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寒冷的南湖冬天,随着林茂文父女俩的归来,给南湖乡的村民们带来一股十分奇特的气息。生活在乡下几十年的林茂文终于是脱胎换骨了,这让人羡慕而又悲怆自己世代农民身份,世代与世隔绝的生活。但他们同时又互相安慰自己:“城里有什么好,进了城,人心就变了,城里花花世界,比不得乡里安稳。”
在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虽然住得也不过是集体宿舍,条件十分的窘迫,但回到乡下,林茂文本人竟然还是不适应生活了几十年的乡土家中的生活,他爱干净,他不习惯哪里都是土的日子,可农村本来就是土里生活的,衣不沾土,脚不沾泥,那就连供在村庙里的菩萨也做不到。所以在家里的生活,他无论做什么都表现得很仔细,坐时必擦,起身必弹,并且时时显得被尘土沾染了似得皱皱眉头,但看到妻子月桂辛苦操劳又凄苦的眼神,他又觉得:我本来就是不乡下生活的人,何苦又在乡下娶了她,对于一个农村妇女,余月兰真是一个很贤淑的好女人,可是她不该嫁给一个双手见不得沾泥的书生啊,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啊,我们几十年的生活就像是砖瓦与泥坯的关系,尽管有几十年的沾连,但一旦分离了,就砖还是砖,泥坯还是泥坯,始终不能联结成一体,要是把余月兰也带到城里去,把这块泥坯回个炉,也变成砖,那样我们就真正成了一体了,唉,在城里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屋也还真不敢想呀。这次回家,对林茂文来说,好像只是做了一个并不真实的梦,他的脚压跟就没有真正落在南湖的土地上。
林秀禾却不同,自小生活在乡土之中的她,尽管在城里生活一段时间后回来,清秀的她长了一岁后,更加清秀脱俗。回到乡下后,除了南湖一块块碧波荡漾水晶般的海子湖,现实中竟然没有一物可以配合她的精致,阮云生和她在一块时,越发显得林秀禾光采照人。幸而,林秀禾并没有因为自己出脱的美丽而冷落了和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哥哥阮云生。她在假期中,几乎天天要到阮大成家去找阮云生。阮云生家里有康梦玲,康梦玲对于林秀禾的到来,刚开始也表现得就像是亲姐妹一样,但看到阮云生和林秀禾两人无论说话还是玩耍时就沉下脸来,但却并不走开,把他们的话题尽量茬开,不让他们随性地奔一个话题大侃。她的做法也很能凑效,常常把三个人都弄得不知说什么好,然后三人无趣地分开,就各做各的事去了。短短的一个假期中,阮云生竟然很少有单独和秀禾在一起说说话的机会,他只要和林秀禾在一起,康梦玲总会很恰到好处地加入进来,这让阮云生很烦恼,但同时也促使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一次阮云生对康梦玲说:“我们下午一块去古铜滩上拣石子儿去”。
康梦玲用手搭在他及门上说:“云生,没发烧呀,这大冬天的,那又是个无遮无拦的风口子,什么地方玩也比那地方玩好呀。”
阮云生嘿嘿一笑说:“姐,我看你呀,还是呆家里吧,反正我是要去的。”
康梦玲不依:“还以为你让人少操心呀,身子单的老是动不动就发烧,这大冷天的,你去我也不让你去,况且你老去那里拣那种破石子干什么?”
“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阮云生口气很硬。
康梦玲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一流泪那双眼睛就显得无辜而绝望,那是从小离异家庭孩子所特有的神情,阮云生避开她的眼神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那里清静些,姐你就不要为我担心了。”
康梦玲一句话再也不说,忙为阮云生找衣服、手套和围巾。阮云生家里穷,竟然没有多余的冬衣,康梦玲就把自己的围巾给他围上,把阮大成的一件大衣找来给阮云生套上。阮云生正要出门,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就回过头对康梦玲说:“谢谢,梦—玲。”康梦玲听到阮云生第一次称呼她为梦玲,脸上飞过一道红晕,叮嘱他说:“别呆久了,要早些回来啊。”阮云生答应了一声就走了。
阮云生并没有直接去古铜滩拣石子,而是去了林秀禾家里。冬天,为了省柴火和煤块,谁家里也只生一个炉子,他们并没有单独在一起说话的机会。看着阮云生进来,林秀禾先是一阵惊喜,而后发出一串笑声:“云生哥,哈哈哈哈。”阮云生低头自顾了一下自己的装束,嘿嘿嘿地笑笑,先对林茂文和余月兰打了声招呼,说要带秀禾出去玩。余月兰笑着说:这大冷天的,不好好呆在家里,外面冰天雪地的有什么好玩的。”一句话把阮云生说得脖子粗脸子红,愣是说不出话来。还是林秀禾说了话:“云生哥这穿红着绿的打扮,肯定要去演戏,是不是?”阮云生不说话,笑笑。林秀禾啥话也不说开始翻箱倒柜,把自己也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她竟然把林茂文的衣服披在了身上,宽宽大大的,在她爹娘眼前转了一圈,对他们说:“像吗?”林茂文和余月兰傻了眼,齐声说:“像什么?”林秀禾哈哈一笑,说道:“这都看不出来,像个土老冒。”说罢拉过阮云生的手就出门,林茂文夫妇看着女儿和阮云生出了门,相视一笑。
第二节
阮云生和林秀禾走在路上,碰到好几个同村的人,谁都没有在过多关注阮云生和他并肩走着的林秀禾,阮云生对林秀禾的穿着十分感激,她是为了不惹眼才这样的,要不然,村里人本来闲话就多,又加上林秀禾天生丽质,要是林秀禾不加掩饰直接和阮云生这样走在一起,那还不把村里人的眼睛给惊出眼眶了。人就是这样,也就是半年前,他们成天在一起,谁也不说啥,可突然有一天,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事人或许看不出来,外人却都是眼明心亮,一看,这不对,不同的东西放在一块,肯定有着暧昧的成份,或者这几乎刺激了他们的常识,他们用他们几声窃窃的私语就足以摧毁这他们眼里的反常。
