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这次回来后,阮大成把自己关在家中后院的工作室里,一连三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饭都是云生或是月兰给送过去。甚至夜里正睡得香,阮大成一骨碌爬起来便冲到后院他的工作室中,点上煤油灯,继续鼓捣他的那些泥巴。月兰常不满地对他唠叨说他这次回来着了什么邪了,整个人都快成神经病了。阮大成也不答理她,仍然我行我素,废寝忘食地就着去亚麻湾弄来的那堆胶质红泥捏过来捏过去。
第四天上午快吃饭时,阮大成浑身尘土,胡子拉茬,面容枯瘦,但神采飞扬地从后院跑出来,哈哈笑着出了门。月兰在后面喊着:“大成,发什么疯,饭都熟了,到哪里去?”
阮大成头也不回地说:“找老康头。”
一会儿康老汉也兴冲冲地过来了。进了院子,也不顾月兰和云生在院里摆好的碗筷,一径向后院去了。于是月兰娘俩也随着他们去参观阮大成的作品。
就在阮大成堆满了泥土、坯子和各样泥塑玩意的房间里,当中一座尚十分毛糙的泥塑弥勒像很特别,这分明就是康老汉的像,只不过按照弥勒的形象来加工的而已,这尊弥勒像约一尺多高,全身赤裸,右腿盘坐,左腿微屈,右手抚胸前一串念珠,奇怪的是左手似捏一细小物件,全身注意力全在那空空的小物件上面。乍一看比康老头还胖了一圈,也没头发,但却处处露着康老头的气息,但就是说不出来到底哪里真正相象。从弥勒的面部表情来看,似喜实悲。月兰呢,一会说象,一会又说不像。康老头盯着弥勒像目光沉静,半天不说话。阮大成得意洋洋地品味着他的作品。过一会他对儿子云生说:“儿子,你看看哪儿像?”
云生说:“哪儿都不像,只有一个地方像。”
大家同声问:“哪里?”
阮云生说:“感觉像。”
众人都呵呵一笑,觉得这是儿子在糊弄老子呢,没想到阮大成唉呀一声,猛地在云生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真不愧是我阮大成的儿子,是块做泥塑匠的好料。”
这时康老汉才发话了:“大成啊,真是难为你了,你从前老是推辞,原来你是在找这个东西啊。”
阮大成说:“平时我们虽然爱开你的玩笑,其实那还不是穷开心吗,谁活着不得人嘲弄一下,可是大家都很清楚各自的为人。在你身上,或者说是我们身上都有一样东西,平时被锁碎平庸的生活庶住,只有在很特殊的时刻才显露出来。那天我看到你从狼爪中拨出刺来的一刻,我突然从你们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也许就是我们所谓的大慈大悲吧,是人身上的佛性,所以我就把它捏了进来,这大概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东西了。”
康老头说:“那你还舍得送我吗?”
阮大成说:“送,谁说不送了,我阮大成就没说过不算数的话。”
康老汉说:“那我现在就抱走了呵。”
阮大成说:“不急,不急,待打磨精致再上色烧制以后拿吧。”
康老汉:“就要这个毛坯就行了,精致的烧制的我还就不要,待我死后,你原拿去,咋鼓捣是你的事,我也管不着。我老了搬不动,现在就让云生帮我搬过去吧。”
月兰说:“急什么呀,饭都熟了,你老也别走了,一个人可能还没弄饭呢,一块吃吧。”康老汉还要推辞,阮大成早已拉过他的胳膊不容推辞地说:“来了就来了,客气个啥,走走走,一块吃。”
吃着饭,云生好奇地问:“康老头,你要那么个泥圪瘩作什么呀。”
月兰忙制止道:“专心吃你的饭,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康老汉说:“也没什么,都看到埋我的坟了,今年开始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想有个人在跟前陪伺着,可是谁会来陪伺我呢。我突然想我这一辈子,无儿无女的,活到老了,却突然连自己也不认识了。而且早年我经常和大人们在莫高窟里玩,我喜欢看那些洞窟里的壁画,我尤其喜欢一个洞里弥勒的壁画,就缰着大人们给我讲壁画的故事。有一个故事我都能背出来了,想不想听听。”
云生一听就来劲了:“康老头你快讲你快讲。”
阮大成当头就敲了云生一筷子:“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康老头是我叫的,你只能叫康叔爷。”
余月桂也插了话:“当爹的就没个礼貌,还教训儿子。”
康老汉说:“没事没事,我无家无室的,早把辈份活颠倒了,叫啥都成。”
云生把他老子瞪了一眼,然后笑着对康老汉说:“叔爷,你讲,我最爱听你讲的故事了。”
康老汉便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地讲起了那个他小时候的故事:
那时候莫高窟里也没有管,又在过路口,过往的人打柴放羊时在里面烧火做饭,甚至有人把那里当成厕所也有。我们小孩子又没有钱买书,常溜进去看洞子里的壁画,那些壁画有数不尽的故事。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洞子里的壁画,我看了许多遍,还是一个老人给我讲了那里的所有的故事。他说画中的那个人叫无著,他进入山中闭关,专门观想弥勒菩萨,热切希望能够见到弥勒菩萨出现,引导他,成就他。
他极端艰苦地做了六年的禅修,可是连一次吉兆的梦也没有。他很灰心,以为他不可能达成看见弥勒菩萨的愿望,于是放弃闭关,离开了闭关房。他在往山下的路上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个人拿着一块丝绸在磨大铁棒。这个修行的人走向那个人,问他在做什么?那个人回答:“我没有针,所以我想把这根大铁棒磨成针。”无著惊奇地盯着他看;他想,即使那个人能够在一百年内把大铁棒磨成针,又有什么用?他自言自语:“看人们竟如此认真对待这种荒谬透顶的事,而你正在做真正有价值的修行,还如此不专心!”于是他调转头,又回到闭关房。
三年又过去了,还是没有见到弥勒菩萨的丝毫迹象。“现在我确实知道了,”他想:“我将永远不会成功。”因此,他又离开了闭关房。不久走到路上转弯的地方,看到一块大石头,巨大得几乎要碰触到天。在岩石下,有一个人拿着一根羽毛浸水忙着刷石头。无著问:“你在做什么?”
