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二天,天还未亮,云生就被他爹从被窝里揪出来。说要去野麻湾挖粘土去。野麻湾,又称作亚麻湾,因原先这里遍地长满的野亚麻而得名。湾是一个湖,湖水是由上游众多的泉水汇集积蓄而成的,水源长年不竭。位于古阳关遗址与墩墩山脚下,与山水沟古墓,西土沟古墓区隔古阳关遗址东西相望,站在阳光故址墩墩山上,看见泉水荡漾、鱼群翕忽、野鸭嬉戏、飞鸟翱翔。东面草滩如茵,牧马低嚼,南面芦苇幽幽,宛如绿色屏风,西面古墓戈壁、沙滩空旷辽阔,一幅壮阔的北国画面,北面清清的池水流入如画的田野中,又是一派南国风光。
云生一听要去哪里,那里还有睡意,一骨碌爬起来。说:“把秀禾也叫上行吗?爹。”
阮云生道:“这么早,他们一家还在睡觉,况且这是个苦差事,又不是去玩儿,你还得帮我仔细找粘土。昨儿既然已经答应康老头的事,今天无论如何要先把粘土弄一些。”
云生说:“可是,我骑的那头驴走路象只蜗牛,你的马又不让人骑,啥时能到呀。我想借我姨爹的那匹马,那马乖,力也大,我和秀禾两人骑上都没问题。”
阮云生说:“不行,昨个你姨爹和你姨妈都喝多了,家里不定还有啥事呢。你就不要再过去了。秀禾要是想去,等以后吧。反正有的是时间。去房顶上拿了一些晒干馍馍,背上一壶水,我们准备出发。”说着便走进后院棚圈里拉过云生常骑的那头老公毛驴,在驴背上搭一条破帆布袋,又牵过他骑的那匹口很轻的母马。父子俩骑着各自的坐骑,一前一后沿寿昌海上游的一条支脉走着,昨天夜里升起的那一弯新月象一滴女孩子脸上的未干的泪痕还远远地挂在西天。星星已经很稀疏了。
阮大成的母马一身油亮的枣红色,鬃毛和马尾是黑色的,它头昂得高高,一双眼睛深情而暴烈,脚踩在松软的沙子里,也发出“扑扑扑”沉闷而有力的声音。阮云生的毛驴就不同的,即使到了夏未秋初,虽说肚子吃得滚圆,它的脊背还是如同刀背一般突兀,身上青灰的毛暗淡无光,还有几处没了毛只露出一块块皱巴巴的紫肉的伤疤。还动不动“昂昂昂”依老卖老停住脚步地叫上一阵子。要是你嫌它慢了,打它一下子,它也不和你急,反倒悠然地站住不动,任你急得恨不得杀了它,它那双空洞而无赖的眼神连望你都都不望一眼,有时干脆给你还半闭上了,只露出一线嘲弄的白光来。你得轻轻地摸着它,哄着它,然后它才慢悠悠地迈开晃悠悠的步子向前走。阮云生是知道它的脾气的,可是他又不敢提出和阮大成换一换。因为阮大成骑的那匹马,性子极其暴烈,别说外人,就是阮云生和月兰也只能在给它喂草喂料喂水时远远地接近它。它只认阮大成一个人,在阮大成手里,它温顺得象一只绵羊。它更不让阮云生的毛驴接近它一步。所以平日时两匹牲畜拴得开开的。阮云生骑着的那头毛驴身上的伤即是被阮大成骑着的母马咬伤的。此刻阮云生牙咬得咯嘣咯嘣的,可是嘴里却耐着性子轻轻地哄着:“老哥哥呀,快点儿走,快点儿走,老哥哥,求你了。”阮云生这样称呼它,它似乎也很高兴,比平时多使了点劲,驼着阮云生一路“昂昂昂”地向前走着,阮云生心里骂着:连驴也爱受恭维,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驴了。阮大成的马早已走出了沙漠,远远地在一排高大的胡杨林中歇下等云生。此刻天已经大亮了,沙漠中的天就是这样,太阳一出来,到外便亮晃晃的,太阳遥远而苍茫,沙漠松软而单调,阮云生只好倒转过身子骑在驴背上避开刺眼的亮光,在慢悠悠的驴背上闭上眼睛开始浮想连翩。
他想象着他骑着父亲骑着的那一匹枣红母马,在沙漠上疾走如飞,昂首嘶鸣,跨下是一副铜色马鞍,脚蹬一副铜色马蹬,他自己则身着汉将大红披肩,腰挎玄色青铜宝剑。前面迎面跑来身着洁白羽纱裙的秀禾,从秀禾笑盈盈的目光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威武。于是他一个潇洒的俯身,秀禾便在一个惊叫声中在他的手臂里轻轻被扶上了枣红马。苍茫的沙漠,燃烧的沙漠,云生和秀禾骑在枣红马上象骑在一片云上向太阳飞去,正当眼前越来越光明,幸福快要完全变成光明的时刻。
可是云生觉得自己的眼前突然一黑,他重重地从驴背上跌了下来。他座下的驴子一声怪叫,朝来路仓惶而去。他揉揉揉眼睛,朝前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太阳刺眼,沙漠苍白。然后他似乎嗅出一缕腥膻味儿,好象是狗身上的那种。当他再仔细看时,头顶上轰地一声,密密地冷汗珠儿便大颗大颗地从头顶上冒出——狼,一只和黄沙一个颜色的柴狼象一截木头一般端端地坐在离他只有十几米远的一个小沙包上。他想转过身子象那头临阵跑掉了驴子一样跑,可是却怎么也站不起来,那头狼慢慢地坐起身子,慢慢地从土包上走了下来,走的时候一瘸一拐,前左脚肿得老大,就在离阮云生只有五六米的地方艰难地坐下了,然后又坐了下来,冷冷地打量着阮云生,阮云生大张着眼紧紧盯着逼近的狼。狼的深刻冷峻平静让阮云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懦弱苍白乏力,他此刻觉得尽管他的身子比起那只象狼来要大许多,但在与狼对峙的过程中他不过是一块已经做熟的肉即将被这只矮小的狼轻蔑地吃掉。他感到绝望如同狼嘴里冒出的丝丝冷气,可是挣扎再三,他还是站不起来。狼又一次站起身来,腥膻气已经不是模糊的了,就在他要闭上眼睛的一刻,突然听到“昂昂昂昂昂”的一长声驴的叫声,他的那头老毛驴突然窜到了他的前面,挡在了他和狼之间。他一阵惊喜,好象遇到了救星般,呼地一下他从被毛驴摔下去的地方站起来了,也大吼一声,和毛驴并排站在了一起。一边是狼不动声色的静坐,一边是他和驴愤怒的严阵以待。可是狼分明看出了对方的怯懦,它又不动声色地坐在原地,悠然地看着阮云生和老毛驴的惊恐。不时地抬起它那只肿起来的左脚向阮云生不断地招摇,并不时用眼睛一边看看自己的左脚,一边再看看阮云生。阮云生心里想:它想打心理战术,就这样慢慢地把阮云生和驴的意志给摧垮,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干掉其中一个,它今天乃至以后好多天就饱食无虞了。
太阳已经升高了,象针一样扎在阮云生脸上,他已经连汗都没了,他浑身只觉得冷,他旁边站着的毛驴腿肚子不断地颤着,瘦瘦的如树枝一般的腿儿几欲跪下,地上松软的沙子里找不到一块石子,云生身上连一块坚硬的东西都没有,有的只是几块酥脆的干馍馍。于是云生从身上的搭包里摸出一块干馍馍给狼丢了过去。狼微微低头用鼻子嗅了嗅,又不屑地抬起头来。就在相持的当儿,从那边沙丘处又冒出一只比这只还要大一点的狼,它径直走到前狼的身后不远的地方,坐下了,目光沉静如刀。