阮云生和林秀禾是不是同类人,他们自己完全没有这个意识。在阮云生眼里,那个浑身上下透着洋气的女孩,无论她在哪里,无论时日多久远,而她永远是水晶透亮的,他可以毫无牵拌地直接进入林秀禾的内心。而在林秀禾的心中,这个瘦瘦黑黑的农家小子,无论她走到哪里,他就是她的故乡,只有和他在一起,她的内心才有了根,或者快乐或者忧伤,或者苦涩或者甜蜜,她都能做到完完全全的自己。
他们在路上走着,他们并不说话,只偶而互相看一眼,而后一笑,在路上他们像一对飘飘的蝴蝶,虽然这是在最严寒的冬季里,可他们的心中早已是春暖花开,当他们经过村子最后的一座子时,阮门是开着着,这是村里一何寡妇的家,她一生风流成性,年轻时据说与村里好男人有染,是村里女人们重点防范的对象,如今年老色衰,名声又不好,终于误了时光,再无人愿意娶她。她在午饭后,坐在院门前的半截子树桩子上,紧裹着厚厚的棉袄,借冬日里一丝阳光取暖,见到阮云生和林秀禾经过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天生一对啊,唉——天生一对呀”阮云生和林秀禾一惊,回过头再看她时,她已经把头缩在棉大衣里,筒着手,一副懒懒的样子。阮云生刚想要问什么,林秀禾一把拉过他的手,示意他赶紧走开。
走过去了,阮云生问林秀禾:“我想问问她想对咱们说些什么,你怎么就拉着我走呢?”
“她是怎么样的人,嘴里还能说出什么好来,谁都避她不及,你倒要招惹!”林秀禾用眼睛余光剜了阮云生一眼,继续说:“以后再不准和那样的女人说话。”
阮云生嘿嘿一笑说:“小心眼,你连老女人也防啊。”
林秀禾早已脸涨得通红,她胸脯一起一伏,什么话也不说,盯着阮云生看了一会,把阮云生看得极不自在,然后转过身来,什么也不说,就往回走。阮云生一下子忙了,赶紧追上拦在她面前对林秀禾说:“一句话也说不得,有没有意思啊你?”
“没意思你拦我做什么,给我让开,我要回去了。”
阮云生不让,林秀禾就绕,阮云生就挡,林秀禾不依不饶就要回去,在几番纠缠中,突然,阮云生一把把林秀禾揽进了怀里,林秀禾想都没想就甩过去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在静静的沙漠中显得那么清脆。阮云生慢慢松了手,他不敢看林秀禾的眼,快速转身往古铜滩方向跑去。
在转身的一刻,阮云生早已心如刀绞,他狠狠地骂着自己: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还想和人家林秀禾那样的城里姑娘好,你该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不要以为人家愿意和你在一起就证明人家愿意做你一辈子的人,你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土疙瘩,二杆子,还流氓,还抱人家,阮云生,你真不要脸你。”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骂着自己:“还有何寡妇,这个老东西,什么我俩天生一对,狗屁,也好,一句话就揭了我俩十六年的老底了,我俩什么也不是,我俩是空气,不,连空气也不是,我俩顶多就是狗屁。”一连说着他一边泪水哗哗地洒着,不觉已经到了古铜滩,他突然又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阮云生,你拣了好多年的围棋子,你拣了个什么明堂,你把你自己的人都丢尽了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用脚踢着古铜滩上的沙砾,却不想,在他踢过的地方,竟然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几枚黑白子,这放在大多数时候都空手而归的以往,今天的运气简直是太好了。或许是习惯,看到黑白子,稍稍把难过的心情放在一边了,好半天里,他跪在沙砾中,仔细地挑拣着,粗糙的沙砾和寒冷的天气,他的手在挖沙的过程中,早已是鲜血淋漓了,最终挖了一个好大的坑,终于挑出了三枚黑白子,一黑二白。
看着手心里攥着的这些棋子,他又一次悲从中来,他对这些棋子充满了恨意,他慢慢站起来,看着远处静卧的村庄,甚至看到了林秀禾家的院子,抬起手正准备狠狠地朝那里掷过去,却觉得背后有一双手,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他立刻知道了,这不是别人,肯定是她。他把举起的手轻轻放下,把环住他腰的那双冻得红红的手轻轻盖上,轻轻分开,把手里的三枚棋子轻轻地放在她的一只手心里,轻轻把那只手合上。泪流满面地转过身来,他不敢再抱她,木木地站着不动,嘴里只是对林秀禾说:“对不起。”
林秀禾却喃喃地说:“抱我。”
阮云生还是不动。林秀禾几乎是命令他:“抱不抱。”阮云生还是不动,林秀禾缓了缓口气,抱着阮云生的腰,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幽幽地说:“云生哥,我冷”。
阮云生一下子几乎颤抖地紧紧抱住了林秀禾,说:“那,那会,你为什么打我。”
“你真是傻呀,我还以为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呢,你真听不出来何寡妇是在咒我们呢,还跟我说那样的淡话,这个老东西,以后见也不要见,再见了,把眼睛闭上,耳朵塞上,要是听了,也要洗洗干净。”
“看来你是回去洗耳朵去了,还非要回去。”
“我的耳朵才不要洗呢,倒是你的耳朵要好好洗洗,还大小伙子,稍稍把你教育一下,看都哭成个什么了,脸上五麻六道的尽是眼泪,害臊不害臊你。”
阮云生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跑这里来了?”