那个人回答:“这块大石头挡住我家的阳光,我要把它弄掉。”无著对自己的缺乏决心感到羞耻。于是,他又回到闭关房。
三年又过去了,他仍然连一个好梦都没有。这下子他完全死心了,决定永远离开闭关房。当天下午,他遇到一只狗躺在路旁。它只有两只前脚,整个下半身都已经腐烂掉,布满密密麻麻的蛆。虽然这么可怜,这只狗还是紧咬着过路人,以它的两只前脚趴在那个人身上,在路上拖了一段路。
无著此刻已然忘我,他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都未觉出疼痛,他把那块割下的肉拿给狗吃。然后,他蹲下来,要把狗身上的蛆抓掉。但他突然看到那些蛆是那么的幼嫩,如果用手去抓蛆的话,可能又会伤害到它们,唯一的方法就是用自己更加柔软的舌头去吮。于是他双膝跪在地上,看着那堆恐怖的、蠕动的蛆,伸出舌头……正在他那样做的时候,那只狗突然不见了,在狗卧着的地方出现弥勒菩萨,四周是闪闪发光的光轮。
“终于看到了。”他说:“为什么从前你都不示现给我看?”
弥勒菩萨温柔地说:“你说我从未示现给你看,那不是真的,我一直都跟你在一起,但你的业障却让你看不到我。你十二年的修行,慢慢消除了你的业障,因此你终于能看到那只狗,由于你的慈悲心已经巨大无边,一切生命都是你的生命,于是你的生命也成了一切生命,你的慈悲就是弥勒的慈悲,你做为人身上的一切业障都完全祛除了,你也就能够以自己的双眼看到我在你面前,弥勒只是一个像,慈悲却是你已经修成的本心,以慈悲心看万物,万物皆弥勒。如果你不相信这件事,可以把我放在你的肩膀上,看别人能不能看到我。”
无著就把弥勒菩萨放在他的右肩上,走到市场去,开始问每一个人:“我的肩膀上放了什么?”“没有,”多数人说,又忙着干活。只有一位业障稍稍净化的老妇人回答:“你把一只腐烂的老狗放在你的肩膀上,如此而已。”他终于明白慈悲的力量广大无边,清净和转化了他的业障,后来弥勒菩萨把他带到天界,他便成了弥勒菩萨在人间的替身,为苦难的人们做了许多好事。
故事讲完了,康老汉的饭也吃完了,可云生还支着个筷子僵在板凳上,秀禾捏了一把阮云生的胳膊,阮云生才一下子愣过神来。说:“康老——噢,康叔爷,我明白了,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爹给你捏弥勒,原来你也想做弥勒呀。”
做弥勒我可不敢奢望,我只是想尽我自己最大努力做个好人,我还想,要有这么个弥勒让我成天供奉着,观想着,因为我从小就觉得我和弥勒菩萨最有缘,无著一直梦想着梦见弥勒,吃了那么多的苦只是为了梦见弥勒,可我在梦里也见到过弥勒呢,要是死时也能梦见弥勒,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记得所以我想要大成帮我捏这么个像我的泥人,样子又要捏成个弥勒的样,我一生心软,活着又无忧无虑,我想在我死之前,看着他,陪着他,就等于让他也看着我,陪着我,和我自己说说话儿,我不定那天就要死了,我害怕我死时,一个人都不在跟前,眼前一抹黑,那真是让人害怕啊。”
云生又插了一句:“那天你不是说你的那个孙侄女要过来吗?”
康老汉说:“是啊,这两天我天天跑车站接来着,腿都快跑不动了,反正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到时候她来了,你和秀禾不许欺负她啊。”
云生笑笑说:“怎么会呢,她是大城市来的,不欺负我俩就烧高香了,我俩哪敢去欺负城里姑娘呢。”
月兰说:“可怜的孩子,这一老一小的——”说着就要抹眼泪。
阮大成不耐烦地说:“女人见识,快吃你饭吧,说着说着就来了。”
然后对着云生说:“饭后,咱爷俩帮康老把泥弥勒给他搬过去。明天你和秀禾到车站去帮康老接他的侄孙女。”阮云生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答应着。
康老汉又说:“我这个侄孙女,小时就特别和我好,就是脾性犟,一哭起来,谁也休想哄转了她,只我笑着一抱一哄,保准不再哭,和我在一起时,成天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当时她爹娘笑我是个老玩童,小梦玲刚会说话还打趣我说:爷爷像画上的弥勒佛。其实我早就预感到梦玲要来,我却越来越乐不起来,我这个孩子心中的弥勒还能带给这孩子快乐吗?所以让大成给我捏这个弥勒像也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要快乐下去,孩子不能再不能有什么伤害了。”
说着竟掉下泪来。继而强忍住又说:“我害怕明天真接着孩子,这泪又会下来,所以就不亲自接了,让两个孩子去接,免得到时难过。”
云生抬起头来说:“康老头,不,康爷爷,我以后再不叫你康老汉了,我就叫你康爷爷了,你放心,我和秀禾明天一定保证完成任务。”康老头说:“云生这孩子悟性高,心肠又好,懂事,和他娘老子一样,长大一定会有出息的。”
月兰笑着说:“有什么出息,还只会玩,没心没肺的和他老子一个样。”
阮大成呵呵笑着说:“怎么把我也说上了,我可是对你又有心又有肺的呀。要不然早学人家的把你甩了。”
“月兰骂道:“就你尖嘴猴腮的,天生就是个泥猴子,也学人家,人家是什么人,个个肥头腆肚,有钱有势的,你是个什么呀,说这话也不害臊。”
阮大成哈哈大笑:“我这婆姨说得极是,你就是天天供我吃猪头肉,天天泡油缸里,身上头上也多长不了二两肉,天生就这命,天生就这命。”
月兰又不依了:“什么就这命,你偷着乐去吧,你那样不知是那世修来的福,把我娶了,跟着你受穷,全方位伺候你们爷俩,你还不知足呀。”
阮大成咧开嘴笑了,于是大家都笑了。
第二节
林茂文家的农转非证书终于来了,获准两个名额均落实到位,是林茂文和林秀禾。而且随之林茂文在城里的工作也得到了落实,分配到了市区晨光小学任教。余月桂看来是要留守农村了。看着丈夫掩饰不住的喜悦她似乎有点失落。她心里想丈夫的根子在城里,只有城里才是他最终的归宿,女儿也不能和她一样在农村守一辈子,毕竟早一点出去了,也早一点见见世面。将来秀禾的终身大事也好解决了。
这一天一家人晚饭时林茂文对秀禾说:“过两天爹就要动身了,秀禾,你想好了,是随爹到城里念书还是继续在这里?”
