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海拔两千五百米的山上草树翠绿,一疙瘩一疙瘩的山脊绿得更加突兀,从对面山顶看羊肠土路若隐若现,缠住山脊,使山脊显得更有力量感。这里夏秋很好看,一山一山的绿,一坡一坡的绿,绿得清爽,绿得安静;地块狭窄,没规则地斜挂在山腰,只有人和牲口能走下的路弯弯曲曲地通到地里。好看归好看,但种地靠肩挑背背,世世代代就这样艰苦;猪和鸡自由觅食,天黑回来,世世代代就这样散养。外人偶尔来,一定会驻足欣赏,从心里感到美,但住在这里的人,从心里感到悲凉,因为苦得又黑又瘦,胡子拉碴,一辈子沾不上女人就沾不上女人。山里风景虽美,就是留不住人,女孩出山不愿再回来过日子,男娃宁肯外面飘荡,也要撞撞运气。后贵生的家就在这里,在两山之间的一个弯里,原先东山几家西山几家,总共二十来户人,亲戚托亲戚,往新疆搬了七八户,打工走了几户,现在只剩下几户人家,五六十岁的种着地,守着家。
后贵生回来,给村子里带来了活力,他左一弯右一弯地上庄里人的门,和长辈们说说话,给他们仔细讲讲西安城有多大,火车有多长,他们很吃惊,一辈子没坐过火车,不知道火车到底有多长有多高,铁东西在铁上怎么走。后贵生慢慢说,他们半信半疑,总是想不来。但他们知道后贵生上了四年大学,是山里见了大世面的人,应该知道外面的世事。
后贵生呼吸着家乡的新鲜空气,听着从小听惯的鸟叫,感到故乡如亲人般亲切,值得他爱一辈子。他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心里就舒畅,但看到父老乡亲成年累月劳苦,日子没多少起色,他又无力帮助时,心里很沉重,就在安宁和痛苦中过着上班前的一段日子。
后贵生尽量帮助父母干着农活,帮着邻居写写信拉拉电线,这里山高沟深,远处山上虽然有信号塔,但这里偏偏是信号盲区,人们完全过着古老而封闭的生活。他知道手机没用,就把新买的手机关了放在抽屉里。
十天后的一天,邻居到乡上赶集时给后贵生带来一封信,单位招他速回。下山出沟步行了十多里到了乡上汽车站,坐上班车到县城住了一宿,他第二天赶到金城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急急忙忙洗了一下刚要出去吃饭,办公室王主任来找他,他跟王主任到了饭馆,副厅长赵明在包厢等着他。
“小伙子怎么一直电话不通?”
“不好意思,赵厅长,我们老家没信号。”
“你是西北水利水电大学毕业的吗?”
“是的,赵厅长。”
“你们学校有个秦教授,你知道吗?”
“是我的老师。”
“哦,真巧,我是你师兄。”
“秦教授也教过您?”
“十年了,秦教授还好吗?”
“工作十分认真,白头发多了。”
“一辈子对学生负责,学生很钦佩。”
“是的,是我们的方向。”
“既然是秦教授亲传,实力一定不错,小伙子好好加油,一定有前途的。”
“我会努力的,赵厅长,但我学的不好。”
“不要紧,王主任会带你一段时间的。”
“不要客气,好好吃,师弟。”到了饭馆赵厅长说。
吃了几口凉菜,王主任敬了酒。
“小伙子走了远路,吃点热菜再喝。”赵厅长说。
赵厅长一一敬了酒,后贵生也给大家敬了一圈酒,脸上上色了。
“干这一行,要能吃能喝,还要能挨饿,常常野外干活,按时吃不上饭。”
“吃苦我不怕。”
“还要勤锻炼身体。”王主任说。
“秦教授反复要求我们这么做。”
“我上学时秦教授也这样,多年没变啊。”
吃着喝着,喝着吃着,后贵生喝了半斤酒,头晕乎乎的。
“今晚就到此,早点休息,明天有任务。”赵厅长说。
回到宿舍,后贵生感觉还能扛住酒力,他比林东平酒量大好多。第二天单位开职工会,赵厅长主持会议,先给大家介绍了后贵生,大家鼓掌欢迎,赵厅长安排事情。
“甘肃发生特大旱灾,白银、定西、平凉大部地方出现水荒,天水部分地方也出现吃水困难,省委省政府正调配力量全力供水抗灾,但据气象部门预测,明年也不容乐观,为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党中央决定今年一定要完成引洮线路勘探复核工作。”赵厅长停了停又说,“为了把工作做得万无一失,省水利厅在省委省政府的帮助下特从几个高校聘请了专家团队协助咱们,今天我们抽调的人员必须先到岷县迎接专家,专家中有一位是刚分派来的小后的老师,所以也抽调小后到现场去。”
“小后,没困难吗?”赵厅长回头问后贵生。
“没有,听从组织安排。”后贵生憨憨地笑着,把大家也惹笑了。
做水利工程人,外出是常态,做准备工作效率高,经过短暂的拾掇,水利厅的人员带上图纸和设备上了车。车队出金城从七道子梁一线先向洮阳而去,不到两个小时经过洮阳,马不停蹄奔往岷县。
“小后,吼一声岷县花儿。”王主任说。
“不会,主任。”
“岷县人不唱花儿,我不信。”
“真不会。”
“没上过二郎山?”
“上过。”
“还没听过对花儿?”
“听过,没感觉。”
“不会唱花儿,诡不上女娃娃,就打光棍去。”司机欺负后贵生。
后贵生憨憨地笑,车内有了快活的空气。他们哪里知道,后贵生第一次坐小车,觉着比班车舒服多了,要见秦教授,他心里如喝了蜜一样甜,人更加高兴和得意。
二十九
洮河,清亮亮的洮河,它温柔地卷起羞涩的酒窝绕城而去。
再次见到故乡的母亲河,后贵生好像年轻了几岁,笑得更加没遮拦了。他以主人的身份领大家沿着河边走,沿着河边洗手,沿着河边扔石子儿,玩得像小孩子一样开心。
水,真好,有水,人就有活力,有快乐。
在河边玩够了,跟后贵生进城找宾馆。他把同事带到上次和林东平住过的私人旅馆,大家笑他小气,要让老师住这样的地方,他红着脸只顾笑,不说话。
“走,住岷县宾馆。”王主任替后贵生解围,他知道后贵生一个刚毕业的学生,以前没住过宾馆,王主任更知道让专家下榻宾馆才合适,不能缺了礼数。
根据人数在岷县宾馆定了十几间房子,等待专家的到来。下午一点的时候,秦教授他们到了。
“秦老师您好!”
“你好!”秦教授和学生赵厅长握手。
赵厅长和其他专家一一握手。
“欢迎老师来岷县!”后贵生说。
“你这个家伙,怎么知道的?”