此刻绝望象黑云般地袭上了阮云生的头顶,和死亡如此近距离面对,此刻他倒平静了,他无奈地抚摸着毛驴,心里突然对它产生无限的爱怜,“这头忠诚倔强胆小而又虚荣的老驴啊,到危险时刻,竟有如此情义。要是能活着的话,我阮云生将真真把你敬为兄长。唉——”,他对毛驴说:“回去吧,回去给家里人报信去吧。”他看到老毛驴眼里也充满了忧伤和无奈,于是照着驴屁股上狠揍一拳。驴望着阮云生,就是不动分毫。于是他便朝狼走去,刚才吓得半死,现在在绝境面前,他却出奇的平静了。他要作最后的搏斗,明知这就是去喂狼。在他全部的心里装着的一个念头便是秀禾,从前在秀禾眼里,他阮云生是多么勇敢而且机智,就要死了,也不能白白让狼轻松地就吃了。他慢慢朝狼坐着的方向走去,狼的眼睛如刀,他的目光坚定。狼朝后退了几步,后面的狼却稳稳地坐着,耳朵竖了几竖似要扑过来。这根弦眼看就要绷断的时候,这时云生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马的嘶鸣。紧接着从那沙丘后面跃出一匹马——是阮大成!只见阮大成抖动马缰,一手里握着一根胳膊粗细的红柳棒,那匹枣红马抖动鬃毛打了一个长长的响鼻,直奔两狼蹲踞的地方,蹲在云生面前的那匹狼躲闪不及,被枣红马腾起的前蹄踏在尾部踏个正着,正吱吱地叫着,后面的狼趁势窜起来趴在了马的屁股上,并一口咬住了马的尾巴,枣红马一时性起,抬起后跨,扬起后蹄,嗵的一声,枣红马后蹄重重踢在了狼的肚子上。就在那一抬一扬的当儿,阮大成竟被枣红马生生摔了出去。看到被踢中了肚子的狼在沙地里蜷着身子滚作一团。阮大成爬起来,拾起木棒扑上去,照狼身上头上没命地打呀打,直到被打的狼一点动静都没了时才住手。待回头看时,那只被母马踩伤的狼早已不知去向。只有阮云生悲喜交集,傻呵呵地一动不动地原地站着看着父亲打狼。阮大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了会气,然后把本来背粘土用的帆布袋子腾空,再把狼装进去,然后又用一根麻绳把袋子捆得紧紧的,驼在自己的坐骑上。走到阮云生面前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好样的——”
话还未落音,只见阮云生腿一软,险些又倒了,阮大成一把把他扶住。哈哈大笑:“你小子也有吓坏的时候啊,哈哈哈哈”。阮云生说:“我没吓坏,我只是又犯黑眼疯了。”阮大成说:“我这儿子唯一不像我的地方,就是爱激动,一激动眼睛就黑了,头就晕了,唉,不像不像啊”。说罢把儿子扶上驴背,回头去看他的马,只见马尾巴接近肛门的地方血肉模糊:“狗娘养的,坏透了,连攻击的地方都这么下作。”说罢朝布袋中的狼狠揍一拳,象打在一块肥肉上。接下来他抓了一把黄沙拍在马屁股上,枣红马疼得连打了几个响鼻,眼里泪光闪闪。阮大成心疼地拍拍它的脑门,枣红马似乎心领神会般用头蹭了蹭阮大成的身体。阮大成做完这些后对着前面坐在驴背上的阮云生说:“走吧,今天就不背粘土了。明日再说吧。真是怪事,这里都好几年不见狼了,怎么狼又出现了呢?我小的时候啊,土匪和狼一样多。今儿不是土匪来了,明儿就是狼来了,不过狼倒是到处到有,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除非是小孩子。村里爱哭的小孩子,不论多大,只要一给说狼来了或土匪来了,立马就能止住了哭。”阮云生坐在驴背上,阮大成牵着枣红马跟在后面走着。阮云生自经历这一番死里逃生后,不知为什么,突然特别想见秀禾。他是又后悔又惊喜,他觉得刚才那么险峻的情况下,竟然没想到秀禾,要是真被狼给吃了,最后时刻脑子里连秀禾的影子都没有,那才叫冤死鬼呢,所幸还活着,可以好好地想想秀禾了,他此刻心里无比光明无比幸福,全不在意阮大成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说什么。阮大成见儿子没什么反映,估计是吓坏了,就不再多话。父子俩一前一后朝村里走去。
第二节
到家时,天已麻麻黑了,月兰咕囔着:“乍回来这么晚呢,我都等了老半天了,做的拉面都坨住了。晚饭后秀禾还过来了,一直等着看你爷俩在亚麻湾拣到什么好东西了没有,说走时也不给她打招呼,她也很想去的。马都准备了,她爹硬是不让她去。刚才又被他爹叫回去了。还说你们来了喊她一声。”
阮云生从驴背上跳下来,撒腿便朝门外跑去,阮大成一把拉住他:“你小子装的呀,我还以为你吓坏了,让你一直骑着,老子一路上把骨头都走散架了,几十里沙路硬是走了回来,你一回来就象没事人一样了。”
阮云生说:“我去叫秀禾他们过来看好东西呀。”
阮大成笑了笑:“你小子人没长大,心里倒是装东西了,也罢也罢,去就去吧,顺带把你姨爹姨妈都叫上。”说罢没有把马牵到后院他的“工作室”去,借着一点月光和灯光却把马牵到正屋门口。对月兰大声说:“今天真是累死了,还真给你们带来好东西了,月兰你帮我把东西卸下来。”
月兰咕哝说:“谁敢靠近你的那匹马,它还不吃了我,要卸还是你自己去卸。”阮大成便说:“那你给我准备一把刀子。”
月兰疑惑不解:“什么东西,要用刀子。”
“罗嗦什么,快去。”阮大成不耐烦了。他把帆布袋卸下后,径直拖进了正屋。月兰在里面说:“什么东西,这么臭,快拖出去。”
阮大成说:“好东西,待会儿林茂文他家一家来了,再给你们看。”说罢懒洋洋地一屁股坐在靠墙的条凳上呷上一口月兰早已准备好的浓酽的沱茶。突然听到门外枣红马打着响鼻,象给他提醒什么。阮大成一下子站起来,朝外走去,一边对着枣红马说道:“我的小兄弟不乐意了,把你冷落了是不是,呵呵,走,今天老哥给你弄点好吃的。还有云生的老毛驴,功臣啊,今天一准亏待不了你们。”
把两匹牲畜拴好后,阮大成给它们每个一盆苞谷籽。看着它们埋头起劲地吃着,就好象他自己吃上了一般,全然不记得自己也早已饿过头了。听着枣红马满嘴咯里咯嘣的,而老毛驴嘴里半天才听到咯的一声。阮大成呵呵笑着说:“年轻就是好啊。”突然他听到前院月兰一声尖利的惊叫,嘴里嘿嘿地偷着笑了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悠然地看他的牲畜吃东西。一会儿阮云生也惊慌失措地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活了,活了。”
阮大成说:“什么活了死了的。慢慢说。”
阮云生说:“狼——活了。”阮大成一个激灵,倏地站起身来向前院而去。见门口站着林茂文、月桂还有秀禾,里面套屋月兰早已把头蒙在被单里,缩作一团。阮大成进去一看,帆布袋在当地剧烈地蠕动着,封口的地方已经松动了。他唉呀一声,赶紧跑到后院提了一根榆木棒,飞一般地跑进屋里,朝着蠕动着的口袋一阵疾风暴雨般地捶打。帆布口袋向外不断渗出一沱一沱的血,里面眼见着没有一丝动静了,他才住了手,喘了口气,笑呵呵地招呼大家进屋来,一边走进里屋,安慰月兰:“出来吧,什么事也没了,看把你吓得,它就是活了也在口袋里,你把头埋在被单里,等它出来吃你啊,真是活的能让死的给吃了,你们女人啊,关键时候一点用也没有。”此刻月兰才慢吞吞地从坑上起来,依旧是满脸的惊魂未定。外屋里,云生已解开了口袋,拖出一条已被阮大成打得面目皆非的狼来。
然后阮大成便唾沫飞溅着向大家叙说着这一天的遭遇。林茂文赞叹地说:“想不到大成还有这本事,真是生擒柴狼啊,差一点就成了武松第二了,就这也该好好风光一会了,唉——不过救的不是别人的儿子,要是别人的儿子,你老弟明天要戴大红花喽。”
月桂白了林茂文一眼:“看你把书教到哪去了,是人重要还是大红花重要,还民办教师呢,赶明儿成了公办的,成了城里人,要这么说更是把城里人、公办的、大红花当成命根子?”