秀禾说:“我还是在这吧,妈妈一个人不说,我还答应帮助云生好好学习来。爹爹也是才进城,你又不是在市区高中,许多事也还未安排好,待好些了,我再过去。要是情况好,说不定云生也能一块过去呢。”
月桂也说:“瞧,我们秀禾真正长大了,会想问题了。把我们都想到了,真是一个有心的孩子。茂文,你这次去城里,你可不能让外面的花花世界把心给迷了。我还等着你安定了,干脆我把地包出去,也随你到城里跟你享福去呢。”
林茂文连忙说:“那还用得着说吗,等我安定了后,不但秀禾和云生读书的事,包括你的事,都会解决的。”
正说着话,云生推门进来了。月桂忙招呼着云生过来吃饭。云生说吃过了,是来找秀禾说件事的。秀禾说:“什么事?”
云生说:“康老头的孙侄女要来了,要我和你明天下午去车站帮他接一下,他这两天身体不太好。”
月桂说:“是梦玲吧。都快十年了,都该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可能都认不出来了,是谁领上来的?”
阮云生说:“听康老汉说是她一个人来的。”
月桂愤愤地说:“这康娃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还真把梦玲当成拖油瓶了,有了新欢,嫌女儿碍事,起码也该亲自把女儿送来才是。唉——这苦命的孩子啊。”
林茂文说:“这孩子也好认,小时候还和云生打过架呢,左额角上留下一月牙形口子,我记得很清楚。”
秀禾笑了:“想不到和云生还有如此深仇大恨呢,真是不是怨家不对头呢,看见了云生该要以牙还牙了。”
云生说:“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保准是你们骗我的?”
林茂文说:“这梦玲要说比你还大一岁,当年她爹,也就是你姨妈说的康娃子也常领着她到你家来玩。都不过四五岁的孩子,你爹那鼓捣泥巴的玩意儿满地乱放,有一次你就是和梦玲那妮子为争一把圆铁锤子时,你那个时候很混,梦玲也倔,两个孩子谁都不让谁,到底还是男孩子硬把锤子抢了过来,还不依,照梦玲脑袋上就下了这么一锤子,当时口子开得很大很深,又没有什么护理措施,你爹就顺着抓了一把泥塑用的红色胶质粘土覆在梦玲的左额角上,不要说那粘土止血可是一绝,本来血流如注,覆上还不到十几钞就止了血。唯一不妙的是伤口好了以后,留下了一弯紫红月牙儿,不过也不大,就一分硬币的三分之一大小,还是上弦月呢,明月高悬,是福记呀。”
月桂说:“什么福记,有爹娘不如无爹娘的孩子,小时候长得和秀禾还有几分相像呢,也不知现在怎样变化了,想着就叫人难过。秀禾云生,梦玲来了,你俩可要多让着她些,需要什么我们都共同帮衬着点。”
云生和秀禾忙点头应允。
第三节
康梦玲坐在西去的列车上,她的头一直向着窗外,窗外的景物随着西去的列车渐渐荒凉单调起来,渐渐接近了她童年的家乡时,而康梦玲的泪水却更加滂沱起来。这两年来的家庭的变故和依稀的一些童年往事渐次在眼前一一闪现。
就在她坐上这趟列车时,她的父母都来送她。康世泽讨好似地对她说:“你想好了,你叔爷也七老八十的人了,你又要上学,还不知是谁照顾谁呢,要是想通了,现在决定还来得及,我给你在校外租一间房,到底城里上高中要比乡下好。”
康梦玲之母赵雅芝也在一旁劝说:“玲儿,不是妈狠心,妈也是没办法,你只要稍稍对他和气一些,妈妈也是能保护你的,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看见他,妈也可以送你到别个地方的学校去读书,干嘛非要去你叔爷那儿,他那么老了,还是不要走了吧。”
康梦玲面如死灰,站在等候进站的候车室里头扬得高高,望也不望她的亲生爹娘一眼,也不说一句话,单等着进站的时刻到来。候车室里空气十分沉闷炎热,康世泽看女儿嘴唇干枯而苍白,赶紧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过他肥嘟嘟的身子向外走去。
赵雅芝见康世泽去了,忙一把抓过女儿康梦玲的手说:“求求你,别去了,念在娘生养你一场的份上,跟我回家吧。”康梦玲轻轻推开她妈妈的手,眼里根本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背着一个挎包,瘦小的身子挺得直直,任她的妈妈赵雅芝如何苦劝,头也不回一个。
僵持了好久,赵雅芝突然拿出一沓钱来,塞进康梦玲的挎包中:“这钱是妈挣的,是干净的,不是他的,你万万不要拒绝。”
康梦玲肩膀稍稍抖了一抖,还是那副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康世泽来了,提着一大包东西,在站满了人的过道里挤得满面通红,气喘如牛。
康梦玲在这个她称作父亲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家庭这几年以来太多的变迁。康世泽当年携妻带女从乡下返回城里,一家人当时挤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职工宿舍里的情境。虽然到处都杂乱无章,最里是一家三口人睡的一张单人加宽的木板床,床下是一家人的破旧的鞋子,床头一只箱子上层层叠叠地放着一家人的衣裤。床边是父亲的单屉桌子,桌子白天兼作面板和菜板,晚上作父亲的写字台,接着桌子便是菜蔬、米面口袋。那一边则堆满了母亲白天拣来的垃圾,各种废纸铜铁瓶颧一直顶到了屋顶上,中间只留一条过人的道。拥挤杂乱可见一斑,然而笑声常常不断从那里传出。梦玲在妈妈赵雅芝做饭时常常掺和着,不时弄得满脸的面粉,听到妈妈嗔怒的样子,越发把面涂到脸上,还乐得笑个不停。往往此刻把康世泽和赵雅芝都惹得哭笑不得。晚上康世泽要赶着写单位的各种材料,梦玲就是不睡,她特别喜欢看爸爸写的那些字,五六岁的孩子在物质和精神生活极度贫困的状态下,对父亲写的字发生着浓厚的兴趣,伴着父亲也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写着所谓的字,写完了还要父亲帮她念她写的“文章”。康世泽看着女儿写的天书也便故作认真地为她讲述其中的故事。女儿康梦玲也更加相信她写的文章真的是一篇篇美丽的童话了。可是这一切在现在只能是遥远的童话了,康梦玲看着这个胖胖的男子,心里早已失去了曾经的依恋。
康世泽已挤到康梦玲母女跟前,将一大包东西递到女儿面前,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女儿,康梦玲把头别过去,故意不理他。