林秀禾嘴角一翘,做了一个很顽皮的表情:“我呀,是跟踪过来的,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心眼把我恨成个什么了,还好,我来的及时,要不然,你挖到的棋子非把我们家屋顶给砸破了。”
林秀禾说罢,赶紧松开环着阮云生的手,要看阮云生合在她手心里的东西,在摊开手心的一刹那,林秀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阮云生的那双手,鲜血浸着沙土,手中一撮基本规则的黑白子也浸满了鲜血。
林秀禾从怀里摸索了一会,带出她的胸围子,要扯了给阮云生包扎。阮云生赶忙制止,他把围棋子放在林秀禾的手心,蹲下身去,在沙土中羼了几羼,嘿嘿一笑对林秀禾说:“没事了,沙土是最好的药,要不了半日就都好了。”
林秀禾说:“哥哥,以后就不要再拣围棋子了,那是小时候说过的话,要你帮我拣够361子,还要求黑白子对称成一盘完整的围棋,你还真当了真,以后不准再拣了,都是大了的人了,我知道你对我好就行了。”
阮云生说:“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不能不算数,哪怕是这辈子都凑不齐,我下辈子也要接着凑——
林秀禾伸出右手,堵住了阮云生的嘴,说:“不说不吉利的话,有这辈子就行了,我们无论今后在哪里,我只有你一个哥哥,你也只能有我一个妹妹,说好了不许再变卦。”
阮云生和林秀禾紧紧相拥着,他们在古铜滩,这亘古的荒原上,他们第一次认识到世界是如此巨大,时间是如此的漫长,而在这无边巨大的时空当中,他们竟然相遇了,然后竟然又相知了,这几乎是一个奇迹,在他们没有相逢相知的那些千年岁月和之后的未知的漫长时空中,他们最多也就如同这亘古的荒原,任是历经千年万年,也是死寂一片,而如今,他们相逢相知了,他们自信他们抓住了一种可以永恒的东西,爱情吗?他们这个年龄,自己也知道,他们对世界一点也把握不了,他们不敢确认这神圣的词汇,但他们彼此确信在这一刻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参照,有他,她才有意义,有她,他才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而之前或之后的岁月统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第三节
阮云生和林秀禾古铜滩回来后,已经下午四点钟光景,他们欢快地道别后,各自回家。
阮云生回到家中,表面上装着平常,他浑身上下的喜悦却被梦玲一眼看穿。她问阮云生:“你手怎么了?”
阮云生闪烁其辞,说:“路上有冰,踩着滑了一交,幸亏手先着地,护了头脸。”
康梦玲冷冷一笑:“摔成这样了,看起来你还挺开心的呀?”
阮云生说:“哪有开心,倒霉透了今天,唉——手摔成这样了,这几日是啥都做不成了。”
康梦玲说:“就别装了,是不是跟秀禾出去玩去了?”
“别瞎猜好不好”,阮云生避过康梦玲的眼睛。
“我知道你们都在骗我,可怜我,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的,我不碍你们的事。”康梦玲丢下这句话后,愤然回自己屋里去了。
阮云生头一下就大了,心里想:我才单独和秀禾出去了一次,就一次就被康梦玲一眼看穿了,她可真是厉害。可是这事毕竟也不能瞒着她呀,虽然爹妈认她做了干女儿,又进一步让她为我冲了喜,本是加强我俩之间的关系,更是为了证明给康梦玲看,我们阮家是真心对待她的,是把她提前当成自家人看待的,但我的心早已不能从秀禾哪里分开了,今天,与秀禾的会面,我明白,此生此世,我只能对秀禾好,我的感情哪怕是一丝一毫都无法给任何一个人了,也包括康梦玲,但这其实对康梦玲是不公的,她本来就那么可怜,到我们家来,本想能得到一点家的温暖,要是没有我的关爱,她的所有付出和努力都会成为一种任什么方式也无法得到的温暖,相反却成了一种最深刻的伤害。我是想把她当亲姐姐,我的爹妈也想把她当成亲女儿,可是康梦玲那种性格,她眼里是揉不得半点砂子的,她是认定了我,并且从我的爹妈那里得到了做儿媳妇的强烈愿望的,现在她已经十分清楚她得不到我的对她的真心,我的心在秀禾那里,这半年多来,她在我们家也几乎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家的主人,可我今天的行为无疑是把她推向了绝境,在她那里她肯定是认定了我们都在可怜她,她既然说出来她要走的话,那是一定要走的了,可依现在她的情况,她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她无法回到自己爹妈那里去,她也没有别的什么亲人了,她会怎么样呢?阮云生一边想着一边懊恼着,他对康梦玲的确是充满了同情,他和他的爹妈一样,初衷都是为了保护康梦玲不再受的伤害。可康梦玲是个倔强又偏执的女孩,在她的心中,既然你们对我好,就来不得半点同情的成份,一如她对自己的父母,既然你们非要离婚,那是因为你们根本不爱自己的女儿,那么女儿决不做你们的拌脚石,更不愿在残缺的家庭里生活下去。
