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云生哥哥,快来看哪,我拣到了,我拣着了。”说话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姑娘,她兴奋地扬起手,兴奋地喊着在不远处搜寻什么的一个瘦高个男孩子。
男孩子听到姑娘的呼喊,好像并没有多少热情,他低着头,拿着小铲继续东一下西一下地铲着什么,头也不回地回了句:“知道了。”他的声音厚厚的,显得有几分成稳,也显出几分顽皮。
那边那个女孩子却不依了,口里满是埋怨地喊:“你再不过来看,我可扔了呵。”
男孩子慢腾腾地直起身子来朝女孩子走过去,他走到姑娘身边,接过她兴奋地递在他手心的一粒小石子。微微一笑,转过身,抡圆了胳膊,日地一下,把手心里那粒石子远远地扔了。然后转过身来,呵呵一笑,说:“古人的围棋子是那么好拣的呀,埋在地下都几千年了,我挖了那么久都不见一个,你一拣就拣到了?你才这一两个小时,你瞧你,都错拣三回了,唉,我的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
姑娘脸色立刻暗了下来,她拉过一条辫子,把辫稍稍绕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沮丧地说:“我们回去吧,反正也拣不到了。”
“瞧你,一点耐心也没有,拣这玩意儿,就像钓鱼,心里不能急躁,明白吗?”男孩子面无表情地说。
“那我跟在你旁边一起拣吧?”姑娘说。
男孩子口气很坚决:“不行,两人拣就更拣不着了。”
“不想领着我就不想领,算了,我一个人回去了。”说罢姑娘拧身就走,男孩子忙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从兜兜里摸出几颗半青李广杏放在姑娘手上,说:“也好,这里风大,日头毒,你到古铜滩下的树下泉水边等我,今天我肯定能拣着的。”姑娘接过杏子,甜甜一笑跳跃着去了。
说话的两个孩子,一个叫林秀禾,一个叫阮云生。
他们是寿昌海附近一户林姓人家和一户阮姓人家的两个孩子,林家男人林茂文半耕田半教书,阮家男人阮大成除了耕田还是一个民间艺人,农闲之际,专务壁画临摹和泥塑。他二人所娶之妻又为当地两户本家兄弟的女子,大哥的女儿叫月桂嫁与林茂文,兄弟的女儿月兰嫁与阮大成。他两家就算是能扯上个远表亲戚了,林茂文与阮大成即以表姐夫表妹夫相称道,月兰和月桂自然也以姐妹相称,两家人生活中虽无鱼,而能渔歌互答,虽无肉,也能干酒相敬,志趣相投,坦诚相待。
他两家南面临湖,中间隔河,湖中的水便顺着那条河向北弯弯曲曲流过,他两家一左一右座落在河岸两边,河面很宽,河水很深很静,绿悠悠地向远处沙海中缓缓流泄而去,在沙漠深处形成一条芦苇编织的绿色丝带。生活在沙漠地区的人们因为自然环境的恶劣性格上也因而更多的是如沙漠般严酷和凌厉的,在萧杀古寒的高高古阳关下面,南湖这一片由大小湖泊和纵横的渠道河流构成的绿洲更像一块晶莹透碧的冰种翡翠玉,使生活在南湖这里的人们因了水的滋养,他们的性情是平和和恬静的,他们的情感也是纯粹而精致的。
在通向他两家之间这条河上没有正式的桥,有一棵胡杨因年代久远而在一场大风后顺势倒下去,正好横在河面上,根部向着林家,头部朝着阮家。据说生长在沙海地带的胡杨树可以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这横在两家之间的这座“桥梁”真不知已是几世几代了。他两家本来相去不过二三十米,鸡犬相闻,有事没事站在河边向对面大着嗓门儿吆喝一声,对面便也作出相应的回答过来。这个胡杨树造成的桥梁也形同虚设。只是成了孩子们的乐地。他们不知疲倦地在上面爬来爬去,但大的站在圆圆的树干上来回不停地走着,向别个小家伙们炫耀。于是落水便是常有的事,大人们也懒得过问,随孩子们疯去。生活在水边的孩子生来就是两栖动物。无论如何深的水,大人们对孩子们都是放任的。随他们玩去,只在吃饭或要求做活的时候,村里人便站在自家门只大声吆喝着自家的狗蛋呀猪娃呀什么的。于是被称作狗蛋猪娃的孩子们便象泥鳅一般光着身子从水中爬上来各自乖乖地回家去。这其中便有阮大成的儿子阮云生。他是所有这帮孩子们中的头儿,年龄也最大,九月生的,再过一月就进入十六岁了。
中午吃饭时阮大成之妻月兰把儿子云生吆回家后,云生端起饭碗就要跑出门去。阮大成把儿子叫住了:“云生,回来。”怎么了?云生含着饭不解地回答。阮大成说:“再过一个月你就进入十六岁门槛了,得有个大人的作派了,今天吃饭不准出去串门子,乖乖呆在家里,我有几句话得给你说说。”
“要说现在就说啊,人家还在外面等着呢。”云生不以为然地说。
阮大成严肃起来了:“老子给你说话,你听还是不听?”
云生于是端着碗面对面坐在父亲坐的桌前。呼噜呼噜大声吃他的饭。阮大成于是一边训叼儿子一边告诉他一件事关云生下一步事:“瞧你那副样儿,都快十六的人了,放在我当年,都开始养活一家子人了,你看你还有个人样吗?”
“嘿嘿嘿!”云生笑了,“我是你生的当然和你捏得泥人儿差不多了。”
阮大成有点恼火,抬手把儿子脑门上啪地敲了一筷子:“再敢顶老子,老子把你也送人算了。”
嘴里正塞满黄米饭团的云生被阮大成一筷子敲下去噎个正着,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眼睛睁得鼓圆,脖子伸得老长。月兰忙不迭地给云生捶背揉胸,一边骂阮大成:“吃饭就吃饭,教训儿子也不是时候?”