康世泽就说:“这么远的路,又是第一次远离我们,你非不让我们亲自陪送,那我们就只送你在车站了,到那边去也好,安静地想一想,想好了,来个电话或来信,我去接你。”
康梦玲肩头微微一耸,一句话也还是不说。这时进站的玲声响起,这曾经的一家人匆匆进了站,康梦玲上了火车,直到火车拖着长长的汽笛声徐徐启动,康梦玲才朝车窗外向不停呼唤着她的爹娘看了一眼。她看到她的爹娘一边焦急地等待女儿向他们道别一边已开始激烈地争吵起来,个个象个乌鸡眼似的,都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康梦玲把头转过来,紧紧地闭了眼,执意不再看第二眼,这样的场景她已看得太多,早已不能承受哪怕是一分一秒了,她所能够做的唯有逃离,心里发誓要一生一世永不回来,她已没有家,她唯有一个远在他乡的慈爱的叔爷,那是她童话世界里的爷爷。五岁以前的记忆竟是那样的深刻,此刻她只想扑进爷爷怀里哭上一个够。
第四节
时间已近傍晚,火车到柳园站转了汽车,康梦玲坐在破旧的汽车上便嗅到了家乡的气息。她觉得她已完全摆脱了长久以来的委屈和压抑。虽然公路异常的颠簸,加上炽热的空气,她还是觉得象是飞一般舒畅。她秀美的面容也透露出一个少女的朝气。因为热,额上一缕头发随着汗水紧贴着脸颊垂下来,使细腻而浅红的皮肤更晶莹剔透。她穿着的白底碎红花的连衣裙,也因为热,许多地方也紧紧贴在了身上,更见玲珑般曼妙的身段。对此她羞得不得不紧紧遮掩着,越是无法掩饰自己的窘态,所幸满车的人大都是朴实憨厚的农民,无人懂得费多余的心思去欣赏城里人姑娘的特殊。他们关心的是他们新买的麻袋里的猪仔是否承受得了一路的颠簸,他们田里的秋菜长势还好,他们家里的女人和娃娃。于是一路上他们大声地说话,许多话尽管很鄙俗,康梦玲还是听得心里暧烘烘的,自己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可是才出去十年的时间,她的样子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地城里姑娘,满车的人竟无一人相识,她又觉得很失落和担心,万一下了车,连爷爷也认不出,可怎么是好。
正想着,车已到站。所谓车站不过是兼作大队公社的一个小小的院子,现在大队公社早已不在了,公社的几间破旧的房子就成了车站售票办公的地点。汽车就停放在公社大院门口。天色已经很暗了,在穿着打扮都很土的乡里人里,康梦林在人群里艰难地寻找她的叔爷,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她心里想:自己五岁时的记忆是否早已模糊,也许叔爷和她一样也与她对面不相识了呢。故乡十年后竟又成了一个陌生,我不过是世间早已没了根没了依靠的一棵草。想着想着,在拥挤的人群里,她心里越发落寞起来,突然她眼前走上来两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人,他们几乎是同声说道:“你就是叫康梦玲的吧?”
这两个孩子的探问象深夜里迷途的人听到远处的招唤一样令人亲切和感动。
康梦林睁大眼睛,疑惑又带着喜悦地说:“是啊是啊,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阮云生红着脸指着她额角的那块‘月牙’:“你还没忘记这个吧。”
康梦玲笑了:“是你呀,怎么不记得,我是向你讨债来了,怎么能随便忘了呢,你叫阮云生吧。”
云生便说给康梦玲介绍道:“她叫林秀禾,我们是康爷的‘朋友’,也是你小时的玩伴,我们是替你叔爷前来接你的。”
梦玲疑惑不解:“我叔爷病了?”
秀禾说:“他都接了你好几天了,你老是说来,每每让他跑空趟,这老远的路,别说腿脚让你给颠得,心都给你颠碎啦。这会他正家里等着呢,碎没碎的说不准,这会可能又焦了呢。”
梦玲一下子急了,拔脚就要走。
阮云生笑着对梦玲说:“她就爱吓唬人,什么碎了焦了的,康老爷子成天乐呵得不知什么似的,说笑能笑,说哭能哭,心里才不搁事,比我们还顽童呢,这会说不准正在玩我爹给他捏的泥人儿呢。”
康梦玲说:“他老了老了,还爱这个,是个什么样的泥人儿?”
秀禾说:“说是弥勒佛塑像,其实就是他自个,是按他自个的形象捏出来的。康梦玲突然脸色沉滞起来。
云生问:“怎么了?”康梦玲牵强地笑笑:“没什么,我们走吧。”云生帮着提东西走在后面,秀禾上前挽了梦玲的胳膊走在前面。云生在后面端详着两个姑娘:女孩子就是怪,她俩一见面就好像亲得像姐妹一样。也难怪,谁让她俩都那么漂亮呢,而且都漂亮得那么不一样。一个土得象地里刚长出的水萝卜,一个洋得象画中跳出的洋娃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孩子之间也是互相欣赏的呢,我却不但是欣赏还被她吸引了呢。想着不禁脸红心跳起来。心里骂自己,没羞的东西贪心的东西,可还是止不住得乐,以后有两个美人陪着自己,自己得好好看住她们。他同时又犯了愁,我以后道底该对谁更好一点呢,两个都好,秀禾肯定不乐意,只对秀禾好,梦玲就孤单了。想着想着他不禁无师自通地冒出一句话来:“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
两个女孩在前面听到了,秀禾转过身来笑对阮云生说:“云生哥,你打哪里学来的这句‘酸话’,怎么平时到我面前不卖弄,今个偏巧梦玲姐来了,你就躲在人家身后现卖了,提不动就说提不动,非搬出个‘如之奈何,如之奈何的’,酸不酸呀你,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叫你如之奈何得了,唉-‘如之奈何’,快走呀。”
梦玲听了林秀禾和阮云生的话,反而沉默了。她心里不禁伤感起来:从这里出去的人如今却又要回来,十年了这里一切似乎也没多大变化,好像一切又回到了童年,可是味道却变了,变成了一种苍凉的况味。自己的这次从城市到乡村的行动到底有何意义?一个才十五岁的姑娘就已经开始怀旧,是不是过于残酷?以后怎么办?陪着年迈的叔爷一起回忆过去的事?真真是如之奈何呀。想着想着不禁又要落下泪不,怕被秀禾他们知道了,赶紧从随身挎包里掏出纸巾擦拭眼睛,对他们说眼里进沙子了。
第五节
到了康老汉家门口,天已全黑了,微弱的星光和门里的烛光下,康老汉早已站在门口等候着了,他半秃的头顶亮晶晶的,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康梦玲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叔爷,丢下阮云生和林秀禾快步向她的叔爷迎了上去。康老头倒不知如何是好,搓着一双胖手,笑呵呵地望着站他面前的侄孙女:“梦玲,来了呵,来了呵,都长这么大了,好好好——。”
