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阮大成、林茂文当天晚饭后一同来到康老汉家中,康老汉精神很好,他甚至下了地,走出走进的,大有恢复病前闲不住的情形。林茂文劝他要注意休息,康老汉乐呵呵地说,得抓紧时间啊,再不动弹一下就再也没机会了。说这话时,阮大成和林茂文仔细端详起康老头的脸色,发现他的脸上虽然在短短的几天里瘦了一大圈,可依然是红光泛滥,但那层红光却是闪闪烁烁,飘忽不定的,他心里掠过一丝不祥之感来。待康老汉把茶沏好,阮、林二人欲要说话,康老汉拿手势制止了他们,他对他们两人说:“我今天找你们二位来,也是没把你们当外人,大成现在还是梦玲的干爹,茂文也一样做了梦玲的姨爹了,梦玲在这里有你们两家我也就放心了。”
阮大成呵呵笑着说:“老康头,你这里留遗言呢还是咋的,把我们叫来就为说这个呀。”
康老汉咝了一口气说:“大成啊,你算是说对了,不瞒你们,现在坐在一起和你们说话的这个康老汉已经在两天前就死去了。”
林茂文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子差点掉地上,可茶水洒了出来,烫了手,赶紧把茶杯放在桌上,盯着康老汉看了半晌,说:“老康头,你是开玩笑呢是吓唬人呢?”
康老汉幽幽地笑了一下:“说实在话,从昨天夜里到今天白天,我在生死的路上来来去去已经好几回了。我的魂儿从身子里飘出来就出了门每次飘到阳关那个土墩墩上就飘不动了,想知道为什么吗?
阮大成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林茂文呵呵一笑,伸出手抓住康老头的手,说:“老康啊,你大概是有什么放心不下吧。”
康老汉继续说:“我这一生一心向佛,尤其喜欢弥勒菩萨,自大成给我塑好弥勒像后,我成天都在观想,希望弥勒能在我临死前显现,可我每次昏睡后,我的魂儿就飘了出来,我都能看到我的身体躺在那里,我一点也不留恋,出了门就飘啊飘,可每次飘到那地方就再也飘不过去了,因为在那地方我看到无数的恶鬼在拉我,我一害怕就赶紧往回走,回来后,看到我的身体躺在那里,我没处可去,只好回到自己的身体中,这就是我现在还活着的原因。”
阮林二人听后心里都不以为然,都觉得这康老汉可能真得快死了,快死的人都爱说胡话,也就拿一些哄小孩子一般的话唐塞康老汉。可康老汉却要他们去为他办一件事,要他俩到古董滩那里去为那些恶鬼化些纸钱,好让他过去,本来他是要亲自去的,可是这身子也就刚刚能下得了地,再想要大动那是不可能的了,康林二人唯唯连声。康老汉继续说:“还有第二件事,就是梦玲这孩子的事了,若康世泽他们两口子把孩子接去了,这事也就了了,若他们两口子不接孩子或者孩子执意不随父母要留下了,我这些年攒了些钱就全留给梦玲了,不管她到谁家里吃饭,这就算是我给谁家的一点补偿吧,叫你俩来的意思,也是互相做个见证。”说罢,康老汉拆开他睡了几十年的枕头芯子,从中抽出叠得十分齐整的一沓沓花花绿绿的票子,林茂文和阮大成十分惊奇,各自暗想:这个糟老头子康老汉竟然能攒这么多钱。
康老汉接着说:“这里有一万二千五百六十元钱,是我一辈子的积蓄,本来是等我老得动不了时防老的,你们防老有孩子,我只有钱了,这下看来也用不着了,正好梦玲这孩子这情形,不是孤儿也胜似孤儿,这些钱也算是有了着落,我把钱给你两家一家五千元,你二人也算是梦玲的干爹了,大成一家也不宽裕,要是梦玲在大成那里吃饭算是一点补偿吧,要是到考了学到城里上了学,茂文你就看着把孩子帮扶一下,第三件事是余下的二千多,委托你俩把我的后事办了,把我埋在古董滩你爷的附近,要真的有冥界,那当年我们老弟兄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阮大成呵呵一笑说:“老康头呀,没想到你竟然存了这么多钱,既然这样,这些钱你还是赶紧用来看病吧。”
林茂文也说:“我看也是,你病好了,也就啥都好办了,我后天出发,走时我陪你到城里看病去。”
