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后的第二年,唐奶奶给曙光生了个弟弟,七爷爷乐坏了,给儿子取名宝根。我娘给我生了个妹妹,叫小兰。村里说,曙光她娘和公社他娘俩人像约好了一样,还结着伴生啊!
宝根的月子里,可把七爷爷和唐奶奶急坏了。宝根刚生下来几天,夜里老是啼哭,也不是饿了,也不发烧,发展到后来哭的时候口吐白沫,开始抽搐。过了那一阵子,又没事了。我娘听说后,因为在月子里不方便来看,所以让我爹每天来问。七爷爷这是老来得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一天,唐奶奶疑惑地说,莫非宝根是羊角风?小儿在月子里最容易惊风,不是这风就是那风的。羊角风,也就是癫痫病,小儿得了危害更大。抽搐时,搞不好会窒息。如不及时治疗,有可能危及生命,或损伤大脑,留下后遗症。七爷爷听说慌了神,跑到我家唉声叹气。一听说是羊角风,我爹说,嗐,真是急昏了头,去请我姑姑“好一针”哪!七爷爷一拍大腿说,对呀,怎么忘了呢,我赶紧去张家庄请!
提起我的姑奶奶“好一针”,这里先讲一讲她的故事,因为后来她与唐奶奶还有一段很深的缘分。
姑奶奶,名字一个字,讳“好”。我们姓郑,所以,我们家从不说“正好”这个词,而是说“正相应”“正合适”。问你身体好吗,总是说你身体还行吗?我这位姑奶奶,真对得起我老爷爷给她起的这个名字。
我老爷爷有一儿一女,就是我爷爷和我这个姑奶奶。我老奶奶生下我爷爷后,十年没生,在我爷爷十一岁那年,生了这个姑奶奶。这可成了我老爷爷、老奶奶的掌中宝,我爷爷也十分疼爱这个小妹妹。听我父亲说,我老爷爷、老奶奶,对这个姑奶奶的溺爱,也真是出了名。
有一年冬天,姑奶奶得了伤寒,烧了三天三夜,可急坏了我老爷爷、老奶奶,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除了几把草药,就靠自愈。也是我姑奶奶命大,到了第四天一早,姑奶奶的病竟然好了,要吃要喝。我老奶奶心疼地抱着她叫着:“‘好’啊,我的‘好’,你终于好了,你想吃些什么呢?”我那姑奶奶说了一句:“我想吃鱼,喝鱼汤!”这可难坏了老爷爷,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弄鱼啊!看着闺女期盼的眼神,老爷爷一跺脚,再难也要去弄。于是,拿上铁锹、渔网,上东河里网鱼去了。正值寒冬腊月,东河里结了足有四十多厘米厚的冰。老爷爷费了半天劲,用铁锹凿了一个直径二十多厘米的洞,将渔网塞进洞里,然后隔一段时间就提提网,看有没有触网的鱼。你可想而知,这么冷的天,鱼都沉到水底,河水流淌又不急,哪儿有鱼触网啊!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太阳偏西了,连个鱼影都没见到,而我老爷爷的手却冻裂了一道道血口子。正在我老爷爷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感到网一沉,他惊喜地飞快一提,一条个头不算小的鲤鱼,在网上乱蹦。老爷爷高兴地收网回到家。当看到闺女喝着鱼汤,老爷爷眼里闪着泪花问:“‘好’,鱼汤好喝吗?”我这姑奶奶也乖,叫着:“爹,娘,你们也喝啊!”我老爷爷说:“只要‘好’的病好了,爹比喝了鱼汤都香。”这个事在村里传开,有人笑话我老爷爷,说古有王祥为母卧
冰求鲤,今有玉祥(我老爷爷的名字)为女破冰网鱼。我老爷爷一笑置之,自己的闺女自己疼,管你们什么事,我闺女一笑值千金。
我老爷爷、老奶奶虽然有些溺爱姑奶奶,但对她的教育也不含糊。老爷爷让她和我爷爷一起读书,老奶奶教她做针线活,姑奶奶在那个年代能读能写,各种女红都会,也算很不容易,很优秀的了。最让我姑奶奶与众不同的有两件事。一个是她裹脚晚。在那个年代,女孩子五岁左右就要开始裹脚,这对于女孩儿来说是件残忍和痛苦的事。女孩儿嫩嫩的脚趾,用裹脚布硬硬地勒变形,全是为了那三寸金莲。现在来看是陋习,但在那时有可能影响女孩子终身大事,而我姑奶奶十岁了,脚裹了放,放了裹,最后成了“半大脚”。主要是我老爷爷、老奶奶太疼这个闺女了。闺女裹脚一疼起来,一哭一闹就给放了,这怎么能裹好呢。我爷爷这个当哥哥的,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整天领着这个小妹妹,春天放风筝,夏天捕蝉摸鱼,秋天逮蚂蚱,冬天溜冰“打老婆”(一种儿童游戏),到处疯跑的脚能裹好吗?有一年夏天,我爷爷带我姑奶奶到东河里去摸蛤蜊,光顾自己去摸了,突然一回头,看不到小妹了,一着急发现小妹在不远处,一沉一浮,爷爷一个猛子扎过去,救起小妹。兄妹俩抱头大哭,脸都白了,一个是淹的,一个是吓的。从此以后,老爷爷、老奶奶再也不让姑奶奶跟着我爷爷疯跑了。在姑奶奶十岁那年,我爷爷成家了,娶了我奶奶。姑奶奶就和我刚过门的奶奶继续学女红,做针线活。姑奶奶心灵手巧,裁的衣服,绣的巾、罗、帕等,自己设计,自己绣,在周边村庄很快出了名。有些人家嫁女娶媳,都让她来设计、来绣。有一次,邻家闺女让姑奶奶在一块手帕上,设计一幅并蒂莲。她画的那莲叶上的纹络,纤细可见,细细的毛刺,就像少女脸上的绒毛。两朵莲花更是栩栩如生,大小花瓣,排列有致,乍一看真像一对情人,含情脉脉。尤其是停落在莲花上的蜻蜓,眼睛好像在转动,双翼好似在轻轻颤悠。等用各种彩线绣好,大家都惊呆了。邻家闺女问:“‘好’姐,你真是神了,这些我们都见过,怎么也画不出来呢?”姑奶奶说:“你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像我整天跟着我哥疯玩,见得多看得细,自然就比你们闭门造车灵些。”又笑着自嘲:“咱的脚跑大了,手跑巧了,脑子跑灵了啊!”