“赵厅长说的。”
“在赵厅长手下好好干。”
“一定,老师。”
“你怎么知道后贵生是我的学生。”
“看到他的简历,我问起您,知道他是师弟,就把他领来了。”
“不能纵容,让他有优越感,要严格培养他,看有没有成为优秀水利工程人的潜力。”
“学生有分寸的,老师放心。”
后贵生和林东平在后面一起走着,亲密地说着话。
宾馆里吃了午饭,赵厅长安排专家午休一小时。下午三点,秦教授要求赵厅长带大家看看古城引洮遗址。古城遗址在洮河的中游,离县城很近,半个小时多就到了。遗址被破坏得厉害,为取里面的钢筋,有的地方被人为炸塌,剩下高挺的残垣断墙在西风中诉说着一段沧桑与苦难,与附近的建筑格格不入。
“遗址该完整保护下来,它记录了水利工程文化,可惜被毁了;看来,提高民众群体的素质不可忽视。”秦教授对遗址内心感叹极深,他的想象早已飞入上世纪的那一段历史,他想象民工像蜘蛛一样在石山上开山凿渠的情景,想象动用最大的人力物力拦截大坝的情景,想象大坝决口冲下的情景。
秦教授环视四周,敏锐地看出了当年选择取水地点的不足……
林东平一直默默地跟在队伍后不断仔细观察着山坡、石山、土墙,猜想大伯和三叔劳动的场面,猜想大伯和三叔死掉的场面……
这是黄土儿女寻水的一场悲壮的场面,是人类对生存的一次极限抗争。
宾馆里,赵厅长和王主任等负责同志给专家组成员介绍了以往勘探线路的具体情况,感谢专家不辞辛劳为陇中百姓贡献智慧与爱心。
林东平后贵生一块住,告别大家后他两个来到房里。
“兄弟家里好吗?”
“父母气色还行。庄里年青人打工走光了,有好几家铁锁看大门,园子里蒿草能淹过人。”
“到处差不多,农村没水吃,更留不住人。”
两个人困了,上床安歇。
“侄子你又来了?大伯来看看你。你不是很想知道大伯是怎么死的吗?大伯看你是个孝子,就给你详细说说。”
“好多民工散在山沟里、悬崖上,远看就像蜘蛛一样渺小,大家知道很难打通水渠,可一想到家里人等着吃水,就信心十足地喊着号子、唱着歌儿半饿着肚子比赛劳动。我和队上的得劲后生在云阳县的青年突击队里,和其他县的突击队展开了竞赛,我们遇到一座石山嘴,绕不过去,就在石崖上挖炮眼,一个劳力一天才能挖一个炮眼,我们玩了命挖了七天,很贪心地挖了一百个。有一百个炮眼开炸准能干过他们,炮眼里装足炸药,分别点着,炸得地动山摇天昏地暗,我们躲在山背后听着轰轰的炮声欢呼着,等炮声停了,数数员报了九十九,一个没响,我腿子长,跑得快,我去看看,我不顾刺鼻的硝烟冒着弥漫的灰尘在乱七八糟的石头间仔细搜索,找到了,真不容易。我以为是引线断了,刚蹲下身子仔细看,砰——炸了,把我送上天空,我的肉体没了,魂魄在空中飘下来,呆呆地看着民工们喊我、叫我、找我。好侄子,你学的是水利工程专业,一定要把水引到云阳……”
林东平翻了一下身子,光着身子,看不清脸面的大伯走了。
“没见过面的侄子,我是你三叔,我比你大才小十一个月,我过早抢了你大的奶,你大差点饿死,你大是我们弟兄三个里长得最单薄的,就陪你爷爷奶奶看着家,这也是你大命大,哎,幸亏你大没被挑上留下了,不然咱们林家这一房人就断根了。我和你大伯在一个队里,你大伯人很冒,长相凶,有一股蛮力,人人怕他,其实他个子和你差不多,没你的力量。有他的保护,没人敢欺负我,他干完他的活,就帮我干,他是个好哥哥,有父亲般的疼爱。你大伯还是吃了胆子大的亏,胆子小就不去看哑弹,这也是命,谁让咱们没水吃?能干侄子,听听我吧。那天我肚子疼,在一块大石头后上厕所,怪不顺的,那天就是拉不下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炮声停了,我还在使劲拉,怕根本没东西拉吧,因为几调羹麻豌豆根本吃不饱,人还光口渴,工地上跑了不少人。炮声停了好一阵后,我刚起身,轰隆又是一声,那块大石头把我从背后砸倒,接着石头像山一样把我埋在里面,大家一直不知道我在哪,还以为跌进洮河了,这是我的落路,拓荒者不做出牺牲的可能性很小,我不怪谁人。乖侄子,我和你大伯年年在山里飘荡,天天口渴得难受,看着洮河水哗哗流去,就是喝不上。好侄子,洮河水引不到云阳,我们两个就不回去。好侄子,我知道今天来的都是凶人,一定能把水引成,把水引到家了,让我们弟兄两个喝个饱,喝饱了,我们就到该去的地方了,再不乱游了。”
一阵怪风,劈头盖脸吹向秦教授、后贵生、林东平,林东平十分害怕,定眼一看,怪风颜色变黑、收紧,变成一个人,满身血痕,满脸尘土,口皮干裂,向他招一招手,向山里飘去。
林东平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丝毫没有睡意。
“是岷县,让我又想起亲人了。”林东平给自己说。
“大伯、三叔,相信侄儿,我们一定能把洮河驯服的,你二老放心上路,不要挂念,一路走好吧。”林东平站在窗口,对着茫茫黑夜和大山默默而又坚决地说。
三十
白灵自春节过后当实习记者一直忙于事务,没怎么想过家,住校的高中生活和大学生活,让她早已习惯了独立。说一点不想家对她是不准确的,大一时每逢中秋、国庆、五一长假,舍友都回去了,孤零零的她就格外想家,大二时,没那么想了,以后逐渐习惯了,平时忙忙碌碌没时间细想家,到期末要放假的几天,她反而强烈地思念阿达阿妈和弟妹。
她实习成绩优秀,留在省报社,社长让她回去把家里安排一下再回来,她说工作顺了再去。认识了林东平,她的意识觉醒了,确信林东平是个可依靠的人,她很想接触的,但林东平捎来秦叔叔的话让她回广西一趟,她突然想家了,特别想看看弟妹的学习情况。
她坐上西安到南宁的火车。当学生时一直买硬座票,每次坐车她左难右难,腿展不开,瞌睡了头没地方放,更严重的是上一趟厕所得从人缝里钻很吃力,所以车上要控制吃喝,人多氧气不够,汗臭味、纸烟味不时扑进鼻子,人晕乎乎的头脑不灵泛,两天多的时间坐得她浑身酸疼,下了火车还要几个小时的汽车,到家时腿肿了,疲劳透顶了,她真害怕坐火车,每次上学,每次回家都是她的负担,到了目的地得好好休息几天,才能缓过来。工作了,她这次豁出钱买了卧铺票,睡在床上,四肢放展,塞着耳机听音乐,不时看看窗外的风景——其实看惯了没看头,平原上不是树木庄稼,就是城市楼房,连山很看不到,单调得很。她睡着感受列车的晃荡,觉着新奇,啥时再坐坐飞机过过瘾,她胡乱想着,兴奋了一阵子,很快进入梦乡,梦见故乡的青山,故乡的云气,故乡的山竹……
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太阳斜照着车窗,列车还在奔驰,她去上厕所,时间不大就轮到她,上完厕所,去洗漱,排队不长,舒舒服服洗完脸擦上油,比坐硬座不洗脸不梳头幸福多了,人有气质多了,她感到把日子过到了天上,花钱真可以买点舒服,她决定以后再不坐硬座了。她万分高兴,给林东平打电话。
“喂,东平——”
“喂,听不来吗?西安怎么信号不好?”