阮云生想的一点也没错。此时此刻,康梦玲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着。她也不去管,泪水流进了嘴角,浸入口中,那种苦涩的滋味竟然那么熟悉,她对这种味道竟然有一种天然的亲切,这苦涩的味道几乎伴随着她的成长,而如今,时隔半年之久又一次故土重逢了。她喃喃自语:“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一个家么,为什么谁都不给我。我是一个可怜的人么,除了得到别人的可怜,我为什么什么也得不到?可我是最痛恨人家可怜我的,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恨我,就是不能可怜我。这个家,我是把自己全部身心都给了的,他,阮云生竟然一直在骗我,还骗我那么久,还有他的爹妈,现在看来,更是没有一点点对我的爱心,还是一个骗,都是觉着我可怜,收留了我,做他们的儿媳妇,一举几得。我是个东西么,我是在路上拣到的么?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要走,可是走哪里去呢?去找康世泽、赵雅芝,哼,我不会认他们的,我在他们心中顶多就是个愧疚,这个愧疚比同情和可怜还让人恶心。我决定了,我今生今世谁也不靠,我流浪去,走到哪里,死了,就一切都了了,我干干净净地来,我干干净净地去,我谁也不欠,我也不想让别人欠我。我的原则就是,我活着,要么爱我,要么什么都不是。
阮云生怕康梦玲一个人呆在房里胡思乱想,他去康梦玲房门前敲门,门不开,推也不开,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有点着急,就把阮大成和余月兰叫来让他们劝她。阮大成见儿子筒着个手,问是怎么回事,阮云生支支晤晤说不清楚。阮大成狠狠地照着阮云生屁股上就是一脚,说:“你是不是欺负了梦玲了?要是真欺负了梦玲,待会我问了梦玲,看我不把你的狗腿打折。”余月兰也着急地贴着屋门说:“梦玲呀,是不是和云生闹矛盾了,别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了,出来给妈说,我给你好好拾掇云生。”
任是他们几人在康梦玲门口怎么劝,康梦玲就是不开门,也不回话。阮大成有点耐不住性子,他对余月兰说:“是不是梦玲病人,要是病了,发烧了,烧糊涂了也不一定呀。”
余月兰说:“不可能,那会儿,还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呢,这孩子不待我做,只要她在家里,什么都做好了,现在都到了晚饭时间了,平时饭都给我们盛好了。”
阮大成有点急了,他对着门说:“梦玲呀,快开门,再不开,我可要撞了。”说着正要撞,门却轻轻开了。
康梦玲笑笑地站在他们面前,对他们说:”干爹干妈,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我好好儿的,刚才有点困了,一下就睡过去了,你们在门口吵吵嚷嚷的,我就醒过了了,晚饭我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给你们盛饭去。”
阮大成和余月兰面面相觑,而后相视一笑,几乎同时说:“走,吃饭去。”
阮云生见康梦玲从屋里出来时,虽然一脸的笑,但他还是分明看到康梦玲红红的眼角,他感到康梦玲心里那种决绝的悲苦情绪,那是她从城里逃出来刚来南湖时的那种让人一下子就捕捉到的情绪,后来她的叔爷康老头死时,她也是这种决绝的情绪,在这种情绪面前,敏感的阮云生往往倒吸一口凉气,在康梦玲身上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那里面可以炽热得让钢铁也能在瞬间化为蒸汽,也可以寒冷到让人在一刹那间连思想也凝固了。
第四节
晚饭后,阮云生径直来到康梦玲屋里,屋里很冷,一摸炕面,已经冰了,阮云生赶忙转到屋后给炕里填上麦草桔。而后去康梦玲屋,却发现门已经闩上了,他敲门,门不开,于是他对着门说:“姐,是我,我有话跟你说。”里面半晌不应答,于是他又问:“炕热了吗?炕热了,赶紧焐被子里吧,小心着凉,我去了。”
正待要回自己屋里去,门却轻轻开了,康梦玲大睁了一双幽怨的眼睛站在门口,阮云生有意避开,踅走她的屋,进了屋先把手伸进被子里试了试,说:“热了,姐,你焐到被子里吧。”
康梦玲不说话。半天两人都觉得难以开口,阮云生终于说:“白天的事,真不应该瞒着你,确实是我跟秀禾出去玩去了。”康梦玲冷笑到:“玩就玩去呗,骗我做什么,我们什么关系,你至于那样偷偷摸摸的吗?告诉你,你让我都瞧不起你,和林秀禾好就好,你们都用不着哄骗我,尤其你,好像自己很高尚似的,装着对我好,我今天再告诉你,包括你的爹妈,你们用不着那般为难,我更用不着谁可怜我同情我——”阮云生忙打断她的话:“姐,你误会了,我是把你当成亲姐姐的,我的爹妈也是把你当成亲闺女看待的,你不能那样想我们。”
“阮云生,亲姐姐,你可真虚伪,你和你的爹妈一样虚伪,还亲闺女,你们就不能活得真实一些吗。”康梦玲突然变得越来越尖锐。
阮云生有点始料不及,但他长久以来的感觉终于确认无疑,这才是真正的康梦玲,别看平时装得温文柔柔,在大人们的眼中,她绝对是一个贤淑的姑娘,可实际上,她的心绝对可以说是像刀锋一般锐利的。她想问题做事没有中间地带,非此即彼,决不含糊,可是生活哪有那么清晰的界限,所有的人与事,几乎都是混合物,人们在生活中把一切混合着,稀里糊涂热热闹闹地地就走完了幸福或者不幸的一生。处在如此处境中的康梦玲要想过得快乐和幸福,尤其需要的是一种体谅和宽容甚至糊涂,可是她却因之更加尖锐,更加界限分明起来。这也是阮云生越来越躲闪着她的缘故,按说康梦玲比起林秀禾更加成熟,也更有一些城里姑娘的气质,十七岁的姑娘更是显山又露水,对一个也同样走进青春期的男孩子,康梦玲应该是有很大的魅力的,可是经过大半年的耳鬓厮磨的生活,他在康梦玲那里,得到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压抑,康梦玲身上没有林秀禾所特有的平和,同样是爱恋,康梦玲是一种索取和霸占,林秀禾却是一种渴望和需求。
阮云生皱着眉头对康梦玲说:“姐,你别这样说,这会让我们很伤心的,事实并不是你说的那样难听,这样对我也就无所谓,我的爹妈听了会难过的,他们对你绝对就像对亲闺女一样的,你可千万不要对他们那样说。”
“弟弟”,康梦玲突然哀求一般地对阮云生说:“你说,你喜欢不喜欢姐姐我?”