姑奶奶还有一点与众不同,就是我老奶奶传了她一手独门绝技,针挑小儿羊角风。我老奶奶娘家也是中医世家,她的爷爷、父亲也都是名医,但是他们的医术传男不传女,只有这针挑小儿羊角风的绝技,传给了我老奶奶。她父亲的意图是,给婴儿看病女人方便而且心细,说不准能用得着。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孩子成活率低,特别是有些婴儿不出满月就夭折了。老奶奶得到真传后,在我们附近村落也小有名气,但传到姑奶奶手里更是名气大振了。老奶奶之所以传给她,是因为她看好了闺女手巧心又细。天生的绣花手,给婴儿治病正合适。姑奶奶得到真传,医术超过老奶奶,被人誉为“好一针”。
姑奶奶在我老爷爷、老奶奶、爷爷的疼爱下,不觉间长成了大闺女,十六七岁,还待字闺中。虽然说媒的很多,但一直没订下人家。这主要怨我老爷爷、老奶奶,他们把姑奶奶当成宝贝,总要找个好人家。当时我们家有几十亩地,十几头牲口,农忙时雇个短工,按新中国成立后的标准,也就是算个中农。因此,找比我们好的财主吧,人家看不上,找比我们差的吧,我们又看不上。所以,尽管姑奶奶比较优秀,婚姻大事却久拖不决。每当说起她的婚事,老奶奶就叹气。姑奶奶却满不在乎地说:“嫁不出去拉倒,我就伺候爹娘一辈子!”老奶奶说:“傻闺女,哪有老在家的闺女啊!”
俗话说:“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等我姑奶奶到了二十岁的时候,真成了老姑娘了,那时我父亲都五六岁了。正在这时,鬼子也来了,世道乱了起来。老爷爷、老奶奶也不再挑人家了,可人家都嫌姑奶奶大,脚也大。老人们唉声叹气,她也郁郁寡欢,经常为一点小事吵闹起来。老爷爷生气了就说:“白疼了个白眼狼!”姑奶奶就说:“哼,我还赖在狼窝里就不走了!”姑奶奶从小娇生惯养的任性暴露出来了。那时的闺门规矩也不再那么严格,闺女家也可以出头露面。正是这个世道,成全了姑奶奶的终身大事。
姑奶奶的终身大事,还是大地主万顺家的一场大婚和一场大殡引起的。
这一年刚收完麦子,玉米、高粱还没长起来,万顺的娘不好了。万顺请了很多有名的医生,包括济南和青岛的医生给她娘看病,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最后请了我姥爷来看,于是有了前面我姥爷对他的徒弟说过的情形。万顺听了姥爷的意见,想出了为儿子万宝办婚事,给老太太冲喜的主意。
婚事就定在阴历七月初九,寓意幸福持久的意思。这消息一传出,可了不得了,周围的能工巧匠,行商坐贾,都想来分办喜事的一匙羹。老百姓们也等着看热闹。我本家的一个二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堂弟,姑奶奶的堂兄,继承了我们本家吹鼓手的手艺,专门为婚丧嫁娶吹唱,烘托气氛。二爷爷高兴地对我爷爷说:“哥,我和几个人接了万顺儿子婚礼的活了,还要在堂会上戏班子里演奏呢。”我爷爷说,“老二,你的演奏水平我不怀疑,可是你要搭好班子啊,别演砸了。万顺咱可得罪不起啊!”我爷爷说得有道理,二爷爷的二胡、京胡、笛子,尤其那把笙,吹得真好。有次青岛来个乐师,慕名来拜二爷爷为师,可他只会自己吹,不会教。二爷爷只要敢接这个话,肯定胸有成竹了,他说:“哥,我这次结识了一个艺人,东北来的,吹的一支钢管真绝了,我从没见过这种乐器,还会什么小提琴,听说是在东北跟老毛子学的。我原以为他只会这些玩意儿,谁知那唢呐吹得更不得了。一些传统曲子经他一改,真是如临其境啊!”“二哥,真有这么好?啥时候带我去看看?”我爷爷和二爷爷没注意我姑奶奶也在听他们说话。爷爷说:“妹啊,别添乱了,让爹听见又该骂你了!好好在家待着啊。”姑奶奶“哼”了一声,一甩袖子走了。二爷爷摇摇头说:“哥,你说妹妹的婚事咋办呢?”爷爷说:“顺其自然吧,有剩下的男光棍,没有老死的姑娘。”