“我在山里,信号一阵一阵不好,你在哪里了?”
“还没到广西。你在哪里的山里?是不是又回去了?”
“没有。”
“我不信,你和秦教授一起吗?”
“我一个人。”
“我更不信了,一个人钻山最不安全,你不可能一个。”
“我约同学前往秦岭。”
“我打电话问你师娘。”
“哈哈。”
白灵突然想起为啥秦叔叔没直接给她电话说,而打发林东平传话,这还是第一次。“秦叔叔真有意思,莫非他发现我和林东平认识?还是他让林东平和我主动接触,如果这样就有好戏了。”
她想着这些,一边泡了一桶方便面。以前车上从来不带方便面的,她知道不是队排得长接不上开水,就是没地方泡方便面,很不方便。她发现卧铺里接开水挺容易的,还给面里放了一个鸡蛋津津有味地吃着。
吃饱早饭,实际是午饭,血液流到胃部,瞌睡涌上头,又攀上上铺甜甜地睡下,她要把欠的觉补回来,利用车上的空闲把采访奔走的疲劳压下去。
“咦,奇怪,坐火车不但不害怕了,还是一种享受,怎么以前没发现?”她咯咯咯地笑出声,惹得对床的旅客睁大眼睛看她,她赶忙收住笑声。一觉醒来,又是晚饭时间。
“吃啥呢?再过个泡面的瘾吧。”她想。这一次是酸菜泡面,外加榨菜。她的同学吃方便面早冲了胃,见方便面就反应,她由于经济不行,连方便面现在才要痛痛快快吃。吃完晚饭,爬回床,写日记,来练笔,她写坐车的感受,记录吃泡面的滋味。
经历是财富,贫穷也是财富,白灵写完,悄悄给自己读,感动了自己,不知不觉流下热泪。日子终于翻过了一页,她再次从心坎里感谢帮助自己的所有人,她想一定要让弟弟妹妹把书念完,直到他们再念不上去。
又是香梦,她第二天睡了个自然醒。在秦叔叔的帮助下再次走进校门,她就没睡过一个自然醒,上初中白天要学习,放学要干家务,早上五点起来帮妈妈做早饭,吃完早饭步行一小时半上学,中午不回家,吃干馍馍,喝凉水,写作业;上高中,晚上学习到十二点,五点起来就背书。她要拼命学,没有补习的机会,她知道阿达心里极不愿意她走出大山,也不愿意让妹妹走出大山。白灵肩上的担子不小啊,她要带弟妹出山,还要和传统的阻力对抗,做老大的责任真不小。
白灵猜想秦叔叔又和林东平他们野外去了,“喂,秦叔叔,您又进山了?”
“没,在家啊。”
“直觉告诉我您带您的爱徒当钻山豹了。”
“你这个白灵,真没有的。”
“那为啥您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却让林东平带话?”
“一时忙,你们年青人接触一下也好嘛。”
“谢谢叔叔!我和他早已经认识了。您身体不好,不能不注意调养,我给阿姨打电话问您在哪。”
“哎呀,千万不可让你阿姨知道。”
“看看,您不是又穿山越沟了?”
“我想您一定和林东平在一起,不然您为何把他叫回来?”
“秦叔叔没话说了吧?不过和林东平在一块我倒放心了。”
“白灵,不要担心,林东平在我身边当保镖。回去和你阿达好好说,不要急,把关系弄好,你的妹妹学习都很棒,一定要把她们培养成大学生。”
“我一定听您的,但您一定要保重啊。”
“好啊!”
三十一
白灵到南宁下了火车,吃了点小吃,坐上去凤山县的最后一趟班车。车出省城,最后上了山路,左盘右转地又下山,六个多小时坐得胃部有些不适,她闻不惯班车的气味,特别是停车时放出的尾气。晕乎乎地下了车,天不早了,怎么回去呢?她正寻思。
“姑娘,到哪去?”出租车司机问。
“北山。”
“不去,那边有车去,你们可以拼车。”司机指给她看。
“师傅,到北山多少钱?”
“包车,还是拼车?”
“拼车。”
“十五块,要等够人。”
她正好想透透气,不想马上坐车,就在车旁等。一会儿,下一趟班车上下来几个人,一车人拼够了。
她到家时,一家人正要吃饭。“大姐来了。”大妹子白娟高兴地喊。一家人把白灵迎进主房。
“坐车又没难受吗?”阿妈关心地问。
“阿妈,这次不错。”她掏出给阿达买的香烟,给妈妈买的衣服,给弟妹买的西安零食。
“阿达、阿妈这是我用工资买的。”
弟妹鼓掌,阿达阿妈笑着看白灵。阿达阿妈多皱的脸像两朵要开败的山桃花,一家人的生活让阿达阿妈老了好多,大山里人生活真不容易。 说了一阵子话,大家休息,她和两个妹妹住一间房子。
“阿达,商量件事情。”第二天白灵和阿达单独说话。
阿达看着女儿,没说话。
“我能给家里月月寄钱了,我按时寄吧?”
“你靠啥生活?”
“我把花的留够。”
“阿达,我带你和阿妈西安玩,行不?”
“一辈子山里过惯了,再说我们咋摸回来呢?”
“我送回来吧。”
“一来一去花销得起?”