林茂文讪笑对月桂着:“说大成呢,干啥又牵出这些无关的事来。”
阮大成说:“好久都见不着狼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工夫,白拣了一个,狼身上可全是宝贝呢,狼胃狼舌头正好给嫂子治治胃病。别看人们说狼心狗肺的不好听,狼心狼肺狼肝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俗话说吃啥补啥,茂文不是常咳嗽吗,肺不好和心有关,心肺就给你了。肝给月兰和云生吃,他娘俩胆小。狼肉大家吃,可以温中散寒,补肾壮阳呢,还有狼鞭呢——”
月兰惊吓了半天躲在里屋说不出话来,现在见大家说得热闹,渐渐走出里屋对着阮大成终于张口了:“说话注意点影响,有孩子呢,夸耀了半天嘴,还不饿呀。”
秀禾一直怔怔地听着,时不时看看云生。云生发现秀禾在看他,于是也笑着看秀禾。秀禾却一转身一句话也不说就出去了。云生觉得很纳闷。大家都很高兴,怎么看秀禾的样子并不开心。过了一会,他找了个借口去找秀禾。在他家屋前屋后找了半天,也不见她的踪影,他想她一定是回去了,便走上那座桥,桥下水声潺潺,经过时一股清新的水气直逼躁热的暑气。他不由得朝下面一望。立刻便心醉神迷起来,水中一个在淡淡的新月辉映下的人影微微晃动着的,那细腻的肤色真如水中的月色一般。
他便叫了一声:“秀禾。”
林秀禾坐在河沿上的秀禾没有吱声。于是云生转身走到秀禾身边,见秀禾满脸泪珠儿,小声说:“怎么了,是我爹没给你分什么吗?”
秀禾摇摇头:“那样的东西,恶心还来不及呢,谁稀罕来着。”
“是他们说难听话了”?秀禾脸上微微一红不说话还是摇头。
“那是我没给你到拣围棋子了。”云生说道。
秀禾开始哭了出来,呜呜的,应和着潺潺的河中流水声,幽幽的:“你就是这样想人家的,哼。”“是我没带你去,你生气了。”云生不安地说。
秀禾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就是呀。”
把云生吓了一跳。用手搭在秀禾额上:“没发烧呀。”
秀禾说:“你才发烧呢,你自己喂了狼倒好,把我也带了去,想把我也一块喂了狼啊。”
云生搔搔头发:“那倒底为什么你这样子。”
秀禾说:“你可真是个大笨蛋,胆吓破了是小事,只要你完整地回来,就比什么都强,我也就很高兴了。”
云生喃喃地说:“妹妹真好,真的,事后我最后悔的事你知道吗是什么吗?”
秀禾说:“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云生说:“我后悔在那一刻,我当时脑子里啥也没有了,一片空白,我当时应该抓紧功夫想想你,要不然真让狼吃了,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秀禾噘了噘嘴说:“我就知道,你哪会记得我啊,要是真让狼吃了也是活该。”
云生幽幽地说:“经过了这么一劫,我觉得我突然长大了许多。”
秀禾说:“就你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包括你爹也是,他那么大了都长不大,你能突然长大?还有,你爹竟把狼心狼肺给我爹,乍就不给你留着呢,吃进你的肚子里,你也算有心有肺了,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说罢吃吃地笑着。
云生低头不语了。秀禾说:“不过,说是说,你经历这一动,我也得听听你当时是怎么样呢。”
云生顿了顿:“活着真好,死就是那么一刹那功夫,活着不知要拥有多少,现在看每一件东西,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好。”
秀禾又笑着说:“不是废话吗,都活得好好的,谁还有闲功夫想什么死呀活呀的。”
云生继续说:“活着回来还能和你在一起,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这你是不知道的,你没这体验。”
秀禾扭过头去,一张俊秀的脸在水中开出一朵艳艳的花,她轻轻朝阮云生挪了挪,轻轻捏了捏云生的手,两人坐着,静静地看着清幽幽河水泛着的蓝莹莹如宝石的光辉,河中一双身影在微微荡漾的水中被不断地揉在了一起。秀禾突然说:“我怎么忘了,你饿不饿呀。赶紧得回去吃饭了。”
云生也说:“你不说我竟然忘了,肚子都饿过头了。我们赶快走吧。”
第三节
这边阮大成和林茂文和两叔伯姐妹正谈得欢,门帘忽地一下被揭起来了,康老汉那肥嘟嘟的脸先进来了:“唉呀,谁弄来的一条好肥的狗。就是骚臭哄哄的,嘿嘿。”
阮大成说:“啊,是的,嗯,不错就是一条狗,你老看仔细了,一条真正的瞎眼珠子赖皮狗,哈哈哈。”
康老汉也不答话,上前拖起狼尾巴就往外走。阮大成急了,忙把住门口:“别呀,这可是我弄来的。”
康老汉说:“既然是一条赖皮狗,有什么稀罕的,还不赶紧扔了,弄得空气都不好。”
阮大成忙说:“我和你开玩笑的,还什么能逃过你老汉的眼睛,我们刚已瓜分了,只有皮子没有分,给你了,你的关节炎算是有福了。”
“呵呵呵呵,好好好好。”康老头乐得合不拢嘴,“我可就不客气了。”
阮大成说:“你老什么时候客气过呀,要不把弥勒的事也客气了。”
康老汉说:“不行,弥勒不行。我今个找了你算是两趟了,知道你挖粘土去了,谁知你竟弄一条狼回来,你小子不简单。但是你答应的事,我就是再白送你十瓶金徽,你也得讲信用。而且记得弥勒身上的物件得全。”
阮大成哈哈大笑:“一定的一定的,不但物件要全,要且还要大的。呵呵呵呵。”女人们都嘿嘿地偷着笑了。
康老汉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了,尴尬又恼火地说:“阮大成你小子,你你你是欺负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你你你小心遭报应。”
阮大成说:“别咒我呀,这玩笑大家都开得,非我开不得,我又不是不给你捏,我就是对你太有感情了,你和我爹曾是老朋友了,论说我该叫你叔,可是叫惯了也就惯了,你该不会叫我改口吧。所以我是想要捏就给你捏个好的,可是我一直在你身上找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找不到,捏出来的也就象样罢了,那我就对不起你老人家了。”
康老汉说:“什么东西?你说出来,我给你不就得了,跟我你绕什么在弯子呀。”
阮大成说:“这东西在你身上,可是给你说出来你也不懂,这是做我这手艺的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我一直在等,可是却一直没有在你身上充分表现出来,我抓不住,那是不能急的。”
阮大成说的这些话只有林茂文知道个一二,别的人都听不懂,于是他便拨转话题:“怪事呀,这里狼都绝迹这么多年了,怎么又出现了呢?该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吧。”
康老汉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打土匪时,连并把狼也打完了。土匪没有了,那是现在太平了,狼又出现了,也说明现在太平了。”林茂文问为?