阮大成说:“你说什么时候说,这东西除了吃饭时能看得着,什么时候能把他逮着了,都是你把他惯成这样了。”
月兰说:“儿子才多大呀,你又想让他做这个,又想让他做那个,这瘦得咯手的身子骨能经得起你的折腾么?你成天捏捏捏,捏的东西除了送人,有几件换成钱了,云生正在长身体,连没个啥好东西吃,你就知道一个劲捏泥疙瘩。”
这时云生终于把饭团咽了下去,一边冒着眼泪花儿一边对他爹说:“爹不是要把我送人吗?就送给我姨妈算了,反正他们家没儿子,你们又没女儿,你们把秀禾换过来,你们不是成天说秀禾如何如何好吗?”
阮大成说:“还正让你说着了,秀禾他爹要交流到县城里去教书了,说一交流就是两年,你月桂姑妈一个人留守家里的地,还要经常过去服待你外奶和奶奶,忙得很,你秀禾妹子,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子你姨妈一个人带着也费劲,我和他们商量过了,反正你俩今年秋天都要进高中了,干脆就住我们家算了。一则省了他姐夫姐姐的心,一则两个孩子可以互相帮衬着学习,秀禾听话不说,学习也好,懂规矩,不像你,没心没肺的只知道玩儿,让秀禾也把你影响影响。”
云生一听秀禾要住在自己家,一下子从板凳上站了起来,“真的吗?爹,那太好了。”随即,他突然扶住饭桌,脸色惨白,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阮大成问儿子是怎么了。好一会儿阮云生说犯了黑眼疯了。
阮大成皱了皱眉头,说:“一点也没个稳重劲,坐下,她过不过来还八字未见一撇呢,况且即使过来可不是来陪你玩的,你是哥哥,她又是你姨妈的宝贝女儿,她要真到我们家以后,凡事要让着她,记住了吗?”
云生喜不自禁,说:“那还用说,爹,她什么时候过来?”
阮大成说:“你急什么,现在是七月中旬,她爹走时最早也到这个月底了。这段时间,离你们开学还有段日子,你就不要出去瞎玩了,帮爹做一件事。”
云生知道又让他做什么了,说:“还不是又要摆弄那些泥巴了,烦死了。”
云生妈月兰一旁插嘴道:“要不,把秀禾也带上,那女娃子心细,跟云生合得来,云生也好有个伴,跟着你做那活儿,一天都憋不出个屁来,还不把娃儿闷死。”
阮大成眉头一皱:“女人家懂个屁,且不说这活儿劳累,就说这几天他们家也得准备准备,虽说秋麦已经收了,还有饲草、冬菜之类的活计,秀禾也得帮着他们做些什么,而且就要分开那么长时间了,一家也难免团聚,现在就来咱们家成啥话。再说了,泥塑这活儿也不能随便让外人学,这是咱家几辈子传下了的,虽说嫌不了几个钱,把这门手艺保存着继承着也是对得起祖宗的事。云生嫌烦,是因为他还小,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慢慢他就会明白的。”
云生妈嚷嚷道:“就你道理多,再说秀禾又不是什么外人,还那么小,瞧你那点心眼,还以为揣着什么宝贝让人知道抢去了。”
阮大成嘿嘿笑了笑,刚要张嘴。月兰看见,忙打住说:“不说了,不说了,平时不说话,一吃饭就成了碎嘴了,快吃饭快吃饭。”
说罢夹一筷子韭菜到阮大成碗里。又夹一筷到云生碗里。可阮大成还是对着正埋头吃饭的云生继续说:“这几天也不要到秀禾家去了,本来你已经初中毕业,又不爱好学习,天生就不是块学习的料,我想从现在起就让你老老实实跟着我,学会种地,再继承点老子的手艺,大点了,讨个媳妇撵出去自己过去,对和着也能过一辈子。可看到你成天疯疯傻傻的,还没个人样,于心难忍,就让你再混几年再说吧。况且他姨妈的秀禾也正好有个伴儿。从今天吃过午饭起你就帮我到古城脚下挖些粘土,再跟我学着捏泥人儿,让你也吃点儿苦头,要不然你真不知什么是饭香屁臭。你要是到了高中执意再不好好学习,要么就一辈子种地,要么就跟着我捏泥人算了,反正过来过去就是和泥疙瘩打交道。”
云生嘴里满噙着饭团,头也不抬对他爹爹的话只以鼻子里哼哼着。阮大成对他皱了皱眉,但还算听话的态度便没再说什么。
第二节
正在渥洼池边钓鱼的林茂文接到他二弟的来信,一时间百感交集。作为知青下放到农村已有二十余年,二十余年的时间,把一个当年只有十六七岁的城市青年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老农民。他怔怔地望着长长的竹竿上下浮动,没有反应,还是送信的人眼疾忙拽竿拉线——一条足斤大鲤鱼。他手里捏着来信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忧。送信人对他嚷嚷:“鱼上钩了,鱼上钩了。”
林茂文也不答话,一边径直朝家里走去,一边对送信人说:“送你了,送你了。”
就跌跌撞撞朝家里去了。送信的人朝他身后哈哈笑着说:“林老师沾你的光,那我就不客气了,呵呵呵呵。”
林茂文从渥洼池边走到家门口时,突然不走了,他转过身子朝阮大成家走去。时候已是晚饭时间。太阳的光辉已斜铺在湖水和沙漠上。远近一道道沙梁似火,连通渥洼池的那条夹在他家与阮大成家的河在晚照中沉静如兰。渴望回城盼白了头,到真的事情有了转机时,他的内心却突然充满了矛盾。走到“桥中间”,他又停住了脚步,他很想跳进那一泫幽兰中,好让自己半生以来的平静的心永远象湖水一般沉静下去,再望望远处的温柔的“火焰”——沙海,他又想冲过去,让自己彻底燃烧起来。
