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就在梦玲认了阮大成夫妇干爹干妈的当天夜里,她的叔爷突然发起了高烧,不断地说着胡话,过来过去就那么几句话:“土匪,狼,弥勒佛,梦玲。”梦玲听着叔爷的话,头皮一阵阵发麻,她不明白叔爷说的意思,但她分明觉着,她的叔爷孤独了一辈子,他还是不能超越孤独,他怕孤独就像她怕孤独一样。可是孤独却像毒蛇一样,有的只有自私和贪婪。她甚至觉得她被叔爷梦中的话把魂都勾去了,她极力想要挣脱,可是却那么的无力和苍白。看着叔爷在发烧中的扭曲的脸和听着他骇人的话,梦玲在浑身的阵阵颤抖中又是给他喂药又是用湿毛巾冷敷,整夜未合眼看护着她的叔爷,最后当梦玲脑子里只剩下两个词“来了”、“走了”“走了”、“来了”已到了早晨,她的叔爷的烧才稍稍退了许多。梦玲的眼睛却困得再也睁不开了,她头一歪,就歪在康老头睡着的坑沿上睡着了。早晨,八月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在康老头苍白而蜡黄的的脸上,梦玲瘦俏的脸也是苍白中带着几份少女忧郁的红晕,而阳光却是灿烂的。他们被阳光灼痛的一刻都同时醒了过来,并且同时都吃了一惊。
康老汉醒来后看着梦玲,心疼地想要动手摸摸孩子瘦瘦的脸,可是胳膊上竟然使不出一 点力气来,他只好望着梦玲的眼睛说:“玲儿,快去睡会儿,瞧你的脸色乍这么难看,你的病才刚刚好,千万不要再重上了,快快回你的房间睡去。”
梦玲看着他叔爷的脸,几乎要叫出来,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大睁着,写满了惊恐。康老头说:“快去睡吧,不要担心我,我就是着了点风,有点发烧,再躺一会就好了。孩子,快去吧。”
梦玲却流下泪来:“叔爷,都怪我,夜里看不清,你先躺着,我去叫大夫。”说罢便冲出门去。到了离家十里地的镇子,康梦玲走进镇中唯一一家诊所。她唇焦口躁地向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中医说明情况,中医背了一个包,装了些针剂就随康梦玲直奔康老头家里来。
一路上那个大夫对康梦说:“你那叔爷可真是个好人哪,老汉一辈子没有婆姨和子女,他却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了他的亲人一般对待着,不管谁家有个红白事还是农活上事,不论人家请不请他来,他往往是第一个到,到了后,忙前忙后甚至比自己的事还上心,忙完了从不要人家答谢什么,只就着人家吃一顿便饭,以至于康老汉这个人成了全村人家的一个成员,要是谁个三天不见爹娘可能还不以为意,要是三天不见康老汉的面,心里保证会缺了什么。”
梦玲听着,一句话也没说。跟着老大夫进了门。大夫看了康老汉的脸色,也吃了一惊,把脉、问病情、开药、打针,从诊所到康老头家折腾到近中午时分,康老汉的烧退了,可以坐起来了,老中医说还要观察一下,要是三天里病情没有反复和加重,就没有大碍,要是病情反复,那就要到县里去诊断了。梦玲连忙点头应允,康老汉却说:“多大的事儿,不过就是发热嘛,你们大夫就爱吓唬人,常有的事,过几天就好了。”
老中医却说:“可是你的脸色看起来,这病不能小瞧,还是多加注意的好。”
梦玲在老中医和康老汉说话的当儿,挽留老中医吃饭再走,老中医推不过,应承下来,于是梦玲赶紧下厨房做饭去了,剩梦玲厨房烧饭的当儿,老中医感叹地说:“你这个妮子,比康老头的亲孙女还好啊,还是个城里人,竟比咱乡下孩子还懂事。”
康老汉说:“是啊,是啊,我的这个侄孙女呀,懂事着呢。可就是她的那不成器的爹娘,害了孩子,还说孩子任性、不听话,要我多管教,多担待,我看该管教的倒真正是他们。”
老中医点点头,扒拉完碗中的饭,背上药箱,临行,再次叮嘱康老头,忧心衷衷地说最好去县里看看看。
第二节
老中医走后,康老汉就可以下地了,脸色也好看多了。梦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也不敢大意,她独个守着叔爷的店,天气很热,她不让她的叔爷到处乱走,让他尽量待在家里养病,两日来她又忙店里的事,又照顾康老头,人瘦了一圈,却显得更加精神了。