“阿达,我一定要领你们出去看看世面的。”
阿达笑了,黝黑的脸上尽是皱纹。 她很心疼阿达,其他的事明天再说吧。
山里没信号,白灵上山看她放过羊的地方,山坡云雾朦胧,空气清新,风景秀美。“风景秀美,只是不养人。”她心想。
回到家里,白灵把弟妹叫过来问考试成绩。
白娟,高三,在前十名,考重点没问题。
白霞,高二,学习自觉,逐渐适应高中生活,成绩中上。
白波,贪玩,被娇惯,县二中上高一。
两个妹妹和弟弟一起时,弟弟受妹妹督促,学习还行,妹妹上高中后,没人督促弟弟,阿达不管,就是管也管不住的。 作为老大,她更有责任管教弟弟,把弟弟训了两个小时,阿达进门时心疼挂着眼泪的儿子,用眼睛直戳白灵。
白灵知道不把弟弟整服气,她走了弟弟会越发信马由缰了,阿达的今天就是弟弟的明天,况且能不能成家很成问题的。下午找机会检查作业,一张记者的嘴巴子又把弟弟教训了个够,不给他害怕,他不会在学习上上心,这不白白辜负了好心人对他的资助吗?她教训弟弟,也是对妹妹的鞭策,她俩虽在一中,但千万不能心有旁骛,妹妹佩服大姐的口才,暗暗下决心向大姐学习。
第三天,白灵又和阿达交流。“阿达,你不要怕白娟白霞考上大学,我们三个给你每月寄钱,比你把我们留在山里找婆家得的礼钱多得多。”
阿达不接话。“阿达,不要惯白波了,这会害了他的。”
“咋害了他?”阿达有些火气。
“阿达,不要上气吗?”
“你看看白波的学习。”
“这不很好吗?都像你们,我和你阿妈老得不能动了谁伺候?”
“阿达,时代变了,白波不学点本事连自己都养活不过的,靠什么养家?”
“山里的土不养人?我不是也活到五十几了吗?”
“阿达,您到底不明白世事了,白波这个样子,哪个女娃娃来?”
“你不要咒我的娃。”阿达气得要走。
“阿达,我们三个的礼钱一定给你,你想让你儿子像你一样一辈子这样艰难就让他混去吧。”
父女两个又弄崩了,不再说话。两个妹妹把弟弟叫出去又偷偷收拾了半天。
“你看你,弄得大姐和阿达吵嘴了。”白娟说。
“都为了你,一家人不能和气,连一碗顺气饭吃不成。”白霞气愤地说。
“你再混天黑吗?”二姐问。
“你这个样子不改,苦弯腰的阿达就是你的样子。”三姐说。
“咱们四人都靠热心人帮助,你的良心呢?让狗吃了吗?”白娟教训。
“你吊二郎当,后悔来不及呢,看你改不改。”白霞说。
“考不上大学,我们三个不认你了,你看着办!”二姐说。
“不吃苦,哪有甜?”白娟说。
“傻弟弟,争口气,大姐就是咱们的榜样,你不想看看大世界吗?”两个姐姐说。
“你不想把阿达和阿妈领出去过过幸福的日子吗?”她俩继续说着。
白波被三个姐姐轮番批评,心情很不好,后悔这一学期没有认真学。
白波受教训,又被阿达听到了,阿达脸色漆黑,和谁不说话。
白灵请了一周假,在家里呆了三天,又要回去了,出发时阿达和阿妈默默跟在后面送了两里路。她给阿达几十块钱,给阿妈也是几十块,把弟妹领到镇上吃了一顿饭,给弟弟买了新书包,教训归教训,还得鼓励一下的,她身上没有几个钱了。
从镇上告别弟妹,带了阿妈做的馍馍和凉面,坐车进凤山县城,再到县城坐班车到南宁赶火车,又是两天半的奔波……
三十二
天蓝得无边无际,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云。
赵厅长带领专家团队向甘南而去,车在山丘上不紧不慢地奔跑,一个多小时,地势逐渐高峻,草坡青青,格桑花正开得娇艳,不时见牦牛在山坡草甸悠闲地吃草,对经过的车队冲起的土雾不惊不看,依然低头甘享天然的馈赠。有云雾在山头飘荡,天空依然蓝得原始、苍凉、深沉。这时如果有一曲洮河花儿,在山间草坡飘起多好,但没人会唱。
洮河又能看见了,被险峻的高山峡谷揪住细腰,她抖动身子,翻卷腾挪,但始终挣不脱峻岭峡谷的铁手,她发怒了,大发脾气,把身子撞向石壁,撞出千堆雪花,发出惊天的吼声。这是洮河的中游,是她进入黄河前最暴躁的一段,是她不甘束缚,勇敢撞向九座山峰,从峡谷不断跳下的一段。
秦教授和专家满意地笑了:要取水,这是最合适的地段;要发电,也是最合适的地段。利用天然的石山峡谷,把洮河截断造出平湖,早已不是难事,关键是怎样把大湖里的碧水引向黄土高原,要穿越高山峻岭、大河深沟、断层丛林,这才是考验。
赵厅长在这里已经来过十多次,他带领导师团队一弯一沟、一山一坡地慢走细看,王主任让专家看资料,审定资料,他们从上午一直钻山爬沟到下午太阳西斜。
返回岷县住宿,特意吃了岷县点心和手抓羊肉。晚饭后林东平约后贵生到洮河边散步,沿着岸边稀疏的林子走去,树林里采砂车碾出道道土路,树林部分被毁。他们走了好长的沙滩,采砂的工地不时可见,河滩上塑料瓶等垃圾不少。
“这么好的河,这么好的景,没有人珍惜。”林东平感叹地说。
“人们急功近利,这不是杀鸡取蛋吗?”后贵生也感叹地说。
“看样子该提醒当地政府好好保护这条母亲河了。”
“我现在在水利厅,有这个责任的,明天给王主任建议一下。”
“很好,绿色环保应是每一个公民的追求。”林东平说。
“你工作稳定了,该考虑找媳妇。”
“你还没找嫂子呢,我怎么先找?”后贵生老实地说。
“我还上学,工作没去向。不能错过机会,你长得黑,要早作打算,不能把年龄晃大了。”
“找了对象,就得结婚,不自由了。”
“工作、成家是两件大事不可马虎的。”
“有对象了,哪里住?不能像民工一样挖窑洞住吧?”
“工作没两天,怎么油嘴滑舌了?单位要房子,或者租房子。”
“我怎么敢向单位开口?我哪能租起房?”
“不能不结婚呀,瓜蛋。”
“赵厅长是咱们师兄,他会帮你的,只要把工作干好。”
“我明天开始好好存钱,准备给丈母娘上礼钱,你知道家里帮不上,我得靠自己。”
“日子会好起来的,加油!”
“听着洮河的水声,闻着洮河的气味,我心里就安宁。”林东平说,“以后只要有空,我就来看看洮河。”
“好啊,我陪老哥。”
“在河边吹吹风,人生真快意。”林东平继续说。
“以后安家就选择河边。”后贵生建议。
“有这样的机会真不错的。”林东平回答。
说着话,走了回来,穿过岷州食品一条街。
“哎,你挣工资了,咋不请岷县特色小吃?”
“好,明天请吃蕨麻猪。”
“光我不行。”
“当然还有咱们老师。”
“瓜蛋,还有同事,还有专家,你能请起?”
“我预支一个月工资。”
“王主任点菜时不会提个建议?”
