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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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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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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阳关》连载

第八章 莫高镇

第一节   

八月,阮云生在高考结束后,在第一批高考录取下来后,几乎天天上镇上打听消息,第二批高考考生中他发现了林秀禾的名字,她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阮云生立刻产生一阵眩晕,镇定后,他兴奋得满街乱跑,他把这一消息告诉每一个人,直到所有的人都很奇怪他的兴奋,终于有人提醒他:“你考得怎么样?”他才愣过神来,说:“哦,第二批录取人里没有我,不过没关系,知道吗,林秀禾她竟然考中二本了,她考上,和我考上一样的,你知道吗,她考上大学甚至比我考上还要好呢。”

等到了九月底,各大学都已经开校,林秀禾都已经来了信,告诉他,她已经在新的学校上学了,还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但这有什么用,第三批招考的结果出来后,仍然没有阮云生的名字时,他在乡镇的街面上转了一天又一天,从街东到街西,从街南到街北,这个小小的乡镇的街道让他走了无数遍,阮云生的行为给南湖乡带来了一些新的话题,人们突然觉得这个小伙子精神有些失常了,乡上从来就没有人考中过大学,这很正常,可阮云生却偏偏因考不上大学,表现得很不正常,这让南湖乡的人感到不理解。

“阮家这小子,考不上就考不上,胡转啥转的,天生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命,还想上天,真是脑子有问题。”

“你不知道,这小子心思根本就没在上大学上,他心里念着林家的那个姑娘呢,据说考上南方大城市的名牌大学了,人家那才是真真的金凤凰,唉——他们这才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是一回事了。”

“咱农民哪,本份才是最重要的,考大学,那是天上的文曲星的事,咱这个旮旯窝窝里,五百年也保不准能不能出。”

“胡说,林家的丫头不是就是咱南湖的人么?”

“林家的姑娘,人家爹从小就不是南湖的,他的丫头能和咱们乡有关系,连户口都几年前都办了,根本就不和咱们是一回事。”

······

乡上人的闲话也终零零星星也传到阮云生的耳中,可他却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说。等到阮大成和余月兰觉察,并跑到街上要拖儿子回家时,已经精神恍惚的他却突然晕倒在当街,鼻血流了一地。阮云生送回家时,他竟已经深度昏迷了,请来的大夫也是一筹莫展,大夫看着阮云生的脸色说:“要是高考造成的神经衰弱和身体虚弱倒也没什么,但他的这种情况,不好说,好像不单单是神经衰弱和营养不良的问题,你们应该送他去省城医院检查一下。高考落榜,几乎是个没有悬念的事,在乡下除了偶然出个中专生的,还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阮大成一家也没有对儿子的高考抱多大希望,他执意要考大学,阮大家夫妇自然知道儿子的心思,他和林秀禾从小要好,虽然分开都三年了,但他们却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次重逢,这重逢的关口就是高考,可是高考也只能是他们最后摊牌的关口,人就是在碰到难以逾越的关口时,才知道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生,阮大成希望儿子在这个人生的关口上现实起来,成熟起来,老老实实,踏实地做一个属于他自己命运的人,只希望他高考结束后,好好帮衬着一家人干干农活,过平淡的日子。可他们绝没有想到阮云生却对高考寄予了那么大的渴望,也没有想到一次高考落榜竟然生生地把阮云生给打垮了,小时候一直很皮实的儿子,竟然连这么个关口也难以逾越,大夫又这样对他们这样说他的忧虑,给阮大成一家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上高中这几年来,本来是男孩子长身体的关键时期,可是阮云生的身体好像定格在十六岁上就再也没有前进一步,相反,瘦弱更比从前要厉害了,本来五官就十分分明的他,脸上更是骨头棱憎,猛一看,一副典型的阿拉伯疾苦世界的荒寒相,他上唇的那缕发育时的绒毛也定格在十六岁刚发育的年龄,在他晕倒后,躺在床上的样子,陪护在床头的亲人们眼里,在他黄黄苍白的脸上,却渐有消退的意味。本来阮大成觉得,男孩子在发育过程中,瘦不拉叽的那是正常现象,因为他们在长个子,长肌肉,活动量又大,这没有什么,他就是这样过来的,但阮云生,今年都十九岁了,干巴得不像个样子,这引起了阮大成的极度优虑。在阮云生突然晕倒的那天,他突然梦见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出现在他的梦中让他惊恐不安,他在半夜醒来,不由自主地偷偷溜进他的“工作室”(他成天摆弄泥巴的地方),他点燃香烛,再取一粗瓷碗,插上三根竹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爹,我的你儿子,你孙子病了,你不要再问省他了,你念了一辈子佛,你站稳了,不要跌到,嗯,站稳了,我给你天天点香,烧纸钱,爹,我就一个儿子,你就一个孙子,他可是我们家的独苗苗,现在,他考上大学了,这是你念佛修来的,可千万不能断啊。”

惶惚中,阮大成的父亲倚门站立,他穿着他走时的那身礼佛时常穿的衣服,一色的青布面料,缀着几处红绿相间的补丁,他也是颜面干枯,竟然同儿子阮云生一样的神情一样的轮廓,他微微一笑,说:“塑一尊佛像吧,像我一样。”阮大成笑了,说:“爹,你真会开玩笑,佛像都是胖胖的,你多瘦呀,我没法塑啊。”

“塑吧,云生慧根早熟,已经成佛,塑我孙儿就是塑我,阿弥托佛,阿弥托佛”。阮大成害了怕了,他慌乱地说:“爹,云生还是个孩子,我只给快死的人和已经死了的人塑像,他还那么小,我不能塑。”阮大成父亲于是又说:“那把康梦玲找回来吧。”阮大成说:“为什么要找康梦玲呀?”阮大成的父亲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像一个回声一样反复传来最后一个字‘缘’。他竭力想再问,但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梦中的情境消失得了无痕迹,他也从梦中醒了过来,醒过来后,天尚黑麻麻的一片,阮云生睡在他身边,在微弱的星光下,苍白得像死了一般,只有一丝微弱的呼吸还表现他还活着。