康老汉听他俩这般说,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刚刚还好好地坐在炕沿上,一下子瘫软了下去,阮林二人赶紧去搀康老汉,康老汉的身体竟然如同辙去了浑身的骨头一般,两个大男人竟无法把他的身子扶正了,最后只好让他躺下来。阮林二人看着突然间不省人事的康老汉,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正待要背起来奔镇卫生所,却听到康老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这次清醒后他紧紧握住阮林二人的手,有一种急切万分的留恋,更多的是无奈,他努着劲对阮林二人说:“你俩现在都看到了吧,要相信我的话,我可能捱不过今晚了,你俩什么也别说了,照我的话去做吧。”
阮林二人见康老汉果然正在放命,他俩也就不再说话,默默地按照康老头的嘱咐把钱收了,这时康梦玲也回来了,康梦玲下午出门时看到步爷好像康复了一般,此刻见到的叔爷已经全不是午后见到的康叔爷了,他脸上的红光全然退去,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是柴火中最后一个火星燃烬后的那种神色,屋外黄昏的光照在他身上竟也没有了反光,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示意孙女过去,康梦玲乖巧地走过去,看着叔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康老汉眼睛里更是泪花点点,康梦玲静静地如同一只小猫一样伏在他叔爷胸前,低低啜泣。阮林二人见状,默默退出,顺带在康老汉铺子里拿了些烧纸,告辞出了门乘黄昏直奔古董滩而去。
第二节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天上只有密布的繁星,借着依稀的星光,阮林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趟着松软的黄沙走向村子西方的古董滩。在路上阮大成说:“他姨父,你说这个老康头乍就能存那么多钱呢?”
林茂文低着着走着沉思着不言语。
阮大成又说:“这些年你我两家终年辛苦操劳,可地里总不长东西,缴了公粮后,剩下的也就混得肚儿圆,哪有什么积蓄,平时你教教书,我捏捏泥人儿,也最多顶个盐醋钱,也个酒也不能多喝一口,这老康头子怎么能攒这么多钱呢?”
林茂文显得越发沉默了,不但一句话不搭而且连脚步也慢了,不时落在阮大成的身后。
阮大成拍了拍林茂文的肩:“唉,他姨父,你是怕鬼呀,怎么也不说话?”
林茂文被阮大成这一拍回过神来:“我刚想一个问题,没顾上说。”
“想什么呢?”
“康老汉给咱们留下的这些钱你打算怎么办?”
“这还用想吗,康老汉刚才不是已经给我们做了安排了嘛,一是梦玲的生活费,一是梦玲的学费。”
“康老汉真是个精明的老汉呀,他可给我们出了个大难题。”
“他姨父,你多心了吧,这有什么难的,到时候把钱花在孩子身上不就行了吗?”
“大成啊,你说得轻松,这钱不能随便这样花,要是以后梦玲计较起来,我们谁也说不清,还是存起来吧,等她长大了,我这的供她上学,你那的就陪她嫁妆吧。”
“好主意,他姨父,你果然是读了书的,要我就只顾花掉了,那就按你说的办吧,我的这份也一并交给你保管吧。”
他二人说着话不觉就到了白沙茫茫的古董滩上,身后的村庄在星光下在古董滩下安静祥和,如同一个少女的梦境,而眼前的古董滩在初秋的季节仍然透露着肃杀幽古,一丝悲凉,一股幽怨,丝丝缕缕浸入阮林二人的脊梁,刚才还光着膀子,此刻缩着肩还嫌冷的古董滩,再兼几声划破长空的呜呜狼嚎,阮林二人在地上划了一个圈,也学着老人的样,把纸点着了,口中念念有词,忽地一股劲风旋转而来,那堆纸灰倏地一下就直勾勾地腾了起来,腾起来,直直地飘入黑漆漆的星空,就在那烟纸灰与暗夜融为一体的空中,一颗星穿过纸烟灰,远远遁去。阮大成喃喃自语道:“康老爷子去了。”林茂文借星光看看手表,指针正指向十一点五十。
第三节
阮林二人走后,康梦铃伏她叔爷的胸口,一直压抑着低低地啜泣,好久好久,康老头终于积攒了一些力气,轻轻地抚着康梦玲的背,声音若游丝一般地对她说:“梦玲啊——”
“嗯,叔爷,我听着哪,你说。”
“梦玲哪,我要死了啊。”
“叔爷,你不会死,你答应我的,要给我一个家的,你不能不守诺言,呜——”
“是叔爷不好,叔爷没有做到,梦玲不要怪叔爷。”
“呜——不怪,不怪,你会好起来的。”
“不要哭,不要哭,你哭叔爷心里也难过,你哭了叔爷舍不得你,叔爷就走不好,有几句话要给你说,你听话我才能安心地走。”
“我不哭,我不哭——”
“梦玲,我走了,你看你是留在南湖呢还是回你父母那里去?”