“哎吆,还是你脑子灵。”
吃早餐时后贵生建议王主任要蕨麻猪,大家笑他哪里有早上上这道菜的道理。被大家笑脸红了,后贵生只是嘿嘿地跟着笑。
“午饭或晚饭上。”王主任为后贵生圆场。
“这是我们岷县特产。”后贵生得意地大声说,又把同事逗笑了,同事都爱这个黑黑的单纯的兄弟。
早点是杏仁油茶、豆浆、油饼、包子、鸡蛋等,吃过早餐,专家乘车到以前勘探时设定路标的线路。怎么把水库里的水引出去呢?就是穿山打洞,距离最短,凭现代高科技完全能拿下来的。
又是爬山钻沟,七拐八弯来到豹子岭下。好一个豹子岭,突兀在空中,活脱脱一个老豹子,豹头昂起,两边的小沟里长着丛林,很像豹身的花纹。工作组抬着设备分头行动,林东平紧跟秦教授,一行人沿着小路徒步上去,山下往上看人好像乌鸦般大小。工作线路长二十多里,这一头到那一头要两三个小时,林东平他们一组到了,慢慢等着那边的回话。经过调试设备,两边联系上了,大家紧张地工作,一丝一毫地检查、印证,等下午五点,验收结束,豹子岭的线路设计合理。
首战顺利,人们欢呼,就地喝水、抽烟休息一刻钟,趁山沟里光线明亮原路返回,到豹子岭下汇合时夕阳落山,等回到临时设置的大本营时天色渐暗。扫去身上的尘土,洗把热水脸,说着话开着玩笑等待开饭。开饭了,菜是城里带来的,凉菜照原样端上来,热菜烧热加工,汤是新做的。
“小后,你们岷县的蕨麻猪跑哪了?”大家晒笑后贵生。
“我看。怎么没有?”
大家更卖力地笑后贵生,笑得他手没地方放,只是揪头发。
“哎呀,我忘了安排,是我的错,下次到小后家吃吧,看来大家今天没口福的。”王主任说。
“小后,怎么样?”大家起哄。
劳动了十多个小时,大家吃法很好,吃得很香,吃得很快,十几个菜一扫而光,说实话,干这一行吃饭经常没规律,牙板要好,胃口要好,更重要的是能忍饥挨饿,发扬狼精神。
野外住宿,不像宾馆里,该减掉的要减掉,比如没办法洗澡,只能简单洗洗脚。吃完饭,年青人没事干就喝酒玩耍,有人提议玩“开火车”的游戏。自己给自己选车站,通报车站名,谁记错或跟不上节奏就喝酒。先由王主任开,他的车站名是黄河。
“黄河的火车就要开。”
“开哪里?”大家有节奏地拍着桌子问。
“野狐桥。”王主任答。
“野狐桥的火车就要开。”后贵生接。
“开哪里?”问得急。
“豹子窝。”
“错了,是豹子岭。后贵生喝。”
后贵生喝一杯,又开。“野狐桥的火车就要开。”
“开哪里?”
“猫挖弯。”
“猫挖弯的火车就要开?”
“开哪里?”
“麻婆山。”
“喝酒喝酒,是麻婆娘山。”
“麻婆不是麻婆娘吗?”
“少一字,别赖,喝酒!”
“麻婆娘山的火车就要开。”
“开哪里?”疾风的节奏。
“猫,猫弯弯。”
“喝酒!”
大家纵情大笑,给夏夜的山野带来了活力。节奏越开越快,车站越来越古怪,气氛高涨,好多人喝了酒。林东平没喝上,因为他喝不成,十二分小心。
十一点,大家散去。林东平呼吸着山里熟悉的空气,听着很响的山风进入梦乡,他一夜睡得着实踏实。
三十三
天空照样很蓝,只不过多了几朵云彩。
省气象台天气预报说甘肃南部局部地方有雷雨。好长时间没下雨了,大家对下雨感到很遥远,听了预报带上雨具出发了,他们对野外雨天工作习以为常,旱情严重,大家心里烧着大火,都想尽快复查完毕,等待招标破土动工,等这一天快半个世纪了。
水啊,寻水的路半步不能停;水啊,寻水的时间一刻不能停。
大家多带了食物,向深山老林进发,向崇山大沟进发。赵厅长熟悉目的地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虎嘴,这个地方为何叫老虎嘴说法不一,当地老百姓听说解放前有老虎出没,但谁人没见过;可能是山太陡峭,峡谷幽深,环境恶劣,人们不敢深入,喻之老虎嘴吧。地名往往传递信息,赵厅长虽然进去过几回,但带着专家他丝毫不敢大意,仔细给专家做了介绍,让大家做好防范,他还特意分派得力的年青人跟在专家周围,林东平、后贵生跟在秦教授左右,寸步不离。
在沟口看,山没说的那么凶险,走进去,越走越潮湿,越走越阴暗,沟连沟,有长沟有斜沟,洞连洞,暗洞迭出,隐于草木中,有的洞底暗河流着。水利厅来过的几位前面用棍子拨草带路,大家呼唤着,摸索前行,中午时分才走到头。
大家快架设备,二十里间展开工作。工作三个半小时,核实完毕,一切合理。大家刚喝水抽烟想缓一会,赵厅长发出指令快收设备。大家还没喘过气,突然冒出几股黑云,向老虎嘴扑过来,一会儿黑里透黄,再一会儿黑里透红,闪电在云间穿梭,怪云把老虎嘴团团围定,接着一声炸响,从天上连到地上,白亮亮的雨线铺天盖地砸向老虎嘴。大家扔下饮料,雨具来不及打开,不顾暴雨,赶快抢救设备,设备里的数据毁掉损失难以预料。
雨一个劲儿下,风一个劲儿卷。艰难的人雨大搏斗,一个小时的抢救,设备保住了,人衣服湿透,冷得浑身打颤。
山里万万不敢停留,趁天没黑得加快速度原路返回,雨中的路异常泥泞,异常打滑,比来时慢得多,年青人搀扶专家依次往沟外往山下撤离。
离车还有五六里,天一下跌入黑洞,大家打起手电,前呼后唤走得更慢,更小心。突然秦教授失脚向下倒去,下边正好是一个暗洞,洞中暗河流动,深不可测。林东平跳下去,双脚叉在暗洞边,他接住秦教授顺势一个跳跃,倒在山坡,紧紧抱着秦教授。
同伴吓坏了,只是呆看。“快救人!”赵厅长喊一声。大家反应过来,下去扽起秦教授,林东平自己站起来。
“我老秦命大,老天给我送了这位优秀的贴身保镖。哈哈哈,命不该绝,命不该绝。”
秦教授感染了大家,大家很感动但还很害怕。摸索一个多小时,到了车上,大雨早停了,山洪奔腾咆哮,大地震动,车不敢停留。
看不到路,司机打亮车灯,摸索向前,出了沟,上了坡,遇到比较平坦的地方,司机刚踩了一脚油门,听到前面一声怪响,赶快停车,大家下车仔细查看,前面山体滑坡,几步之外是悬崖。向工地留守人员打救援电话,一个小时,留守人员回电话:“雨大路滑,实在上不了山。”