康老汉说:“在我小时,狼就和狗差不多,在村里白天有时都能看到。各家把自家的猪呀鸡呀孩子呀管好就行了,狼是从来也不会主动伤人的,祖上从来都如此,人不怕狼,狼也不惹人,人被狼吃的事很少听到的,因为人和狼打交道的时间久远,这地方单就我那过世的爹,就和狼有一段不解的情缘呢。倒是后来土匪来了,唉——解放后解放军清剿土匪时,把狼也一并给清剿了。人与狼也就没有什么故事了,说起狼,大家心里都是先有了一个吃人的印象,然后狼与人就成了天然的死对头。现在有了狼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不过防着些就行了,也不必赶尽杀绝的,都是生命哪。”
阮大成说:“说得也是,要不是今天云生,我也不会杀它,其实杀它的准确说是我的那匹枣红马,我想只要把狼吓跑就行了,没成想我的马竟然比狼还狠冲上去对狼就是又踏又踢的,通人性啊。”
康老汉又说:“确实是一匹好马,我当年和你祖爷爷要是有这样的一匹马,也不至于。唉——”。
康老汉望望自己空荡荡的档部长叹一声:“还好,我还拣回了这条残缺不全的命,你的祖爷爷,唉,不说了不说了,明天你还去挖粘土吗?”
阮大成说:“孩子都吓成那样了,就我一个人,没有帮手也不方便。”康老头说:“明天是八月十三日,死去的怨魂也该来了,明天我把店门关了,反正白天也没多少人过来买东西,我随你去,顺带着在古董滩上拣些个破烂玩意哄哄小孩子们。”
林茂文说:“反正现在麦子也收了,大人孩子都没多少事,干脆明天我们把两家的马车套上一块去。再带上我的那竿步枪。再要是碰到狼,我也搞它一条。”
阮大成忙说:“好,都去,都去,也能多拉一点粘土,不过我的马屁股被狼咬了,那头老毛驴又没劲儿,慢得象蜗牛,去不成。”
康老汉说:“套上我的驴车,我那驴牙口轻,骨骼好,吃得滚圆滚圆的,正好去溜溜。”
阮大成说:“你老也一样,也该溜溜。”
康老汉嘿嘿地笑了笑没怎么当意。
月桂、月兰却说:“毒天毒日的,我们不去,孩子们也不要去了。”
忽然门外一个脆甜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到古董滩拣棋子去。”是秀禾的声音。紧接着秀禾和云生便进来了。
阮大成说:“你就不怕被狼吃了啊。”
秀禾说:“才不怕呢,云生哥哥都让狼吃了一回了,凭什么他可以让狼吃得,我就吃不得,我的肉比哥哥香呢,我也要让狼吃一回去。”
满屋的人都被秀禾轻松的话弄得笑了。阮大成说:“好好好,明天两个婆姨守家,其它人同去同去。”
第四节
第二天,康老汉驾着他的驴车,驴车上装有一瓶酒并三五卷烧纸几块糕点什么的。他的车上坐着秀禾和云生,跟在林茂文驾着他的马车的后面。林茂文的马也是母马,脾气温顺,又是一匹走马,车子在沙地上行进得很稳。康老头的驴也是头叫驴,套上车后,就兴奋得不得了,走起路来连跑带跳,又加之前面一匹母马的缘故,更是兴奋地不行,动不动就窜到了前车跟前昂昂昂地要靠近母马。
林茂文很恼,扬起鞭子就要抽驴,康老头忙制止:“别打别打,和你的马套套近乎,至于吗你。”
林茂文说:“你这什么驴呀,一点都不知道含蓄。”
康老汉说:“就你们读书人爱含蓄,可读书人也最不够意思,不过我可没说你,你的底我还是知道的,一个老实实的教书匠,可是咱们乡这几年什么落实知识青年回城的政策,回城解决户口和工作,有些个没良心的知识青年,没结婚的倒也罢咧,可恨的是结了婚的把咱乡的漂亮妹子娶了,为了进城要搞什么突击离婚。老婆不要了倒也没什么,可好些人连孩子也不要了。唉,人啊,怎么能这样呢。林茂文,听说你要进城了,还解决工作,还容许带一个孩子,你可不敢做那样没良心的事啊。”
林茂文讪讪地笑了笑,这地方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些事你们知道的比我还快。不过我决不会和他们一样的。”
康老汉说:“那就好,你小子我也看了几十年了,人还是不赖,就是始终不象个农民的派头。我这次随你们去,顺带着在古董滩上拣些个破烂玩意。”
林茂文说:“你一把年龄了,拣那些劳什子作甚?”
康老汉说:“我有一个在省城的侄孙女和秀禾差不多大小,唉,苦命的孩子啊,差不多也该来了,拣几样东西,哄哄城里来的孙女儿。”
月兰和月桂几乎齐声问:“怎么了?”