康老汉对梦玲说:“明日就是乡中学高中报到的日子了,到时我带你去报个名,该上学了。”
梦玲说:“我不打算再上学了,就留在家里照顾你。”
“傻孩子,不上学怎么好呢,你爹娘耽搁了你,我可不能耽误你。你来给我做个伴,我可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啊。我个快入土的糟老头子,独个儿活了这几十年,又没儿又没女,老了老了,却得了个侄孙女陪伴。”说着梦玲神情暗淡了,强抿了抿嘴角,别过脸去。
康老汉觉得这句话触了梦玲的伤口,赶紧转移话题说:“我只所以不死,也不想死,而且怕死的要命,是因为我活在这个地方,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好人,我舍不得呀,所以我请你干爹云生他爹给自己塑了一尊弥勒像,保佑我长生呢。也保佑我的侄孙女高中上完,考上大学,远走高飞。”
梦玲说:“我哪都不想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做一个农民。”
康老汉呵呵笑着说:“大凡脑筋好使的的孩子都要到城里去,上考中专、考大学争着做城里人,在城里坐办公室,做官,那日子才神仙也似的。你却要回来,还要当农民,这都是胡话,先不说了,你在我这,没有人影响你,你给我好好上学,考上大学我供你。”
梦玲看了看她叔爷的脸,他的精神恢复得很好,而她却带着疲惫的神情朝康老头微微笑了笑说:“叔爷,我有点累,我想进自己房间里去。”
康老汉捉摸不透她的心思,说:“那你就去吧,今晚我看着铺子。”
康梦玲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晚饭后的天气很热,本来此时她该好好看店的,村里人这时才开始出动,店铺基本上也是每天这个时候要开的,但梦玲觉得她孤独症又犯了,便把窗帘也拉上,静静地坐在自己房间里。康老汉看着梦玲紧紧关着的门和严严实实拉着的窗帘,一丝隐隐的痛漫上了他的眼角。他喃喃地自语:“我刚才的话本来是鼓励她,却又把孩子给伤着了,这孩子这一点多像我啊,大概这也要算是家族的遗传了吧。”
第三节
夜已经很深了,梦玲把自己关在比夜更深的房间里,整个世界也便被关在门外了,这是她自从父母离异后经常的一种习惯。她喜欢这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黑暗才会给她极大的安慰。而毗邻的另一间房里她的叔爷此时也陷入了无尽的黑夜里。他正向着一条黑暗的隧道中迅速地坠落下去,这是他在黑暗中看到当年遇到土匪时奔跑的速度,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眼前是耀眼的太阳,那种速度是一种飞的速度,而此时他感到的速度却向着黑暗坠落般地飞驰速度。他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恐惧。他想喊救命,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想顺手攀住什么,光滑而巨大的隧道中均可抓握。他感到他已经到了黑暗的尽头了,突然间看到那尊弥勒像,又看到了梦玲。他立刻便被黑暗给甩了出来,他看到了一盏闪闪烁烁的灯光和灯光中侄孙女梦玲婆娑的泪眼。
他忙问:“梦玲,我在哪里?”
梦玲哭着说:“叔爷,你又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呢。我都喊了你半天了,你可醒过来了。先赶紧吃药吧,我给你把药都准备好了。吃了药,我去给你找大夫去。”
康老汉说:“不要找了,这么晚,人家都休息了。我现在好多了,要不是你喊我,我看来今天真的要坠下去了,回不来了。不过我一定要回来的,对不对,我不能丢下你呀。我们爷孙俩还要相依为命呢。”
梦玲说:“叔爷你刚才说你坠下去了,怎么坠下去呢?这不在床上好好的吗?”