“我哪都不去。”
“那,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家。”
“家?”
“你的两个干爹和两个干妈,还有两个干兄妹。”
“呜——”
“孩子别哭,虽然他们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已经答应我要像亲闺女一样对待你,他们两家今后就是你的家了,梦玲啊,不要拘束,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学习,我在地下是知道你的一切的。”
“叔爷,我知道了,我一定听您的话。”
“还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你。”康老头抬起手指了指屋粱,康梦玲抬头看到在屋梁正中压一个发黄的纸筒。康梦玲把桌子搬过来,再放上一矮凳,踮起脚尖刚上够上,稍一用力,灰尘簌簌落了下来,待下了地擦去纸筒上的灰,打开纸筒盖儿,抽出一副同样发黄的画来,画面上是一个散花的飞天。康老头接着说:“这是早年一位画家在洞子里照着壁画的样子画下来的,他在我这里吃住了好长一段时间,走时,他指着一箱子的画要我选一幅算留个纪念,我也不懂,只觉得好看,就拿了这幅飞天,现在眼看这飞天,竟与我的侄孙女还有几分相像呢,这算不算是天意呢,只是过了好多年了,再也没有这个人的消息了,洞子现在保护了起来,我想这个东西将来可能对你有用,就把它送给你,你好好替叔爷保管着,要是有一天你能用得上,也算是叔爷尽了我最后一点心意了。”
康梦玲收起画,紧紧握着康老头的手,想要紧紧抓住他不要他离去,康老头费力地叫梦玲抬起头来:
“梦玲,好漂亮的孩子呀,给叔爷笑一个。”
康梦玲看着叔爷慈爱的目光,轻轻一笑,康老头脸上的灰渐渐散过,脸上再一次显出了光泽,脸上因快速的瘦枯而堆起的皱纹也渐渐平展开来,可是他的手却渐渐沉了下去,沉了下去,只到没有一丝气力支撑,即便康梦玲如何紧紧握着,那只手出无可奈何地从她的手里滑脱出去。康老头交待过后事后含笑离去。
一股巨大的悲凉从康梦玲头顶直贯下来,在空旷的院子里飘出康梦玲悲痛欲绝的哭泣,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才十六岁的她,哭声中早却早已没有了一个少女内心恐惧的成份,在这个房间里透出的是一股浓浓的孤独者的气息,像一个历经岁月磨历后,渴望和绝望的交织的苍老,康梦玲的哭声甚至也让整个夜空也显得那么无辜。
阮大成和林茂文赶到康老汉家时,已经是临晨三点,阮大成问起康老头去逝的时间,康梦玲的回答正好和他看到流星划过烟灰的时间一致,十一点五十分。阮大成暗暗惊奇,觉得康老汉终生信奉佛教,与人为善一辈子,这才真正有了天人感应的事出现。
第四节
康老汉丧事上,康世泽和赵雅芝都来了,他俩自离婚后,关系似乎好了许多,不像以前箭拔弩张的。在丧事期间,两人忙前忙后,配合极为默契,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可是就在处理完康老头的丧事的那天中午,两人在返回康老头家的途中却吵了起来。
“康世泽,错是你造成的,现在她(梦玲)叔爷也不在了,你把她领回去。”
“赵雅芝,话不能这样说,她都这么大了,我领回去,我家里的也大不了她多少,况且你也知道她们根本就合不来,她住我那,我的家庭怎么办?”