阮大成摇摇头,眨巴眨巴眼睛,自语道:“我不信佛,我却塑佛,还凭空替爹想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啊,我给你烧香,我给你磕头,我像最迷信的老婆子一样给你讲迷信,我是心里怕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办呢,你孙子他这几年老是犯晕,老是发烧,越来越像你当年一样,但愿不是,但愿不是,他才多大呀,他才刚刚考上大学呀,你可要好好保佑他呀,他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啊,我们阮家不能无后啊,呜,爹啊——我怎么办呢?”而此刻阮大成的脑中嗡嗡地响着着只是他父亲生前不断念叨的一句渐行渐远的回声‘阿弥托佛,阿弥托佛。’

余月兰看着儿子突然晕倒,而且处于昏迷状态,看着儿子蜡黄干枯的皮肤和苍白从黑色的皮肤出毫不加掩饰地透露出来,她几乎快要急疯了,一夜守护在儿子床前,呆呆地望着儿子一筹莫展,她一会念叨康梦玲,她坚信只有康梦玲回来才能治好儿子的病,因为大约两年前阮云生大病一场时,所幸有康梦玲给冲了喜,阮云生才活了过来,但康梦玲到底去了哪里?时间都过去了快三年了,她以及所有的人一概难以摸清楚她的行踪,尽管如此,她还是每天都到处向人打听康梦玲的行踪,没有人能告诉她康梦玲的去向,相反有许多的人却暗暗笑话她,说她们对待康梦玲不好了等等的话。这话终于传到了余月兰耳朵里,她并不因此而恼怒,或者迁怒于别人,相反,她有几次声泪俱下地自责:“梦玲啊,都是为妈的不好,没和你多谈心,没把你的心拴住,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啊。现在你云生兄弟病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要是真的有心,请你回来看一看吧,云生的病只有你来了才好得了啊。”

正在准备上省城给儿子检查病情时,阮云生在晕倒后的十八个小时醒了过来,他虚弱得连床都下不来了,他挣扎着对着他的阮大成和余月兰说:“爹,妈,我梦见我爷爷了。”阮大成一惊,说:“儿子,你连你爷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能梦见他呢?”同时他在心里也更加胆颤了,他心里想,我也梦见我爹了,该不是爹真的知道什么了,特来告诉我们的。人死了,他的魂是不死的,要是用情深的人,他的魂就会几年几十年地陪伴着他的亲人。一般在活着的亲人遇到重大的人生关口,比如说生老病死,喜庆富贵时,已经死去人的魂就会显现,并以梦的形式提前告诉给活着的人。阮大成于是问:“你梦见的你爷爷什么样呢?阮云生竟然一丝不差地说出了他从未谋面爷爷的真实面貌,这唬得阮大成虚汗直冒,看来真是父亲显灵了,看来儿子这回真的是难逃劫难了。然后他又问道:“你梦见你爷爷对你说什么话了吗?阮云生说:“爷爷说我慧根已成,要时时观想佛像,走正道。我哭着对他说,我不想死,爷爷就对我说,那你去找康梦玲吧。我大声地说,我不想找梦玲,我想去省城看林秀禾,然后就他就走了。”

阮大成这几年来其实无时无刻都惦记着那个两年前不声不响地出走的康梦玲,他始终没有放弃打听康梦玲的下落,他心里无数遍地默默地为那个倔强偏激的姑娘祈祷和祝福着,他也时常在朋友以及家人面前念叨着:“要是康梦玲生活得好,我也就觉得心上的这块石头落地了,要是她不好,我阮大成一生都不安的呀,虽然我阮大成一家是对得起这姑娘的,但,她真的已经像我的亲生闺女一样了,她这样出去,那是割我的肉的一般呀。”但这次在阮云生晕倒并且身体日渐不支的情况下,康梦玲竟然再次成为一家人不能忘怀的因素之一,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但他这次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康梦玲,起码,阮云生也是她当时假结婚时冲过喜的弟弟呀,最少也算是半个亲人了,阮云生目前这个样子,作为亲人都应该作一次见面才是。至于梦中的事,或许只是当事人碰到生命中的坎时,不由自主地会想到已故的亲人,就像人在痛苦得难以忍受时时第一个想到的人肯定是自己的母亲一样的道理。阮云生这的次病倒的情形看来,他的问题不是个小问题。他还那么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对生活还有数不清的设想没有完成,所有和他相关的人,都不会漠视他就这样下去的。

      第二节

其实康梦玲并没有走远,她从阮家出走后,直接进了城,在城里按待业青年的身份招了工,在县里糖厂上班,她已经不叫康梦玲,她进城招工的时候就给自己改了名字,她现在的名字是庄芸芸。两年来,庄芸芸除了在厂里工作,厂里生活,她几乎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就连她的亲生父母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有知道女儿康梦玲从阮家出走后的刚开始时的半年时间里还收到女儿的一封例行公事般的信,知道她们的这个女儿已经工作,生活得很平静,至于她在哪里上班,做什么工作,生活得怎样,甚至女儿现在叫什么名字等等,一概不知,时间久了,也不想再细细去打探和招回这个女儿,只要这个孩子还活着,已经开始了自己独立的生活,这起码减轻了康世泽和赵雅芝的不安和内疚,随之也就淡了这种所谓的血肉亲情,他们已经投入各自重新开始的生活,对于过去的生活,更是淡了,这个曾经做为生活痕迹的女儿,至多像个影子还隐约连着着过去的不堪岁月,谁也不愿提起,她既然不肯透露自己的所有联系方式,他们也就懒得再寻找。