康老汉说:“傻姑娘,人的世界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所以人有苦恼也有欢乐,而弥勒的世界是白的,你看弥勒成天都是欢乐的,对不对,鬼怪的世界是黑的,所有的像毒汁一样的苦都在那里煎熬着他们。我在尘世已经是黑多白少的人了,我又没有亲人,我怕我死时没人帮我,我会掉下去。所以在你没来之前,我就已经感到我的日子不长了,那个你干爹塑的弥勒佛,我像神灵一般供着,据说越是心诚佛像上就会慢慢地有了人的情感,它也就会知道我的请求,要是我在临死前被他召唤,我就不会坠入地狱中,哪怕是下辈子重新做我这样的不完整的人,我也不要掉在地狱中。今天,我就在掉下去时,看到了你和我的弥勒。这是我这一辈子的福份啊。可是梦玲,叔爷终归是要走的人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干爹他们一家人很好,我看云生那孩子很像他爹,但他比他爹强,你要不要听叔爷一句话——”
梦玲说:“叔爷,你不要说了,你哪里走呢?有我在你跟前,你哪都去不了。我缠你。”
说罢已经把药递到了康老汉嘴边。康老汉还想说,但他看到梦玲的神情却再也说不出来。
第四节
老中医第二天又看了康老汉的情况,给他打了针,开了点药,看着他重要昏昏地睡去后。老中医在出门前,他悄声对康梦玲说:“实话对你说了吧,从他症状看来,你叔爷得的是可能是癌症,今天看起来他全身的淋巴结都肿了,我见过几例为样的病人,几乎用不着怀疑,这种病一有症状就已经是晚期了,癌细胞扩散很快,一般情况下就这几天的事了。姑娘,有什么需要做的,就赶紧准备后事吧。”
梦玲听了,头嗡嗡地响了半日,脚跟几乎都无法感知还在地上。等回过神来,老中医已经走远。她蹲下来,再也抑制不住惊恐和悲痛,把头深深地抵在两膝上,极力压制悲伤,可身子仍然大起大伏地,任泪水刷刷汹涌。
在默默地哭泣中她分明看到她的亲生父母在争吵中扭曲的脸,她也知道他们是爱她的,爱她爱得那么痛苦。但在他们重新组织的家庭中,他们的脸同样是扭曲的,那是因为她的存在在新的家庭中的他们再以难以给他曾经的完全的感受,他们爱她爱得仍然是那么无奈。她也同样爱他的父亲,爱她的母亲,但他们在新的生活中,作为父亲和作为母亲在她的心里也已成为一种残缺。因为她是个倔强的女孩,在她的血液中他很难接受他们的另一半,她也曾试着去接受新生活,但这样做的结果,只能使她越来越孤独,心越来越冰冷。她的心里对他们只有恨,但这种恨实在又没有什么意义,最后她只能恨她自己。恨她自己在这个世上完全是个错误,是个多余的人。现在她最亲的人,她的康叔爷,在她来还不到一个月,就得了这么个病,她更觉得自己是个克星,是个扫帚星,是个不祥的东西。
正在她陷入自责自怨的境地不能自拔时,他听到里屋康老头微弱地喊着她的名字:“梦玲,梦玲。”
康梦玲赶紧止住悲伤,用手背把眼泪迅速抹去,赶紧回屋里看究境。康老汉已经从坑上坐直了身子,疲惫地靠在墙帏上,脸色象黄裱纸一般泛着黄色的光。才这么几天的时间,原本白胖胖的人,倒象是过了油的茄子,成了个皮串串了。梦玲问:“叔爷,我们去县里看看去吧,我的爹妈他们都有钱,让他们花钱给你治治。”
康老汉喘着气说:“没用的,看不好的,白糟蹋钱。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这大半辈子了,什么没经历过,我见过别人得这种病的情况,我也知道我的大限到了。我什么也不怕,我还很高兴,毕竟我可以有时间来准备什么时间去离开,不像有些人,临了临了,因为怕死,疑这个疑那个,惹得一家人不得安宁,要不就是死的时候神志也不清了,糊里糊涂地就死了,还有就是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一下子就没了,这都是大遗憾。至少我还知道我的情况,我可以好好地准备一番,少留点遗憾。可是再少留点遗憾,也把遗憾给留下了,那就是你呀。你还小,我什么也为你做不了了,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要不然我真的不能安心的离开。”