阮云生不说话。康梦玲一脸的悲凄,她又说:“林秀禾她已经是省城的人了,她和你不是一路人。”
阮云生一下子站起来说:“姐,那是我和她的事,你别管那么多。”
康梦玲说:“那我俩呢?”
阮云生说:“我们永远是姐弟呀。”
康梦玲不再说话,大张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阮云生最害怕这种眼神,他想极力避开,却分明看到康梦玲的眼中眼泪竟猛然间成串地滚了下来。阮云生也有点慌乱,他想劝她不要这样,但他同时也明白,这于康梦玲是多余的,于是他不知怎么才好。
过了一会,康梦玲竟然突然笑出声来,她表现得十分轻松的样子。她问:我眼泪都流成那样子了,你为什么不劝劝我。”
阮云生说:“你,想做什么,谁能劝得了,何况是在哭呢。”
康梦玲显得有点失望,她唉了一口气,说:“还是你了解我,可你太了解我了,女孩子有时是不需要这么深刻地让人了解的。”
接下来,他们之间长久地沉默了,这越让阮云生觉得紧张压抑了,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对康梦玲说困了,想去睡觉。康梦玲不支声,就在阮云生快走到门口时,康梦玲突然起身,从后面抱住了阮云生。阮云生一动也动不了,他像僵了一般,半天阮云生对康梦玲说了话:“梦玲姐,对不起,我和秀禾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在这方面,我再也没有多余念头了,你就做我永远的亲姐姐吧。”
康梦玲抱着的胳膊慢慢松了下来,阮云生像逃一样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第五节
假期快结束了,林茂文也准备动身了。在一个多月的相会中,余月桂看到感受到丈夫和女儿和农村生活的疏离已经再也无法弥合,原先她还天真地认为,丈夫毕竟在农村生活了几十所,他的根已经是扎在了农村的,却不想都几十年过去了,其实丈夫还是属于城市,女儿倒也罢了,迟早也是别人的,越快适应外面的生活,倒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放心。可是丈夫不同,在越接近林茂文的动身日子,她越显得不安起来。她感到这个和她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一旦从乡下走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明白,一个女人全部的意义就是一个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必须紧紧跟随着林茂文,要不然她就有可能什么也没有了。一天的晚饭时分,她向林茂文提出,要随他一块去。
林茂文皱了皱眉头,对她说:“都说好了,你在这里种几年地,支持我在那边把脚跟站稳,然后再把你接过去,我们一家就天天在一起了,你现在跟着去,我和秀禾就住那么丁点的宿舍,一家人怎么过呢?”
余月桂说:“我一个女人呆在乡下,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不想想我的难处,你也不听听村里人怎么说。”
林茂文说:“他们嚼什么舌根子?”
“他们说,你比城里人还城里人,你会像康世泽一样把我丢下不管的。”余月桂幽幽地说。
林茂文呵呵一笑说:“我还以为你是担心别的事,原来是这个呀,我们都快奔五十的人了,况且我又不是做官发财去了,我是典型的‘四心’男人,在外头你放心,呆家里你顺心,看见了你安心,看不见你省心,你就安心地种你的地吧,条件成熟或者有什么机会,我会立刻把你接到城里去的。”
“哼,还‘四心’,说得好,我们家现在这种情况,我连一个心都落不下,你和秀禾在城里,吃饭、洗衣等等的也没个照应,我最最不放心了,我想和你们一起,一家人都生活了几十年了,干嘛把我一个人丢在农村,我不想分开,哪怕跟你睡大街上去,我也愿意。”余月桂几乎带着哭腔说话了。
林茂文拍着妻子的肩头还想要安慰几句,这时阮大成拎着两瓶酒和阮云生一起来了。进门就呵呵笑着对林茂文说:“听说你就要走了,咱哥俩个好久没喝了,我打了一瓶好酒,今晚上好好聊聊。本来要梦玲那孩子也一起来的,可那孩子这两天有点情绪不是很好,总不出门,就把云生带来,让他和秀禾也说说话,道个别。”
林茂文忙招呼阮大成坐了,说:“来就来了,拎酒做什么,多不好意思,我让秀禾买去就行了。”阮大成说:“我的酒就是你的酒,客气什么。”
余月桂赶紧抹着眼泪为他们准备下酒菜去了。阮大成看见了对林茂文说:“唉老姐夫,嫂子怎么了,好像刚才在哭什么的,这可不应该啊。”
林茂文苦笑着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如今这进了城,难题可真是来了,你说这老夫老妻了,临了临了,却搞了个两地分居,唉——”
阮大成说:“这事啊,我倒有一个消息,不知确实不确实,前天从城来的人口中得知,住乡下的人要进城,可以买户口,说是县城户口一个一万元,省城户口一个两万元,只要买了城里户口,就成了城里人了,可以享受招工、住房、粮油补贴等等,依我看哪,你还不如——”
阮云生插嘴道:“我也想进城,我想随姨爹他们到省城去念书。”
阮大成举起手,做出一个要打的动作,说:“你瞎掺和什么,城里人也是你能当上的?”