康老汉说:“还不是钱多闹的。侄儿两口在省城,一个是政府部门干部,一个经营酒吧。日子过在天堂里,却偏偏女人偷汉,男人养小。前不久侄女来信说。她父母刚离婚才不到三月,又都各自迫不及待地结了婚,她开始跟着母亲,那个男的不喜欢她,快一个月了连话都没给她丢下一句。后到父亲家,后妈更是不顺,看见便冷嘲热讽地骂。处在夹缝中,实在没法呆下去了,她想起了远在南湖乡下的叔爷,于是赌气说到南湖去,没成想,我这孙女的爹娘竟万分乐意,并一致赞成送她过来,每月还给一百元生活费。唉——造孽啊,我都七八十的人了,再摊上一个孩子,这两口子也能想出来。”
林茂文却说:“也是好事,老康头老了老了,倒也有人照顾了。”
正说着,驴车已蹭到了马车的旁边,驴兴奋地用头靠近母马,两辆车帮子(车辕)碰在一起,在沙地里险些翻了。
秀禾吓得尖叫连连,康老头赶紧往回拉,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你这畜牲,真怪我当时没把你给骟了,凭空惹出这许多的不安分来。”
云生不敢对康老头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偷着笑,秀禾脸红得象朝霞一般。沙漠中的太阳就是这样,一出来就热辣辣的。两辆车行进一下子就慢了下来,驴也似乎在热浪中失去了躁动的欲望,鼻孔大开地直顾喘气。连头也不愿抬一下。太阳快近中天时,走到昨天阮云生遇见狼的地方。
阮大成在前面突然说:“有情况,有情况。”林茂文赶紧把那竿步枪上了镗,紧张地蹲在车帮子上搜寻着。
后面赶车的康老汉对林茂文大声说:“先别开枪,待我过去看看。”说着赶着驴车快快走到了马车跟前。原来就在阮云生遇见狼的地方,昨天那只左脚肿了的狼兀自坐着,看见人来,低低地嚎叫着,声音充满了凄凉和悲愤。阮云生见罢,早已浑身汗毛直竖,而秀禾早已缩作一团偎在云生怀里。
云生抖抖索索揽着秀禾的肩幽幽地说“别怕,别怕,有有,有我们呢。”
康老汉丢开驴车,把缰绳丢给云生,走到阮大成和林茂文的马车前,轻轻挡开林茂文手中的枪。向坐在几十米开外的那只狼看去。它正坐在前面一道沙丘上,看见人车马过来,也不回避。只是仰起头来长长地嚎叫着,令阮大成和林茂文毛骨耸然,林茂文第二次把枪瞄准了那匹狼。
康老汉一下子夺过林茂文的枪:“它并没有要攻击咱们的意思,不能乱杀生。”一边向狼喊了一声:“嗨——”。算是撵它,让它让开道儿,它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要不就是回着嚎叫一声。阮大成拿石块扔它,它瘸着左脚随便地躲一下,便又坐下不动了。任他们怎么呼喝,狼就是不挪窝儿。
康老汉说:“阮大成,你造了孽了,那是只母狼,你把它的男人打死了,现在它的脚好像也被你的枪子儿伤了,它根本就没有攻击力,看来它是不愿离开失去它男人的地方啊。”
阮大成说:“它的脚可不是我弄的,我看得分明我的马只不过踏在了它的后腿上,它的前脚什么时候伤的,我可不知道。”
于是康老汉离开阮大成和林茂文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狼仅十来米的地方停住了。它盯住那只瘸腿的狼看了看,见它没有什么异样,便面对着狼盘腿坐下来看着它。瘸狼于是向康老头低声嚎叫一声,像谁家的狗悲切的呼叫,只是那幽远凄苦而苍凉的声音在沙漠中传得很远很远。
秀禾渐渐从这种声音中平静了下来,她坐直了身子哀哀地说:“狼听起来好像并不可怕啊,狼叫得好凄惨,我心里听着很难受。”
阮云生说:“就是呀,昨天也是这个样子,我怎么就听不出难受,我只是听出了恐惧,看它那个样子并不是想要吃我,可能是有什么别的事,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两匹狼堵在路口,不吃人又是做什么?”
这时林茂文又慢慢地端起了枪,开始对着坐在康老头对面的狼瞄准。阮大成看着康老头这反常的举止目瞪口呆,就在林茂文要扣动板机的一刻,秀禾一下子从他身后扑过去,把端着射击的林茂文撞了个趔趄,枪还是响了,子弹却落在了狼的脚下,差了那么一点点,在沙土中腾起一朵小小的沙浪。几乎是同时。
康老汉冲着林茂文,林茂文冲着秀禾:“疯了吗,干啥呀。”等众人回头看去,狼在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幽怨地长嚎一声,瘸着腿翻过沙丘不见了。
第五节
两辆车继续前行了,太阳已经很高,白天白日头白沙漠。晒得大家都昏昏欲睡,唯独康老汉在经过那匹狼后,心情很激动,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象被点燃了,脑门上淌着亮晶晶的汗不断地埋怨林茂文说:“狼在你们的眼里是坏的,是恶的,可是你们永远也不知道,它只是一个动物,它没有人那么多固定看法,它只是随其本性生活着。而它的本性其实并不坏,凡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还是动物都不坏,你是城里人,你没有真正走进这片土地,你也许一辈子也不明白,所有土生土长在这片绿洲沙漠上的人和动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善良。你们这一代人接触狼太少了,有些事情你们根本就没有见过经历过,你们根本就体会不到。”
林茂文不耐烦听康老汉的话,吆喝一声他的枣红马,于是他的马车一下子就超过了康老头的车。康老汉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眼神茫然地望着茫茫的沙漠边际。
秀禾问道:“康爷爷,我爹他不爱听你的,我们听,你给我俩讲讲你们小时候的故事吧。”
康老汉说:“好,我小时候啊,那时村民没有枪,住在这里的人本来就远离城市,四周又是无尽的沙漠,是一处绝好的世外桃源,这里有寿昌海、有泉水、有芦苇、有鱼、有杨树,当然也有狼,狼还很多,可是村民们也都不怎么怕它们,虽然一户和一户住宅住处离得都比较远,狼的声音和狗的声音一样多。有时随出门就能碰到狼,呼喝一声,或者拿起棒子追赶,狼便夹着尾巴跑了,只不过它们欺负小孩子,这也是大人们说的,这一点上大人得把自家的孩子看紧点。不过也没有什么,象我,我的爹妈生了我们兄弟三人,他们先后因一次瘟病撒手而去时,我们兄弟中最大的我才只有十岁,我们住的房子是没有门和窗的,晚上睡觉,门是几块破杨木板,窗子上磊几块碎石头,一到夜晚门前窗边就不断地听到狼的嚎叫声,我们三兄弟早已习惯了,晚上只要吃得饱就能睡得香,也没见哪一个被狼叨了去。”
秀禾又问:“狼真的不吃人吗?”
康老汉说:“吃,只吃死孩子,那些刚生下来就死掉了孩子。不过有一个孩子很奇怪。我们村那时有一个妇女生孩子生了一只小老鼠。”
云生哈哈大笑:“骗人,人怎么能生出老鼠呢。”
康老汉接着说:“不是老鼠,是象老鼠一般大小,你想想这孩子长到两岁时,拉出的屎只有香灰那样细,那还不跟老鼠是一样的。”
云生说:“老鼠屎是象米粒,香灰屎该是鸟屎。”
秀禾说:“行了行了,再不要讨论什么屎不屎的,恶心死了。”
康老汉接着又说:“那孩子的妈有一天领着它在院里喂鸡,等把鸡喂完,回头一看,孩子没了,转身就找,老远便看见一只狼叨着她的孩子跑了。追了半天也没撵上。只好做罢。谁知到了第三天早晨,听见门外有一丝呀呀的声音。推门来看——孩子端端地被放在门口,嘴角还残留着奶水,一闻,一股腥膻味儿,才知道是狼又把孩子给送了过来,后来那孩子终于因为先天不足死了。你想想连狼都嫌孩子太弱,她能不死吗?但也足以说明,狼的本性并不坏,我们这里兔子呀、旱獭、刺猬、野羊什么的这么多,它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吃人的。它能养人的孩子起码还说明它与人天生很亲近呢。”
秀禾对阮云生说:“这么说来,你和你爹昨天打死的那匹狼真是不应该呢。我说我今天听到母狼悲伤的嚎叫,开始害怕了后来竟觉得很难过呢。”
康老汉看着秀禾:“嗯,秀禾是个好孩子啊,要不是你刚才那一下,唉——又是一条命啊,作孽啊。”
云生说:“康老汉,你刚才坐在狼对面,为什么呀?”