梦玲见叔爷如此说,早已泣不成声。她坐在她的叔爷旁边,偎着他。康老汉说:“梦玲呀,我知道你是个苦命的孩子,本来叔爷要是不得这号病,我一定会看着你读书念大学,看着你嫁人,抱上重孙子。可是什么也来不及了。我没那福份,你也没有运气。这都是命哪。既然是命,我们都就认了吧。”说罢老泪纵横,梦玲也哭得更没人样了。
第五节
正当他们爷孙俩哭得不可开交时,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是云生和秀禾,看到康老汉爷孙俩的情状。两个孩子都愣症地站着不知该怎么好。还是康老汉先止住了悲伤,他努力笑着让他们俩走近前来。一会儿摸摸云生的手,一会儿抓着秀禾和梦玲的手,眼中流露无限的怜爱。两个孩子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看着梦玲和康老汉。秀禾说:“康爷爷,你看起来病了,才这么些日子,你咋就瘦成这样了。前日我妈还说听说康大爷病了,要我们赶时间过来看看呢。可是爸爸准备上县城去,我和妈妈在家这两天都为了他了,又是给爸爸做衣服、又是准备腌肉腌菜。爸爸这两天成天在田里忙活,我也给他搭下手,都没顾上过来。今天云生哥来我们家,我想正好和他一道过来,过来就看见你们这样了,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梦玲说:“我叔爷病了,我也不知怎么好。正好你们来了。我也有了依靠了。”
云生说:“这什么话呀,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也不过来给我们说一声。康叔得的是什么病?咋几天不见就这样了?”
秀禾用脚把云生的脚狠狠踢了一脚。康老汉平静地说:“癌症,晚期,就在这两天。我正想要告诉你们呢。刚才和梦玲说话想起一些难过的事,我们爷孙俩就给哭上了。倒不是害怕什么,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没什么可为了死呀活的哭哭涕涕。”
秀禾和云生听得大张着嘴:“癌症,这怎么可能呢?”
康老汉又说:“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南湖这个地方,虽然是个好地方,但我是老一辈人,是我这一代人不走运。我这一辈人能活到我这个岁数已经是个福了,得癌症中的这种淋巴癌的更是福份了。”
云生惊奇地问:“这怎么说的?”
康老汉接着说:“南湖这个地方很偏远,当时这里几乎没什么人,那个罗布泊早就因为生态恶化而成了一个大沙坑了。在这里出没的不是土匪就是偷种大烟土的人。我当时偷种大烟土遭遇土匪把身子残了,又在看轻时经历过新中国在这附近做原子弹试验,我是近距离见过太阳的人,据说能直视太阳的人会被诅咒,癌症或许就是太阳的咒语吧。本来觉得这一辈子原子弹在我的身上没留下什么,到现在才知,那家伙已经宽限了我好多年了。像我这一辈的老人,好多人都是得癌症死的。都说癌症很痛苦,那是很疼的,而且拖老长时间,可是在我身上到处都扩散的淋巴癌却没有什么疼痛,就是一会儿一会儿地发烧和疲乏,成天想睡觉,这是我终生信弥勒佛,是弥勒佛给我的特殊关照。”
接下来他抓过三个孩子的手说:“正好,我现在才睡醒,你们三个孩子也在。云生,还记得我们在古董滩的事吗?”云生点点头。
康老汉费力地挪开靠在后背的枕头,揭开坑席,从下面拿出一根深红色的枣刺,问:“你还记得它吗?”云生眼睛有点潮湿。
康老汉说:“这和狼有关,但这是我们的错,我们错过了一次与生灵为善的机会,我们通常老是认为野兽是无情无义的,人才是有情有义的,我从那时知道了一个道理,万物都有灵,可惜我老了,这是我的第二桩遗憾,我把这根狼刺交给你们,让你们学会相互信任,尤其是要相信和爱护梦玲这个孩子,不要因为她的爹娘离婚了,她没人要了,她性格孤僻了,就欺负她,看不起她,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另外还有第三桩事,我考虑了几天得让了阮大成两口子过来再说——”