从阮家出走后,这个改名叫庄芸芸的姑娘,她的心却并没有离开阮家一步,在阮家生活了将近一年,她对阮云生这个幼年时代的小怨家从第一眼就找到了曾经的童真,再从生活的点点滴滴里在精神上越来越依赖起这个虽外表单薄,实内心淳厚,感情丰富的弟弟,她想要通过像姐姐一样的牺牲精神来打动阮云生的心,可是阮云生自始至终待她更像是一个姐姐,她越是想要打破这层姐弟的关系,想要更深一步走进阮云生,可越导致了阮云生对她的疏远和抵制,一个在父母的婚姻里饱经孤苦的姑娘,渴望一种情感的寄托,最真实的情感在这个青春萌动的年龄,唯有一种基于同龄人的爱恋可以托付,可眼里看着自己可以托付全部身心的男孩子,他的心却象他的名字云,永远也无法走近,在孤独中生活过的孩子,与生俱来的比别的孩子更强的孤傲和倔强,她的选择也只能是离开。

离开后她把孤傲和倔强更做了最为激烈的选择,改名换姓,以此想要与整个世界做个决裂,却不想,她的决裂可以断绝与世界的关系,可却无法断绝自己的内心。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阮云生的一举一动。她把自己挣得的工资,每月有六百七十多,除了生活用去二百多,每个月竟然能存下四百多,她隐隐觉得自己存下的钱终有一天阮去生会用得上,阮云生考上大学的时候吧。她就这样天真地想着,她甚至想阮云生既使用了她的钱,仍然只以姐姐的态度对待她,她就暗自流下泪来,但却有一种莫名欣慰的心理,觉得能帮助这个只能认她做姐姐的弟弟上大学,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她的生命要是能为这个弟弟做一回铺路石子,她也心甘了,虽然这样很心痛,但她却乐得这样去想,更乐得这样去做。

阮云生的高考落榜,显然对于康梦玲来说,是一个早就有所期待的结果,她相信命运往往会比意愿要强大的多,无论是最终都会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之下。她渴望着命运把这一切最终安排好,就在阮云生晕倒的同一天,这个已经改名叫庄芸芸的姑娘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十分清晰地在梦中看见了阮云生,阮云生陷在一个深井中,他是那般的忧郁和苍白,他向她发出呼唤,‘梦玲,救我,梦玲,救我。’在梦中她想都没有想就伸出手,拉住了阮云生的手,并把他拉了出来,可当她想要拥抱他时,他却无情地把她狠狠推了一把。然后庄芸芸就醒了过来。醒来的庄芸芸惊得一身冷汗,她不断地回忆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越来越坐卧不安起来,她几乎毫不怀疑地相信——阮云生出事了。

      第三节

聪明的林秀禾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在她动身的那一刻,她最想见的人就是阮云生,可是阮云生还有遥远的南湖乡下,她不免多了几丝伤感,她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的生活,或者直接说就是新的人生开始迷茫起来。她知道,阮云生落榜了,他甚至连大专都没有考中,但她丝毫也没有怪他更没有因此而觉得阮云生不行,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阮云生,因此,这个假期她不敢回到家乡去看阮云生,阮云生更不敢提出要和她见一面,为她的中榜而庆贺。他们二人在高考结果出来前,这段紧张的空气造成了一种隔阂,在高考结果出来后,又造成了别一种的隔阂,以至于这种隔阂已经无法再弥合。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各自保持沉默,才能给对方以更多的尊重和安慰。

林秀禾更清楚,阮云生考不上那根本就不能怪他,省城和乡下的教育差别几乎可以说是宵壤之别来形容,在偏远的乡村,农村孩子要想考上大学,个人的刻苦和勤奋所起的作用已经越来越不明显,现在的高考,拼的是师资,拼的是物力财力,更拼的是迅捷的信息和科技,农村已经越来越被发展的快车远远抛在后面了。她更明白,曾经与她一块长大的伙伴,并没有因为彼此在高中的努力而走近,相反,他们今后的距离将随着各自生活的不同而越来越大。在临行的时间越来越近的时日里,林秀禾内心的伤感与日俱增。她内心纠结着一个问题,是不是应该结束这个局面了?她为自己的这一个想法甚至感到了害怕,因为只要她做出这一选择,一方面会深深的伤害她的父亲和母亲,为了进城,他们付出的努力和代价林秀禾是感同身受非常深刻的,可以说父亲和母亲的进城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了他们的女儿从此不再做农民。而另一方面,她要是真的做出这一决定,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阮云生更不会接受,她对他的了解其实根本用不着猜想,阮云生是一个倔强的人,也是一个自尊性非常强的人,他在高考后突然和她产生了这段沉闷的空气里就已经知道了阮云生此刻正经历着常人无法想像的痛苦,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要是没有她,考上考不上,对于一个偏远乡村的人来说,基本就不是一个问题,他们都会在高考的幻想后乐天知命,从此心甘情愿地开始继承父辈们的生活方式。可阮云生却因为无法兑现他的承诺,他现在到底怎样了?想到这里,林秀禾浑身都觉有有针在扎她,他会怎么样呢?这个时候,最应该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最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人也是我,我该怎么办呢?难道从此就接受生活所安排的一切,各自在痛苦的嬗变后,从此把曾经的一切割舍,开始全新的生活,林秀禾觉得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她的心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产生了对阮云生和对曾经乡下生活的无尽依恋。但是此刻她委实已经没有了选择的能力,只能昏昏觉觉地让生活推着她走。

已经十八岁的林秀禾,在城市气息的濡染下,天生丽质的她越发秀丽可人,她的身边簇拥着一大群艳羡的女生和无数倾慕的男生,但林秀禾却快乐不起来,她一直以来浅浅的笑里和心不在焉的举手投足间,即使根本不做拒人千里的表白,也已经让所人觉着,林秀禾远看是一幅画,近看还是画一幅,谁也无法走近她,更不要说她的内心了。