七月初九终于到了。万顺家张灯结彩,宽阔的街道洒水净街,高高的门楼悬挂着红色的绸带,两只大石狮子也披上红色的斗篷,大门两侧一排摆着十六墩花炮,街口那棵古槐下悬挂了好几挂千头大鞭炮,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街口另一旁,有一支迎亲乐队。这支乐队与往常不同,除了大家熟悉的二爷爷的那些吹鼓手和传统乐器外,还有几张新面孔和叫不上名的乐器。新面孔中,一青年男子,一米七八的个子,身穿米黄色薄西服,系一条淡粉色领带,脚蹬棕色皮鞋,格外扎眼。仔细一端详那张脸,更令人惊讶。他的头发卷曲,黑中略显黄色,高高的眉骨上面,有两道浓浓的黄棕色眉毛,下面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黑蓝色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宽宽的下巴,乍一看像个外国人。他旁边放着一根铜笛子,手里却拿着一把唢呐。周围和他一样装束的人,也拿着一些古怪的乐器。万顺这次给儿子办婚事,算是不土不洋了,乐队是这样,娶亲的车也是汽车、马车、人抬一起用,真与当时的年代相吻合。周围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姑奶奶也在这些人里边,而且对那个貌似外国人的吹鼓手产生了好奇。
人们嬉笑打闹,指手画脚。只等着尽快看迎亲的喜庆稀奇场面。
大约上午十点,只听得村口传来一阵音乐声。原来是送嫁妆的队伍先到了。前面有两人抬的六担食盒,装着各种点心,有六担软衣细缎,还有六担女儿日常用品。后面跟着十辆马车,装着一些大木箱子,箱子上的大铜钮、铜锁,闪闪发光。看热闹的人们啧啧称赞富人的阔气。又过了约一个时辰,只听得一阵汽车喇叭响,远远看见有三辆黑色轿车,缓缓开来。车一到街口,悬挂在古槐上的鞭炮齐鸣,之后,音乐大起,引导着汽车徐徐向大门口驶去。音乐是传统的熟悉的《迎花轿》,只不过中间加了铜管、铜号,使曲子在高音处更高亢,人们感到非常新鲜,纷纷议论那个高个子男人。有的说:“真新鲜啊,那些怪玩意儿,声音真高啊!”有的说:“那个男的是外国人吧?”另一个笑话说:“什么外国人啊,就是二毛子,听说在东北很多。是俄罗斯人的二代或三代。”说着话的工夫,汽车到了大门口,十六墩花炮震天响,真像现在迎接外国元首鸣放的礼炮。放完花炮,汽车门开了,万顺儿子万宝走下车来,转身扶他的太太下车,踩上早已铺好的红地毯。万少爷梳着偏分头,一丝不苟,身穿乳白色的薄西服,脚穿白色皮鞋,扎一条米黄色领带。万少太太,梳着齐眉的学生发型,身穿红色中式单旗袍,脚穿一双高跟皮鞋,两人面含幸福的微笑,款步向前厅走去。这时,那个二毛子男人,带头吹着萨克斯管,其他人吹着铜号、铜管。这个曲子让万少爷两口子,走起来显得更神圣。后来,姑奶奶问姑爷爷当时奏的是什么曲子,姑爷爷说《婚礼进行曲》,外国人在教堂都奏这个曲子。在前厅,万顺娘和万顺老两口及万家亲戚朋友,都依次坐好。拜天地仪式也中西结合,拜天地、拜长辈行跪拜礼,夫妻对拜变成互换戒指,礼成了。这时,音乐又起,由二爷爷和那个二毛子,共同演奏传统的曲子《百鸟朝凤》,二爷爷吹笙,二毛子男人吹唢呐。一声长长的唢呐,带起笙和京胡等乐器附和,中间唢呐不断变换角色,有公鸡啼晓、母鸡生蛋,还有小孩儿的哭叫声,各种鸟鸣,不知用了什么换气法,使唢呐长音,憋红了听众的脸,到最后突然来了个快板,在热烈欢腾的气氛中戛然而止。就在此时,突然从几个大笼子里飞出上百只各色的鸟儿,飞上了院子里几株石榴树、苹果树、海棠树。人们在如痴如醉的乐曲中醒来,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太美了!”“太棒了!”我那姑奶奶也为之倾倒了。