“回去吧,我们人都安全,在车上过夜。”赵厅长果断地给同事说。大家挤在车里,忍着寒冷和饥饿等待天明。半夜两点多,看见对面山上有车灯划亮山路。原来救援人员没回去,叫来一辆铲车,前面开路,经过四个小时的连续奋战硬冲上山来了。路打通了,送来衣服、热水、食物,两支人员欢呼相拥,情绪高涨。
为了解决百姓的吃水问题,水利工程人团结一致,忘我工作,让林东平、后贵生几个年青人大受感动。
踏着曙光,赵厅长带着专家团队和设备回到住地,他让大家好好休息,恢复身体。“不休息了,我们不累,到小后家吃完蕨麻猪再睡。”不知谁调皮地把大家惹笑了,气氛又活跃起来。
“好啊,我结婚的时候,肯定请大家好好吃一顿岷县蕨麻猪肉。”
“你不会唱花儿,还要几年才能混个老婆?”大家哈哈大笑,林东平、后贵生笑得更泼。
躺在简易床上,林东平怎么睡不着,一想到秦教授遇险的一幕,他好后怕,不禁后背发凉。
“老百姓称夏天收庄稼是虎口夺食,老虎嘴的名字我懂了,就是这里爱发暴雨,以后施工尽量避开夏天。”秦教授第二天开专家讨论会时给赵厅长安排,与会人员很同意秦教授的发现。
“我这次没白来。有惊无险。”他风趣的话让大家很激动。会后,秦教授悄悄给林东平压底话:“千万不能给你师娘说,不然我以后出不来了。”
秦教授他们遇险的日子,正是白灵和阿达弄冲突的日子,她人在家里,心里恍惚无端害怕,但家所在的山里没信号,没法和秦教授、林东平联系。
“喂,秦叔叔,一切顺利吧?”一到凤山县城,白灵就打电话。
“白灵啊,家里好吗?叔叔毫发无损,不要担心。”
“家里很好,事情都安排妥了,我已在回来的路上。”
“我知道你会办好家事,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
“谢谢叔叔,我怎么听出您有些疲劳?”
“是吗?你又没长穿山眼。”
白灵从叔叔的话里听出了疑问,要知道她已是记者啊。
“喂,东平,还好吗?秦叔叔身体没问题吗?”
“还好,就是路滑跌了一跤,被我扶住了,没跌倒。”林东平轻描淡写地说,但他还是后怕。
“一跤?还说没倒,你又在糊弄我。”
林东平想:“老师头发花白了,不能再冒险了,他要替师娘一家负责,一定要让师娘知道。”
“喂,白灵,你不要紧张,是这样的。”
“你叫我什么?”白灵咯咯咯地笑了。
林东平才回味自己的话,是下意识的,难道他心里已经有了这只百灵鸟?
“让白灵告诉师娘很合适,老师只说我不要告诉师娘,没说我不要告诉白灵。”林东平为自己的设想得意。
“喂,白灵,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林东平详细说了秦教授遇险的细节。
“你可不要告诉师娘,老师不让我告诉的。”
“我自有办法,我是记者。”
林东平知道白灵人机灵,一定有办法的,通完话,他踏实了,心里的后怕消除了一大半。
三十四
还有一段线路没有核查,专家通过商讨决定雨季过了再进行。
一周的野外工作,人们已经很累了,大家收拾行装回金城,赵厅长邀请专家们到金城坐飞机回去,这正好,有顺车,到机场也方便。车队沿渭源县西北行进,两个半小时到达金城。水利厅王厅长先一天出差回来,正要到一线看望专家,赵厅长说大家正往金城来,王厅长就在黄河宾馆恭候专家。
专家下榻黄河宾馆,王厅长表示最大的欢迎,感谢专家不辞辛劳为引洮大事奉献智慧,省报的记者闻讯赶来做采访,赵厅长特意介绍了秦教授和林东平的事迹,记者在省报盛赞了秦教授和林东平的果敢精神。
第二天,王厅长、赵厅长、王主任等人一直把专家送到中川机场,等专家分别走进飞机,他们才坐车回去。
林东平第一次坐飞机,飞机起飞时他感觉上身拖了一阵双腿飞机就到空中了。透过窗口,看见下面的白云像北极的冰原,乡村一闪而过,山沟河流很清晰,县城夹在山间,楼房很小。飞机经过云时,有时会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手推石磨。
林东平正睁大眼睛看,“先生,您想要点什么?”空姐端来早餐让他选,他随便要了面包和奶茶,继续看窗外。
“旅客您好!航班就要到咸阳机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谢谢合作。”
林东平陪秦教授在咸阳走出机场,白灵一袭白衣微笑着迎上来。
“秦叔叔回来了?”
“白灵,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千里眼啊。”
“还好吗,东平?”林东平报以微笑。
“秦叔叔,您累了吧?咱们打的回。”
“不用,坐大巴方便。”
三人挤上大巴,秦教授坐在前排,白灵和林东平坐在侧后。白灵看去,秦教授白发与黑发差不多一样多,眼角分明带有倦意,没有秦叔叔献爱心哪里有她白灵的今天,她不由心疼秦叔叔,怀疑他真有病了。
下了大巴,打的到了秦教授住的西城小区,他在前面慢慢走,林东平拿着行李和白灵跟在后边。经过草坪,草坪新雨后一片油绿,再到花园,月季开得正精神。穿过花园,一排垂柳,再过去就是秦教授住的楼,进单元门,上五楼,门早开了。
“师娘好!”
“阿姨好!”
“你们来了,快进来。”
白灵找拖鞋,秦夫人说:“别换了。”
“我们从外边来,鞋上不干净。”白灵说。
三人换上拖鞋,林东平的脚大鞋小,白灵偷笑。
“先吃点水果。”
“谢谢师母!”
“又到山里,累坏了吧?”
秦教授向夫人笑而不答。白灵麻利地泡了茶,说了一会儿,随秦夫人到厨房里收拾午饭。吃饭的时候,秦夫人说:“好攒劲的小伙子。”
“是秦叔叔的爱徒。”
“是你招的研究生,老秦?”
“小伙子怎么样?”秦教授得意地问。
“那还用说?”
白灵帮秦夫人涮碗。“有对象了吗?”
“家寒,没敢谈。”
“现在工作了,找对象是大事。我看这小伙不错。”
白灵欢笑。“阿姨,您以后一定不要让秦叔叔钻山进沟了。”
“爱了一辈子,我哪有办法?”
白灵把秦教授遇险林东平奋力相救的事说了,并让她看了甘肃报社同学拍来的新闻头条。秦夫人一惊,脸色很难看。
“阿姨,不要着急,慢慢说吧。”
秦教授要午休,白灵和林东平告别出来。
“到外面走走,如何?”
“哪儿?”
“公园,敢吗?”