他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悲从中来,面对清幽幽的河水,几近失声。他此刻内心满是对生世的伤感和对自己父亲的怨恨,刚解放那时,他已是一个初中生,在城里学校中他处处争强好胜,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可还没初中毕业,他的父亲突然象空气一样消失了,据说是随一个解放前的青楼女子去了。他的母亲因此大病一场,强忍一口气,把负心的父亲从妓女那里硬拖了回来,哪知,父亲早已经是鬼迷了心窍,畜牲是鞭打的,人是情赶的,一个大活人不是拿绳子能拴住的,林茂文的父亲愣是不受鞭打又不为情动,回到家中,消停不了几日,又偷偷地跑到妓女那里去了,又这样犯了几次。茂文的母亲却是个性极强的女子,再加上她论出身算是满清没落贵族,虽沦落得贫穷地步,但不至于潦倒,她始终保持着骄傲的心理,哪知,命运竟是这般的不堪,让她摊上这么个男人,最让她致命的打击,她一个贵族出身的闺秀竟然彻彻底底地败在一个最令人不耻的妓女脚下,她终于难忍如此大恨大痛,眼睛里的水渐渐干枯,她不是哭干的,她是烧干的,也连同烧毁了她的身体,在父亲最后一次找借口出门的那一刻,林茂文的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那眼睛用最后的一点水色看着父亲,她说不出挽留男人的话,因她的出身,因她的骄傲,她用眼睛,用求乞的目光,但迷惑了心窍的父亲却连看也没有看她最后一眼,嘴里搪塞着逃也似地出了门,林茂文的母亲的眼里那滴水终于滚了下来,算是流出了生命的最后的清泉,也算是把最后的一滴眼泪留给了自己,就在男人出门后的几分钟时间里,竟撒手而去。
在她去世的时候,林茂文还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不足岁的婴儿,长兄林茂民当时已经十三四岁了,两兄弟在母亲去世后,哥哥林茂民就负担起了抚养兄弟的重担。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带着一个小小的弟弟,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那时哥哥林茂民刚刚招工,在弟弟林茂文十岁时,他与同厂一女人结了婚。又没过多久,嫂子对这个拖油瓶的小叔子也不耐烦起来,要么让他饥一顿饱一顿,要么给他高一声低一声,明里就是要撵他出门。这时正赶上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于是赶紧给他报了名。走的那天,哥哥林茂民亲自去火车站为兄弟林茂文送行。在火车鸣起长长的汽笛声里,兄弟二人抱头痛哭。林茂民曾经信誓旦旦地对林茂文说:“二弟,你就放心去吧,等不了多久,我们还会团聚的,我会在城里时时关注回城的消息和政策,一有机会,当哥的一定会尽全力把你从乡下弄回来的。”
为了这句话,林茂文在南湖乡苦熬了近三十年,在乡里,他不会农活,又好干净,做什么都掂手拌脚的,于是村里人安排他在公社担任孩子们的村办教师,一晃就这么三十年过去了,人生有几个三十年,熬得已近不惑之年的林茂文早已心如死灰时,政策却不断地来了。他已经娶妻生子,来去两难啊,已经错过了好几回回城的机会,可这次,这次也许是他回城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还给解决正式工作,可是世间的事总是难以十全十美,城里户口和农村户口这本来就是横在城里人和农村人之间的巨大的鸿沟,如今,这道鸿沟竟又横在一家人当中,这次他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站在道义与梦想的路口,该何去何从,他一会儿是喜一会儿是悲,一会儿是喜。已经相持了许久,他还是选择走过“桥梁”走进阮大成的家。首先照面的是月兰。
“姐夫,吃过了呵。”
“噢——没有。我来找大成说说话。大成呢?”
“在后院摆弄泥巴呢。饭也熟了,我去叫他,你也过来一块儿吃。”
“嗯——那让云生给他姨妈去说一声,就说我不回去吃饭了,让他和秀禾不要等我,我和她姨父说个事。”
云生本来在屋里帮他妈收拾碗筷,却不知是如何听到外面他妈和他姨父说着的话。早从里面窜出来:“我去了。”
云生妈赶紧在后面喊道:“通知过了就快回来吃饭。”
云生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我在姨妈家里吃。”
月兰正要发话,林茂文说:“算了吧,这两孩子玩得来,这几天你们把他关在家里,想想把孩子也急坏了,就随他去吧。”
第三节
云生一溜烟便飞进了秀禾的家。秀禾家门面朝南,院落正中一棵高出堂屋的大桃树。桃子正结得繁。西边连着橱房和后院的门,东边侧出两间住屋,靠里的那间是秀禾的,因光线被堂屋所摭挡,故在北墙开一扇窗子。秀禾此刻正伏窗前小桌上借已不甚光亮的夕照反光看书,全然不知云生从身后悄悄进来。秀禾觉得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正要说话却听她母亲月桂在橱房喊道:“秀禾,饭快熟了,快去湖边叫你爹回来吃饭。”
秀禾暂不去管蒙她眼的人,只张开觜回道:“知道了。”便用手去掰蒙她眼睛的那双手。
“别蒙了,我就知道是你,快松手吧。”
“就不松,我要你说出来才松。”
“这才几天功夫,谁都像你似的,嘴里不念叨念叨好像就忘记了不成,那你先叫一声姐姐我就说。”
“没做过姐呀,就怕叫你一声姐你又不干了呢。”
秀禾一下子转过身来,噘着嘴说:
“哼,我想做什么就什么,你叫不叫。”说着挥拳便要打。云生忙抓住她的手:
“姐姐告饶告饶,哥哥再也不敢了。”
“哪有你这样喊姐姐的?又叫我姐姐还又当哥哥。”
“呵呵,这不都是你逼得吗。”正说着,阮云生觉得眼前突然一黑,他顺势就跌进了林秀禾怀中,林秀禾羞得忙推开阮云生,阮云生摇了摇头站正了。林秀禾满脸飞红地说:“哥哥,你好坏。”阮云生急红的脸忙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一高兴,头有些晕,没控制住。”
“哼,想骗本姑娘,哼,我才不信哪。”
“我——”
他俩正玩闹着,听得秀禾母亲又高声喊了起来:“秀禾,你在跟谁说话呢?怎么还不去?”