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这个年龄的林秀禾她更加确定无误,她爱阮云生,而且不是一般地爱,爱得有点刻骨铭心,按照一般的世俗上的理解,依林秀禾目前的状况条件和她与那个乡下的男孩子,可以用风马牛不相及来形容,但,这非但不能阻止她对他的思恋,反而更加重了这种情感的力量,林秀禾对阮云生的爱,爱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议。那个与她相隔千山万水的童年少年时代的伙伴,阮云生,并没有随着空间距离和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淡,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越是远离故土,越是思念故土,而故土中的那个高而精瘦的阮云生就成了她全部思念的焦点。她更不明白,她倒底是思念故土才思念阮云生,还是因为思念阮云生而思念故乡。

都说女子是水,水是善变的,是随物附形的。按说离开乡村,进入大城市,那是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因为城市的精致,会让一个女子的美丽发挥的极致,而乡村毕竟是粗糙的,再美的女子,也因缺乏包装缺乏文化而显得粗鄙。但她却不是水,她的外表的融入城市并不能说服她内心远离了乡村,远离了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阮云生。爱更是排他的,林秀禾在城市生活的这几年,她的所见所遇,她可以确定无疑地说,城里的男孩子比那个土里巴叽的阮云生不知要优秀多少,男子之间的差距那不是外表决定的,城里的男孩子,大多自信甚至霸道,聪明而且礼貌,潇洒而且幽默,他们的生活富裕,他们的社会交往广泛,农村来的男孩,比较起来,往往成为一个个制造笑料的土包子。但林秀禾排斥的恰恰是城里的男孩子,一个土里土气的阮云生已经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她内心的每一处空地,她再也难以容下,哪怕是最优秀最有实力的男子了。她有时候也想学学父亲,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割舍,但试了几次,她做不到,她和父亲林茂文不一样,林茂文从小是城里人,而她从小的是乡里人,人小时候的经历决定着他(她)一生的行为习惯和生命走向。但从另一个方面看,林秀禾又简直是她父亲的翻版,她的父亲在农村几十年始终保持着一种永远也无法贴近的疏离,而林秀禾对城市似乎也保持着一种天然的抗拒。林秀禾常常无奈地自语说:无论我的外表如何的光鲜,我都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我爱那个地方,或者说云生哥哥就是我爱着的理由。

       第四节

林秀禾动身的那天,省城的天空阴雨绵绵,秋的萧瑟在这场不期而至的雨里染透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浸透了林秀禾的心,在送行的月台上,黑压压的人群里,她强忍着内心的悲伤和日渐苍老的父亲林茂文以及也显出老态的母亲余月桂依依惜别。林茂文和余月桂也是第一次把女儿送向一个他们再也不能寸步不离地呵护的地方了,女儿长大了,林茂文安慰着有点把持不住的妻子,列车即将出发的汽笛声已经响起,他们找到女儿所乘列车的车厢门前,把包递给林秀禾,催促她快快上车。林秀禾突然大叫一声:“云生哥哥来了!”

林茂文嗔怪女儿道:“这么大的人了,他还在哪儿呀,尽胡说,赶紧上车,车就快开了。”

林秀禾却把行李往地下一扔,在人潮汹涌的月台上,在千百人群的缝隙中,林秀禾连钻带挤,撒腿就往月台入口处跑去,在月台的检票口,阮云生此时正被检票员挡在检票口,因为他没有买站台票,无法进去。林秀禾在十米之外站住了,她看着阮云生,而阮云生并没有发现林秀禾早已站在了他的不远处,送行的人群渐渐开始出站,检票员开始辙退,阮云生无奈地冲了进去,列车终于渐渐远去,他望着远去的列车站在雨中一动不动。而林秀禾始终就站在他的不远处看着他,林秀禾甚至不敢上前去认这个令她魂牵梦绕的男孩,才两年不见,他竟瘦弱成这个样子了!

在人群中焦急万分寻找女儿的林茂文夫妇,无奈地看着列车已经开走了,女儿却找不见了,及返回月台,在人迹逐渐稀少的月台上,他们终于发现了他们的女儿站在雨中,看着前面不远处一个男孩子掩着面压抑着声音抽泣着,本来已经因焦急而气急败坏的林茂文看到女儿这幅情景,觉得疑惑起来,他们突然发现,那个定在月台上的男孩子就是阮云生,他们夫妻两惊得刚张开口要喊的嘴突然喊不出声音来了。阮云生非但没有因为长大而壮实起来,相反,他几乎就没成长大,他太瘦了,雨水浸透的身子,几乎暴露出他所有的骨头来。

此时,林秀禾终于颤抖地爆发出了一声呼喊:“云生哥哥。”

阮云生猛一回头,看见了林秀禾,他惨然一笑,刚欲说话,林秀禾早已飞奔过来,扑进了阮云生怀中,阮云生确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了,他几乎无法去拥抱这个可怜的姑娘,他连着晃了几晃,林秀禾也感觉到了,她泪眼婆娑地松开手臂,扶住在雨中摇来摇去的阮云生,张口就问:“哥哥,咱成这样了?”

阮云生还是惨然一笑,说:“我来晚了,还耽搁你把车也误了。”

林秀禾挥拳打了一下阮云生说:“我问你话呢,你回答我。”

阮云生突然看见了林茂文夫妇,他向着他们用微弱的力气喊:“姨父姨妈。”

余月桂和林茂文忙撑着伞过来给两个孩子把雨挡上了,余月桂拉着阮云生的手问:“云生,你这是怎么了,咋瘦成这样了,这个阮大成,一点都不像话。”

正在他们几个说话的当儿,阮大成和余月兰也焦急地跑来了,在月台上,余月兰一见余月桂就泣不成声地哭上了。

“表妹子啊,我可咱办呢,呜呜呜。”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林茂文插进来问,“莫不是云生?”