“就是,你也知道她都那么大了,她那么大了,你以为放在我那就好吗,而且我和他的孩子也才两岁,梦玲那么大个丫头她放在我那里算怎么回事。”
“那咱们就上法院,断给谁算谁的。”
“你们别吵了,我谁家都不去”,康梦玲站在她们面前,冷冷地说:“现在你们用不着装腔作势的了,你们可以真正轻松自在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康世泽沉着脸说:“梦玲,怎么说话的你,才到乡下住了多久,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了,叫爹。”
赵雅芝也说:“这孩子,我们这不都是为了你吗,再怎么说我们生了你一场,养了你十几年,连一句爹妈都不叫了。”
“十年前我就已经没有了爹妈了,我生来就是个错误,你们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么个女儿,现在这个错误已经永远从你们生活中消失了。”
康梦玲话罢,扭过身子,头也不回地疾步向村里走去,她的肩膀在离去时一耸一耸的。康世泽夫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决然离去,沉默了许久,几乎同时长叹一声道——我们对不住她。在远离村庄的这个荒坟地带,此时包裹着康世泽和赵雅芝的只是一层一叠的沙梁,所有的争吵在这一刻都已经成了多余,长久以来女儿梦玲的归属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们,此时一下子落了空,他们突然感到无限的轻松,梦玲原本是他们的快乐之源,后来又成为他们开辟新生活的负累,现在经梦玲那么一说,似乎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错误也不是了,孩子毕竟已经大了,她和自己的亲生父母说话时,无论个头还是声气都已经俨然是个大人了,即使从此开始她的独立生活也是可以的,但这却使康世泽和赵雅芝面对突然长大的女儿无限羞愧,在这荒芜的沙漠中他们的生命也似乎如同荒芜的沙漠,他们一句话也再不说,在沙路的尽头,各自分道而去。人真是一种容易改变的物种,要是康世泽和赵雅芝没有进城这一事,他们在南湖生活着,可以毫无悬念地断定,他们是可以波澜不惊地恩爱一生,并且梦玲也会很平静快乐地成长的。但是人往高处走,城市永远是农村最大的向往,它在农村人面前,永远是那么高大而且神秘,即使进了城,被城市腐蚀和灵魂,家庭分崩离析,亲人形同陌路,可那里仍是无数农民粉身碎骨也愿意进入的地方。人啊,天生不是牛,人天生就是猴子变的,喜新厌旧和上窜下跳是造成一切悲剧的天性因素。
第五节
就在康老汉的丧事结束没几天,林茂文期盼已久的事终于来了,一天午后,林茂文怎么也睡不着,只穿着一件汗衫躺在凉棚下,翻来覆去把身下的木板弄得咯吱咯吱响个不停。余月桂不耐烦地在里屋唠叨:“秀禾他爹,大中午的你把床弄那么大响声,床也招你了。”
林茂文回道:“都快开学了,这事还悬着,最近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有戏没戏了?”
余月桂说:“省城啊,哪那么容易呢,都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了,还没扎下根啊——”正说着,乡里的送信的在外面喊:“林家的挂号信。”林茂文象弹簧一样从木板床上跳下来,冲出门去。邮差递给他一个大大的信封,像捧着一颗炸弹一般,林茂文小心地捧着信回了院子,把院门轻轻关上,紧紧地挂好门拴,余月桂此时也紧紧张张地从里屋里迎上出来,她与林茂文此刻是完全是两种心情。她希望看到的是,这一切全都是丈夫的弟弟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从这封信开始,生活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而林茂文在还未打开信封的那一刻,心已经飞回了那天堂一般的城市当中。那里有他心醉神迷的高楼大厦,那里有他神魂牵系的热闹繁华,甚至那里的污浊空气、噪杂声音都是那么令他意乱情迷。三十多年了,现在的省城比起当年来,更是天翻地覆般的变化,而一成不变的乡村前三十年就这样,后三十年也可以预见,原地踏步的一切,即使有多少恩情,也不能阻止让林茂文心怀怨恨。当然,在妻子面前,他还是尽量克制自己的兴奋,这个牺牲了与父母的关系,牺牲了一生的女人,此时此刻,再怎么说也是他林茂文最需要的关心的女人。林茂文捏着那张盖着省教委工章的一红薄薄的通知单,个性原本十分沉静的他竟然拿不稳一张纸,短短的几行字,在眼前晃来晃去,愣时读不下去。余月桂接过来,看后神情有些恍惚,喃喃地说:“这么快,大后天就要报到,看来你明天就得出发了,他爹,你把我也带上走吧,我怕你进了城再也回不来了,我不想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乡下。”林茂文象是没有听见妻女的念叨,把手一拍,自顾自说道:“哈,成了,哈哈,成了,哈哈哈,成了。”然后不管不顾地丢下余月桂拍着手哈哈笑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林秀禾也被吵醒了,她走出屋门,咕囊道:“爹,你不要转了,把我妈都让你转晕了,回省城的事又不是没打底稿,看把你兴奋成个啥了。”