阮云生刚要顶嘴,林茂文对阮云生说:“世侄,秀禾在那屋里等你呢,你去找秀禾玩去吧。”
阮云生噘噘嘴出去了。
林茂文说:“这消息要是可靠,也还可以考虑一下。只是价格也太高了。”
阮大成说:“房子、牲畜、农具买了,你这家底大概能值个一万。就不知你这些年存了多少。”
“林茂文苦笑道:“我和你一样,能存什么,几十年在农村生活,钱就像饭桌上的肉,有也成没有也行,总之是没有。可这一进城,钱简直就成了命了,就那么几张纸,时时得算着花,生活的内容除了钱还是钱,钱也是比以前多少还能见几个,但总是很紧张,还哪有存货呢。”
阮云生凑过去,悄悄对林茂文说:“我倒有一个主意,去年康老汉死的时候不是给他侄外孙女留下了一笑钱么,让我和你各管五千元。为了你一家团聚,要不你先用上,就当是借那丫头的,你在省城条件好了,梦玲这孩子现在还小,等她上学或结婚时,再还给她,也可以啊。”
林茂文听阮大成谈起康梦玲的事,问:“康梦玲在你家这半年,怎么样?”
阮大成说:“这孩子非常懂事,唉——就是太懂事了,做事有板有眼,有礼貌。”
林茂文说:“那就是了啊,还唉什么?”
阮大成说:“要是她更随意一些,甚至任性一些就好了,总觉得她似乎一直在报答我们收留她似得,这让我们一家都不好意思,但怎么做,也没法改变她。”
林茂文忙摇着头说:“既然这样,不行,这钱用不得,那丫头现在的处境,没爹没妈的,虽然认了你们作干闺女,可我看那丫头还是留不住啊,她要是那天要走,这钱得赶紧给她,要不然,那么大的孩子怎么过呢?”
阮大成说:“你怎么和我想到的差不多,这孩子,表面上温顺平和,但骨子里始终透着一股子倔劲,这股子倔劲,唉——可能是心病呀,都是康世泽两口子造的孽,她和我们生活了这么久,我越来越觉得这孩子任谁也无法真正地靠近她。”
林茂文说:“妹夫啊,你不愧是搞艺术的,梦玲这孩子患得就是心病呀,说实在的有一个人可以治得。”
“谁?”阮大成显得很兴奋。
林茂文笑笑地说:“你儿子,阮云生。”
阮大成呵呵呵大笑起来:“我儿子那是个没心肺的东西,要是他真的能治了梦玲那孩子的心病,我倒是把他煎了给梦玲做药引子也在所不惜啊。”
林茂文说:“只怕好多事情不是你我能想的那样简单呀,如今,这半大不小的孩子,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啥呀。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你们家云生是个能讨女孩子喜欢的人,要是康梦玲在你家里过得不自然,肯定和你家小子有关,梦玲那孩子心思和我们家秀禾一样多,我看我们家秀禾和你家云生要好得很,真要是长大了这两孩子我倒想要成全呢,但肯定会苦了梦玲呀。”
阮大成听了林茂文这些话,好像突然明白什么了,坐在炕桌前半晌不说话,连喝了几杯酒,说:“唉,孩子的事,也不是这会说的,走,我和你出去一下。”说罢,一人拎着一个半瓶子走出了阮家的大门。
第六节
阮云生此时在林秀禾屋里,他们一块下着围棋,阮云生总有些心不在焉,阮云生已经连输两盘,林秀禾看着阮云生似乎情绪不高,问:“咋着啦,蔫头耷脑的。”
阮云生说:“好几年了,动不动头就有些晕,稍缓缓就好了。”
林秀禾说:“典型的营养不良,都怪你,一个大小伙子,嘴就馋得很,肯定还是老毛病,看菜吃饭,粗茶淡饭望也不望,放在旧社会,第一个就饿死了。”
“瞧你把我说的,我可不是嘴馋,现在我也看不出是新社会,我不是嘴贪都不错了,还嘴馋,我啥都能吃,我妈说长身体的时候就这样,光吃不长肉,全长了骨头了。”
“我看你骨头也没多长,不行,不准找借口,再下一盘,还是做哥哥的呢,赢不了我,我可再不叫你哥了。”
“那你想叫什么?”
“小狗。”
阮云生看了看玩兴正浓,一副纯真快乐的秀禾,揉揉太阳穴,呵呵笑了笑说:“那我就不客气啦。”
一局下来,眼见着阮云生又要输了,林秀禾故意留出一个空档,阮云生绝处逢生,盘活一大片地盘,侥幸赢得一局。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是林秀禾故意让他的赢的。他装着满心欢喜的样子,还要再来一盘,林秀禾却把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阮云生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就憨憨地笑笑:“你这么看我做啥,我脸上又没花。”
林秀禾脸上突然显出忧凄的神色,她开口说道:“哥,你说我会考上大学吗?”
阮云生一假思索就说:“你一定能的。”
林秀禾却眉头一皱:“那我还是不要考了罢?”
“为什么?”阮云生有些把不住她的脉了。
林秀禾正色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阮云生笑笑:“尽说傻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都要往高处走,然后在约定的高度会合,不是更好吗?我们现在分开,是为了以后更好地会合,不是吗?”
林秀禾刮了一下阮云生的鼻子:“看不出来,一进入高中,说话有一套了呵,不过那都是书本上的花言巧语,我是怕到几年后我们还能在一个高度上吗?”
阮云生突然有些伤感:“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会很努力的。”
“努力,你就知道努力,要是努力能在一个高度上会合,我还就不需要这个努力了,我不走了,就留下来和你一块上学,天天快快乐乐的,毕业后都考不上,也没什么,你耕地,我就扶犁,你背砖,我就赶车。”
“呵呵呵呵,妹妹呀,你这是成心把我当牛做马呀。”
“是又怎么样,不愿意吗?”