云生接过狼刺,扶康老汉躺下,并一再叮嘱康老汉不要再说了。康老汉说了半天的话,更加疲惫,一躺下便把还未说出口的话也停在了喉咙之下。当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时。三个孩子静静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第六节
新学年开学之际也正是南湖乡农民秋收之时。林茂文在临行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做起了农民。这段时期以来他几乎每天天不亮便起来,去赶收秋麦,天黑麻麻时才回来。以前他自识自己是个知识分子,干起活来拈轻怕重,能磨就磨,田间地头的事基本上靠妻子余月桂地操持。这下要进城了,说不准这学期结束就可以正式转正成为一名真正的国家干部了,这好事真是可以看见的一桩接着一桩就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呢。可是越临近出发的日子,他的心里却越觉得内疚起来。这在乡下生活都十几年了,虽然是过着农民的生活,可他就因为自己从前是城里人,而且还念过几天书,在内心深处从未就和农民这种身份做着抵抗。有事没事他可以悠闲自在地出去钓鱼,可以躺在坑上看书,可以背着手到处转来转去。他城里人的作派一刻也没有丢弃。在他内心深处只有城里才是他最终的安身之处。他也不断设想过他在县里的种种情状。每天穿着干净的衣服,料子的,再不穿土布做的的,中山装就不要了吧,改穿西服,戴上领带。还要把皮鞋擦得亮晶晶的,当然头发也要打油,光可鉴人。然后走在纤尘不染的大楼,走进宽敞整洁的教室,穿戴得同样齐整的同学齐声向他问好。下班后,去城里最大的影剧院看电影,可以去舞厅去跳舞,到茶楼和朋友喝茶聊天。优雅而不愁收成的生活,城里人就是人间的神仙。这是他这十几年来每天必做的功课,也只有在这样的设想中他才会高兴起来,也才会努力保持自己不渐化为一个农民。这十几年的盼望和努力看来真的没有白费,他身上没有沾上一点点农民的习气。他不说脏话、不聚伙嬉闹,常常读书(其实也不过就是些连环画一类折小人书和说唐呀、演义类的俗文学,倒是女儿秀禾随着他读遍了家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书,在上初中时已经开始读红楼、读水浒、读聊斋、读红与黑、读飘、读简爱,境界上已超过爱幻想的父亲了。)使他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本色,其实根子里是保持着城里人的本色。这下突然间要梦想成真了,在一个巨大的幸福面前,他突然看到这十几年来,他能够保持城里人的本色,当年违抗父命执意嫁给他的妻子月桂为他做出的巨大牺牲。因为他的妻子已经从一个娇弱的女孩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余月桂身上没有穿过一件干净而漂亮的新衣服,她总是忙着一家人的生计,从地里回来就上了锅台,从锅台上下来就开始做起针线。她的脸是青黄而黝黑的,她的手总是干枯粗糙的。夫妻本是同命鸟,且不说大难临头了,这幸福面前还能同福吗?这在林茂文心里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妻子。所以他反而冷静下来,在临行的这段时间里,彻彻底底地把城里人的架子放下来,真真实实地做一回农民。他为的是将来到了城里,不致于忘却了还在农村苦熬的妻子的艰辛,他还不是一个容易忘本的人。
秀禾、云生、和梦玲从康老汉家出来后,秀禾说:“我爹打算后天动身去县城,现在我们去我家田里找我爹商量商量,让他走时顺带把康叔爷带上,到县城医院给看看,兴许不是癌症呢。”
梦玲对秀禾说:“那太谢谢妹妹了,也不知你爹愿意不愿意?”云生说:“什么愿意不愿意,都是一家人了,还谈什么愿不愿意,何况还是这么严重的病情,救病如救火,我们还是快去告诉姨父吧。”
梦玲说:“叔爷刚刚睡着,怎么办?”
秀禾鼻子皱了一下对云生说:“怎么办?云生哥,你说呢?”