阮大成说:“唉,一言难尽呀,或许就是命,和他爷爷是一样的,唉——”。

林秀禾紧紧抓住阮大成的胳膊连哭带摇着说:“姨爹,云生到底怎么了?”

阮大成抚摸着林秀禾的手,看着林秀禾说:“这孩子越长越俊了,也越出息了,看着让人高兴呀。”

“姨爹,我问你话呢,你说云生到底怎么了。”林秀禾追问道。

阮云生拉了拉林秀禾的袖子说:“秀禾妹妹,你怎么知道我来送你了?”

林秀禾强忍住伤心,想了想,一脸的茫然,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上车的那一刻,觉得你就在检票口,过去,你果然就在那里,但是看到你的样子,我一时又惊呆了,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云生哥哥,你告诉我。”

“慢性白血病,已经晚期了。”阮云生淡淡地说。在林秀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他又轻松地说道:“本来想想,高考结束后,我们也该结束了,我答应你的事,一件也没有做成,我都不敢再见你的面,尤其遗憾的是那盘古围棋我也无法给你拣够了,不过我这次又给你带来了十几颗,这是这两年拣的,给你带来,和前面的那些一起,算是给你留个纪念,要是我还有时间,我在乡下继续给你拣,要是时间还允许的话,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你考上了大学就等于我考上了,我为你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说着阮云生就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当着众人的面掏出了那十几枚久经历史的风尘磨洗的已经有些不匀均的黑白石子,林秀禾接在手里,早已哭得和伞外渐渐紧起来的雨形成共响和合奏,经由林秀禾的渲染,所有的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阮云生却呵呵笑了起来,对大家说:“几年没见面了,见了面应该高兴才是,怎么都这样呢,秀禾的车也耽搁了,不行,明天再走吧,长途火车票在两天中都有效的,雨越来越大了,我们现在该回去了。”

余月兰也赶紧说:“就是,咱们两家人都两年多没见面了,见了面难免有些伤感,这不云生还是偷着跑出来的,大夫说准备给云生先做做化疗,但看到云生的身体,他说先养几天再做,化疗前要把身体好好养养,这雨天雨地的,云生的衣服都湿透了,要是再感冒就不好了,本来大夫说云生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了化疗的。我们赶紧回去吧。”

       第五节

阮云生自从检查出这样的结果后,他反倒平静了,既不难过也不快乐,或者这些正是一种心死后的平静。他的父母亲坚决要给儿子治病,只有这一点,阮云生表现出了极大的不配合,他执意要回家,他肯求他的父母亲给他最后的关爱,那就是尊重他的意愿,要他心安理得地度过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因为医生已经明确地说了,阮云生的病可以治,但前提只是一个字——钱。在这个字面前,阮云生彻底灰了心,维持治疗,就是把一切折腾人的办法都用上,化疗,输血等等等等,还不能保证治上,至少在十万元以上,要是进行干血细胞移植,也就是骨髓移植,光手术一项下来至少二十万元以上,还不能保证骨髓配对成功,骨髓配对成功的几率非常小,最接近的是同胞兄弟姊妹,可是阮云生就是阮家的一根独苗,于千万人中找到一个能够配对成功的人,机率也是千万之一分。阮云生自小虽是棵独苗,但他从来都不愿接受哪怕是父母给他的过多的爱,他总是对身边的以及周围的人有一份感恩和施予的冲动,他骨子里甚至对于天地万物都有着无尽的同情,他觉着他活在世上,能为别人做一些事,才是快乐的,能看到周围的一切因他的所做所为而有新的生机和快乐,才是他的生机和快乐,或者就是佛教中所说的天生具有一股悲悯的情怀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他的祖父留给康老汉的那副舍身饲虎的画中所表现的大悲悯情怀,这种情怀阮云生第一生发觉在他身上流露还是在他十五六岁的那次与狼相遇的时候,对于向来凶残的野兽他都能产生无限的同情,并对自己的对它们的偏见悔恨不已,在那次对峙之后,他觉得他可以原谅一切人和事,甚至可以与一切物进行心灵的沟通,他心里有一个大,于是天地万物都成了他的关爱。可如今,他的生命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需要有人关爱他的时候,他却再也不能接受,他自始至终觉得,他的生命要么是给予,要么就保持沉默,也就是放弃生命,像那个舍身饲虎的王子一样。

阮大成把所有家底都算了,凑了不足万元,林茂文和余月桂拿出两万元,其中有一万元是康梦玲叔爷的,本来这些钱是准备林秀禾上大学时补贴用的,为了挽求阮动云生的生命他们全部都拿了出来,可是杯水车薪,这点钱总共凑上也不过三万元余元。也就刚够两三个月维持治疗的。一边是阮氏夫妇焦头烂额也要救儿子的迫切心情,一边是阮云生不以为然的平静和坚决要回家的执拗。他和父亲阮大成再次爆发出了一场争吵,以前都是阮大成做惯了老子爷的派,现在却是儿子训斥老子的不妥协。

阮大成说:“钱的事,不是你操心的,你只管配合治疗就行了。”

阮云生说:“还钱的事,几十万的事,你也不想想你能拿出几个钱,我长这么大了,该花的我都花了,你们都老了,你也不想想,你要我还折腾你们,我也是个男人,你不要再这样糟蹋我了,让我平静地走完最后的一段日子,求求你了爹。”

阮大成有些哽咽了,他说:“以前都是我不好,没有好好对待你,我做老子做得不够,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给你治,你再不要和我争了。”

阮云生不耐烦地说:“砸锅卖铁,能卖几个钱,反正我要回去了,你想砸就砸去吧。”

余月兰一连抽泣着一边数落阮云生:“越大越倔了,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他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能这么说你爹。”

阮云生很烦躁地嚷嚷着说:“好好好,先不要说钱,要真正治好我的病,造血干细胞移植,这是医生说过的唯一的办法,你们是我的至亲,也做过配对,根本就合不上,到哪里找配对的人去,那种造血细胞千万人里还不定有没有一个呢,既就是有那么多钱,也是白搭,我这病我知道是绝症,我们都冷静地面对好不好。”