听女儿一说,林茂文才停下了,他对林秀禾说:“闺女,你不喜欢念书吗,这会爹帮你实现愿望了,你就要念省城的高中了,省城的高中什么概念,考大学就象是伸进自己的口袋取东西一样。”
林秀禾笑着说:“爹,亏你还是教了几十年书的,那叫探囊取物。”
林茂文嘿嘿一笑说:“还是女儿有文化,以后你就成了城里姑娘了,而且还是有文化的城里姑娘,就这一称呼的变化我的闺女就从村姑变成洋妞了。”
林秀禾鼻翼一翘:“我才不稀罕什么城里人,梦玲就是城里姑娘,又怎么样呢?放着城里不过,都跑乡里来了,还要上乡里的高中呢。”
林茂文说:“她还小,不懂事,不信你看着,她在阮大成家呆不久,她最终还是要回城去的,人一旦在城里生活过,就再也难在农村扎下根了,她那是在赌气,她年纪轻轻的,又没个亲人,做阮家的干女儿也是个暂时的说法,你还以为她真成了阮大成的女儿,况且阮大成家境也不好,血浓于水啊,她迟早要找她的亲爹亲妈去的。”
林秀禾噘着个嘴,说:“反正我不和你去省城,我喜欢这里,你去就一个人去,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这孩子,就知道任性,我不和你说了,到时候你会知道好赖的。”林茂文难掩此刻的兴奋心情,他顾不上和秀禾母女俩多唠叨,匆匆进屋收拾了一番,匆匆走出院门,在出院门的一刻,头也不回地说:“下午准备点好吃好喝的,请阮大成一家过来坐坐,我出去办点事,哦,把梦玲那孩子也叫上。”
余月桂站在院中,在看到林茂文走出院门的那一刻,突然再次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了,梦玲的爹娘就是现成的例子,她不由得看看女儿秀禾,突然心生无限的悲凉,多可爱的女儿啊,这才是与自己血肉相联的,林茂文与自己在农村生活了三十多年,要说感情也还是很浓很深的,可再深再浓的感情也难以与他的城里相比,这已经多少次在他的实际表现中,尤其在他的眼神中表现了出来,他天生是属于城市的。余月桂似乎已经看到自己被抛弃的景象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婆子,守着诺大的一个院子,守着三五亩薄田,整天神情恍惚,象刚刚死去的康老头一样。秀禾什么时候把一块手帕轻轻放在她的脸上擦着泪,她都没有察觉,直到秀禾嘤嘤的哭泣声传来,余月桂说:“秀禾,你哭什么?”
秀禾说:“妈妈,你又哭什么呢,自己好端端地哭,把人家也弄哭了,你还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余月桂说:“我哭了吗?我是为你们爷俩高兴呢,都别哭了,今天是喜事,赶快到你云生家里给你姨爹姨妈说一声,下午到咱家来吃饭,别忘了把梦玲也喊上,那孩子心思多,话传到就快快回来,帮妈妈干活儿。”
秀禾说:“还说为我爷俩高兴呢,你是外人啊,要高兴,一家人都高兴才是,我走了。”秀禾顶了余月桂一句就出门去了。
第六节
秀禾到得阮家院门,见院门闭着,刚要推门进去,听到有人在院里说话,就先听了几句。
院中说话的是阮大成和余月兰。余月兰说:“梦玲这孩子今后该怎么办呢?总不能长住我们家吧。”
“是啊,虽说她爹妈被她轰走了,可那毕竟是她的亲爹亲妈呀,况且,康世泽和赵雅芝和咱们虽然关系不错,又是世交,但毕竟非亲非故的,我们帮他们养女儿,于理不通啊,这是不落好不说还得罪人的事啊。”
“唉,当初就不该认她做干女儿,现在怎么办呢,那么好的孩子,我们不能害人害己啊。”这是余月兰的声音。
阮大成接着说:“那和认干女儿和不认干女儿没多大关系,干女儿又不是女儿,在我们家里住段时间是可以的,长住下去,康世泽两口子虽然离婚了,保不准就要说话了,不过,按说,康世泽两口子也不是那样的人,起码他们还是信我们的。
余月兰说:”信归信,时间长了,那就不是信不信的事了,他们又不是真不要康梦玲了,康梦玲的所做所为不过是孩子家家的赌气,他们还正愁没地方撒气呢。”
阮大成不说话了。
“大成,你看这样成不成。”余月兰放低了声音。林秀禾想听,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先办了,名正言顺,皆大欢喜。林秀禾是个聪明人,从门缝里断断续续的话里早听出他们两口子要做什么了,心里一恼,本要推门进去,改成啪啪啪的拍门了。