正急着先行的云生突然反应过来,搔搔头皮,呵呵笑着对她俩说:“妹妹的意见好,还是我留下来照看着,你俩去吧。”
第七节
云生进屋后,康老汉睡得正沉。他发现在康老头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只苍蝇,他赶紧用手去赶,生怕那只苍蝇干扰了沉睡着的康老头,可是刚刚撵走,它转着圈儿又落下了。几次三番下来,屋子里又闷热,云生已是满头的汗珠儿。就是撵不走那只不知为什么迷恋康老头额头的苍蝇。但是在苍蝇的不断干扰下,康老汉却一点也没反映。云生想:人睡觉时蚊子叮咬那不是一会事,蚊子那东西最起码还是很有礼貌的,一声也不吭,吃完就走。可苍蝇这东西最可恶,吃也不知要吃什么,就知道瞎吵吵,要么就随便大小便,恶心的东西。他此刻真恨不得一掌拍下去,可是它却偏偏把康老汉的额头当人质,好像明着跟他挑畔一般地。
云生只好坐在坑沿上,无可奈何地盯着看只停在康老汉额头上的苍蝇。这是一只浑身长满毛刺的黑油油的大苍蝇,它鼓动着比蝉翼还薄的翅膀,发出嗡嗡嗡如同波音飞机般的声响,满头长着的一对突兀的复眼,镇定冷酷,如钩的利喙探入康老汉松驰的皮肤纹理中,渐渐整个身子更安静了下来,像一颗长在康老汉额头上的黑痣。康老汉沉静得像一口棺材,无声无息。云生担心他是不是已经死了,靠近他的脸听听有没有气息。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只苍蝇撵不走的原因,原来康老汉身上已经散发出一种极难被发觉的气味,很幽远,说不出香臭,但决不是活着的物体上所应有的气息,是一种从古墓中散发发来的带着时间的碎片的极为寒冷的气味,它使云生浑身的汗珠儿立刻便凝固了。那只苍蝇就是迷恋着康老汉身上散发出来的这种味儿,就像他迷恋太阳的味儿一样。夏日里,农民家里都把刚蒸出的馒、刚摘下的杏呀、桃呀放在大太阳下晒,晒干后,吃时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太阳味儿。农民把这种味儿叫日腥味。康老汉身上的这种味儿叫什么呢?想到此,阮云生脑里出现一个词——死人味。正当他浑身的所有毛扎都收缩起来,头皮也绷紧了,想从康老汉屋子里逃出时。两条腿却如灌了铅一般地挪也挪不动了。他心里暗恨自己的胆子,从上次遇见狼,魂被吓走,到这次闻到康老头身上的死亡味儿,他每次的表现都不像个男人,还有什么资格在秀禾和梦玲面前充男子汉,还怎么保护她们呢。正想呢。他看见康老汉微微动了一下,接着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只苍蝇终于飞走了,他也醒了过来,见云生在跟前。康老汉努力笑了笑,说:“是云生来了呵。那屋里有好吃的,自己随便拿了吃呵。我浑身没劲,起不来。”
云生忙说:“你醒了,我都担心了半天了,还以为你死了呢。”
康老汉说:“这孩子,说话一点也不拐弯,我怎么会死呢?我还想活九十九呢,等着当爷爷呢。”
云生说:“你本来就是爷爷了,还当什么爷爷。”
康老汉说:“我现在辈份都被你们这帮小鬼搞乱了,梦玲叫我叔爷,你们叫我叔,甚至只接叫我康老汉,村里大人们叫我老康头。我看你们长大了,你们的孩子叫我什么,或者干脆叫我老不死算了。”
云生说:“这话难听的,谁叫你没自己的孩子呢,一个不结婚的男人,永远都是小伙子。”
“康老汉说:“云生呀,这话现在要有人对我说,我就高兴死了,秦始皇帝我想要是有人说他老不死,保不准还能为这句话升官发财呢,可是我知道我大限到了,我是舍不得走啊,还有梦玲这孩子命乍就这么苦啊,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说罢连声音也哽咽了。
云生说:“不打紧,秀禾他爹要进城了,现在梦玲和秀禾去找她爹了,赶明儿去让她爹陪你到县城医院里看看,一准就好,你别多想,再说了,梦玲现在是我姐了,还有秀禾妹子,过两日开学了,我们还要在一起上高中呢,我还指望让她帮我学习呢——”
云生唠叨了半天,发现没有声音,看时康老头早就又昏睡了过去,那只不知到跑哪去的苍蝇又嗡嗡叫着飞来了,且不差毫厘地重新落在了康老汉的额头上。康老汉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云生吓了一跳。
“怎么了,康叔爷?”