阮云生说着就扯下插在他手上的针头,下了床就往门外走,阮大成连拖带拉地阻止着儿子,他半是哭半是气恼地说:“你咋这么不懂事,你诚心要把你爹的心给伤透是不是?”阮云生执意要走,他推着父亲的手,大声嚷着:“你放开我,反正得了这病已经把你们伤了,我再不能让你们人财两空不是,你放开我,我不想在住院了。”

父子两闹得不可开交,余月兰则捂着脸,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对于这两个倔强的男人,她此时此刻连一个主意都没有了,只觉得事情的进展已经不在她的控制之中了,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眼泪不断地涌流。

就在阮云生和父亲扭着拉扯的时候,一个姑娘突然站在了病房的门口。余月兰一声惊呼:“梦玲,梦玲,你,你你这些年哪里去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阮大成和阮云生也停止了拉扯,他们看着眼前凭空冒出的康梦玲惊讶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六节

康梦玲微微一笑,神情透出一丝难掩的忧郁。她对阮大成一家说:“我哪都没去,我就住在县城里,从南湖走后我就改了名字,现在我是叫庄芸芸,谁也不知道我的身世,我在县里的糖厂招工了。”

余月兰上前拉着庄芸芸的手说:“你为什么要把名字也改了呢,我说怎么也找不到你,你一走,把我们一家为你担心,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了,你要是过得不好,我们一家都把你亏欠死了。”

庄芸芸看着阮云生说:“云生弟弟,我走也没打招呼,你不会怪我吧?”

阮云生凄然一笑说:“怎么会怪你呢,你永远都是我的姐姐,你要做什么,我们都会理解你的,现如今,你也知道了,我这个样子是好不了的了,你劝劝我的爹,让我回家去,我想安安静静地心安理得地死。”

庄芸芸冷笑着说:“弟,不是我说你,这个世上,除了我是我自己的,我可以为自己做主,你不能,你得到那么多的爱,你没权利想怎样就就怎样,你刚说那样的话,你也不考虑考虑爹爹和妈妈是怎么想的,你太不负责任了。”

阮云生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神情冷漠地坐在床头,半晌他说:“梦玲姐,哦,我现在应该叫你庄芸芸,我现在这个样子,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实事是我们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只有把自己交给佛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我想在突然明白,你的叔爷为什么临死前一定要观想弥勒菩萨了,我也跟他一样,在现在这样的时候,我什么也想开了,人的生命是不属于自己的,只有面临死亡时,人才想到自己的一生的归宿,我现在对于世间的事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想把自己交给上天,让我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你们就让老天爷决定我的生死吧。”

庄芸芸什么也没有说,对于阮云生说的话,她显得很生气,她盯着阮云生那副对自己对他人漠不关心的眼睛,冷冷一笑,说:“弟弟,我为什么回来了,你应该最清楚,你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你已经把我伤害得都不知道疼痛了,疼痛,你懂不懂。”庄芸芸说着说着几乎都要声嘶地大喊了。当看到她的的表现令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显得惊讶无言,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时,她自觉失态了,轻轻咬了咬嘴唇,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推开病房的门一扭身就出去了。

阮大成和余月兰也不知道庄芸芸出去做什么,他们对这个姑娘素来我行我素的做法也觉的无可奈何,毕竟她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又加上这个姑娘外表温和的下面却有着一颗果决不容丝毫左右的心,而且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这个曾经叫康梦玲而现在叫做庄芸芸的姑娘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为什么要在阮云生最艰难的时候突然出现?这一系列的问题让阮大成夫妇十分困惑,而且一出现,就表现出了最令他们意料不到的表态。他们为这个被父母抛弃或者说是被自己抛弃的孤女的一番说道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当看到她强忍泪水夺门而出时的神情,阮大成回着对阮云生喝道:“快去,把玲玲找回来。”

阮云生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余月兰早已追出了门,她在后面不停地喊着:“玲玲,玲玲,你不要走。”那个已经改了自己的名字的姑娘停了下来,回过身来扑进来追上来的余月桂怀里,早已是泣不成声。

只有阮云生隐约知道庄芸芸为什么突然出现,他苦笑着想:“我阮云生何德何能,要让你一个自由自在的漂亮姑娘为我牵挂,是因为你还喜欢我吗?那就更荒唐了,且不论我值不值得你去喜欢,单就我从来也没有答应过你,甚至连一丝机会都没有给你的份上,凭庄芸芸那样的性格,她也不会白白把情感搭在我身上的,更何况,我现在都成这个样子了,连我自己都已经放弃自己了,我自己都已经有了四大皆空的想法了,你还跑来自找麻烦,这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而之所以你突然出现,或许只有一个理由,她在这种时候出现,只是为了表示她在可怜我,因为当时,的的确确,无论我们怎么做,给她的感觉都是我们在可怜她,依她的性格,那简直就是对她的最大的羞辱,所以她才选择了不辞而别,而现在她回来了,大概或许也无非是这样一种心态,唉——当年康叔叔从狼爪中拔出的那根狼刺还在我的手里,他的忠告是要我们放下一切猜忌,以一颗宽容的大爱之心对待世间万物,我现在却为什么不能做到宽容和大爱,我为什么这样想庄芸芸?因为我发现,我现在已经成了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了,我谁也不想见,除了父母,只有他们不会可怜我,任何人,包括林秀禾,我也不想再见了,我不想被她们可怜,死就死了罢,我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也没有恨的能力,我只要让我死的时候保持一个男人的体面就行了,我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想法啦。”