自打万宝少爷婚礼后,这个二毛子男人成了二爷爷家的常客。他们一块出去揽活,一块喝茶聊乐曲、演技,非常投机。姑奶奶一听说那个男人来,就假装找我二奶奶扒鞋样,去偷听他们说话,对这个男人越来越佩服了。有一天晚上,姑奶奶又到二爷爷家,趁别人不注意,将一幅剪纸偷偷塞给那个汉子。这个二毛子回去一看,剪纸上,以一片森林为背景,有盛开的花,树上落着各种鸟,两只凤凰翻飞着,树下一个轮廓分明的汉子,在吹唢呐,鼓着腮帮,歪着脑袋,脸上洋溢着笑容。有一个女人托着两腮,匍匐在地上,用心地在听,那长长的睫毛下,两只眼睛好像忽闪着转动着。那个二毛子男人懂了。于是来二爷爷家更勤了。
有一次,他趁人不注意,塞给姑奶奶一个包着东西的白手帕。姑奶奶回家打开一看,是一副翡翠镯子。姑奶奶也懂了。又将雪白的手帕上绣上并蒂莲,裹上一张纸条,约了见面的地方。显然,在二爷爷家,已经不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地方了。
姑奶奶那个年代,虽然闺门规矩不再那么严格,但自由恋爱是不允许的。闺女家虽然能公开露面,特别是一些大的活动,可以成群结队,去玩耍,但像姑奶奶这样,私下约会,在当时看就有点儿伤风败俗了。可姑奶奶就是这样任性。
当然,姑奶奶的任性,也不是什么都不顾的。这不,第一次见面,就安排在张家庄赶集的时候。张家庄坐落在东河的大堤外的一个斜坡上,有百十户人家。东河十几年就发一次大水,但这里的人们房子冲了再盖,就是不迁移。因为这个地方地处河东县和河西县交界处,是商品贸易集散地,每五天一个集,村子里的商铺、饭馆、药铺等一家挨一家,生意兴隆。凤凰山村离张家庄十里路,我们经常去张家庄赶集。这天,姑奶奶和老奶奶说,要去张家庄赶集,顺便看看前几天她医治的一个羊角风的孩子好了没有。其实她是和二毛子,后来成为我姑爷爷的那个男人见面呢。因为他就住在张家庄。那天到了集上,只见那二毛子在村口,站在一个卖刺绣的小铺摊边,姑奶奶也凑过去。这时,二毛子男人故作惊讶地说:“妹子也来赶集啊?二哥最近好吗?”姑奶奶也惊喜地说:“啊,你想买刺绣啊?最近你怎么也不到我们家去了呢?”二毛子说:“我最近在城里接了个活,刚回来。对了,我还给二哥捎了一支铜管呢,你来了正好给他捎回去。走,到家里去喝口水,吃了中午饭再走。”“好,大哥,我先去一家看看那个羊角风的孩子,一会儿就去你家。哎,大哥你的家在哪儿啊?”姑奶奶应承道。二毛子男人,向旁边胡同一指:“那儿,胡同最东头的那个门就是,我一会儿在家等你。”
姑奶奶到那个得羊角风的孩子家去了一趟,在集上又转了一阵子,就晌午了,于是,向那男人指的胡同走去。
这条胡同挺深,有二十多户人家,都是篱笆扎的门,土屋草舍,一看都十分贫寒。胡同里静悄悄的,当她走到最东头的门口时,看见草屋烟筒冒着炊烟,院子里飘出一缕葱油香味。姑奶奶会心地笑了:“还挺隆重的呢!”她轻轻地喊了声:“大哥在家吗?”话音刚落,那个男人摩挲着沾着面粉的双手,忙不迭地说:“妹子,来,快屋里请!”姑奶奶点头微笑,环视了这个小院,院子不大,有四间草房,在拐角处有一个茅房,靠院子东侧,时已至仲秋,茄子、黄瓜,基本歇架,葱,韭菜,还绿油油的,丝瓜爬满瓜架,倭瓜爬满了地,尤其那株老石榴树,结满了石榴,有的裂开了红红的口,顿时给这个小院增添了生机。进到屋里,看到有两间堂屋,东西各两个房间,在靠西间的地方,连着锅台,锅里飘出葱油饼的味道。那男人说:“妹子,你先喝茶,在桌子上,我一会儿就做好饭了。”姑奶奶看到在堂屋正北,放着一个八仙桌,三个阁老凳,家具的木头不很名贵,但也算雅致。桌子上的一套紫砂壶茶具,十分精致。茶具年代久远,表面的包浆泛着石性的自然的光,古朴典雅。暗红色的茶香,沁人心脾。姑奶奶不经意间,瞥到东头的房间里,简直就像一个乐器店,有各种胡琴、笛子,还有一架古琴,再就是一些铜管、铜号,还有一个类似琵琶的乐器,后来她知道这是小提琴。还有一些乐本,其中,有一些乐本上有五道黑线,上面跳着些小蝌蚪样的符号。姑奶奶暗想,怪不得他吹得那样好呢,原来这也是要读书的,二哥的技术是师父口传的,这个人可是自己学啊!
姑奶奶正在愣怔间,只听那个人说:“妹子,吃饭吧!你看我这屋里乱吧?”姑奶奶问:“大哥,你家就你一个人啊?没有老人和其他亲人吗?噢,不好意思,一直也不知道你的姓名!”