秀禾忙应了一声。云生却跑了出来回答:“姨妈,我姨父在我家吃饭呢,我就在你们家吃饭,有肉吗?”
“肉?”林秀禾笑着用了一句《水浒》里的话说:“嘴里都快淡出鸟了,下午没活干让你姨爹去钓鱼给我们娘俩解解馋,大概肯定是拿到你们家去找你爹喝酒去了。”
阮云生说:“没有的事,姨爹两手空空去的我家,姨妈家里肯定没酒了,姨爹才找我爹要酒喝。让姨爹去钓鱼,是心不在鱼而在酒,一钓就钓到我家去了。早说呀,明天我给你们弄鱼去。”
“云生这孩子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快过来吧,姨妈就知道我这侄儿想我们了,到底还给你留了一点肉的。”
秀禾打趣道:“妈妈就是偏心眼,明明还有大半坛子咸炒肉,天天吃甜面条加醋拌水煮菜、腌菜,就是不肯让我们吃上一小口,还说要招待什么贵客远客什么的。原来是招待他——啊,我倒像是后的了,赶着他来,才能沾沾光,干脆你们就把他从姨父那儿要来算了,我也好天天沾他的光了。”
云生忙说:“要来好,要来好,听他们说要把你送过去呢,把你送过去,把我要过来,换一换,反正他们就喜欢秀禾,姨妈喜欢的却是我,我们各得其所。”余月桂听了呵呵笑着,给云生的面条碗里舀了满满一勺肉粒。秀禾看着云生吃饭的样子也抿着嘴偷偷地笑着。
这边正甜甜地说着话儿吃着饭却听见“桥”对面阮大成大声地招呼儿子阮云生。隔着二三十米,听起来像是在唱歌:“云——生——唉——云——生——唉。”
云生咽下饭,把脖子伸得老长,象小公鸡试着打鸣一般走到院门口向着对面大声回答: “听——见——了,爹——干——啥——尼。”
“打—酒——”
云生一听,喜上眉梢,回头对着秀禾母女嘿嘿地笑着说:“这回有钱花了,他们喝他们的酒,赚的钱我请你们吃糖。”
“你赚哪来的钱呢?”余月桂说。
“跑腿钱,少了不干,你们等我”说罢丢下末吃完的饭就飞了出去。
阮大成掏出十元钱给阮云生:“两瓶金微头曲。”阮云生不接,于是阮大成又摸出一张一元的,阮云生还是不接。阮大成皱了皱眉头:“嫌少?你小子今天欠揍是不是?”
云生却不依不饶地说:“打我也行,反正还有秀禾的一份。”阮大成于是又摸出来一元给阮云生。阮云生便飞驰而去。
第四节
林茂文在阮大成家里吃过晚饭后便打开云生买来的酒喝上了。他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东一句西一句说着没边没际的话。酒至半酣,看月兰不在,林茂文突然抖抖索索地从怀里取出那封信给阮大成。阮大成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展信看下去:
茂文吾弟:
见字如面,全家安好。
别后多年,音讯稀疏。然无时无刻不挂念,怎奈时事世势所迫,不能朝夕厮磨,斯为痛事。前日闻弟交流城里教书一事已办妥,克日即可赴城,诚为弟高兴。交流一事为虚,调离为实。年内以来为弟上下活动,争取进城,幸得名额两个。你家三人不得已得留乡一人。为兄位低力微,做事不能十全,致弟一家骨肉分离,诚惶诚恐。弟妹月桂如若通达情理,留守农村或是随你进城自不必说,如若心内不平,吾岂不有罪于弟妹?然于你而言,进城则意味着转正,从此成为正式的教师,国家干部,终生食禄,秀禾侄女日后工作前途自有着落。弟斟酌之。对于弟妹月桂尚需委婉说之。
年底此事即有结果,克日回信,切记切记。
兄茂民
公元一九九二年八月十八日
阮大成读罢面露喜色,把酒满满为林茂文呈上:“姐夫好事啊,我说你今天怎么想喝酒了,原来你时来运转了,来来来,我敬姐夫一杯。”
林茂文也不搭话,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幽幽地说:“好事是好事,盼进城我都盼了一辈子了,早年也落实过知青进城的政策,那时的政策规定只能一个人回城,那时刚和月桂结婚,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农村,就放弃了。虽然当时好些人为了进城把老婆孩子都留在了农村。我还是不能那样做,那样做我林茂文还算是人吗?可是政策现在又来了,我那留在省城工作的兄长林茂民经过活动也不过得到两个名额,明显的要把她(月桂)留在农村了。唉——我现在为难啊。这件事该不该给她说,还是就只好再次放弃了,可是这样,将来秀禾怎么办?难道也要象他爹一样做个农民或者是可怜的民办教师?”
阮大成面色也凝重了起来:“这倒是一个问题。把她一个人留在农村,两地分居,你林茂文不道义,更不要说进了城你再有了别的女人了。可是要是都随你进城,在城里要房没房要亲没亲,一家三口,秀禾又要上学,指望你一个教师的那点工资,还不把人困难死,那看来还非得征得月桂的意见。”
林茂文又自己满上一杯,仰头一饮,通红的脖子青筋暴露,粗大的喉结突兀着骨碌地咽下一口难咽的苦水。这时月兰进屋来了,阮大成忙把信收起。
月兰说:“你们俩神神叨叨地商量什么呢?我一进来就都不说话了。”
阮大成笑着说:“我,我要是有一天发达了,把,把你和云生丢在农村,你,你会怎样?”