阮大门喊着:“门没闩,进来吧。”还是啪啪啪地拍着。阮大成只好去开门,一见来的是秀禾,阮大成笑着说:“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秀禾,今天怎么了,吃了闭门羹啦,哈哈哈,快进来吧。”
林秀禾噘着个嘴:“姨爹,你们说悄悄话也应该屋里说去,敞天白日的,还不如到公社架个喇叭去说呢。”
月兰过来了,说:“瞧瞧谁把我的秀禾给惹下了,都气成个什么样了,快进来快进来。”
秀禾站在门口就是不进来,她说:“姨爹姨妈,我正式过来通知你们,包括你们的儿子,儿媳妇,下午我爹妈请你们到我家里吃饭,走了。”
余月兰上前一把搂过林秀禾,又是笑又是说对不起,连拖带抱地把林秀禾拉进了院子,说:“我的亲侄女呀,人没长大,心长老大了,我们家云生这是那辈子修来的福呀。说着说着余月兰竟然转喜为悲,竟然啜泣起来:“你和梦玲都是好孩子,我们家云生都配不上,你们都是城里人,只有我们家云生注定要当一辈子农民,你们还小,我知道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但雀雀永远是雀雀,凤凰就是凤凰,小时都一样,长大了就不一样了。”
阮大成插上说:“才多大的娃娃,你给她说这些。秀禾啊,我和你姨妈刚才所说的是让梦玲先把乡下上高中的借读手续办了,再办一个暂住证,这样她在乡里上学也名正言顺了,又不耽搁她日后回城里读书,待梦玲和她的爹妈过了这段日子,再办回去,就是多个道道,并且让梦玲到和我们家轮流着住,不会太长的,这样你姨妈和我也好给她的父母交待,毕竟我们两家是世交啊。至于说给云生提亲的事,那还是哪年哪月的事呢,要是我们秀禾真对你云生哥有兴趣,我们两口子给你留着,你随时过来取,现在给你俩办都成。”
林秀禾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上:“谁和你们说这事了,你们扯那么远,云生和梦玲人呢,我找他们说去。”
阮大成说:“你云生哥到梦玲那里帮她收拾东西去了,说是晚上搬我家来住,过几天再搬到你家里去住,她以后就轮流着在两家住了。现在你上你康爷老房子那里去找他们吧,顺带也多开导开导梦玲,这梦玲也是个倔丫头,云生都出去好半天了还没有回来,肯定梦玲在那里有什么文章,我们那个愣头青儿子啥作用也不起,除了会吃,哈哈哈,唉,说起来,还是秀禾能说道,秀禾你去,梦玲那丫头肯定会好的,赶紧去吧,我和你姨妈稍后出门。”
林秀禾再也不好说什么,还是满腹狐疑地出了阮家院门,径直向康老汉家走去。
第七节
林秀禾来到康老汉家,院门关着,她使劲一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她连忙掩住鼻翼,进得院来,只见阮云生使劲拖着烂醉如泥的康梦玲往屋里去,康梦玲却一个劲地挣扎着要到门面房拿酒。阮云生从正面紧紧抱着康梦玲,康梦玲在阮云生怀里扭来扭去,呵呵呵呵笑着嚷着,向阮云生要酒喝,阮云生不让,她就又骂他又捶打着阮云生。阮云生只是不松手不还口。
秀禾见状,皱着眉头,站在当院子定定地看着,直到阮云生喊她过来帮忙她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林秀禾刚抬起康梦玲的一只脚,梦玲把脚一送,林秀禾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康梦玲还不罢休,开始骂林秀禾:“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我不要你管,你给我出去,出去。”
阮云生对醉了的康梦玲说:“她是秀禾,你看你醉成啥样子了,秀禾,你过去把大门先闩上,别让外面人看见了。”
林秀禾迅速爬起来,扑扑身上的尘土,愤愤地丢下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向门外走,出门时把门狠狠地一摔,门又慢慢开了。阮云生见状,赶紧放下康梦玲去关门,待走到门口,刚要闩门,门猛地一下又开了,把阮云生给撞了个趔趄,林秀禾又进来了,然后一转身再把门狠狠碰上,把门闩闩紧。张口就对着康梦玲骂上了:“耍啥酒风呢,不要以为你会喝酒,我也会喝。”骂着骂着,就进了门面房货架上取下一瓶酒来,旋即拧下瓶盖,咕嘟咕嘟就是几大口,阮云生愣了半晌,待反映过来,上前一把夺下酒瓶,瓶中大半瓶已经空了。阮云生气得对着林秀禾和康梦玲吼了起来:“干啥么,都想干啥嘛,还一个比一个歪(厉害),那是酒,是你们丫头们喝的吗?”酒的辣劲把梦秀禾辣得说不出话来,阮云生上前要秀禾赶紧把手指压在舌头上把酒吐出来,可是迟了,林秀禾也开始笑了起来,并走到康梦玲身边,两人勾肩搭背,一起哈哈大笑,刚才还对着得骂呢,一眨间的功夫,两个人竟然搂在一起了。阮云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俩那个样子,骂她们也没有用了,连连叫苦不迭,搓着手走来走去,嘴里咕哝着:“这乍办,这乍办么?”