康梦玲却悲凄地叫一声叔爷,上前一下子就扑进了她叔爷的怀里,嘤嘤哭了起来,本来强笑着的康老汉也不禁失了声。阮云生和林秀禾手里提着康梦玲的东西,见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从康老汉屋里却出来了月兰和月桂两姊妹。
月兰笑着说:“来了来了先请进屋呀,站在门口就哭上了,让我们还没见梦玲的人呢,就先听到一个林黛玉来了。这可与我们小时见到的梦玲不是一样的呢。快别哭了,进屋进屋,让我们好好瞧瞧我们城里的姑娘。”
还未进屋月兰尚未待康老汉介绍就行自行为梦玲介绍上了,谁谁谁是谁,怎么称呼。梦玲便上前一一问好。加之她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十分甜美。大家都似乎得了宠一般,正乐得不知怎样呢。
原来阮大成夫妻并月桂自两孩子去车站后,私下合计,觉得与康老头这一宗向来交厚,康老头侄孙女的非正常远到,为不致于老少相见太过难过,遂决定同时过来增加点气氛。两个女人早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大家落座后,梦玲夹在月兰月桂两姐妹中间,月兰抓着梦玲的手,无不爱怜地说:“多好的姑娘啊,瞧这模样儿,这水葱般的手儿,这样的美人儿,在咱乡下百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呢。唉——乍就摊上这样的狠心的爹娘呢。”
说着就拭了泪。梦玲也不禁神色黯然,鼻子开始轻微地抽吸了一下。
月桂忙打住说:“刚下车,还未吃饭呢,说这些干啥?吃菜吃菜。”边说着边给梦玲的碗里夹着菜。大成也一旁说:“就是,快吃吧。肚子肯定饿坏了,瞧今天这鱼多嫩呀,梦玲从小出去早就忘了家乡的鱼的味道了,快尝尝。”
说着也为梦玲夹了菜。康老头乐得合不拢嘴:“吃吧吃吧,鱼好香呢,可比城里的鱼好吃得多,是秀禾他爹白天钓的,你小的时候就吃过他钩的鱼呢,要吃的话,以后让云生他们下河去抓。”
梦玲夹起一块鱼刚送入口中嘴里半噙着刚刚蠕动几下,还未下咽,嘴唇却突然轻微地痉挛起来,接着便哽咽起来,泪珠儿哗地一下便涌了出来。众人一直盯着梦玲的嘴,盼着她吃呢,此时这样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梦玲却又止住了哭,忙忙把噙在嘴里的肉咽了下去,一边用手帕拭去眼泪并转而绽开了笑颜,说:“我是高兴的,我很高兴又能吃上家乡的鱼了,以后兴许天天都能吃上呢。”
大家还以为梦玲会因触及家事而伤感,却不料这个丫头全没把心安在那儿,于是都哈哈笑了起来。
月兰见梦玲长得不但清秀,说话又大方,心下里不禁十分喜欢,又加之膝下无女,梦玲又几成孤女,便动了认干女儿的心。一面拉着梦玲的手,一面对梦玲说,以后这里的人就都是你的亲人了,我会像妈妈一样待你的,你就做我干女儿好了。”
梦玲显得有点尴尬:“姨,这怎么敢呢?”
阮大成笑着对月兰说:“你也太性急了,也不想想她本人同意不同意,还有她娘老子的意见。”
月兰眉头一挑:“什么娘老子的意见?说起她们我还来气呢,他们怎么不来?要是来,我今天肯定少不了要骂他们个狗头喷血,当时我们还姐妹兄弟呢?还下乡知青呢?一进了城就没人味了。还娘老子呢!梦玲做的就是没错,虽然乡下苦点,穷点,可咱们心好,过得也踏实,孩子们也听话,学也有得上。梦玲回来陪着她叔爷,她叔爷又不是就一个人,那还有我们哪。”
月桂便附合上了:“对对对,月兰说得在理,我也来凑个热闹,有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做女儿,那是上辈子积的福啊,我也要做梦玲的干妈,就不知梦玲要不要呢。”
云生在旁跳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又有一个妹妹了,梦玲快认了吧,以后我就是你亲哥哥了,谁敢欺负你我就保护你。”
秀禾在一边说上了:“就是呀,要是这样,云生哥哥就有两个妹妹了,今后要是有人同时欺负我俩,就怕他保护也保护不过来呢。”
云生觉得秀禾在骂他,便知趣地嘿嘿嘿地笑着不说话了。梦玲看着秀禾会心一笑,便转向她叔爷:“叔爷你说呢?我的事现在叔爷做主。”
康老汉早就乐得合不拢嘴了,说:“今天既然两位媳妇提出来了,那就由我作主,当着弥勒佛的面,让梦玲认下两位干娘吧。梦玲,现在就给两位干妈行跪拜礼吧。”
梦玲便要离开座位要行礼。月兰忙制止,说:“既然这样,今天先不急,哪有这样仓促的呢,认个女儿呢,得选好良辰吉日,得做个准备才是啊。况且今天梦玲也累了,坐了好久的车,吃过饭抓紧休息。今天我们先订个日子好了。大成你算个日子吧。”
阮大成掐指算了半天:“农历八月十二是个好日子。”
月桂说:“干嘛不弄到中秋节那天呢。”阮大成说:“今年八月十二,是个适合迎娶的好日子,认干女儿和娶媳妇也差不多嘛。”
月桂说:“瞧,我们的大成,真会打个人小算盘,原来是为打算白娶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媳妇呢。”梦玲早羞得把头侧向一边,云生只顾张个嘴呵呵呵呵地憨笑着,却不想坐在他身边的秀禾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云生一脚,云生才止住了笑,回过头看秀禾时,秀禾却笑呵呵地只顾往自己嘴里夹菜吃。
云生对秀禾悄悄说:“你踢我干嘛?八月十二号是我生日,我是在笑我爹借给我过生日一并办这事呢,笑我爹是为了省钱。”
秀禾说:“哦,是你的生日啊,这都多少年我今儿怎么就忘了呢?要是这样,你爹把钱省了,你把事也省了呢,真是两全齐美呢。”
这时月兰说话了:“八月十二,可是云生的生日呢,真是太好了,同喜同喜。”
秀禾笑着接上去说:“真的要恭喜姨妈了,每年的八月十二既是儿子的又是女儿的,全齐了,这么好的事,我们同去同去。”
月兰对月桂说:“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也不像我们姐妹,直来直去,大老粗一个,瞧她说话还真有味儿呢。”
梦玲说:“以后跟着一个这么会说道的妹妹,姐姐在乡下也可以不吃亏了呢,秀禾妹妹,你说呢?”