月兰朝地下啐了一口笑着说:“呸,说这话也不嫌害臊。他姨爹你瞧瞧云生爹这样儿,黑瘦猴精的,土得跟古董滩上拣来的碎瓷破陶一样,又不是个真正的古董还梦想着发达呢。还未发达就开始想怎么打发我们母子,看我先不把你打发了。”说着就要上来揪阮大成的耳朵。
阮大成忙向月兰讨饶:“怎么敢呢,不过是试试你对我的态度而已。”林茂文隐隐露出一丝苦笑,说:“还是你们好,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月兰不解地问:“姐夫,两口子吵架了?”
林茂文忙说:“没有的事,就是想过来和大成喝杯酒。”
月兰说:“我看你今天的神情似乎有事瞒着我。是什么你就说出来,又不是外人。”
在月兰的再三追问下,林茂文让阮大成把他省城的哥林茂民为他活动农转非的事向月兰说明了。
月兰说:“原想着你这一去只是两年时间,看来再也不回来了,那我姐咱办呢?”
林茂文说:“我也正是为这件事犯难呢,不知怎么对她说。”
月兰说:“这事还用得着说吗,既然不能全部转城里,那就不要去了,反正大家住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城里有什么好啊,不过就比这里热闹点罢了。”
阮大成说:“你真是女人见识,城里不好,那你见了城里人怎么就羡慕得不得了,说人家怎样怎样洋气了,莫说模仿人家的穿着,甚至人家放的屁你都恨不得去模仿呢。”
月兰这次真的拧住了阮大成的耳朵:“叫你糟践我,叫你糟践我,今天我非把你耳刮子拧下来不可。”阮大成只一个劲地讨饶。正闹时这时屋门突然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月桂。空气顿时凝固了。月桂右臂弯里正挎着一蓝桃子,刚从河里洗过,篮子下面还滴着水珠子。看大家惊愕的样子,她先笑了:“都怎么了,刚才不是挺热闹的么,见我来了怎么一下子就不说话了,在背后说我坏话呢吧。”
月兰停了手笑着迎上去,接了月桂手中的桃子:“姐,你怎么亲自来了,给云生交待一声不就行了么?”
月桂说:“云生啊,他正忙着和秀禾分糖吃呢,孩子们平时很少吃到糖,我看见云生卖了许多糖,花花绿绿的,秀禾高兴得不得了。就不想使唤孩子们了,再者你们最近把云生管得紧,两个孩子好几天不见面了,相互都离不开片刻就让他们玩去。知道你们喝酒,听云生说他姨爹也没钓到什么鱼,我想你们家最近也没什么可供下酒的,就摘了些桃子送过来。你们还真喝着干酒啊。桃子在我在河里已洗过了,你们就直接吃吧。”月桂说完后,大家一下子轻松了,想来月桂还什么也不知道。于是有说有笑有吃,谈着今天的收成呀,猫呀、狗呀的。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高兴之余月桂突然提出也要喝点酒。最惊讶的是月兰,她这个姐姐平时可是一向滴酒不沾的呀,性情又温和,从来没有哪一点个性能和酒沾上关系的,就是肉也不吃,家里有肉的话都给林茂文留着或是来客时才上桌的,自己单好吃素,是个真正的清静素雅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月兰没心没肺地说:“既然姐要喝酒,我也要喝。”这回该两个男人开始惊诧了。阮大成看着她们姐妹二人,又看看已不多的酒瓶说:“今,今天没什么喜事呀,你,你们俩脑袋没昏吧,况且酒,酒也没多少了?”
月兰说:“你才昏了呢,没酒,你再买去呀。”阮大成又看看月桂,月桂神色沉静,于是阮大成就说道:“真想喝呀?”
月桂微笑着不语。林茂文忙说:“算了吧,月桂,今天就算了,改日再喝,我们回吧,你看大成都快不行了。”
月桂坐着的身子不说话把脸别过去。阮大成于是站起来走出门去,站在桥上对着林茂文家的大门方向大声唱歌般地吆喝起来:“唉——云——生,唉——云——生-唉。”
一会儿云生从那边牵着秀禾的手出来了,云生站在林茂文家的大门口象小公鸡一般的嗓音回唱:“干——啥——尼,爹,有跑腿钱吗?”
阮大成说:“你先给我过来。”云生跑了过去。阮大成悄声地说:“这回你再去拿一瓶,给康老汉说一声,赶明儿给他捏一尊弥勒佛抵这酒钱。”
云生一旁谪诂道:“那我的跑腿的呢。”阮大成顺手从地上拣起一根柳树条:“你小子过来,我一并给你。”
阮云生撒腿便跑,阮大成丢了柳条,在云生身后大声吆喝,快去快回。”云生头也不回去了。
第五节
云生来到康老汉家的小杂货铺时,灯火已熄。便使劲地敲打着厚厚的门板:“康老汉,开门开门。”
里面首先传来一阵象极了公鸭一般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接着便是一个沙哑而尖细的声音:“阮大成家的小伙子,又来要酒呀。”
云生嚷嚷道:“不是买,是赊。”
康老汉说:“你爹上次的酒钱还未付呢,不赊。”
云生说道:“我爹说了,他答应给你捏一尊弥勒。”只听门吱呀一声就开了。站在云生前的是一个面色白净的胖胖矮矮的老头,皮肤松驰而细腻,脸上堆开笑来,活象一尊弥勒:“我就知道,你爹那个酒葫芦迟早要来求我的,给我捏弥勒,捏得象了,莫说一瓶,十瓶也行啊。娃儿呀,听说你爹正在给你传授他的活计,你得好好学呀。俗话说得好‘饥荒年饿不了手艺人’”。
云生说:“什么呀,他连自己的酒钱都赚不了,还手艺人呢,我才不想跟他学他那劳什子。”
康老汉笑着说:“你那顽皮劲儿,也不是考状元的料,那你将来长大了做什么呀。”云生笑着说:“长大就长大呗,做什么呢?我还就这样子,有什么不好的。”
康老汉又说:“那谁跟你呢?”