康老汉说:“你不知道吧,人有人言,狼有狼语,而无论是人是兽,眼睛是可以交流沟通的共同的语言。狼本来和狗是同根的,想想狗与人之间是可以多么亲密的沟通,其实狼比狗还值得信赖,因为它虽然有野性,但性情更加本真。我看了你爹昨天打死的那只狼是个公狼,今天看到的是只母狼,它们极有可能就是一对儿。你爹把那只狼打死了,这一只苦苦不肯离去,就是明证。而且我今天和这只母狼对视了一会,我发现它们其实根本就不缺什么吃食,从昨天的那只公狼和今天的这只母狼看来,它们有的是吃的。”
云生说:“你说得有点道理,我昨天给它抛去的干馍馍,它嗅了嗅连望都不再望一眼,我以为它想吃我呢。”
秀禾接着问:“康爷爷,那它们堵在路口究竟想做什么事呢?”
康老汉说:“这也是我想搞清楚的,不过看来,这两匹狼似乎真有什么需要人来帮它们解决的,可是我们还没帮它们解决什么,就差点把它们全给杀了,人才是最危险的动物啊。唉,要不是你爹刚才的那一枪,或许我今天还真能为这只母狼做点什么呢。”
云生也不说话了,他突然觉得很沉重,觉得他和他的父亲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以至于驴车到了古董滩,距离寿昌海边的家不知经过了多少道鱼鳞般陡峭如削,蜿蜒若游龙的沙梁,才见前面沙谷中出现一片废墟,一条突现在沙漠中的如同大海中的一个狭长的孤岛,孤岛其实是一条未被沙沙漠掩埋的戈壁,戈壁上建筑物的房基清晰可辨,城堡的墙基断续可见。还有一截颓圮的峰火燧,孤零零地矗立在铁色戈壁中,这是古阳关的遗址。当年垣壁高大,城堡屹立的雄关如今变成一片荒滩——“古董滩”,这里是中原与西域通道的重要关口,也是古丝绸之路必经的关隘,可以说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忙的大道,“阳关大道”即在他的脚下。这里不仅有汉代的铜箭头、陶片、陶罐,还有料珠、玛瑙等,在这里只要细心寻找,总能找到一两件古董,“过了古董滩,空手不回还。”历史上这里一度繁华,又一度遭受战火的洗劫。于是留下了这许多可资后人拣拾的遗物。
本来云生是一心想来这里寻“宝”的,这一年来陆陆续续他已为秀禾拣拾了将近三百多枚黑白棋子儿。是打算在明年四月秀禾生日时凑齐了送给她的。这些散落在古董滩中的石子儿,是经过细心的打磨,每粒和豌豆般大小,两面都磨凸,象是一个小飞碟,也不知古人的棋盘是怎么样的,难道每一纵横线相交处都是凹下去的。不过既是古人留下来的,自然也显得意义不凡了,尤其是秀禾特别珍爱这种用天然黑白石子打磨的围棋子。于是云生便答应秀禾一定要拣够整整一盘围棋的数儿,做为对秀禾最好的礼物送给她。可是到了时他还因为狼的事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在大太阳底下他无精打采地随意走着,秀禾却和康老头兴高采烈跳下车来地在古董滩上仔细地寻找着宝贝。康老头的驴自个拉着空车走向古董滩前面不远处的亚麻湾,阮大成和林茂文的马车早已在那里卸下了,林茂文的枣红马儿悠闲地啃食翠绿色的芦苇叶子。
第六节
亚麻湾是一条由泉水汇集而成的星罗棋布的湖泊,最开阔处如同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的镜子,在四周都是密密匝匝的芦苇环抱下,平静得如同一位甜睡的仙女,湖面无一丝波纹,偶而有大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又没了踪影,湖泊依然平静如镜。而此刻的林茂文就站在湖泊边高高的沙梁上,面对亚麻湾最深最大的一片湖泊,他举着枪静静地看着水面。湖泊与湖泊连接处则是一片一片的浅水滩,水滩大多深不没膝,下面全是碎碎的卵石和细细的青沙,在浅水滩周遭长满了低矮的灌木的青草,泉水流动时发出碎玉般的声音。在这里满水滩尽是小小的鲫鱼,湖里更是其它大鱼的鱼子鱼孙们的天堂。阮大成则顺着浅水滩的边缘寻找沉积的红色陶土。
只听得一声枪响,在空气中如炸雷一般,在水中却是一声实实在在的被打中后沉闷的水声,紧接着湖面上便泛起一片红光。林茂文撒开腿在沙梁上飞跑呼号:“打中了,打中了。”
然后向着在古董滩上的阮云生大声喊道:“云生,快过来,我打中了,一条大鱼,帮我弄上来。”阮云生于是便跑过去,站在沙梁上,甩去身上的衣服,露出黑黝黝黝的身子,向湖中一跃而下,只见湖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就没了人的影子,等了老半天,才从湖心里冒出一个黑黑的头来,手里托着一条七八斤重的大红鳟鱼。这时阮大成又在另一边大声呼喊云生让他过去帮忙。林茂文正在兴头上,便大声喊着让秀禾过去帮她姨夫的忙。秀禾嘟嚷着只好放下正在搜寻的“宝贝”去了。
秀禾脱去鞋子,挽起裤腿,蹑手蹑脚地趟水而行,开始是小心翼翼的,温暖的溪水中松软的青细沙子让她很舒服,水中小小的鲫鱼往来倏忽,她生怕吓扰了它们似地,慢慢挪动脚步,可越是这样,越是引起水中的小鱼的好奇,胆大的便悄悄游到她脚边,轻轻地啄一下她的脚或细腻的小腿,于是她倒受了惊吓,在浅浅的溪水中大呼小叫地奔跑起来,在平静浅水滩中便激得一片一片慌乱的,一片一片的水花。甚至还摔了好几跤,待跑到阮大成的地方时,浑身早已无一处干的地方了,碎花布衣紧紧帖在身上,显出玲珑的身段来。傻笑地站在浑身是土的阮大成前面。
阮大成说:“好玩不好玩。”
本来是又惊又喜的秀禾嘟着小巧的嘴说:“姨父你怎么这样啊,人家都这样了,你还开玩笑?”