阮云生面对着两个突然之间喝醉酒的姐妹,急得在地上团团转,他想把家里人叫来,可一想,他们来了,还不把他骂死,连两个姑娘都管不住,尤其是林秀禾,他姨爹姨妈的宝贝女儿,要是看到她喝成这个样子,还不把帐算到康梦玲身上,康梦玲那是心里苦才这样子的,可林秀禾就是太任性,那是自找的。但现在她们俩人成了这么个样子,我咱办么,阮云生几乎都哭出来了。突然他猛地拍一下脑袋,嘿嘿一笑,不就是喝酒吗,我也喝,喝醉了,他们就不会把林秀禾喝了酒的事怪在康梦玲身上了,没把康梦玲管好也更有理由说了。阮云生把林秀禾喝剩的小半瓶酒拿起了,试着喝了一小口,辣得眼泪直往外冒,长这么大老看着大人们喝酒,他还从来未沾过酒,看着地上的一只康梦玲喝过的空瓶和手中林秀禾解决掉的大半瓶,阮云生皱紧了眉头,世上还有这么难喝的东西,两个姑娘见他那个样子,笑得更起劲了。于是阮云生眼一闭,也是咕咕嘟嘟一阵子,瓶子也见了底。不一会,他的天就开始剧烈地旋转起来,地也开始大幅度地倾斜了,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就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也开始呵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许多年后,当阮云生回首往事,对这一幕,他总是一再笑出声来:“唉,我的第一次喝酒,也是唯一的大醉呀,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喝不醉酒啦。”接着他总会哭起来:“怪就怪那次的酒,我连和秀禾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早知道秀禾第二天就要走了,就是死了,我也要送送她的呀,可是就那么一点酒,我竟然一直昏睡到第二天晚上才醒过来。”然后他继续说:“幸好喝成那样子了,就等于说我和秀禾之间本来就没有开始,也就算不上结束,要不然我们之间现在的这种平淡就很难对离别的浓烈交待了。
第八节
余月桂等秀禾回来帮她准备晚上的饭菜,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秀禾回来。下午四点时分,阮大成两口子笑呵呵地来了,一进门就向余月桂道喜:“我们姐夫要走了吧,恭喜姐姐,恭喜姐姐。”
余月桂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喜事是事事,我咱就高兴不起来呢。”阮大成说:“说是说,我也高兴不起来,以后你们家就成了城里人了,把人又羡慕又难过过,以后想找姐夫喝两盅估计也难了。”余月兰赶紧过来打圆场,你们俩个还一拍就哼哼上了,尤其是我们家大成,还老鼠哭上猫了,姐姐你也是,你多好呀,以后可以跟着姐夫享清福了,秀禾将来也嫁给城里人享福,你俩要是还哼哼唧唧,我可不依了。”
余月桂一下子笑了,说:“看来我今天要是不乐,那咱家里还不哭成一片了,让外听见,还以为我们家死了人了,呵呵,还是妹妹会开导人,我现在开心了,妹妹你也帮我做饭吧,叫秀禾叫过你们就回来帮我干活,这半天了,这死丫头竟连个鬼影也不见。”
林茂文到公社学校把手续移交清楚后,又赶往汽车站买了两张去县里的车票,回来时已是下午七点光景。赶紧给阮大成两口子道歉道:“唉——明天就要出发,时间紧得很,没办法,让你们等了这么久,月桂赶紧给大成他们上菜。”
月桂想要说什么,见林茂文催得紧,就转身进了厨房。
阮大成接着对林茂文说:“不要紧,都是多年的老关系了,又连着亲戚道里的,不要说见外的话,你们走得这么紧,我们也不知道该给你准备些什么,就准备了这二百块钱,我们估摸着秀禾你也要带去吧,你和秀禾初到那边去,花费大,这点钱也实在不好意思,希望姐夫不要嫌少。”说着硬塞进了林茂文口袋里。
林茂文再三推辞,终于收下了。
阮大成凑近林的耳根又说:“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到了县城转火车的当儿,你们到了县城,离坐火车还有大半天的功夫,顺便到康世泽那里去一趟,我的意思你懂得,我们从前多次说过这事,云生读书也就是个样子,务农也不踏实,见了他你把我的意思表示了就行,这最终还是要看他的意思。”
余月桂正端着菜从里屋里正要出,他俩就住了口,过来问林茂文:“不是说秀禾先不去吗?”