云生不假思索地说:“那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有人了,哈哈。”
康老汉说:“你小子我知道成天价跟林家的那丫头好,要知道林家的丫头迟早要走的。我听村里人说林茂文,就是你姨爹要调到城里工作了,国家干部了,国家干部是什么,是吃皇粮的人,是公家的人了,他的女儿也要成为城里的洋人了。明白吗?你一个土坷垃怎么能和城里的洋姑娘好呢?”
云生不屑地说:“什么调呀,是交流,过一两年就回来的。”
康老汉继续说:“户口都要转了,要当城里人了,交流不过是个过渡,你娃儿家知道什么。”
云生仍然不以然地说:“你听谁说的?你这儿成天没事儿,就净瞎听他们家瞎编。”
康老汉说:“传言也不是没有根据,你姨爹本来是下乡知识青年,又是多年的民办教师,这两年年年为这些人落实政策。咱乡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云生的脸色突然僵住了。也不说话,转过身径直朝回来的路走去。康老汉在后面扯着可笑的细嗓子喊着:“酒——酒——”。云生就是不说话,只是惶惶惚惚地走向前去。
天上只有星星,夏夜真是很热闹,知了起劲地报怨天气:热啊热啊热啊。水边青蛙也此起彼伏地唱着单调的歌,微风吹过,寿昌海轻轻地着拍打堤坝,小河中的流水哗啦啦地欢笑着。这一切都让云生感到烦,他第一次想静静地一个人呆着,不自觉地他就走向了沙海深处。脚下松软绵细的沙粒还残存着白天的热度。
第六节
两家大人把剩下的酒都喝完了,还不见云生回来。阮大成有点着急了:“说,我去看看。”林茂文看看时间说:“还是让秀禾去吧。”他塞给秀禾10块大团结,让她去康老汉家去一趟。秀禾应了一声接过钱正待出门,门里却闪出一个人,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原来是康老汉亲自提着两瓶酒并一包花生进来了。大家觉着奇怪:“老康头,云生不是去你哪了吗?”
康老汉说:“去了,我跟他说起这两天村上人传言老林一家要进城的事,这孩子啥话也不说,也不拿酒,一个人走了。我只好亲自送来了,”接着又诡秘地对阮大成说:“老阮,你答应我的事——”
阮大成忙制止:“知道,这云生,这么大了交待的事什么也放不在心上,成天不知想的是什么?”
康老汉转过头笑哈哈地看着林茂文和月桂还要再说什么,阮大成急忙连推带搡就把康老汉推出了门。说:“你老汉赶紧回吧,腿脚又不好。”
康老汉一下子表现出恼了的姿态:“阮大成,你小子又想欺侮我——”
阮大成呵呵笑着说:“没,没有的事,我是说今晚没有月亮,走路得小心。”康老汉愤愤地说:“满地都是细沙,腿脚怎么了?就你有腿脚。小心我再不给你酒喝,还有,你答应我的事。”
阮大成呵呵笑着。康老汉头也不回地独自走了。阮大成进屋后,感觉气氛很沉闷便说:“这老康头,呵呵呵,命根子没了,连腿都忌讳上了。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没了就没了嘛,烦恼根没了也算是可以清净了,可他偏就不这样想。开啥玩笑都行,就是不能让他把那玩意儿联系起来。”
月兰笑道:“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月桂在桌底下拧了一下月兰一把。用眼暗示月兰坐在林茂文身边的秀禾。月兰立刻红了脸。秀禾也羞红了脸独个出去了。
阮大成立刻哈哈笑了起来:“来,月桂不是想好好喝酒吗,难得呀,我今天特意为你准备了一只好东西。”一边说着一边就翻箱倒柜翻出一只灰陶制成的带两耳的扁平似碟又似碗的杯子。
林茂文拿起酒杯端详了一会说:“喝了你阮大成半辈子的酒,乍就没见过这东西呢?我读了半辈子的书,凭眼光多少还能看出一点,是真宝贝,但是说不出名堂来,你是怎么弄来的。”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可是盗墓者留下来的,是我二十年前随云生他爷爷挖粘土时在一处残破的墓穴中弄到的,一共两件,一件随他爷入棺,这一件是随我的,今天嫂嫂好兴致,就拿来让嫂子用它。月桂从林茂文手中接过陶杯,说:“今天我就沾兄弟的光啦。”说着自拿起酒瓶来,咕咕咕地倒了大半碗。
“唉呀,”阮大成说:“这酒可不能这样喝,这是古人的杯,古人的酒是醪酒,只有酒味,没有什么酒劲的,这酒可不能这样喝,一瓶倒在杯里,十几下就没了。”
月桂笑笑没作声,而是把酒杯依次递给大家先让每人喝一口。林茂文看看月桂,疑虑重重地轻轻呷了一口,阮大成咕嘟地喝了一口,月兰轻轻抿了一小口,阮大成不依,就喝了一口,呛得赶紧去里屋找水去了。大部分酒还在陶杯里,只见月桂一仰脖子,两个男人正吃惊呢,月桂已经把陶杯亮底给他们看了。这下两个男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月桂今天是怎么了,平时最温顺平静,滴酒不沾的,原想就是想喝酒最多也不过象月兰那样抿一下,却不料一次小半瓶高度酒就不见了。林茂文赶紧坐起来,拉着她的胳膊说:“月桂,我们赶紧回家去吧。”
月桂拍拍林茂文的背说:“老林,我们结婚十几年了,除了结婚是头一次在你面前这样喝酒,你该知道我的酒量的。那时你还记得吗?结婚那天,我们没有亲友祝福、没有双方父母的主持,我们只有一间生产队分的牛棚改造的新房。我们私定的终身,在大队书记那儿领了一张结婚证明后,就算结婚了,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我们的喜酒没人过来喝,我们自己给自己祝福,喝了多少瓶,一坛子,都没醉。”
林茂文笑了:“那能叫酒吗,那是水酒,比醪酒还没酒劲,可以当茶喝的,你看看这不是醉了吗?”