       第七节

林秀禾已经坐上了南去的火车,看着车窗外渐行渐绿渐温暖的山水、渐行渐远渐繁华的市镇,她竟然恍如做梦般,她自问:“我这是去上大学吗,从少年懂事起就和云生一同幻想的大学,可我这怎么就觉得并不是我所想要的,在这种并不真实的环境中过梦一般的生活,从高中开始我就已经不真实了,人们常说的奔向新生活,可我怎么就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一个城市昨天和今天也不过短短的一忽,城市的发展已经是日新月异,而人呢?人在城市的剧烈变动中,也在变化,可变得再也不认识自己了一样,一个人的昨天和今天本来是联系得无论如何也分不开的,可是却只能在社会的发展中被生生的扯断开来,和泥土扯断和童年少年扯断和亲人们扯断,扯断的地方是一个个新鲜的伤口,再也难以愈合,我才十八岁,为什么却觉得浑身已经是伤痕累累了,谁能替我疗伤?云生。想到阮云生,林秀禾的心里一阵阵生疼起来,她难受的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于是把头转向车窗外,车窗外已是秋雨濛濛。

本来林秀禾已经决定,为了替阮云生看病,这个大学不上了。当她把这个决定给她的父亲林茂文一说,林茂文几乎要跳了起来,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对着女儿发火的林茂文此时此刻像一个疯子一样,林秀禾害怕了,林秀禾的母亲余月桂竟然也同她的父亲一样,在女儿对这件事的态度上也表现出了相同的立场,她恨不得立刻把女儿从阮云生病情的阴影里拉出来,甚至不惜把女儿赶紧送去上学,也不想让女儿在这件事上陷得太深。他们不是不知道女儿和阮云生的感情,这么多年了,他们见证也默认了两个孩子青梅竹马的友情或者恋情,他们也想着阮家的小子要是也考上大学了,两个孩子顺着发展下去,将来也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况且两家大人的这种远亲的关系也不因生活地域的不同而渐渐淡下去。可是如今,阮家随着阮云生的高考落榜,随着阮云生得了这么个难缠的病,两家的距离已经不是靠关系和感情能控制得了的了,他们最多也就是尽一下乡亲、朋友、远亲的情谊,能帮多少帮多少,根据他们这样的扎根并不深的城市小市家庭,而且在林秀禾上大学的情况下,不惜东拼西凑给阮大成家借了两万元,或者说是送了两万元,这在一般的关系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对此林茂文夫妇完全可以做到心安理得和问心无愧了,放在一般人那里甚至是亲友当中,或者留下的就只有借口和逃避了。这一点,阮大成夫妇对林茂文夫妇已经感激不尽了。

林秀禾的这次南下,与其说是为了不耽搁上学,还不如说是被父亲的威严和母亲的泪水逼上了火车。走之前,甚至连阮云生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此刻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南去的车厢里无论是情感还是思想都经历着她一生最深重的煎熬或者说是正在经历着最深刻着转变。在列车快到学校所在地的那一刻,一个胆大妄为的决定已经在她的心中牢不可破地确立了下来。

      第八节

庄芸芸在阮大成一家愁云密布的时候带来了三万余元,再加了阮大成一家零打碎敲凑来的钱,一下子有了近十万元的规模,这为阮大成和余月桂带来的为阮云生治病的信心,可这笔钱也只能以维持治疗的方式进行,阮云生的病据大夫说要真正达到治愈的疗效,非进行骨髓移植不可,可是骨髓移植不说骨髓配对于千万人中难觅其一,可能最大的移植对象就是亲人中的兄弟姊妹,而且还要患者进行最积极的配合,更令他们一家沮丧的还是钱的问题,骨髓移植费用基本预算至少是十万元的两倍数目以上,刚刚在云层中透出了的一线阳光,立刻又蒙上的巨大的阴影。阮云生是独子,哪有兄弟姊妹,那笔费用对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又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虽然这样,阮大成和余月兰已经是不管不顾了,他们就一个字——治。为给儿子治病他们表现出豁出一切的决心,他们要出卖自己的器官,甚至不惜出去乞讨。他们把所知道的所有亲友都进行了动员,为阮云生进行的骨髓配对,在所有的亲人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配合阮云生的骨髓,他们焦急中甚至想要为阮云生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让新生的孩子进行配对,可是医生明确告诉他们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且不说阮大成两口子快五十的人了还能不能生育,就时间上也来不及,按阮云生的症状,他最多只能延续一年的时间。就在一家人陷入绝境时,庄芸芸抱着试一下的想法,要求她与阮云生进行骨髓配对,结果出来后,连医院方也认为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庄芸芸和阮云生简直是一母所生的,他们俩的所有医学指标几乎是一模一样。

医生对阮大成说:“奇迹呀奇迹,这么匹配的指标数据我做医生的算是开了眼了,老哥哥,恭喜你,你的孩子有救了。”拿着医生笑呵呵地递上两个孩子的检验单,他眼睛刷地一亮,多日以来愁眉不展的灰扑扑的脸上也噌地一下发出了亮光,他像个孩子似地在医院禁止喧哗的大厅里哈哈哈地笑着,蹦着跳着,病人和大夫护士都用异样的甚至恐惧的眼神看着他,认为这个人是不是要疯了,他在大厅里里转了几圈后,阮大成竟然是冲出医院大门,并不忘回头对后面看他的人说了声:“找不着门了,对不起,对不起。”出了门便找就近的商品,卖了香烛等礼佛用品,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赶紧回头去找妻子余月兰,当他把庄芸芸的检验给余月兰说了后。余月兰把检验单双手抱在怀里,泪如泉涌,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她喃喃地说:“玲玲,哦,你现在改名了,我们尊重你的意思,我们叫你芸芸,芸芸,当妈的给你跪下了,我们一家对不起你,芸芸,我的好女儿,你让为妈的心里亏欠你太多了。”阮大成一把拉起余月兰,说,走,月兰,我们为他死去的爷爷烧烛香去。