那二毛子男人笑了:“我姓李,是我母亲的姓,我父亲是俄罗斯人,给我起名字,叫罗斯。我出生后就没见过他。这里面有好长的故事。来,尝尝我做的葱油饼味道怎么样。”说着递过一块饼给姑奶奶,随手端来一碗丝瓜鸡蛋汤。姑奶奶看那饼烤得外皮酥黄,掰开后香味扑鼻,松软可口。姑奶奶赞不绝口:“罗斯哥,你真行啊,做饭也这么好吃。”罗斯笑着说:“一个人的日子就应该什么也要会啊!”姑奶奶试探说:“那你不赶快成个家?”罗斯经这么一问,脸红了:“就我这样一个吹鼓手,穷得叮当响,谁跟我啊!”“那你给我翡翠镯子干吗?”姑奶奶接着追问。罗斯说:“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啊!”姑奶奶红着脸低下头,罗斯也默默不语,屋里静得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
还是罗斯打破了尴尬的场面:“当我看到你的剪纸,很高兴,还有人那么喜欢我演奏啊!妹子,你今天来了,我给你单独拉一个小提琴的曲子听吧!”说着取出小提琴,拉了一首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乐曲。姑奶奶如此近距离欣赏罗斯的演奏,彻底倾倒了。不仅因为曲子好,而且他拉琴时的神态,真是好看。这首曲子好像是渲染秋的曲子,能听出天空的高远,果实满枝,稻谷飘香的喜悦,还有孤雁南飞的悲凉。罗斯演奏时,左手在琴弦上娴熟地滑按,右手拉着琴弓,时而急紧,时而舒缓。他的身躯随曲子轻轻晃动,表情时而喜悦,时而沉重,姑奶奶随着他的演奏,走进了金秋。随着罗斯琴声慢慢停止,姑奶奶不自觉地拍掌:“真绝了!罗斯哥,你这是跟谁学的啊?”
罗斯放下小提琴,给姑奶奶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口茶慢慢地诉说了自己的身世。
“我是从满洲里来的,我父亲是一个俄罗斯音乐剧团的小提琴手,我母亲是满洲里一个大商人的唯一爱女。家有万贯资财,也抵不上这颗掌上明珠。在我外祖父举办的一次酬谢宴会上,我父亲英俊的形象、高超的演技赢得了我母亲的芳心。我父亲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奔放,我母亲满洲里人的开朗,让两人很快坠人爱河。等我外祖父发现他们恋情的时候,母亲已经怀上了我。外祖父一气之下把我母亲赶出家门。”
这时,姑奶奶说了句:“真狠心的爹啊!”
罗斯喝了杯水,继续讲道:“我父亲和母亲在外边租房开始过日子,不久我就出生了。本来就拮据的日子,又多了张嘴,生活怎么维持下去呢?就在这时,我父亲不辞而别,走时留下这把小提琴。我母亲彻底崩溃了,看着嗷嗷待哺的我,她想到过死,可终究舍不得我。最后,她把我包起来,写了封书信,托人送到我外祖父府上,只身一人到俄罗斯,去寻我那负心的父亲去了。”姑奶奶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竟有如此的不幸身世:“那后来呢?”
“我母亲一去就没有音信,我外祖父、外祖母也知道,对自己的闺女太狠了。把我看作女儿的影子,百般疼爱。等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把我送到当地一家天主教学校,在那里主要是西学教育,特别是音乐课是我的最爱。有一次,我带着父亲留下的那把小提琴去上音乐课。我的音乐课老师列夫罗夫,用这把小提琴演奏了一曲俄罗斯名曲,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西方乐器的魅力。从此,我一发不可收,刻苦学习,音乐和演技有了很大的提高。”“那你怎么到了我们这个地方啦?”姑奶奶问。
“后来,日本鬼子占领了东三省,建立了‘满洲国’,解散教会学校,建立他们的满洲帝国学校。我就辍学了。加入了一个俄罗斯人组成的小乐团。当时我比较小,不知道怎么回事,剧团不怎么演出,却不愁吃喝。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剧团是抗日联军的联络站,负责情报和暗杀活动。后来,内部出了汉奸,剧团遭到破坏,好多人被日本鬼子杀了。”罗斯痛苦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那恐怖的日子。“为逃避鬼子追杀,我外祖父给了我些盘缠,让我到关里暂避。谁知这一来就回不去了。”罗斯说完叹了口气,抱着头深深地埋下去。
姑奶奶听完罗斯的身世,不自觉地流下了同情的眼泪,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遭受这么多磨难,于是安慰道:“罗斯哥,你先在这里暂避,等过了风头,我陪你回东北。”
罗斯抬起头,惊喜地握着姑奶奶的手:“妹子,五六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亲人般的话语。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流浪的二毛子,吹鼓手,卖唱的。我也有家,只是回不去,也需要家和亲人的温暖啊!”