秀禾说:“那是当然了,以后和梦玲姐在一起,在乡下在学校里我也就成了靓(凉)妹了。”
康老汉说:“以后你们都成了姐弟妹,在称呼上得改一改了,以后可不许叫我康老汉了,我可就成了你们几个共同的叔爷了。”
云生说:“行,有这么个妹妹,我得把叫了十几年的嘴给它撬过来。我先试着叫‘叔-叔--’唉——叫不出来。”
秀禾说:“叫不出来就不要勉强了,心一点都不诚,叫出来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
云生说:“谁说心不诚了,我叫康老头其实说实在的比叫爹不来得亲切自然呢。”
阮大成一听不行了:“咦——你小子,叫我爹好像还不是那么情愿的,看来是欠揍的原因,看我不好好修理你。”
说着便举起筷子要敲云生的头,云生一边躲一边却突然响亮地对着康老头喊出了:“叔爷救我,叔爷救我。”于是满座欢笑一片。
第六节
第二天一大早,云生便起来往门外跑,被阮大成叫住:“大清早到哪去?”
云生嗫嚅着说:“找秀禾和梦玲。”阮大成说:“今天不行,你得和我一道上地里干活去,菜地里得浇秋水了,麦地也得翻一下了,你先把驴车套好,我去牵马。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云生嘟嚷着:“梦玲才回来,我想和秀禾约她出去玩去,让她也见见熟人和熟悉一下这边的情况呀。”
阮大成不耐烦地说:“都十五六岁的人了,也该有个男女区别了,成天和女孩儿混在一起,成什么话?况且人家女孩子的事,让秀禾带着就是了,你瞎掺和什么,今天哪儿也不许去,专心帮我干活。云生看他爹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悻悻地折回来,去套他的驴车。
云生赶着驴车跟在阮大成牵着的枣红马的后面在经过康老头家门前时,看见康老头家的大门已经大开,康老头扛着一把铁锹正待要出门,阮大成说:“老康头,这早扛着铁锹要做什么?”
康老汉说:“我早点起来,到地里去把秋水浇了,再拾掇些过冬用的柴草。”
阮大成又说:“我正好去浇水,你家的地离我的近,我一并给你浇了,你老还是在家多陪陪你的孙子吧,初来乍到的,害生不说,一时也许还住不惯呢。”
康老汉说:“不用了,我还是亲自去吧,孩子好像累坏了,你们昨个走后,就睡了,到现在还末醒来,让她好好去睡吧。再说孩子的事,还是让给孩子们吧,他们在一起有话说,想帮我还是让我搭个车。”
说罢轻轻阖上大门,走到云生的驴车后,一手把铁锹放在车上,一手抓住车帮子一猫腰就坐了上去。在车上康老头对云生说:“梦玲现在等于无爹无娘的孩子,你和秀禾要多帮着点她,多到我家里来玩儿。”
云生说:“你就不怕你店里的吃的东西被我们偷吃了?”
康老汉说:“吃就吃吧,只要你们开开心心了就好,不过离去时可别兜着走就行了,那可是要卖钱的。”
云生说:“放心吧,就是我想偷着吃,梦玲兴许还不让呢,这是她的家呀,她难道是个败家子吗?”
康老汉不禁深深地感慨地说:“你说得好极了,这是她的家呀,有我有她在,就有家在,这个家不像个家已经好多年了,梦玲来了,这心里突然就不空了。”
说着说着突然他忙忙叫云生把驴吆停。对前面走着的阮大成说:“我还是不去地里了,还是请大成帮我把地给浇了,我还是回去,等着梦玲醒来吧。”说完就取过铁锹,跳下了驴车,急急向家里去了。
阮大成的一亩多菜地,其实是个园子,地周围栽着一圈枸杞子,主要是防止不让牲畜进来。里面象棋盘一般地分成许多小格子,里面种着各样备冬的蔬菜:大白菜、胡萝卜、洋芋、甜菜、葱等等。地里已经十分干燥,细小的沙土干爽得走在地里就纷纷顺着脚踩下去的地方滑落,菜蔬的叶子尖儿好些都焦黄卷曲了。阮大成对云生说:“你去看看康老头家的地,看看他家的干还是我们的干,谁家的干就先浇谁家里的。
云生一溜烟地去了,半晌回来说:“他家的地才干没几天,叶子比咱家里的好多了。阮大成说:“那你去把总水口挖开,我收拾一下地。”
云生看着高高的总水渠,渠里的水清可见底,小小的鱼仔乱纷纷地游着,云生小心地先把引向自家地里的水挖开,一股清粼粼的渠水便冒着丝丝烟雾滚进干得冒烟的沙渠里。他又跑到渠边的树上,折下许多的树枝来,把树枝抱到开口的地方,先跳进总渠,然后把树枝塞在渠口处,搬过立在渠边的几块大石头把总渠堵了,只留下不多的水沿石头和树枝的缝隙继续向下流着,大部分水进了侧渠。于是他便坐在总水口处拦截从石头和树枝缝隙中溜出来的小鱼,把抓住的小鱼就放到他事先挖好的一个小沙坑中,让它们先活着。这些小鱼可是比大鱼还好吃的东西,他想抓上满满一沙坑后,回去让妈妈上了面,再过了油,金黄酥脆,请来秀禾和梦玲一起来吃。她们肯定会非常喜欢。正在云生抓鱼抓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阮大成早在地那头大声地叫着云生,让云生赶紧过去。云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放下待抓的鱼去了。
快走到地里的时候,看见康老头一副焦急慌张的样子,云生心里就想,肯定是梦玲发生什么事了。果然经过康老头的说道,原来康老头回去后发现梦玲睡梦中的脸红得不太正常,一摸烫手,便立即慌了手,家里又没有应急退烧的药,便赶紧来找阮大成,让云生的驴车载上梦玲去公社门诊看病。云生于是赶紧赶着驴车直奔康老头的家。
待阮云生和康老汉进了他的家门,再进梦玲睡的地方,云生和康老汉都吃了一惊,发现梦玲不在屋里。哪里去了呢?这让康老汉吃惊不小,于是他甚至要拉着哭声似地喊着梦玲的名字。只见堂屋侧边厨房里探出了梦玲的头,她用艰难地声音说着:“叔爷,我在准备你的早饭呢,你做啥去了?”