“我刚才走到一个地方,我一看,不对不对,这不是我要走的路,那里面到处是腐烂发臭的尸体和发着恶臭的垃圾,我走错路了,我赶忙往回走,一下子醒了过来。”
“康叔你做梦了。”
“云生,这不是梦,你把我的弥勒像给我抱来,端端地放在我的眼前。”
云生哦了一声,把弥勒像放在炕头,康老汉看着弥勒像对云生说:“孩子啊,死我是不怕的,我最怕的是死的时候,我的魂得不到引导,走进不好的地方,我要看着弥勒像死去,这样我才会在弥勒的观照下进入极乐的世界,我最怕的就是我这人业障太大,又少亲人陪伴,死时胡思乱想,走错了路,坠入恶鬼道。”
“原来是这样啊,康叔爷,你一辈子吃了不少苦,虽然你成天乐呵呵的,可我知道你心里很苦的,你不要多想,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好孩子,别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而且每个人都要死,死的时候有弥勒的引导,进入清明世界,才是最圆满的。”
果然弥勒像放在康老汉眼前时,他再一次昏昏睡去,脸上一副无尽的安祥。那只久久盘旋的苍蝇竟然再也不到康老头身上盘绕了。
就在这之后的第三天晚上康老汉平静地死了,当阮梦玲他死去时脸上竟然泛着淡淡的红晕,神态安祥,眼角嘴边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
第八节
阮云生一直守候在康老汉身边,直到梦玲和秀禾回来。梦玲见她的叔爷睡得很安稳,就对云生和秀禾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叔爷醒了我问他。”
云生问秀禾:“你爹同意了吗?”
秀禾白了一眼云生,说:“你都同意了,他能不同意吗?”
“嘿嘿嘿,那他同意了?”
“他同意了有什么用,还得问问梦玲叔爷他同意不同意。”
两个孩子正待出门,康老汉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先别走,我有几句话要说。”
云生和秀禾止住了脚步,坐在坑头,康老汉昏睡了好长时间,在梦玲和秀禾来到时,意识渐渐清醒过来。他直起身子,摩挲着几个孩子的手,眼里满含着不尽的留恋。他对秀禾说:“让你爹安心去城里工作吧,我知道我的情况,就这两天的事,我是个清醒的人,越是大限来临,越是兴奋,我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临死的时候希望有人陪在我身边,不要难过更不要哭,我相信只要有弥勒菩萨的引导有亲人的陪伴,我一定会往生极乐。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侄孙女,还有就是特别留恋身边的每一个人,感觉突然要远走,突然就生出很多的情感来了。”
云生说:“你还是第一个对死这件事不害怕的,别的人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怕死,你却不怕死,你真不怕死吗?”
“呵呵,知道该死了就不怕什么死了,怕主要是不该死非要死,那才是可怕呢。”
秀禾笑了,说道:“谁也不该死啊,尤其是您老,一辈子行善,一辈子与人为善,你是全村人每一家人的康叔爷,尤其不该死,我爹说了他走时会带上你,我大伯在省城有关系,到时候仔细给你检查一下。”
康老汉费力地笑了,说:“秀禾这嘴呀又刁又甜,听秀禾说话我有病也没病了。不过回去还是转告你爹,临走时过来看看我就行了,另外我还有事要和他说,我的身子就不折腾了,我的事我知道,没多少时间了。”
梦玲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一声也不吭,尽管努力装出一副笑脸,但她脸上笼着一层阴影,即使太阳当空,也绝然难以反出光来,显然她更清楚她的处境。
多年以后,康梦玲回顾往事,当日她在叔爷病榻前的那种无助、绝望和恐惧还是能够隔着厚厚的岁月一下子把她击中。
康老汉和三个孩子说着说着,精神似乎越来越好了,他突然间坐了起来,象无事人一样,稍稍活动了一下,就下了地。把三个孩子惊得目瞪口呆,他对梦玲说,梦玲,今天晚上不要为我做饭了,我随便吃点点心就是了,你和云生、秀禾到你干爹和大姨爹家去,吃过晚饭让你干爹和你姨爹过来,你就和云生秀禾多玩会,我没事,你们不必担心。
看到康老汉几天中反反复复昏迷,突然间就在孩子们的眼里恢复了健康,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们,他们高兴得一个个欢呼雀跃。他们并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在临近死亡时前一两天的回光返照,发生这种情形,要是人还清醒,那他肯定知道自己大限将近,是老天爷给他一两天的时间让他安排后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