两双手紧紧地握着,屋里静悄悄的。
姑奶奶自从那次到张家庄后,心里就更加挂念罗斯了,不只出于对罗斯的不幸的同情,还真是爱上这个经受磨难,而又有才华的俄裔男人。她时不常地拿出自己的体己钱,赶集时买些生活用品,送给罗斯。用自己的巧手偷偷地为罗斯做件衣服,做双鞋。
罗斯感到了家的温暖,到我们村和二爷爷家就更多了。可从不敢去我老爷爷家。 几个月过去了,马上进入腊月门儿,庄户人准备过年。这时,万顺家又出了件大事,尽管孙子娶亲冲了喜,万顺娘还是没有熬过年去,在腊月初四那天归西了。这富户出殡也是很讲排场的,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来吊孝,丧葬三日,设着流水席,灵棚一直搭到村口,吹鼓手们连吹三日,做法事的僧人也有百人之多。罗斯和二爷爷因为上次婚礼的表现,这次葬礼自然也用他们。可从内心里讲,罗斯不太乐意在葬礼上演奏,但为了糊口也没办法。出殡那天,早上起来,天就阴沉沉的,北风不大,刮在脸上冷飕飕的,吃过午饭,僧人们在灵堂前,念最后三遍佛经,超度亡灵。随着“起-灵--”一声长长呐喊,十八个壮汉,将灵柩缓缓抬起,走出灵堂放在人抬的灵辇上,这时重重的九声炮响,灵辇抬起,低沉的音乐也开始回旋。只见乐队一袭黑色衣装,表情肃穆。二爷爷他们手执传统乐器,穿的是中式对襟棉袍,罗斯他们穿的是西装,露出雪白的衣领和袖口,打着黑色的领结,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虽然衣料不很考究,但一看做工就不是本地能做出来的。这次葬礼的演奏中,罗斯的西洋乐,征服了人们。他们演奏的是“葬礼进行曲”,开始时忧伤的小提琴领起,长号齐鸣,悲哀忧伤的气氛陡然形成,随着队伍行进,音乐稍变和缓缠绵,表达出对死者逝世的眷恋,再进一步,音乐高亢,呈现一种祈祷死者平安升天的愿望。姑奶奶是专门来看罗斯演奏的,看到他神情专注,脸上表情不断变幻,弓弦的柔颤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弦。不仅死者的亲人难以抑制表达心中的悲痛,看客们也泪流满面。姑奶奶仿佛在感受罗斯内心的痛苦,看到罗斯小时候的苦难。送葬队伍逶迤,哀乐回旋绵长,天空飘下雪花,天公也被感动了。那天自中午开始,雪下了一天一夜,覆盖了山野河流,人们记住了罕见的大雪,也记住了万顺娘那场隆重的葬礼。二毛子和他的小提琴,也记在他们的脑海里。我家的姑奶奶,也下决心嫁给这个承受苦难,富有音乐才华的男子汉。
姑奶奶的心被罗斯彻底占领了,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万顺娘下葬后的第二天是腊八节,又值张家庄大集。姑奶奶搭乘二爷爷的马车去赶集,也是想看看罗斯,腊八节怎么过,过年的年货办得怎么样了。
到了集上,她给二爷爷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二哥,我到一户人家看看,他家刚生的孩子病了,捎信让我看看呢!”二爷爷说:“走时我在哪儿找你呢?”姑奶奶说:“不用了,他们会送我的。”说完和二爷爷分手了。
大集上,人实在太多,拥挤不堪,都想在年前有限的几个集日,置办好年货。各种商贩云集,货物琳琅满目。姑奶奶无心逛集市,随手给罗斯买了一双皮袜子,就折进罗斯家的胡同。到罗斯家门口,看到柴门掩着,屋门也关着,姑奶奶喊了几声罗斯,也无人应答。上前轻轻一推,屋门开了,屋里黑乎乎的。听得罗斯声音嘶哑地问:“谁呀?”