康老汉急忙赶上去,抓着梦玲的手说:“都烧成这样了,你做什么早饭呀,赶紧坐上云生的车去公社门诊,打个针,开些药,我陪你去。”
梦玲红得有发焦的脸却笑了,说:“这没有什么呀,发个烧,坚持一下就过去了,没事的,以前我也是这样,从没给人说过,扛一下就过来了。”
说罢又要回去做饭。康老汉不由分说,一把拉着梦玲的手说:“以前和现在不一样,以前没人管你,现在有我就决不能让你这样了,走,跟我走。”
云生也说:“梦玲,听你叔爷的话,你现在有家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梦玲没有再说什么,怔怔地看看康老头,突然一滴眼泪扑嗒一声落在了她叔爷的手上。康老汉用那只胖胖的手为擦去梦玲眼角的泪水说:“是的,这是我们爷孙俩的家,我们都有家了,再也不能自己独自承受一切了,听叔爷的话,我们去公社门诊。”
梦玲便俯在她叔爷的肩头抽泣了起来。云生于是赶紧去打扫干净驴车并去她屋里抱来梦玲的被褥,铺在了驴车上。
第七节
到公社门诊为梦玲打了针,开了药后,已近中午。云生赶着驴车,康梦玲半躺在驴车上,头枕在她叔爷怀里,她感到从末有过的累,从末有过的宁静,驴子哼哧哼哧地在沙路上拉着车子,她的身子不断地往下沉,感觉重得那头可怜的驴子全因为她就要拉不动了,她的神志却不断地在飞升,飘呀飘,飘到那无限蔚蓝自由的天空中,象棉花一样洁白和轻盈。
回到家里,屋子里已满是闻讯来看梦玲的人,有同村的乡亲,也有秀禾和月兰、月桂两表姐妹。有拿鸡蛋的,也有拿自家养的鸡的、还有拿做的土布鞋来的。秀禾拿来几本书,说是让梦玲在养病时翻着看,以排遣寂寞。秀禾感激地谢着满屋子叽叽喳喳的人:“你们这样对我好,我以后再也不敢患病了。”
月兰说:“就是,我们都把你当亲人一样,你怎么能让病抓住不放呢。”
秀禾在一旁说:“姨妈说错了,她说的是反话都没听出来,是‘她要天天得病,这干女儿也不要做了,你们把她当成亲闺女算了去。”
月兰转过头对月桂说:“姐,你咱就生出这么个精丫头呢。嘴上说出的话好像看见了我们心里正在想的话一样。
梦玲也挣扎着笑着说:“秀禾妹妹在臊我的皮呢,你们快不要让她说话了,要不然她会把我臊死在床上的。”
林秀禾还待要说,云生赶紧拉着她说:“秀禾,再别这样说了,跟我走,我有些好东西要你帮我拿回来。”
秀禾说:“什么东西呀。”云生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云生和秀禾坐在驴车上到了云生捉鱼的地方,那些捉在沙坑里的鱼此时沙坑里的水大半已干,密密麻麻扑扑腾腾的小鱼儿拾进小箩筐里足足有一斤来重,秀禾笑着说:“是给我捉的吗?”
云生说:“本来是,可现在不是了。”
秀禾把嘴一撅:“怎么个本来是呀。”
云生说:“你刚才那话可有点那个了。”
秀禾鼻子一哼:“哼,我那个了?”
“刻薄!”云生接着说道:“瞧见没有,她的身子多弱呀,就给她了,不和你闹了,先帮我把鱼捉进筐筐里吧。”
秀禾却一脚把已经拾进筐里的鱼踢翻在地,柳目一竖:“她才来,你就心疼了,你们都好好去伺候她去吧,她那么洋气,城里姑娘嘛,还会装嗲,娇情,况且她大概毕竟已经是你们家的人了。”
云生也跳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小心眼,还有没有点同情心?人家一个爹娘都不要的人,就一个半亲不亲老病残疾的叔爷生活在一起,你还这样说她,这样想问题,好好好,你要真的这样想那你就想好了,我就要伺候她,随你的便。”说罢,不再理睬秀禾,弯下腰收拾被秀禾一脚踢翻散落的鲫鱼。
秀禾从来没有被云生这样说过,在梦玲没有出现之前,无论秀禾如何任性的刁蛮,云生总是象一个憨厚的哥哥那样容纳着她。她怔了半天,突然猛一个转身向不远处玉米地方向跑去。云生没有追,继续拾着鱼。拾好后,放在车上,静静地坐着等秀禾回来。等了半天还不见秀禾回来,看看日头,已是午饭时间了。于是他便喊了几声秀禾的名字,还是没人回答。于是拴住驴车,走向秀禾跑去的地方找,找了半天,都走到玉米地的尽头,眼前尽是沙漠,无处可去了。他开始焦急,到处不停地喊着秀禾的名字,嗓子都哑了。云生心里渐渐后悔起来了:秀禾这样子,其实是太在乎他的一种反映,自己应该好好给她解释,而不该向她发那样大的火,而且还是第一次,肯定伤了她的心了。现在她气成个样子,会跑到哪里去呢?她不会?想到这里他心里一惊,便赶紧往回赶。回到驴车边,忙忙地卸下驴车,骑上就要向梦玲走去的地方追去。却突然听得在他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呔,你要到哪里去。”
云生一惊,差点没从驴背上掉下来,他回过头看着笑微微的秀禾说:“我还以为——”
秀禾说:“我还没你想得那么小气,也没你想得那么小心眼,更没有你想得我会到那个地方去,看在你等我找我在乎我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对我的不恭吧。”
你的身上怎么那么多土,头上也是,云生说着就要给秀禾拍打身上的土,却发现秀禾脸侧边以及脖子里都是杂草,再抓过她的手看里,手上胳膊上密密麻麻划满了一道道血印,云生惊异地问:“这是怎么了?”
秀禾也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一把黑而粗糙的树根来,约摸二三两的样子。
云生惊奇地说:“这是啥东西?”
“不知道吧,这叫柴胡,而且是上等柴胡,野生柴胡的根十几年才能长一两,我今天挖了这么多哪。”
“做什么用的?”
“治发烧呀,这是一绝。”
“你哪弄的,不告诉你。”
“看你手上这些伤,不说我也知道,你去渥涡池那边的矮树丛了?”
“你以为我小器呀,你才小器呢,只知道捉几条小鱼讨好人家,酸,还不知人家领不领你的情呢?”
云生汗津津地笑着说:“你呀你,刀子嘴豆腐心,走吧,我俩赶紧给她送去!”
第八节
到了八月十二这天,梦玲的病也大好了,阮大成家、康老汉还有林茂文家都异常兴奋起来,好像要娶亲似的。一大早阮大成便使唤起了云生,一会儿让云生打扫房屋院落一会儿让他去公社门口买菜买肉,还说越早肉越好,到了中午要么就成了别人挑剩下的要么干脆都没有了。
云生嘴里哼哼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往年今天都不让我干活儿,你们一切都由着我,可今天却把我当成佣人使唤。”
阮大成说:“你今天不但要好好干活,还要好好儿表现,从今天开始你就有一个妹妹了,你还不高兴啊。”
云生故意说:“我已经有一个了。”
阮大成说:“既然你为么说,那以后就不要让梦玲叫你哥哥,好不好?”
