,然后一个大甩,球直接到中场,球门被他守成了铁的。兄弟俩继承了林家的运动天赋,黑白双煞名贯校园。

人忙了,日子过得快,转眼五一来了。林西平大开客货两用车来接,兄弟俩高高兴兴地坐上车。林东平闻着车厢里散发的蔬菜和泥土的味道,感到十分亲切,好像回到家一样踏实。三人说着话,一路向西南而去。出了西安市,绿色庄稼急急退后,车窗半开,香风进入,林东平第一次感受到汽车在平原奔驰的惬意。一个多小时,车爬上山路,关闭车窗玻璃,重叠青山迎面而来,车向秦岭腹地奔驰。再过两个多小时,到了太乐村村口。

两兄弟在村口下车手拉手往村子里步行,林西平大开车先前面走了。这是个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子,人家零散,和黄土高原人家很相似,有差别的是村子背靠青山,山上林草丰茂,面朝大山,山上也是一片翠色。

二爷、二奶、二大、妈妈、二妈、弟妹一齐笑着迎出门来,他们早知道林西平大去接林家的两个大学生,都在家里等着。

“哥哥来了!”弟弟妹妹抢着说。

“来了。”林东平伸手抚摸弟弟妹妹。

“二爷。”

“这娃来了,把人高兴死了,赶紧来。”二爷亲热地说。

“二奶,二大、大妈、二妈,你们都好吗?”

“我的娃长得这么俊,我们都好都好。”二奶拉住侄孙的手往家里迎接。

“林家的好后生!”林西平妈妈说。

进门时,拴住的花狗叫起来。“黑虎,是亲人,不敢乱叫!”林西平喊了一声。

花狗不叫了,摆了一会尾巴,卧下了。狗在山里不能缺少,山里人爱养狗。

大家把林东平让进主房,二奶的手还没放开。“奶奶,让我哥坐下,你拉着手他怎么坐?”“对,对,我爱你哥着忘了,你们是攒劲的一对,林家有后福了。”

林西平泡好菊花茶,二妈端来自家产的杏子、李子、小西红柿等让林东平先吃。没多大时间,一桌饭上来了:先是小碟子的凉拌黄瓜、杏仁蕨菜、野鸡翅膀、干炸黄鱼、炒花生、腊羊肉;再是大盘子西红柿炒鸡蛋、蒜苔炒肉片、青椒肉丝、菜花薯粉、红烧茄子、土豆牛肉、手撕包菜、手抓兔肉、清炖鸡肉汤、白菜虾仁汤。

“真丰盛!”林东平想。

林东平让长辈们,二奶说:“我的娃,不要客气,赶快吃。”

“都坐下一起吃,一家人吃饭热闹。”二爷说。大家簇拥着林东平陪他吃饭,林西平给哥哥不停地夹菜。吃完热菜,林西平大拿出温热的西凤酒,给父母敬了一杯,给兄弟敬了一杯,然后给林东平敬。

“还有我大妈、二妈哩。”

“你大妈、二妈,会洗锅抹灶,不会喝酒。”

“侄子来了,我高兴,偏要喝一杯。”林西平妈说。

“好,喝醉了不要后悔。”

林西平妈喝了一小杯,满面红色,笑着看大家喝酒。

“好侄子吃着喝,不然喝醉了。”二大说。

“谢谢二大,我吃撑了。”林东平的确吃得很饱了。

“喝几杯,就消化了。”二妈说。

林东平给二爷二奶敬酒,林西平说:“奶奶尝一下就行了。”