姑奶奶循着声音进了里屋:“我呀,罗斯你怎么啦?”她一看罗斯躺在炕上,看来是病了。摸摸罗斯的头,滚烫,嘴上起了许多水疱。罗斯想挣扎起来,睁睁眼又睡着了。姑奶奶赶紧生起灶火烧水,水开了用湿毛巾敷在罗斯的前额,并喂了些水。干完这些,她想起张家庄集上,有个老中医,就赶快出门去请,来给罗斯看病。不一会儿,请来了老中医,把把脉,看看问问,开了个药方,嘱咐道:“他是得了严重风寒,这里有三服药,吃完养一养就会好的。”
中医走后,姑奶奶又到药铺抓来药,煎好,服侍罗斯喝上药,罗斯还是沉沉地睡着。姑奶奶想,今天回不去了,她要留下来照顾罗斯。
天渐渐黑下来,一天的劳累和焦急,姑奶奶也逃迷糊糊地着了。突然,一阵响动惊醒了姑奶奶,她点上灯,看见罗斯在摸索着碗想喝水。姑奶奶赶紧让罗斯躺下,去倒水。罗斯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来啦?”姑奶奶心疼地说:“我都来了一天了,看把你烧糊涂了吧!罗斯,你好些了吧?”罗斯苦笑了一下:"哦,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了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家。”罗斯说完眼角流出晶莹的泪水。
那一夜,茅屋的灯亮了一宿,罗斯睡得很沉,姑奶奶怎么也睡不着,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
姑奶奶去看罗斯,整夜未归的事,时间一长,就有风言风语传到老爷爷、老奶奶耳朵里了。一天,老爷爷把二爷爷叫来严肃地问:“老二啊,你听说了吗?”“什么事?”二爷爷被问得一头雾水。“人们说你那个二毛子朋友,和你妹妹来往挺勤啊!”二爷爷笑了:“有时罗斯来我家,妹妹就是来见个面,说几句话,能有什么,别听他们嚼舌头。”
不过,二爷爷回去也暗暗寻思,罗斯和妹妹的交往是不一般,那次去张家庄赶集,妹妹没有回来,是不是另有隐情?想到这儿,他就赶紧把姑奶奶叫来问一问。不问则已,一问还真是这么回事,发现他们的感情不一般了。姑奶奶直接说:“二哥,你们不是老愁我嫁不出去吗?我自己找到了,你们就给我办喜事吧!”二爷爷哭笑不得:“我的姑奶奶呀,这有自己定终身的吗?”“那妹妹就拜托二哥了!”姑奶奶笑着跑了。
二爷爷这可做了难,于是找来我爷爷商量主意。爷爷听二爷爷说明情况,叹了口气:“这回可是捅着天了!我爹肯定生气不同意,这可咋办啊!”沉默了半天,还是二爷爷开口了:“我去给罗斯说,让他找媒人来提亲,面子上好看,我们再做大伯的工作,不是两全其美吗?”说完两人各自做自己的工作去了。
当天,爷爷把姑奶奶的事如实禀告给老爷爷和老奶奶,老爷爷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伤风败俗,丢人现眼,嫁不出去了就自己找个要饭的!把她叫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她!”老爷爷雷霆万钧,吓得老奶奶赶紧扭着小脚去女儿房间护着。老奶奶来到姑奶奶房间,看见她正在纳鞋底,一把夺下急急地问:“小姑奶奶啊,你都做下天了,还跟没事人一样,你爹正为你和那二毛子的事发火呢!”姑奶奶笑了:“你们不是发愁吗?我和他可是正当的啊!”说完也不理睬老奶奶,继续做营生。老奶奶叹着气出来:“真是作孽啊!”
来到屋厅,看见老头子正在发火,儿子吓得一言不发。老奶奶悄悄走进里屋也不敢作声。这时,二爷爷来了,劝老爷爷:“罗斯那边,人家也托媒人来说亲了,既然妹妹看好了,我们也就别管得太多了。到头来别管出仇来,我妹妹那个脾气……”二爷爷看老爷爷脸色难看,没有说完。只听老爷爷说了句:“真是个好!一个叫花子也配提亲。”最后咬牙说了句:“罢了,打发出去吧!”一甩袖子走了。
姑奶奶和罗斯的婚事,还是按我爷爷、二爷爷的计划如期实现了。尽管我老爷爷的气没顺过来,还是勉强同意了。
罗斯那个情况,不可能搞什么仪式,我老爷爷也不给我姑奶奶办什么嫁妆。在腊月二十那天,我爷爷、二爷爷赶了辆马车。我姑奶奶给老爷爷、老奶奶磕了三个头,夹着一个小包袱,就嫁
到张家庄去了。
姑奶奶出嫁后,很少回娘家。有时我爷爷和二爷爷去张家庄赶集,顺便去看看他们。姑爷爷继续做他的吹鼓手,姑奶奶除了她那门“好一针”绝技,还开了一个裁缝铺,由于她自己设计图案,绣得好,在大集的街上,活计不少。他们的小日子,虽不宽裕,也算过得去。其实,庄户人家不都是这样的日子吗?
姑奶奶的命运,在结婚的第二年夏天发生了改变。一天,姑爷爷回来,显得很焦急的样子,仿佛发生了什么事。姑奶奶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啦?”姑爷爷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是他外祖父写的,在去年腊月,大概是他们结婚那个时间,托人辗转了半年,终于转到了姑爷爷的手上。信是这样写的:
罗斯甥儿: 离家六年有余,吾与外祖母甚念。战火频仍,世道危艰,吾年事已高,望见信速归,有家事嘱托。外祖父字。
姑奶奶看罢此信,立即说:“收拾一下,明天就启程。”罗斯听了激动地抱着姑奶奶哭了:“你还真是要陪我回老家了!”姑奶奶说:“这是好事,哭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姑奶奶、姑爷爷回到娘家,和老爷爷他们辞行。本来,老爷爷对爱女的婚事就气不顺,一听说要到东北去,气又不打一处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跟了要饭的就闯关东吧!”说完拂袖而去。