秋天的黄昏中,在黄河岸边,阮大成夫妇对着莫高窟的方向双双跪了下去,阮大成,这个从来不信佛,不迷信的人,此刻无比虔诚地说:“父亲,佛是对的,你是对的,康老汉也是对的,我错了,你们终生信佛礼佛,我临时抱佛脚,我对佛不亲近,不相信,对不起,我阮大成现在给你们认罪来了。爹啊,康叔啊,从此我要敬佛啦,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云生那孩子吧,他才十九岁啊,他是我们阮家唯一的骨血,你们一定要保佑他啊。从来都是威严硬气的阮大成,此刻跪在河岸上竟然涕泣连连。一向开朗的余月兰在半个月里,头发突然沙白了,在黄河的风吹拂下,显出了在儿子的生死节点上一个母亲突然间苍老的情形来。天地之间,人是渺小的,灾难面前,人也是渺小的,在无情天地,不期灾难中,人却是伟大的,伟大到在天地灾难之间,这渺小的两个几近步入老年的人,展示出了在天地间唯一的温度,人的虔诚,人的决心和人的大爱。你可以说他们是自不量力,可他们已经无畏地面对着了,天地是什么,灾难是什么,在他们的大爱中,这一切都只是取决于他们的一念之间,谁说这不是呢。

      尾声

就在阮大成准备下一步的打算,为阮云生的手术做准备的时候,一个明媚的清晨里,阮云生消失了,当所有的人几乎找遍了省城每一个角落无奈可归时,却发现了阮云生留下来的书信:

亲爱的爹爹、妈妈:

不孝儿云生叩首敬上。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知道我这样做会伤你们的心,但我这样做恰恰是为了爱你们,也是为了爱我自己。在和你们面对面时,我知道,我无法向你们解释我的想法,事关我生死的大事,我知道你们会像张定南画的那副王子舍身饲虎图所展示的,把你们自己完全舍弃来救我。可是你们知道吗?我不愿意,为了你们,我也可以做到舍身饲虎。你们已经抚育我多年,我已经把你们吃得几乎一无所有了,我已经长大了,我需要自己养活我自己,我更需要对你们的养育之恩进行反哺,但这一切我已经无法做到,我所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减少对你们的索取。我决定离开,在我知道我的病以前的以前,我就隐隐感知到,我必须出走。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的病我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负担,我不想因为为我治病,把你们推向苦难的深渊,这也等于把我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天我可以理由充分地出走了。

亲爱的爹爹、妈妈,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们,这些天里,你和妈妈一下子老了,我原先特别怕爹爹,觉得爹爹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是一个粗暴的人,从来不懂和我谈心,我们父子俩一说话几乎没有一句能合在一起。但你的爱却是你倔强刚强的外表无法掩饰的,你在我病倒的这些天里,你没有表现出一些些疲惫,相反你的腰挺得更直,你的脚步显得更加有力,但我看到了,你比往常更瘦了,更黑了,你的头发更加干枯,你穿着的那身衣服在城里显得是那么破旧不堪,我从你故做坚强的脸上读出的全是辛酸。还有妈妈,她是那么开朗年轻的女人,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人,她是最不善于掩饰的人,但她也做出了最大的掩饰,从前她有一丁点事说笑就笑说哭就哭的,但自从我病了她就从来没在我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她给我的全是笑和鼓励。但这有什么用,什么也骗不了我,你瞧瞧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妈妈的一头黑发,突然变成沙白了。你们这样爱我,把你们熬成什么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爱,我已经十九岁了,再这样下去,我会觉得自己非常无耻。我也是爱你们的,我爱你们一点不比你们爱我更少,我不想看到你们为了爱我把自己苦成那样,我想给你们快乐、健康和更多的孝敬。

想想从前,我是多么的不懂事。爹爹多年来有意让我跟他学泥塑。现在想来,我甚至能记得从我记事起爹爹每一句所包含的深意,十多年来,人都没有放弃把我引向泥塑的方向,你始终说我还没有开窍,但你却有最大的耐心,等着我开窍。你对我的上学和考大学的志向丝毫也不反对,你在耐心地默默地看着我在生活的面前寻找着人生的方向,我记得我曾经说你把康老汉塑得很像时,你夸了我,说还是儿子懂我,我知道那一刻你是多么的高兴,但我还是不想走那条路。如今,要是我没得这病,我想我会跟你学泥塑的,做一个本本份份的庄稼人,也做一个追求艺术的泥塑艺人,为乡亲们带来快乐,也为自己带来快乐的人。但是现在我已经做不到了,对不起,爹爹,要是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我会老老实实跟你学,不会再让你为自己的手艺没有继承人而遗憾。

还有妈妈,妈妈说我的心像玻璃一样,没有一点点杂质,我知道,这都是妈妈给我的。妈妈是个单纯的人,她没有一丝歪思杂念,她对一切都是那么善良,为我们家的畜牲流泪,也为我和爹爹曾经误伤的狼流泪,为乡亲们的悲苦流泪,还为我的成长流泪,我有时想,妈妈是不是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在世间来是还泪来了,而且还不是给一个人还泪,她为许多生命还泪,妈妈你才是一个玻璃做的人,你把自己的心都操碎了,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最像,因为我是一个男子汉,我不流泪,嘿嘿,有时也会流,但一般情况下不流。我看不得有人流泪,最不能看的是别人为我流泪,我想要把我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每一个善良的事物都快乐,都幸福,哪怕我自己粉身碎骨了,我也是开心的。现在这种情况下,妈妈你出想想,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承受得了自己的亲人为自己粉身碎骨吗,像我这样的人,更不能承受妈妈你的眼泪和爱了,对不起,妈妈,我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你还像一个透明的玻璃一样,洁净开朗,没有一丝破碎和裂痕。

最后再说说我,你们的儿子,你们也许还不理解他的心思,在这里我也向你们说说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很古怪,但这最真实,听完的的叙说后,你们也许就会理解了我,也许就会减少许多的难过。

再见了,我至亲至爱的爹爹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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