阮大成说:“他们也真是的,让他们过来帮忙的,却给我弄来这么一朵出水芙蓉让人看。”
秀禾一下子羞红了脸:“姨父你还笑话我,我不给你帮忙了,我走了”。
说着就扭转身子要走。阮大成忙叫住:“先别急,穿上鞋子,到沙梁后面,把衣服脱下来晒一下,衣服贴在身上不舒服。沙子的温度高,两三分钟就干了。干了过来,帮我把这下面抠出的粘土装进麻袋里。”便埋头继续在一处断崖底层的薄薄的一层坚硬的红胶土上用刀子小心地抠着。秀禾见他不说话了,于是照阮大成说的转过一道沙梁去晒她的衣服了。
阮云生把大鳟鱼抱上来后,刚从水里出来,身子冰冰凉凉的,他想让身子晒晒太阳就绕过沙梁从另一处去父亲那里去了,当他翻过几道沙梁后,当翻过最后一道沙梁时,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他猛地转过身去,可是却又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牢牢抓住眼前的一幕。正愣神当儿,突然听得“唉呀”一声,于是他拨腿便跑,一下子便隐在了沙丘背后。抱着头蹲在沙地里,他感到脸烧得很厉害,不知是太阳太毒还是自己太龌龊。
正在无如无可地时候,觉得一丝儿阴影罩在了自己身上,便抬起头来:秀禾已经穿好了衣服,衣服还半干不湿的,披散的头发稍上还有水珠子滴下来,脸颊上一片绯红,手里握一束芦苇,见云生抬起头来,便兜头打下来:“你坏,你坏,我以后再也不会理你了。”
云生一边用手挡着,一边哀告:“好妹妹,我不是故意的,我要是诚心要偷看你,就让我的眼睛瞎了去。”
秀禾还是不饶:“好端端的浅水滩,你偏不过,非要从沙梁背后绕过来,你说你不是偷看是什么?”
云生说:“我也是刚从水里出来,想在沙梁背后过来帮爹,没想到就把你碰上了,你不也看见我了,浑身是湿的?”
秀禾说:“是这样啊,反正你已看了我了,你得赔我。”
云生疑惑又无辜地说:“赔你什么呀?”
秀禾说:“反正得赔。”
云生突然笑了:“瞧把自己美得,好像我把你看到眼睛里了,我把眼睛闭上睁开,算不是赔呢”。
秀禾又说:“不过今天没经过我的允许,偷看了我,得罚你。”
云生说:“该罚该罚,我听你的,怎么罚随你?”
秀禾说:“你把眼睛闭住。”
云生笑了笑闭上了眼。当他睁开眼时,一条红布已蒙在了眼睛上。
秀禾说:“罚你今天一天不准取下来。”
云生叫苦不迭:“这怎么好,又不是在家门口,就是闭了眼,想走哪里,我也能摸着去。可在这里,要我怎么办呢?改明日再罚吧。”
秀禾说:“不行,就今天,走哪儿你跟着我就是了。”顺手把一根细长的芦苇伸到了云生手中。牵着他就往阮大成那儿走。
云生说:“我把红布取下来吧,让爹看见了,要我怎么说。”
秀禾说:“敢看人家,就不敢承认了,我就要你自己给你爹说说去。”
阮云生讨饶道:“妹妹一定要这样,那我就给爹照实说了呵。”
秀禾说:“你怎么个照实说”。云生说:“我把看到的都告诉我爹。”
秀禾一下子又羞又恼:“你你你,你欺负人。”
阮云生取下红布走上前去:“那妹妹,等帮爹干完活,太阳再小一些的时候,我陪你古董滩拣围棋子儿去,今天的事只有我知道,我会为你保守一辈子的秘密的。”
秀禾这才罢了。
可巧阮大成就在那边开始喊起来了:“秀禾,衣服干了吗,干了就快穿上过来。”
秀禾的脸又红了,对云生说:“我先去,待会儿你再来。”
云生心领神会说:“好,我待会儿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阮云生也过来了。他爹正猫着腰爬在一处山崖下的石缝里里用铁锨抠着坚硬如石的粘土。秀禾在外帮他把抠下来的粘土装进麻袋里,麻袋里已经装了有几十斤的粘土了。感觉到云生也来了。
阮大成说从里面钻出来说:“云生,你个子小进去帮爹掏。我先把掏好的粘土背回去。”
阮大成说着就从里面爬了出来,一年秀禾和云生两个孩子脸都红红的就问:“你俩脸怎么了。”
秀禾忙说:“晒的。”
云生也附和道:“太阳那样大,你呆在山崖脚下,脸当然不红了。”
阮大成也没说什么话,背起粘土就走了。剩下云生和秀禾。云生诡秘地对秀禾说:“不但脸被晒红了,还有屁股也被晒红了呢。”
秀禾一下子哭了起来:“你还说,我不活了,我跳了湖算了。”
云生忙上前抓着秀禾的手:“别这样,我要再说,我先跳了湖,算是没有人知道了。”
秀禾说:“你跳湖里又淹不死,跳也是白跳。”
云生说:“我绑个石头下去。”秀禾说:“干嘛呀,谁让你去死了,我是说你只要不再提及此事不就行了,非要去死呀活的,你脑袋打铁啊。”
云生呵呵呵呵地笑着。
秀禾说:“赶紧进去掏土吧。”云生也便赶忙打住话题爬进了石缝中。
秀禾接着在外面说:“刚才我听你爹的意思好像要你继承他的手艺呢。”
云生说:“我才不想跟着他学这个,混得连酒钱都常赊,我要考大学,我要离开这里。”
秀禾说:“你先别吹牛,那你能保证上了高中好好地学习吗?”
云生说:“有妹妹伴读,敢不好好学习,来世我变驴去。”
秀禾说:“那也不错,我最爱听驴叫了,你就给我当驴吧。呵呵呵呵。”笑够了又说:“要是我高中不在这上,随爹去城里的高中呢?”
云生不吭气了,半响冒出来一句:“那我陪你去。”
秀禾噗嗤一笑:“我爹可养不起你个半大饭庄子。”
云生低头不语,他心里只怪他爹:地种得糊里糊涂,泥也捏得潦倒不堪,别说供他到上大学,就是供他到城里随姨爹上高中都是天方夜谭的事。见去生不语。
秀禾说:“爹爹进城,我还不一定也进城呢。这的高中虽然没有城里的那么先进,可这里自由自在,只要自己肯学习,说不定这还是一个城里学生没有的优势呢。”
两个孩子正说着话,听到又一声沉闷的枪声。
云生对秀秀说:“这不,我又得帮你爹捞鱼去了。”
果不其然,不到一会儿。林茂文跑来了,喜不自胜地对阮云生说:“赶紧,我又打中了一条大的。”
秀禾对林茂文说:“别用枪打鱼了,好惨忍啊,我都听不下去了。”
林茂文说:“小丫头懂什么,那一枪打下去,比吃到鱼还叫过瘾,这就是过程的乐趣,你不懂的。”
秀禾还要说,林茂文已经拉着云生走了,秀禾在后面生气地说:“云生,你有个主见没有,你再这样干就是帮凶。”
云生回头一笑:“你说,现在我听你的还是听你爹的,况且鱼已经打下了,不去捞那更是浪费。”说着便去了。后面只留下秀禾站在那里生气地跺着脚。
第七节
阮云生把鱼捞上来后,赶紧去掏粘土,见秀禾不在,阮大成也没回来。心里直纳闷:他们哪去了。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声。他突然一拍脑门,便转身向古董滩方向跑去。
果然当阮云生踏上古董滩,突兀的平展如鱼肚的古董滩上,几点残垣断墙,几点日渐消殒的坟茔中康老汉、阮大成还有秀禾三点小小的人影跪成一排跪在一个大大的微微凸起的坟茔前。他便走了过去挨近秀禾的身边跪了下去。
只听见康老汉对着坟茔絮絮叨叨地诉说着:“阮叔,你的后人今天也来了,虽然你没见过他们,他们也没见过你,可他们是你的真正的后人啊,还有顾叔、陈叔你们在九泉下也可以瞑目了,可是曾经跟随你们的康二蛋已是一个快入土的人了,却孤苦零丁地活在没有什么指望的人间,我死了又有谁来祭奠呢?当年还不如一并让土匪砸碎了脑壳,埋在一块儿也享受着后人的祭奠。”说着他早已泣不成声,眼泪流了一脸。
秀禾眼见得也哭了起来。云生眼睛酸酸的,他老早就听到爹说过,他的太祖爷爷的故事。可那还是在解放前的事了,过去了已近半个世纪,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尽管康老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他还是怎么也难以亲近那个如同古董滩一样古老的故事。阮大成看来也是一样难以找到亲近这个故事的感觉。他也是默默地跪着听康老头不停地诉说。
康老汉哭了一会,又继续说:“阮叔,今天就当着你后人的面,我把这个故事替你讲给他们,要不我死了,你们也就彻底要被后人忘了。”
他转身向云生说:“知道吗,你太祖爷爷是做什么的吗?”