月桂却突然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来,林茂文小声地说:“秀禾,我背你回去。”月兰和阮大成忙过来帮忙,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月桂扶上林茂文的背,月桂软软地伏在林茂文背上早已沉沉地睡着了。出了门喊秀禾过来帮忙,可是秀禾却早已不知那里去了。
第七节
秀禾来到康老汉的的既是家又是店门口,刚要张口喊康老汉,又住了口。心里想康老汉谁都这么叫他,这是他的名字吗?怎么起这么怪的一个名字呢?于是她改口叫:“康爷爷,开开门。”门板缝里透露出一线微弱的灯光,却没有吱声。于是再喊还是没有吱声。她便推门进去,只见康老汉正盘腿坐在院中一块半截石磨上口中念念有词志,声音含混不清。细听原来在念佛,秀禾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对着他的耳朵:“喂——康爷爷。”
康老头猛一个回头却把秀禾吓了一个激灵。秀禾娇嗔道:“康老汉,康老汉你吓死我了。”
康老汉忙张着沙哑的公鸭嗓子尖细着声音说:“吓着了吓着了,呵呵。还是有人第一次叫我爷爷,不过你叫康老汉也顺耳呀,你一来我就知道了,不过我还是想多听你叫我康爷爷的,你这女娃,声音就是甜,再叫一声给爷爷听听。”
秀禾说:“才不叫呢。”
康老汉忙站起来,到柜台里抓过一把糖,说:“好姑娘,来来来,给你糖吃。”
“才不要呢,我有,云生哥给我许多呢。”
“多好的孩子啊,”康老汉慢慢走向秀禾,抚着秀禾的头,“我要是有这样的孩子就好了。唉——”说罢幽幽地说:“是不是找你的云生哥来了?”
秀禾说:“康爷爷,你怎么会没有女人和孩子呢?你又那么好。她们还有他们为何都爱开你的玩笑?”
康老汉呵呵地笑了:“傻姑娘,真是个傻姑娘,呵呵呵,长大你就知道了。去吧。”
说罢带秀禾走出门去,朝云生去了方向一指:“到那里去了。”秀禾又点不安:“又说:“康爷爷,你没自己的名字吗?”
“没有,我生下来时就没见过父母,人家都叫我康二蛋,后来,后来——”说着说着他突然伤感起来:“后来,后来渐渐老了人家就叫我康老头了,这名字叫惯了也很顺耳。以后你也这样叫吧,我也习惯了,我这人很随意的,呵呵,去吧,赶紧去找你的哥哥吧。再晚了,他就要回去了,你会害怕的。”
离寿昌海不到一里地的一线残缺不全的汉代长城静静地座落在沙海当中。这时一轮新月已慢慢地在沙海中静静升起。天如黛,沙如银,那错落的十几截汉长城的残垣断墙象一尊尊弥勒佛或坐或卧或如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小象散落在细软的沙海中。这是秀禾和云生自小到大的“家庭、王国。”在这里他们曾不厌其烦地做着“爸爸”和“妈妈”,并自封为王,为王后。直到现在,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再玩这样的游戏两人都突然觉得害了羞。可这仍然是他们最倾心的乐园。
秀禾在城墙迷宫阵里转来转去,找遍了所有他们最熟悉地地方也没找到云生,正待往回走。却听得一个声音从上面传了下来,原来在一截高约三四米的大城墙上面,一个在微弱月光映照下的黑影子正盘腿坐着给她说话呢:“我在这呢,秀禾,先别走。”
秀禾抬起头一看,又一扭身子,话也不说,在沙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往回走。云生赶紧从城墙上一跃跳下,跑到秀禾的面前:“怎么不说话就走呀?”
秀禾一脸的怒气:“你说话了?”
云生忙堆起笑来:“好妹妹,别小家子气了,我还不是想逗你玩玩嘛。”
秀禾有点缓和地说:“有你这样逗我玩的吗,我都找了你好半天了,你竟坐在上面一声都不吭。”
“我其实早就看见你来了,我看见你焦急地找我的样子,我心里很难过。就没吭气。”
“看见我你难过?”
“我,我也说不清。可能是以后再也不能在一块儿玩了吧。”
“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道,你爹你妈没给你说?”
“说什么?”
“你们家进城的事。”
“没有,不过我也零星听到一些。进城,差不多吧。不过进城不进城又不关你的事,你难过什么?”
“以后你再也不会找我了。”
“怎么会呢?我又不跟我爹去,我还会在这的。”
“那保准以后也不走?”
“那倒说不定,我要考大学,说不准我还要出国呢?”
“你走,你现在就走,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反正迟早也是分开,倒不如现在就分开算了。”
“云生哥,你生气了?”
云生一把抓过秀禾的手:“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了也还在一起,好吗?”