阮云生嘿嘿笑着说:“愿意,能给妹妹当牛做马,一百个愿意,那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呀,不过我有你这话也就行了,明天你还是好好准备坐车的事吧,再不要小孩子脾气了,社会的选择是第一位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先适应社会,然后再安排自己的事,明白吗?”
“就不爱听你讲大道理。”林秀禾那小巧的嘴一噘。
阮云生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十分怜爱,说:“没发现,妹妹生气的样子也这么好看,呵呵。”
“我还会发火呢,想不想领教一下。”
阮云生忙赔着笑脸说:“不敢了不敢了,总之,我会好好努力地,我保证能追上你。”
林秀禾又说:“我可没让你保证,不过考不上也没关系,你不要太强迫自己了,咱们这地方,连个中专生也三五年见不上一个,更不要说是大学生了,你身子这么单薄,还是不要考了,好好吃,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是要紧。”
阮云生有些急了,说:“秀禾,你是不是想说,我根本就不可能考上大学?”
林秀禾说:“其实,现在我根本就不在乎你能不能考上大学,反正我考上考不上无所谓,你在哪里,我就到哪,你在家务农,我是认真的,高中毕业我们就会合,不许违约。”
阮云生被林秀禾的话感动的热泪盈眶,他一把握住秀禾的手,秀禾幸福地挪过身子,把头靠在阮云生肩头,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清香,他内心满溢着幸福的泉流,这实实在在的感觉让他再次眩晕,突然他觉得有一股热热的暖流从鼻腔流了出来,他赶紧用手一接,原来是流鼻血了,他赶紧推开秀禾,把头仰起来,说:“我流鼻血了,秀禾,给我拿张纸来。”
秀禾端来了水帮阮云生清洗过后,看着脸色苍白的阮云生,不禁滴下泪来,说:“云生哥,我和你自小一块长大,你这毛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得想法治治,要不给你爹说说,这次随我一块去省城,把你的病治治?”
云生摇摇头说:“没啥,这都多少年了,老人们说这就不是病,说小孩子都是,长大自然就消失了。”
“你还未长大呀,还想装嫩呀,小胡子都冒出来了。”
他摸摸自己的长唇那层不知何时冒出的那层茸毛毛,嘿嘿一笑,又又异样的眼光把林秀禾上下打量了打量,说:“你也一样。”林秀禾顿时羞红了脸。
第七节
就在林家整体回城的第二天,也是阮云生和康梦梦即将开始新学年的前一天,康梦玲也悄然离开了阮家。她留下了一封信。
干爹、干妈、云生弟:
当你们看到我封信时,我已经走了,对不起,走时也没向你们打招呼。但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你们,我要感谢你们家这近一年来对我的关怀,这也是我这一生当中得到的让我铭记一生的家的温暖了,真得谢谢你们。我已经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能永远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长大了就要离开家,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在走的这一刻,不是我突然决定的,我已经想了好久了,在南湖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我想要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但我与云生弟弟只能做姐姐和弟弟,我们都大了,我继续留下来对云生也不是一件好事。我只能选择离开,你们千万不要难过,你们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凡事都要较真,尤其是感情的事,我不能勉强云生弟弟。他学习好,他一心想要考大学,他的心在城里,而我的心却既不在城里也不在乡下,我是要一个归宿,我在找一个能够接纳我的肩膀。不管他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我累了,我虽然才只有十七岁,但我再也不想没有根据没有理由地生活着,一会寄住在父亲家、一会寄住在母亲家,一会寄住在叔爷那里,这又寄住在你们家,我真的累了。你们不要笑话我太成熟,我是个从小生活在父母离婚夹缝中的姑娘,我深知那种滋味,我这一生最大的幻想就是父母不要吵架,不要离婚,给我一个安静的窝。现在,我终于发现,没有人会给我一个家,我的外表虽然看起来很懂事,但我的内心已经有了不可愈合的伤痛和深不见底的阴影,我和谁在一起,时间长了,谁都难以接爱我,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我身上阴气太重。我不能给你们带来祥和也不能带来快乐,我注定了要漂泊一生,所以我这次离去,就是要践我的这个命运,不管命运是什么样的,但我决不退缩。你们也不要打听我的去向,在写这封信的同时,我给我的亲生父母也寄去信了,我今后往哪里去,我也不知道,算是流浪吧,我就剩下这个身子了,最后赌一把,飘到哪里飘不动了,哪里就是我的归宿。要是有可能,我会给你们来信的,请不要为我担心,还有,云生弟弟的身体不太好,他也要多多保重啊,我走了,再也不能照看他了,干爹干妈你们就多操心了,干爹以后也不要再打云生了,他都是大人了,别把他当小孩看。此外,我走时,也没有什么好感谢你们的,我叔爷死时给我留下了一卷画,就给你们留下来,干爹喜欢艺术,权当女儿孝敬的您的一个念想。再见了干爹、干妈、云生弟弟。再一次说声对不起。
你们永远的女儿:康梦玲
一九九三年三月一日