阮云生一听,嘿嘿一笑:“爹,你说错了,是该叫我弟弟才对的。”阮大成一愣神,随即笑道:“唉呀,是该叫你弟弟才是啊,你是多了一个姐姐了。那更应该好好表现啊,保不准这个姐姐还能保护你这个弟弟呢。”
云生呵呵一笑:“她要能保护我那倒好了,也不用认你们做干闺女了。”
阮大成说:“你这话是怎么说得,好像我们可怜她才认她做干女儿的,以后你给我说话小心一点,尤其是当着梦玲的面。”
云生说:“我又不傻,老对我不放心。”阮大成又说:“买肉回来时,顺带把你姨父一家也请上,中午到我们家里来吃饭。”云生答应着便去了。
阮云生路过林家时,看到秀禾正在门前打扫落叶。他便站住了脚对秀禾说:“今天中午记得你们全家都到我家里来啊。”
秀禾收起笤帚笑着故意说:“啥喜事呀,一大早就往公社赶?”
云生反问道:“就是,啥喜事呀,树上才落了几片叶子,一大早就起来打扫卫生,该不会是要迎姑爷吧?”
秀禾红着脸笑着啐了一口道:“就是,迎姑爷哪里比得上你们家娶媳妇得劲呢?”
云生赶忙制止道:“不跟你开玩笑了,秀禾妹子这话可不敢再说,人家那样子,要是叫她听见了,这好好的事,岂不成了人家的心理负担?”
秀禾笑着说:“云生哥哥,你真是善解人意啊,处处都能替别人考虑,不过做人可得有主见啊。”
云生纳闷地说:“这和主见有什么关系?不跟你贫嘴了,我说不过你,我要去买肉了,你要去的话,我们同去。”
秀禾嗤嗤地笑着:“你去吧,我去显得好像一刻也离不了你似的,而且我才没有那么小心眼呢。”
阮云生在公社广场上买了十斤上好的猪肉后,正打算要往回赶,觉得有个身影在人群里特别熟悉,便要上前去认一下,那个人却把身子转了过去,并迅速拐进了一家布料店。
阮云生嘀咕了一声:这是谁呢,这儿无论是谁,没有我不认得的,这么熟悉却又不知道她是谁,最奇怪的是竟好像有意躲着我。躲我做什么,我才懒得管她是谁。说罢,拎着猪肉头也不回地便转身往回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召唤:“阮云生。”
他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梦玲。他便问道:“这大早的,你上公社做什么来了?”
梦玲脸一红说:“我叔爷说了,给你们每人扯块布料,本来他要来,我说还是我来吧,我对面料及尺寸比男人家在行。刚才看到你买肉,想招呼一声,却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见你要走了,才不得已喊了你。我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你们都喜欢何种面料,我自做主张扯上,姨父姨妈不喜欢咱办?”
阮云生呵呵笑着说:“扯什么布料啊,都是一家人了,这么客气做什么?而且在这里,成天和沙土打交道,也都不兴穿新衣服。你刚才叫我爹妈什么来着?”
梦玲说:“姨父姨妈呀。”
云生说:“不对,你该叫干爹和干妈了。”
梦玲脸又红了说:“还不到叫的时候,到你跟前这样叫,更不好意思了。”
云生说:“也好,等一会,举行个仪式,名正言顺了,嘴自然也就不生了。”
梦玲脸更红了,她头一低说:“那你现在陪我进去裁布料吧。”
云生说:“你非要裁,那你自己去裁吧。我还是在外等你,等你裁完后我们一起走。”
梦玲便一个人进去了。两人在经过秀禾家门前时,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钟了,见秀禾家的门还开着,云生便对梦玲说:“你先一个人回去,我去请秀禾他们。”
梦玲刚要走,秀禾已从门里出来了,她冲着阮云生不无调侃地说:“云生哥,我说去买肉买得半天回不来了,原来和姐姐在一起啊。”
云生说:“秀禾,说什么呢,我是在公社买肉时碰上的。”
梦玲红着脸也解释着:“本来前几天要去的,结果我病得起不了身,叔爷又不懂布料。昨个才好些了,叔爷说不急,要我今天早上去扯点布料。”
秀禾呵呵笑着说:“梦玲姐,看把你紧张的,好像我是在笑话你是跟云生在一起。你们现在都成姐弟了,还避什么嫌呢,连我不是亲表哥表妹都不避嫌,在我们这里,别说是人,连动物和人都不避嫌呢。人和人都是敞开了心肺没个亲疏远近之分的,以后你住久了,自然会习惯的。”
梦玲也笑着说:“秀禾妹妹说得真好,那以后我就不管这么多了。”
云生嘿嘿笑着说:“就是就是,这样大家都心里豁亮,即使开什么样的玩笑也不要紧。”
秀禾说:“我才给你松了个口,你可就来了,怎么不要紧了,你可要把分寸把握好哟,不能有了干的便忘了湿的。”
云生嘿嘿地笑着说:“不说了不说了,赶紧请姨爹姨妈上我家去吧。”
秀禾说:“早就去了,我就是留着等你回来呢,看看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在康梦玲来到南湖的这段日子里,阮云生的生活过得平静充实而愉快,甚至有了康梦玲的加入,他以及林秀禾三人之间更是有了更多的插曲,生活更加丰富多彩。阮云生常常不由自主地把康梦玲和林秀禾放在一起对比,她们俩长像上看,一个端庄一个清秀,性格上看都是很敏感的,所不同的是一个感到了而不说,一个稍有所感,即可做出反映。他有时觉得自己要是选择她们俩个其中一个的话,真还有点困难,被两个各有特点的美丽女孩子喜欢,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他有时会反问自己,自己何德何能能让她们俩都争着要和他好,同村的男孩子多了起了,和他们放在一处,阮云生自己也觉得他并没有突出的地方,甚至可能比同村男孩子们还要劣势一些,他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嘴唇也老是白苍苍的,显得气血亏空的样子,为什么就副尊容能博得这么优秀的两个女孩子喜欢,他想起新近读过的《红与黑》中的索黑尔于连,于连就是这样有点不足症的样子,他在女人们面前总是有着巨大的杀伤力,除了聪明之外,他身上有一种力量,那就是他过于强烈的自尊和做起事来的坚忍。这两点阮云生觉得他和于连倒有几份像。女孩子真是奇怪的动物,她们竟然喜欢个性执拗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