秀禾早已羞红了脸:“我们还小呢,说这话,长大了再说嘛,羞死人了。”
云生:“我要你现在就向我保证,以后也不离开我。”
秀禾说:“你也向我保证,以后你要改了贪玩的毛病,你要和我一块好好学习,我们一块考大学。我就答应你。”
云生拉着秀禾的手,一起登上最高的一截城墙,看着脚下银色的沙海,远处一抹黛色寿昌海,天边一弯如钩新月,顶头满天灿烂的繁星,说:“秀禾,今天当着它们的面,我发誓:我要好好学习了,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他稚气的声音传不了多远,但这个静静的夏夜因两个十五六岁孩子的小小誓言却如此明朗。
第八节
醉酒的月桂被林茂文背回家后,见秀禾还未回来,就先安顿好月桂躺下后,披衣转身要去找秀禾,刚要出门却与正要进屋的秀禾碰个正着。秀禾回屋见母亲已躺下了,微红的面孔散发着酒气就问父亲:
“妈妈今天是怎么了,要酒喝不说,竟还喝醉了?”
“秀禾,你过来!”林茂文坐在坑沿上,一边招呼女儿过来,一手抚着秀禾黑缎子一般的乌发,“随爸到城里去念书,你乐意吗?”
秀禾一双如星杏眼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熠熠生辉:“妈妈也去吗?”
林茂文转头看看身边的月桂,沉默了一会说:“我估计她是什么都知道了,你妈这个人就是这样,啥也不说,这半辈子都是这样,什么事都能装得住,装着一肚子的苦水啊。我和你妈结婚时,本来你外公外婆是不同意的,我没什么根基,除了赤条条的一个人,又不会做农活,从城里下放到这里,没有一个亲友。你妈硬是顶着背叛父母之命的罪责,甚至和自己亲生父母恩断义绝,毅然奔向了我。这些年过去了,她跟着我吃尽了苦头,家里的农活基本靠你妈一个人做,硬是把她锻炼出来了。一直到他们过世你外爷外婆一家人还是不太肯原谅和接纳我们。这是她一辈子最伤心的事,也是我最对不起她的地方,我一直很想能带她进城,让她也过上城里人的生活,算是一种补偿。可是——可是好在这些年只有你姨娘,论血缘也算半个亲戚,只有他们一家还和我们最好,毕竟她们的本家姑表姊妹。要不然我们一家在这里还真的是举目无亲了,现在该说生活也走向了正道,我们最大的愿望就盼着女儿将来能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走出农门。可是这毕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依现在这里的教学条件,考大学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要是你能走出去,到城里去上高中,接受好的教育,我想我们的女儿肯定会考上大学的。”
秀禾说:“不是说你只是进城交流一下吗?”
“情况有了点变化,刚开始是交流,后来才知道,名为交流只不是过渡一下,估计年底就正式成了城里的教师了。这全是你远在省城的叔叔一手操办的,连我也蒙在鼓里好些时候,只到你叔来信才确信了此事,虽然好些人道听途说,但我们一家在事情没有正式定下来,对外不能乱说,况且这事还没有和你妈商量,这可怎么向她说得出口啊。我盼了一辈子进城,可是名额却还只有两个。前些年也有政策,可是名额只有一个,我没有去,也不能去,现在你长大了,学习又好,是块读书的料,情况有了变化,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但也不能不让你出去,这正是一件两难的事,当然我不出去也就罢了,都几十年了。但无论如何也要听她一句话,要是她不同意,我是不会去了,我们一家就死了这份心,还是安心在这里平静而艰苦地过日子。你要是侥幸考了学,我们就全力供你,要是你考不上,就好好瞅一户当地人家,好好嫁出去。”
“妈妈不去,那我也不去。”秀禾坚决地说。
“你去,你和你爸一定要去。”林茂文和秀禾都吃了一惊,转身去看时,只见月桂早已坐直了身子,眼睛坚定地望着丈夫和女儿。
林茂文说:“你不是醉了吗,该不会是说醉话吧。快躺下。”
说着便伸出手去要扶妻子。月桂轻轻挡开他的手,笑了笑:“笑话,一碗酒就能让我醉了啊,我只是在想心事,头又有点晕,肚子里一有了事,我就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话了,顺势便倒了,其实主要还是要你早点回家,去拉你回来,好象不给你面子,干脆我也先喝醉了,看你是管我呢,还是继续喝呢。就那点子事,犯得着不回家,不敢跟我说吗?我早就想好了,你父女两都去,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把地种好,算是我留在后方对你的支持,就怕你回了城,真把老婆当成糟糠了。”
林茂文一下子抓紧妻子的手:“早知道这样,我也就不用这么犯愁了,还是我的老婆深明大义。”
说罢就要把月桂抱住了。月桂推开他,笑着说:“女儿都在跟前,还这样。”林茂文松了手,嘿嘿地笑了笑看了看秀禾,秀禾早已羞红了脸就要转身出去。
林茂文叫住了她:“秀禾,不过,这一学期你还不能随我去,得和云生一道在这里读书,记得在学习上帮云生一把,待我在城里安定了,再接你去城里。”
“我是无所谓,可是要去城里,得把云生哥也带上。”他也要考大学的。”秀禾侧着脸说。
月桂对林茂文说:“这俩孩子还真是谁也离不开谁。”
林茂文说:“云生太贪玩,你们都大了,一来二往的,多有不便。也不能象小孩子那样成天呆在一起了,得有个女孩子的规矩了。”
月桂说:“有这么严重吗?教书都教成古板了。让他们玩去,我看云生这孩子就不错,贪玩是贪玩,男孩子嘛,都象你一样,就会教书,天下男人都没趣了,况且云生这孩子心眼好,秀禾还不是老受到他的保护,玩大了,要是咱们的秀禾中意,本来就青梅竹马的,长大了就嫁过去,我和月兰又是姑表姐妹,亲上加亲呀,有什么不好?”
“妈,你说什么呢?”秀禾脸一低冲出门去,跑进了自己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