林东平没言喘。“开个玩笑,看把你难为情的。”
“累了吧?走,到你们宿舍坐坐。”
林东平心里很乱,他感觉这个女孩在接近他。穿过一条街,再绕过一个人工湖,他们向学校大门走去。到了门口的那棵垂柳下,白灵站住了。
“不去坐坐了?”
“你从外地来,够累了,今天不打搅了,哪天给你洗尘,怎么样?”
“行,正想补补。”
白灵笑着走了,林东平回到宿舍打开窗子让房子里的闷气先散出去,然后接水洗了脚,再把地拖干净。
“喂,大,我妈干啥了?”林东平家最近刚安了座机。
“给猪倒食去了。”
“这几天还没滴雨?”
“雨丝都没。”
“干啥活?”
“土都晒焦了,人没事干,全缓着。”
“泉水能担上吗?”
“吃力,得半夜排队。”
“老虎嘴看样子雨多,别的地方不下,就那一块地方下,真奇怪。”打完电话,林东平想。
“现在舒舒服服地睡一下午。”林东平说完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扑天盖地,连梦都没。年青人瞌睡重,四五个小时一马跑完,林东平还恋恋不舍地睡着,电话把他叫醒了。
“喂,你是一一”
“哥,你在哪?家里来电话说二奶不行了。”
“噢,我刚到学校,我马上坐车先过去。”
“这会没车了,明天去。”
林东平忙给家里打电话。“怎么又打电话了?”妈妈接电话。
“妈,我二奶要过世了。”
“你等着,我叫你大。”
“喂,你二奶不好?”
“大,你赶紧坐火车,我宝鸡接你。要不一直坐到西安,我到西安接。”
“宝鸡近。”
“大,西安去太乐车多。”
早上六点半,林东平西安火车站接上大坐汽车前往太乐,下午太阳离山半人高时到了二奶家。二奶看着侄子侄孙眼角有笑意,就是说不出话来。
林西平大等不住林西平来,急得出出进进乱走。
“大伯,不要急,能赶上。”
晚上八点多,林西平打来电话:“大,我到太白县城了,租不上车。”
“你等着,我来接。”
“大哥,我去接。”邻居说。
交夜的时候林西平来了,奶奶用神奇的力量等大孙子来后看了一眼,眼角流出泪来,长出半口气,脸色变黑,把另半口气留在嗓子里了。
林家人把他们的最后一位老人安葬在了秦岭的那块坡地,林西平爷爷的旁边。
“天这么旱,秦岭山上的水还白淌着。”林东平大在回去的路上说。
“秦岭南边水多,西安水不够,国家正考虑把秦岭南边的汉江水引到渭河。”
“那怎么引?”
“给秦岭打洞,就像要打洞引洮河水一样。”
“洮河水还能引吗?”
“能!”林东平肯定地说。
“啥时?”
“快了。”
家里天旱没农活,林东平带大到西安玩。
“这有啥看头。”看兵马俑时大说,林东平只是笑没多说啥。
白天看景点,晚上住宿舍,挺方便的,但刚两天,林东平大急着不呆了,他只好把大送上火车,还带了一塑料壶自来水。
三十五
林西平要回北京,林东平约他到母校见面。兄弟俩走在母校空荡荡的林荫路上,看到树下小草紧抱树根肆意地生长,真敬佩小草的生命力。这条路上他们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从大一走向大四,从幼稚走向成熟,而今兄弟俩开始了聚少离多的日子,走过操场每次比赛的情景出现在眼前,想起黑白双煞的名号,兄弟俩对视互笑,他们想起昔日的光荣。他们又走上那座小山,坐在熟悉的石头上看着校园,等待日落,等待夜幕拉下,等待看那点点灯火的意境。他们坐了好久,在夜的拥抱下走过静悄悄的校园,回到研究生楼。
“兄弟,安心上学,家里的事我跑动,我近更方便。”
“有哥在,我放心了。”
“导师有啥安排吗?”
“开了一长串书名,得赶紧看,不然功课就落下了。”
“凭兄弟的天资,能学过去。”
“南方人聪明得很,很难追上。”
“加油,咱们!”
“好的,一起努力。”
“我看看书名。”
“好的。”林西平从包里取出笔记本打开送过去。
“真多,我抄一份,咱门以后互通有无。”
“那当然,谁让是一家呢?”两人愉快地大笑。
“跟老师复查引洮线路有收获吗?”
“感慨良多,干这一行光有吃苦精神还不够,要有处理突发事件的灵敏。”林东平又详细说了秦教授遇险的情况。
“如果当时救不下老师,我这一辈字不会原谅自己,一定不会好受的。”
“哥,这已经幸运得很,假如你被撞进暗河或者你和老师都掉下去,这不把人难过死吗?事情从小处过了,你和老师命大,也是你身手不错。”
“好长时间一想起此事,我都害怕。”
“调整心态,一切已经过去了,以后野外干活多小心就是了。”
兄弟两吃着水果,说了好多家事。因为有孝在身,第二天中午约秦教授和师母出来相见。
“老师师母好!”林西平先迎出去。
“这是林西平。”秦教授介绍。
“啊呀,小伙子一个比一个俊。”秦夫人喜欢得不得了。
“那当然,我是谁?”秦教授扮鬼脸。
三人都笑了,给包厢里带来快活的空气。还没坐稳,秦夫人说:“咋不叫白灵也过来。”
林东平拨通电话,林西平抢着接上:“喂,白记者吗?记得我吗?”
“你是哪位?声音有点熟。”
“我是给你林东平电话的那位。”
“知道了,你和你哥在一起?啥时回来的?”
“电话说不清,快过来一起坐,老师和师母等着你。”
十几分钟,白灵风风火火赶来了,“秦叔叔好!阿姨好!”她说着话像军人一样敬礼,惹得大家大笑。
“灵灵顽皮。”秦夫人说。
“这更好了,今天是一家人团聚,你做我嫂子好吗?”林西平对白灵不见外。
“你哥什么态度你问了没?”
“我哥我包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同意。”
“这顿饭更有意思吃了,是不是年青人?”
“秦叔叔!”白灵看秦教授,“八字没一撇呢。”
“看样子露馅了,是不是灵灵?是不是东平?”
林东平只是笑,白灵笑着抱住秦夫人。“东平该买单吧?”秦夫人高兴地说。
“我替我哥买单,我在北京很少有机会和大家相聚。”
“谁工资大谁请。”
“不行,秦叔叔。”
“咋办?”
“为了欢乐,我们三个搞个游戏。”
白灵写了字,捏成纸团,让东平西平先选。打开纸,林西平是“1”,林东平是“2”,白灵的是“2”。“西平一份,东平二份,我二份,两个高足请教授,我请阿姨,不能违约。”
“当了记者点子多。”秦夫人笑着说。
白灵特意要了一瓶红酒,一人一杯。“为了老师师母的健康,为了今天特殊的聚会,干杯!”林西平说。
“干杯!”大家喝一小口。
“为了东平舍身救我,干杯!”