阮大成打开康梦玲留下的那副画,画纸已经泛黄,画的是敦煌壁画鸠摩王子舍身饲虎的故事。这是一副临摩之作,落款印章是张定南。阮大成看着画,长叹一声道:“落款和印章要是他的师父就好了。”阮云生不解地问他的父亲。阮大成说:“他的师父就是张大千。”阮云生嘴巴张了老大,他惊叹道:“天啊,张大千临摩的敦煌壁画现如今都成了天价了。”阮大成说:“可不是吗?云生啊,虽说这样,这副画也是值得我们好好珍藏的,更是你要好好珍藏着,因为这副画里有很多的故事,更有很多的先人们的感情在的啊。”阮大成于是给儿子讲起了这副画的故事。
第八节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亲爷爷,他死得早,四十岁上就突然得了血癌,也就是白血病,你没见过他。他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每个月的初一、 十五他都要从阳关出发骑着毛驴到莫高窟上香拜佛,当时的莫高窟几乎无人看管,窟里就几个僧不僧,道不道的和尚维护着,你的爷爷就和附近村中的村民在上香拜佛的过程中就担负起打扫维护的义务来。当时窟里有个和你爷爷年龄相仿的画家,他就是张定南,他是跟随张大千到敦煌临摩莫高窟壁画的一个小学徒,当时他们都只有二十几岁,他们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一年阳关这地方寿昌海子决了口,地里的庄稼都淹了,你爷爷一家人陷入了困境当中,好多人为了生存,就冒险到西湖那里去种大烟,据说能买好价钱。好多人都劝你爷爷去种大烟,你爷爷心里很苦,他知道大烟的危害,虽然当时还是国民政府,也是国法所不容许的,更是良心和佛的教义所不容许的,他就把他的苦恼向朋友张定南说了。张定南对佛教也非常的虔诚,他看到你的爷爷那样,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七八口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你爷爷面对生活的困苦也就只是对朋友说说,他知道张定南也没有能力帮助他,说了算了作一个暂时的告别,因为,生活过不下去,每月初一十五的礼佛可能就要中断了。张大千是名家,他临摩壁画有国民政府资助金,张定南与张大千虽说的同姓,但并无血缘上的丝毫瓜葛,他只是张大千一生众多学徒中的一个并不出色的徒工,张大千对学徒平时也十分严格,从来不给什么钱,只管吃住和行走,他想帮你爷爷这个朋友,可口袋里也没什么钱。面对你爷爷的诉说他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说。只与你爷爷默默在莫高窟的石窟中对坐着抽了一夜的烟,天麻麻亮时,你爷爷坐在佛像前念了最长的一回经,就骑着那头瘦驴回去了。
过了几天,张定南突然出现在你爷爷的家门口,他带来了几副画,其中有他师父的两副,还有一副是他自己的,他对你爷爷说,他师父的画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虽说值不了什么钱,但也能换一两袋米面,他的画基本就不值什么钱了,算是一个对朋友的礼品。你的爷爷了解到他是把他师父的画偷来的后,坚辞不受,并坚决要他原模原样地给他师父带回去,只留下了他自己画的这一副鸠摩王子舍身饲虎的壁画。张定南接下来对你爷爷说,为了朋友,他已在师父张大千那里请了几天的假,他去帮着种大烟,所有罪责由他一个人承担,他还说,他不能看着你爷爷一家被饿死,更不能看着他最好的朋友违背的礼佛的虔诚。你的爷爷在看着张定南向西湖方向走去时,口中一直不停地念着“南无阿弥托佛”。
张定南要种大烟,虽然在天下混乱的时候,这仍是一个很私密的事,种大烟土一般都是三五个相互信得过的人同去,张定南要入伙,须有保人,我的爷爷,也是就你的祖爷爷,他说他这一把岁数了,不能蹲在家里吃干饭,既然儿子一心向佛,为了不违背他自小就信佛礼佛的功德,做为父亲他毅然担保并随同种烟土的几个人去了。在张定南走后的那些天里,父亲每天都要站在墩墩山阳关遗址的高台台上向西湖方向张望。他嘴里已经不再说别的什么话,任何时候都是那一句咕咕叨叨的“南无阿弥托佛”。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每时每刻都盼望着他的父亲、他的朋友张定南和康二蛋,也就是康老汉他们早点回来。忽然有一天,从门外急匆匆闯进来一位和张定南一块种植大烟的伙伴。他一进门就嚎啕大哭,等他哭声后才道出原委。原来就在他们收获大烟以后,临近回家时不知什么人走漏了消息,一群哈萨克族土匪从南山骑马悄悄地来到了他们的身后,当时康老汉正在一个小山丘的后面方便,才躲过了一劫。他看到土匪把所有人绑在一起,用石块 枪托砸向人们的头顶 顿时人们的脑浆迸裂 血流一地。土匪们抢走了烟土和物品后扬长而去,他便惊慌失措地一人跑回家来报信。
父亲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直接就昏死了过去。一会缓过神来后捶胸顿足地说道:“父亲呀定南啊,你们这都是为了我呀,我对不起你们啊,我不该呀我不该。”随后父亲喊来了几位同村的伙伴连夜向西湖崔毛头沟奔去。
到地方一看,现场的景象惨不忍睹。在崔毛头沟沟底下,去种烟土的几个人相互拥抱在一起,有的怒目圆睁,有的呲牙裂嘴,他们一个个头颅开裂,脑浆和着鲜血流满一地。从面目上已难分清他们的身份,你的爷爷只能从穿着的衣服上勉强认出哪个是你的祖爷爷,哪个是张定南。随后父亲从一伙被打死的人中单独分出你的祖爷爷和他的朋友张定南,掩埋了定南尸体后。你的父亲成天神情还没有出惶惚,不知道吃饭喝水,也不知道白天和黑夜,一个月时间,经大夫检查说你的爷爷的血已经坏了,没治了,虽然这样,他口中一刻不停地念着经,至死念出的最后一个字是“南”,永远地去了。
你爷爷在死之前,把这副画交给我他同村的朋友康老汉,他的用意十分清楚,就是这副画在朋友之间传承,那体现的是一种朋友的义气啊。康老汉自从你爷爷去了后,在我成长的那些年里,也没少接济和帮助我们,舍身饲虎的意思,云生,你现在明白了吗?那是一种忘我的大爱,康梦玲为什么把这副画留给我们了吗?她其实是把画交给你了,她是在成全你,她不想为难你。我们家亏欠梦玲啊,等你们以后大了,要是康梦玲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