“你哥敬酒,我今天要喝干。”说着一杯酒喝下去。

“妈妈再不敢喝了。”两个儿子说。

一瓶酒才完,大家已经喝不下去了。林东平说起当初他一眼看到林西平的大拇指,再看到粗眉毛,感到面相熟悉。

“大拇指是你太太留下的,粗眉毛是你太爷留下的。”二奶说。

第二天,林东平硬跟到菜园里帮忙,他爱土地,爱劳动,看到红的辣椒、碧绿的芹菜、紫色的茄子,他心里温暖、舒适。

二爷说,秦岭人家,种菜不需要温棚,山下的菜完了时候,这里的新菜刚好接上,就卖的是季节价;这里地块不大,四季不缺雨,种地总有收获,没有出现过可怕的饥荒。

二妈做了臊子面。陕西人的面很有特色:裤带面宽、厚、柔,牙板好的人喜欢吃;口水面,加面不换汤,不论七碗八碗,吃饱为止,不加价钱;做臊子面,把鸡蛋摊成薄饼,切成饽饽,放在汤里当饭面子,好看好吃,不像甘肃人把鸡蛋筷子搅匀倒在汤里滚起来,能吃到看不到,不过陕西人喜欢吃辣椒,饭里都有辣味,林东平吃辣椒淡,但很快适应了,吃得很香,这才对,到自家来怎么作假呢?

林西平陪哥哥每人两大碗下肚,回味无穷地向后山攀登,眼前不远处是平行的大山,这些山属于秦岭山系,是石质山,地质坚实,不像黄土高原破碎得到处是窟圈。流水在石山里随处潺潺流淌,养育了莽莽丛林,林东平好生羡慕,要是老家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这样的水该多好啊!水,滋养着生命,黄土高原人祖祖辈辈求雨,求水,但年年缺水、年年干渴,干在土壤里,干在骨头里;黄土高原人何时能过上有水吃的日子呢?

疙疙瘩瘩的原始林木、疙疙瘩瘩的重重青山,茫茫苍苍望不到边,隐隐约约的太白主峰还戴着雪帽,透出凉意,林东平想老家的那片林子不及这里的万分之一。锦鸡出没,林鸟和鸣,环境清幽,林壑优美。走进丛林,一派阴凉,林西平说不要深入了,有熊瞎子。林东平说两个座山雕还害怕狗熊?兄弟两人哈哈大笑。这是两人第一次一起登上这个高度,目视远方的群山,他们明白人生的攀登才开始,更高的山在等着他们。

要返校了,林西平大开车带二人到太白县城玩。太白县城远没云阳县城大,人口也少得多,但比云阳县城富庶得多。

秦岭路过宝鸡,宝鸡在秦岭脚下。兄弟俩,在宝鸡上了火车。

那青翠而绵延的高山,那青石间音乐般的流水,以后反复出现在林东平的梦里无法挥去,这是黄土儿女对水古老的渴望,是他们对水无限的崇拜,也是祖祖辈辈黄土人遗传的寻水意识。

秦岭水就是养人容颜,林东平大一结束时淡退了黑色,只有牙齿上还有从小吃泉水留下的黄褐色。

暑假回家给爷爷拿啥礼物呢?林东平早想好了,他买了一个能装五十斤的塑料壶在学校里灌满自来水拧紧盖子装到蛇皮塑料袋子里背着。下火车后,他舍不得花钱坐蓬蓬车,边走边挡顺车,碰着了拉砖的四轮车一直坐到上次乘三轮车的那个地方,他步行上山,转过大庄头看见爷爷在家门口刚收过麦子的地里放羊,黄狗不知从啥地方看到他冲下坡来。羊吃嫩草,肚子滚圆滚圆的,他和爷爷赶上羊说着话回家,林东平一脸热汗,着实口渴,但没舍得喝一口壶里的水。

他给爷爷、大、妈吃午饭的时候说了二爷家的详细情况。他大大姓林,两个儿子一个姑娘,林西平是老大;他二大姓杨,两个姑娘和一个儿子,儿子最小;他大姑姓林,家在富平县农村,跟前一儿一女;他小姑姓杨,在太白县城,两个娃都是儿子。二爷那里的山上水饱,种地不愁吃穿,出产各种菜,往太白、宝鸡、西安的农贸市场总打出去;天蓝树绿,山色秀美,夏天不热,适合旅游;树林茂密,烧柴充足,他大大和他二大两家贮备的硬柴整整齐齐码了半院子。二爷二奶早不下地,二奶心脏不好,乐观开朗好客,一家人和和乐乐,辛苦而富足;地方不大,但有车出入,方便。