“没有搀着老师走,学生失职,让老师受惊了。”
“那么窄的路,一个人走都困难,怎么搀?”
“后面完全可以搀。”
“有惊无险,干杯!”秦教授再次说。
“干杯!”大家再喝一小口。
“吃菜,吃着喝。”秦夫人关心地说。
吃了几个菜,秦教授说:“我儿子在国外,我俩很孤独,想拜一个干女儿。”
“白灵。”林西平心直口快。
“很对!”林东平附议。
“怎么样,白灵?”秦夫人问。
“没有秦叔叔的帮助,我和妹妹早嫁到大山里了,哪有我们的现在?”白灵热泪如雨。
“好灵灵,我原先不知道情况,曾对叔叔和你有意见,我向你道歉。”
“阿姨,您二老的大恩我这一辈子报答不尽,是我该向您道歉。”
“还不改口?”
“干爸、干妈,谢谢!”
“干杯!”大家一齐干杯。
“今天收了个好女儿,我请客!”
“今天的规矩不能破,我以后正式行拜见礼,干爸再请。”
“好!”四人大声说。
下午白灵去上班,林东平和林西平回宿舍。 吃过晚饭,林东平白灵坐公交车送林西平到火车站。送完林西平,两人步行回来,一连走了几站路。
送走林西平,又分别白灵,林东平一下子感觉宿舍里空落落的,好久才入眠……
三十六
秦教授和秦夫人回到家里时为白灵答应做干女儿还有些激动,想睡一下,但没有睡意,索性躺在床上说话。
“老秦,我向你道歉吧!”
“好好的,这是哪里的话?”
“你知道有两年我对你很冷吗?”
“不是儿子远走异国他乡你思念所致吗?”
“不是的,你根本不知道。”
“那为啥?”
“为白灵啊。”
“白灵?啥意思?”
“这话说来也长了。”
“慢慢说,我今天有时间细细听,这几年忙,把你关心不够,有点冷落。”
“是我冷了你,不是你,你一辈子不是一直忙于搞科研吗?”
“嗯,这倒是真的。”
“你就是粗心,除了教学生搞研究。”
“人都有劣势的。”
“说说白灵到底咋了?”
“我第一次见白灵,感觉她充满朝气、阳光,很投我的胃口。”
“后来呢?”
“她在咱们家来的次数多了,我看她对你的眼色,我就有了疑心。”
“咹?”
“我怀疑她奔着你来。”
“她就是奔着我来的,不是我,她早不上学了。”
“对,后来我才从你的同事那儿知道了她的遭遇,我难过了好久。”
“人世间好人多嘛,多数人具有悲悯之心。”
“你知道吗?我偷偷跟踪你,发现你俩交往频繁,见面很亲密。”
“有这事?”
“我气炸了,想把儿子叫回来处理家事,但一想不合适,我很苦恼,想不出办法。”
“我只有和你保持距离,吃饭时都不想和你说话。”
“嗯,记起来,我以为你病了,要带你看大夫,你死活不去。”
“我把苦恼和仇恨装在心里,为了维持体面,为了儿子的前途。”
“你终于想起我的同事,去调查白灵的来历了吧?”
“我还没想起,偷偷托人调你的银行明细,发现月月有寄出的钱。”
“我坚信是你看上白灵的姿容,白灵想攀你这棵高树,寄钱已经铁证如山,我真想找你们的校长,但犹豫不决。”
“两年,两年啊,我快要奔溃了。我找白灵班主任,问清她的家庭地址,再找你们一块去过广西的同事证实,你的同事先叹气,不说话。”
“我更紧张了,更怀疑了,于是追问你的那个同事。”
“他怎么说的?”
“他像讲自己的故事一样才仔细说了白灵的阿达阿妈,贫苦的家庭,还有你们对白灵的解救。”
“我听完,头脑发热,差点晕倒,我为我的冲动后悔,为对你们交往的猜想耻辱,更为一个上过大学教育的女人这样干耻辱,那天我真不知道怎么走到家里的。”
“只怪我没有说情况,夫人,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没有很好珍惜咱们的感情。”
“夫人,你怀疑有道理,大学教授养小三的大有人在,这样的禽兽对社会造成恶劣影响。”
“老秦,真对不住你,你知道吗?”
“还有啥?”
“白灵给你送来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被我轰走了。”
“啊,我说白灵有好一段没见,我打电话,她总说忙推脱。”
“知道了她的悲惨过去,我彻夜未眠,第二天买了礼品找她赎罪。”
“你猜她接受了没有?”
“这个——”
“白灵,就是白灵,她没说话,只是咯咯咯地笑,笑得眼角是泪水。”
“我更痛苦了,抱住白灵眼泪扑簌簌地流向她的头发。”
“我再三恳求她原谅我,请她到咱家吃饭,不为我,为你们,她含泪答应了。”
“是,我就搞不懂了,我说白灵又来过咱家几次,但眼里有阴影,我以为操劳的。哎,这娃娃很坚强,很懂事,把我和同事的资助悄悄捐给贫困山区的学生了。我们后来都知道了,但为了不给女孩难堪,就没说破,一直资助她到大学毕业。”
“我还知道你们为她的妹妹和弟弟争取了几笔社会资助。”
“她的妹妹学习不错,就是弟弟淘气,让她操心。”
“男娃嘛,调皮一点没事。”秦夫人心情一下舒畅了。
“人啊,太复杂。”秦教授不由感慨地说。
“是啊,我正是这样的人。”
秦教授搂住夫人,两人紧紧相拥,回忆他们的大学时代,相亲时代,共同筑巢的时代。
“做个好人,难啊。”秦夫人也感叹地说。
“这几年难为你了,夫人,儿子虽然是公费,但花费也是一笔。”
“儿子的事不要咱们操心,我要好好补偿灵灵,我让娃娃心灵无端又背负了一层煎熬,我心里是沉重的十字架。”
“这是爱的十字架,你说错了,是补偿干女儿,有了女儿,你还有啥心灵的重负?”
“对,今天我真的放下了。老秦,你说林东平怎么样?”
“啥怎么样?有本事的小伙,我的贴身保镖,不是他,我的老命这次丢了。”
“还说呢?不说我还不生气,以后我坚决不答应你再钻山进洞让我担心,否则,我真找你们的大校长大闹一场。”
“你别要我的命吧,这是我的职业,我的至爱。”
“这也是爱的十字架,我懂,不然为何嫁给你,但我以后就是不答应,不答应,看你把我怎么样?哎——林东平到底咋样,你还没回答呢?”
“很好啊。”
“我说男人就没女人敏感,我说林东平能否当咱们的干女婿?”
“年青人的事别掺和为好,我让白灵努力攻占他的高地。”
“呵,那不是你最希望的?原来,老秦不是傻男人。”
秦教授得意地挤眼睛,秦夫人假装嗔怒。一缕暖融融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照亮他们的卧室,照亮他们的人生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