阮云生摇摇头。
康老汉说:“种大烟的。”
云生一惊。秀禾也很吃惊。阮大成说:“你爷爷就是吃烟土吃死的,你也没见过。”阮云生心里突然感到一股悲凉浸上脊背,脊背上麻麻地一道寒流直贯头顶。
阮云生低低地说:“原来我的先人不地道。”
康老汉继续说:“云生,不能这样说他们,那都是很好的人,在那个年代,人们想要活命全在种罂粟上,可是死于非命也在这上面,这古董滩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遗物吗?就是这里有数不尽的战乱和杀戮。这里是难民流民的故乡,这里当时还没有开垦出可供许多人耕种的土地,可是人要活命就得想办法。这里是罂粟生长的绝好地方,水源充足,太阳炙热、土壤酸性小,罂粟见水就活,那边亚麻湾是南湖最好的罂粟生长地,又是天高皇帝远,每年这个时节,是割大烟的最好时候。可就是在五十年前,当时我还不到二十岁,我算是一伙里最小的一个人,我随你五十多岁的太祖爷爷,还有另外三个同村的,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一块来,他们割大烟,割大烟是个细致的活儿,他们嫌我毛糙,让我负责做饭。也就是今天,八月十三日,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中午时分做好饭后,我去叫他们过来吃饭。当我翻过沙梁刚露出一个头时,就听得你太祖爷嘶声朝我喊道:康二蛋快跑,有土匪。我一惊,定睛一看,他们三个脱光了衣裳被背靠背结结实实绑在一棵杨树上。我于是转身便朝沙漠深处跑,跑了许久,感觉可以松口气了,回转身一看,一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哈萨克蒙面土匪正举着枪向我瞄准,我刚说了声完了,接着就听到一声枪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醒来时,摸摸脑袋完好无损,摸摸身子,也完好,可是当要坐起来时,才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朝下一摸,血肉模糊。那时候我不知想死过多少回,可终于没死成。因为我看到被绑在杨树上的三个人,那惨状简直不能说。后来各家都来人认领,就谁也分不出谁是谁家的,就干脆把他们三个合葬一处了。如今其余两家后继无人,就余你们一家。我今天就把故事全给你们讲了。心里也可以放下了。”说罢又是一阵痛哭。阮云生也终于悲从中来,平日里乐呵呵的阮云生一哭起来,却真的是天昏地暗。他从祖上的生命中似乎感到了某种深深的生命悲剧意味。倒是让康老头、秀禾还是阮大成反复地过来劝解了半天才止住了。
第八节
当太阳偏西时,一行人各自办完了各自的事情套上驴车马车走上了返回的路。虽然两车上都装上了重重的粘土,因为要回家,康老头的驴和林茂文的驴都格外卖力。赶到晚霞染红整个沙漠时,已经走到了白天碰到狼的地方。那地方在晚霞的映照下,如波如鳞的沙梁象大海又象燃烧的火焰一般颇为壮观。
云生在经过那地方时,从驴车上抓着车前木架站直了身子极力向那块沙丘地带张望,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忙叫康老头吆驴停车。跟在驴车后面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林茂文笑着对云生说:“是不是想要找白天那匹狼。”阮云生也不说话,突然从驴车上跳下来,在沙漠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沙丘走去。几乎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在四五十米远的沙丘上面似乎卧着个什么东西。阮大成回过神来,大声对阮云生喝道:“云生,你疯了吗,赶紧给我回来。”云生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前走。秀禾也紧张地喊:“云生哥哥,快回来,那里有狼。”可他还是自顾自地朝前走。林茂文索性把枪举起来重新对准了前方卧着东西的地方。这时康老头说话了:“林老师,快把枪放下,我去。”说着把驴车丢下,也跳下车追云生而去。
阮云生在走到距狼四五米的地方站住了,这时他清清楚楚地看着这只两天以来守候在这里的狼的真实面貌:它侧着身子斜斜地躺在松软的沙子里,两只前脚已经被风埋在了沙子里,它的嘴半张着,嘴里已灌进了许多的沙粒,眼睛紧紧地闭着,沙漠中的风轻轻地吹动着它土黄色的如刷的毛,它的肚子微微隆起。显然它已经死去了。看了半天,他猛地走上前去,俯下身子,快速地用手刨开埋住狼前爪的沙子,他托出一只肿胀的狼的左爪,左爪上一根粗粗的荆棘从前掌直直地贯通到爪子背面。看到这一幕,阮云生傻了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只已死去半日多的母狼,许久许久,听到后面康老头哼哧哼哧的走近的声音,他恨恨地往沙地上捶了一拳,把狼的那只爪子指给康老头,后面跟来的康老头接过狼的左爪:“云生,唉——。”于是转向阮大成、林茂文、秀禾:“你们都赶快过来。”
等他们来到时,阮云生低着头一个人神情恍惚地走了。阮大成看着狼的肿胀的爪子,顿时目瞪口呆。秀禾在狼身边跪下身子用手抚着母狼的身体直往下掉眼泪。康老头让阮大成托着狼的爪子,自己从怀里摸出一根针来仔细替这只死去的母狼挑这根遭他们误解甚至招致它的丈夫杀身之祸的刺。阮大成怔怔地看着为狼挑刺的康老头面部复杂的表情,在此等情景之下任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刺终于挑出来了,紫红橙亮,是一根沙枣木硬刺,他把那枚刺握在手里对秀禾说:“小孙女,这根硬枣刺,这是我们大家的错。你知道吗?”
秀禾说:“知道,是为了我们不要象对狼那样相互猜忌和不信任。”
康老汉又对阮大成和林茂文说:“听到了吗,多聪明的孩子,不过秀禾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林茂文不解地说:“呵呵,你老,呵呵,真是老了。”说完便独自回去看他的马车去了。
康老汉一边看着林茂文的背景一边握着秀禾的手说:“孩子,我对大人们不想再说什么,他们的思想已经定型了,有些事已经没法给他们说得清楚,我的话他们也不爱听,我是个快死的人了,活了七十八了,基本上我也能看得清这世上的一切真真假假,云生啊,你要记住,这根硬枣刺。”
秀禾一边哽咽一边使劲地点着头。
这时阮大成还在怔怔地盯着康老汉看着,康老汉一回神说:“大成,你这是做什么,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看头。”
阮大成突手舞足蹈地说:“找到了,找到了。”说罢便朝马车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