罗斯在那里十分尴尬。老奶奶听说闺女要远走,立即就受不了了,紧抓着姑奶奶的手,喊着:“‘好’啊,不去不行吗?让姑爷回去看看就行了,兵荒马乱的,这么远的路,让娘怎么放心呢?你就这么忍心撇下娘?”老奶奶这么一哭,姑奶奶也哭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又正值战争,这一别就可能是永别。可姑奶奶就是任性,定下来的事非去不可。“娘啊,闺女大了总要离开娘,不是还有我哥吗?罗斯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啊!”姑奶奶使劲安慰老奶奶,好歹不哭了。接下来,爷爷和二爷爷与罗斯商量怎么走。当时,去东北有两条路,一路是陆路,往西出山海关,一路是水路,从黄县乘船到山海关。最后,经过商量决定由爷爷和二爷爷,用马车送到黄县,再乘船到海那边,这水路相对近些。定下来后,做了些准备,姑奶奶又与家人一一话别,第二天,就启程了。尽管世道比较乱,还是很顺利地到达黄县,搭上去东北的船。
来到满洲里后,姑奶奶和姑爷爷经历了人生中的重大事变,遇到了人生中的重要人物。这里先按下不表,继续说说姑奶奶给宝根治羊角风。
且说,那天七爷爷去张家庄把我姑奶奶请来了。她老人家这也是老闺女回娘家,尽管她那一辈的人,我老爷爷、老奶奶、奶奶、二爷爷,先后在战争和自然灾害中去世,平时不太回娘家,但见到我爷爷、父亲、母亲、我及刚出生的小兰,也是十分高兴。用她的话说,娘家有人才算个娘家。那时我七岁,记忆比较模糊,姑奶奶当时应该快六十岁了,印象中头发有些白发但基本上黑的,后面盘了个发髻,细眉下的双目很有精神,脸上虽然有饱经风霜的印记,但也不显得老态。我特意看了她的脚,并不大呀,非常周正,和她同时代人的歪歪扭扭的裹脚相比,我真是感叹当年我老爷爷的开明。姑奶奶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个很清气干净的人,不像那些村里的农妇。姑奶奶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记得她那次给我带来的我最爱吃的“软枣”,据说是东北的一种野枣晒成的枣干,像现在我们吃的黑葡萄干,软软的,像蜜一样甜。当时在农村不讲卫生,特别是冬天冷,小孩子洗手洗脸就是撩一把凑合下,久而久之,手上皲裂有一层灰垢。当我接过姑奶奶给的软枣时,姑奶奶笑着说,真是一双抓软枣的手呀!我看到自己的软枣一样的黑手,感到很羞愧。吃饭时,她不停地把当时菜里很稀罕的肉啊鱼啊往我碗里拣。我爷爷说,妹妹,别惯着了孩子。父亲也劝她不要这样,她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们现在是太穷了,别耽误了他们长啊!多少年了,姑奶奶那慈祥的笑容和温暖的话语,一直记在我心里,这种隔辈的亲情,对于一个孩童是多么幸福啊!
姑奶奶给宝根挑羊角风,我想去看,娘不让去添乱。小儿没出满月,最容易添毛病,外人一般不探望。就连曙光,虽然非常喜欢宝根,也是宝根出生三天之后,才与弟弟见了第一面。曙光那天偷看了整个过程,第二天告诉我:“真神了哎!姑奶奶没去前,宝根一直哭着来,当见到姑奶奶后,突然不哭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听姑奶奶吩咐说,去拿碗温水来,再点上一碗烧酒。我爹一会儿端着一碗温水和一碗烧酒进来。姑奶奶从一个小包里,取出一根银针,放在点着的酒上烤一烤,再用一块棉球蘸着酒和温水,仔细地擦宝根的两个小耳朵,好像要找什么。一会儿,姑奶奶拿起银针要挑了,我捂起眼睛不敢看,跑到了房间外面。”我说曙光;“真没用!胆小鬼!”曙光接着说:“我刚出房间,听见宝根几声尖锐啼哭,姑奶奶对娘说,你看耳朵出来的都是黑血,脊背上这几个地方都淤青了,幸亏治得及时呀!”我对曙光说:“真笨!这是我老奶奶传给姑奶奶的绝招,你也不好好看看!”曙光说:“看有什么用,咱听不懂。那天宝根睡着后,我娘和姑奶奶说了半天话。”我问:“都说了些什么?”曙光说:“一开始说小儿胎毒、穴位什么的,听不明白。一会儿俩人说到满洲里,公社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吗?”我一脸茫然。曙光笑着说:“姑奶奶还夸我娘来,说我娘天生接生的手,又小又软,还挺有劲。我娘也羡慕姑奶奶的手,保养得这么好,尖尖的长长的软软的,天生的绣花手,最适合给婴儿治病,怪不得人们说‘好一针’呢!”听到曙光这么一说,我仔细想想,可不是吗,唐奶奶和姑奶奶俩人的手,还真是挺好看的。曙光又说:“姑奶奶说我娘懂些医术知识,多学学,好给人治病,这里穷乡僻壤看病太难了。”我对曙光说:“看来姑奶奶和你娘很能拉得来呀!”曙光说:“姑奶奶最后嘱咐我娘,就那几个穴位,你多琢磨琢磨。我这‘好一针’也找到合适的传人了。我娘说了些感恩的话,姑奶奶说,这也是我俩有缘分哪!”
等宝根一岁多的时候,唐奶奶经常跟着姑奶奶去给婴儿看病,针挑羊角风的技术也很成熟了。唐奶奶时常说,我这人很幸运,就像哪吒遇见太乙真人,师父重新给我法身,教给了本领,姑奶奶又给了我一件法器。其实,她不知道,随之而来的赤脚医生制度,将给她再安上两个“风火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