林茂文说:“秀禾不跟我去,那她啥时候去,我这两天反反复复想这事来着,决定还是带上秀禾走,秀禾也十五岁的人了,也不小了,这乡下的高中办得像放羊一样,秀禾那么好学,再不能耽搁了,况且我这一走,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单独接秀禾那样,咱们家花费也招架不住,干脆一次带过去,正赶上那边高中报名。”
余月桂几乎快哭出来了:“那,我咱办?我也要去。”
林茂文笑了笑,说:“你看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不要都说好了吗,你这边先坚持个一年半载的,这地里还得人务悉,我那边去连个脚跟还没站稳呢,再带着你去,那乍办么?待我安顿好了那边,就快快来接你,我们走后,梦玲先搬到咱们家来和你做做伴儿,你也多劝劝她,让她也回县城去上高中,咱们也要对梦玲那孩子负责呀。”看到余月桂不说话了,然后对阮大成说:“咱们先吃饭吧。”
阮大成说:“等一等孩子们吧,出去老半天了,说没影三个都没影了,要不找找?”
余月兰说:“我去,我去吧,估计肯定是梦玲那孩子的事,本想来南湖投奔他的叔爷,这下投了个空,又不想回爹妈新组合的家中去,虽说认了咱俩家做了干闺女,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呀,幸好她和云生、秀禾他们还合和得来,今晚上睡我家里,她要是难过,我就陪她了,不过来了,大成你也少喝几杯,明天他姐夫和秀禾还要早早儿上路呢。”
月桂忙拉住月兰的手,说道:“既然这样,怎么说你先把饭吃了再去呀,说不定,待你吃完饭,孩子们就都来了呢。”余月兰拗不过姐姐的劝,遂忙忙地扒拉了几口就出去了。
阮大成和林茂文一边吃一边已经喝上了。阮大成对林茂文的走本来要说几句祝愿的话的,可话到嘴边却觉得没了必要,就叹了口气对林茂文说:“以后没有你陪我喝酒了,这酒喝起来也没了味了。”
林茂文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毕竟还有秀禾她妈还在么。”
阮大成突然有点伤感,他接着说:“本来我也不想说扫你们兴的话,不过这不说吧,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就还得说出来。”
余月桂此刻已经开始抹眼泪了,阮大成突然住了口,看到这情形,就端起酒杯,说:“还是不说了,还没说,姐姐你已经那样了,就当已经说了,总之就一句话——前途是美好的,过程是曲折的。”
林茂文说:“大成啊,你这些年跟着我,说话也有了文化了呵,月桂,再不要抹眼泪了,高兴一些,我们这是奔向新生活,又不是要死离死别了。”
三人正一边吃饭一边喝酒的当儿,余月兰从门外大呼小叫地冲进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对着他们说:“唉呀呀,赶紧赶紧,不得了了,快去看看我们的那些小先人们。”
阮大成、林茂文放下筷子,呼地一下全站起来了,余月桂看着月兰的表情,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扶着桌子想站起来,却怎么也软得站不起来。月桂抖动着嗓音问:“秀禾,秀禾他们怎么了?”
月兰却笑了:“姐姐你也别紧张成那个样子,也没什么事,就是这些孩子们做的事,唉——真真让人哭笑不得啊,尤其你们家秀禾,平日里文文儿的,和你一个样,做起事来,简直就和嫂子你一模一样,不说了不说了,让大成和姐夫去就行了,你就呆在家里看家吧。”说罢他们三人就一并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