“知道兄弟家人幸福,我这辈子活足了,没有撇不下的了。”

“爷爷能活到九十岁挣上工资的。”

“调皮!”妈妈笑着说,一家人都笑了。

第二天正好农历六月十五,每月初一、十五是林家人特殊的日子,早上一家人洒扫了房子、庭院,爷爷带儿孙烧了三根香,磕完头,在吊桌上献上五杯林东平带来的自来水。给亡灵先不献清水,爷爷是不尝远路上来的水的。林东平在火盆里架了干柴生好火,端来妈妈烙的油饼子,让爷爷、大两人尝自来水煮的茶。

初一、十五给亡灵献清水,不献茶、水果、汤饭,是林家隐秘的历史,外人谁都不知道。

这与引洮河水有关。五八年,林东平大伯和三叔,一个二十、一个十七,他们听从县乡安排随队步行到岷县古城参加引洮大会战,大伯担任小组长,发誓水引不到云阳县,婚事不举行。听说古城大坝合龙成功,人们欢呼。雨季,山水猛涨,上游漂下的木料塞住了大坝,大坝决口,有民工被水卷走了,大伯三叔的尸体没找到,这个村子里死去的壮劳力还有几个。大伯的未婚妻哭晕多次,后来有人传言她是三晶水,专克男人命,几年了,没人要她,她伤心不过跳崖寻死,被外地人救下跟上走了。奶奶哭儿子伤心过度浑身得病,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

爷爷牵挂儿子,睡不安稳,两耳鸣响,有半年时间梦见两个儿子光着身体,眼睛、鼻子、耳朵里塞着黄泥翻墙进来向他说口渴,讨要清水喝,夜夜如此,每在这个时候,他家的狗无缘无故地狂吠一阵,大拿上铁锹出门看,院子里、麦场上、庄窠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星光在天。爷爷身体撑不下去了,就献上五杯清水,祈求三杯给过路的亡魂,两杯给儿子。献了一周,他渐渐能睡熟了,献够七周,改到初一十五敬献。政策紧,这样的事不敢向外人说,林东平到十八周岁时,大才给他说了原委。献清水快四十年了,献一次,林东平爷爷和大的心疼一次,林东平的心跟上疼了两年了,没水人家的悲惨一言难尽,黄土人的苦难一言难尽。

见了二爷一家,爷爷高兴,口上说入土没扯心了,但他知道爷爷永远思念着那两个再没进家门的人儿。爷爷喜欢贪睡了,睡着看二爷的相片,抚摸炕角的那对云阳板。林东平知道老人爱怀旧,爷爷肯定回忆云阳城的老院子、一块打过云阳板再没见面的发小们。爷爷说过二十多年前在四月八去看朝山会,看到小伙子们打的云阳板套路简化许多,想给他们指点一下,怕没人听,没张口。爷爷心疼他手头心爱的云阳板绝技失传。不是云阳板套路中糅合长矛大刀棍棒的武术技巧可以护身,当年他和弟弟会被乱兵打死,或抓成壮丁战死。他知道弟弟在陕西不需要对云雨的膜拜,只有遭干旱的云阳人还需要祈求天地普降透雨;孙子上重点大学,肯定回不来,传给谁呢?林东平知道爷爷的心病,主动说他乐意学,爷爷眉开眼笑,一招一式教他,他对运动的理解和记忆很有天赋。

老人嗜睡说明生命到了最后,这是没法回避的生命规律。想让爷爷到陕西看看秦岭、看看太白、看看亲人,他实在不敢,七十都不留宿,爷爷是过八十的人。

爷爷说生喝自来水甜、绵,煮的茶香、酽,林东平说以后回来给爷爷多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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