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山风凉凉地吹拂在脸上,下午的阳光早已失去了毒性。放学了,曙光和小槐一边走,一边看照片,还笑着议论着。他俩看的是我们刚照的初中毕业照。
“你看万福照的,衣服扣子也不扣,一半领子折着,站在边上就老老实实的吧,还伸出一只脚,那鞋都露着脚指头了。”曙光在笑话万福。
“赤脚哥没赤着脚就不错了!”小槐小声地附和,“你看公社照得不错,在后排中间,那小头歪着,多精神!”
“那是因为我姨的针线活好,你看那衣服是立领的,扣子是襻扣,显得公社很文静!”曙光叫我娘是姨,我叫她娘是唐奶奶,称呼像现在的机关辈儿。
又听小槐赞美曙光:“你看你这一双大眼睛,加上这白茹式头发,真美呀!”曙光很受用地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挺会奉承人呢。”
我听了也觉得很肉麻,还白茹式头发呢,就是个假小子头,是上次看了拉练的队伍学的。小槐还笑话人家万福赤脚,他那脖子缩在肩里就没出来,两个耳朵上的“拴猴桩”倒好像照出来了。
一开始,本来我想和他们一块儿走。但一想到曙光和小槐他俩要去县里上高中,我和万福几个要去公社里办的农业中学读书,气就不打一处来,不愿意和他俩为伍了。县里的高中是正儿八经的普通高中,公社里的农业中学就在凤凰山旁边,一排排红砖盖的房子,我们叫它“红校”,说是教农业知识和农业技术的。用万福的话说,种地还用学,玩两年呗!我越想越气,曙光嘛我还服气,一直学习好,可小槐凭什么呀?就比我多一分,真像大人说的那样,他两个耳朵上长的两个肉柱,主着他有福吗?唉,反正也这样了,不理他俩,我要去追万福,跟他一起玩。
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万福了,他身上已经有了一股男子汉的气质。太服气他的那一副铁脚板了,一年到头几乎不穿鞋,只在冬天赤脚趿拉着一双鞋,还露着脚指头。常年下来脚板磨出厚厚的老茧,即使在石子儿、蒺藜上走,也扎不破。走起路来也像带着风,你看这一会儿的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我加快脚步去追赶,但秋天的景色着实太迷人。田野像五彩斑斓的图画,玉米结下牛角般的棒槌,大豆摇起动听的串铃,地瓜拱破土垄,裂了好大的纹。生产队果园里的枣树、梨树、苹果树,都结着累累果实。我想接下来等待高中开学这段日子,可以和万福好好疯玩了,心里顿时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了。
快到南街口了,远远地看到万福和一群半大孩子围成一圈。走近一看是欢指着一堆甜瓜逗万福说:“万福,都说你脚板厚,这里有一片碎玻璃,你要是能从上面走过去,扎不破脚,这些甜瓜就是你的了!”我们一看,那些玻璃碴子尖尖的很锋利,都在吐舌头。但万福看了看,和欢说:“说话算数!”“当然了!”欢话音未落,就见万福轻松地就走了过去,毫发无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小伙伴们啧啧称赞:“真是一副铁脚板哪!”赢了一堆甜瓜,万福看见我了,叫我:“公社!赢的,拿回去吃,顺便给曙光捎几个。”
我说了句:“曙光在后面,你等着给她吧!”就拿了两个回家了。
回到家,和妹妹小兰一人一个吃了。娘问:“甜瓜是哪里买的?”我说:“是万福赢的!”娘说:“没想到这个万福长得这么皮实,当年他们一家逃荒到我们村时,你大婶带着三个女儿五个儿子,万福还不满周岁。你大婶奶水不好,万福就东家一口奶西家一口奶,他还和你争过奶呢!”听到这里,我笑了:“吃一个娘的奶就是亲哥们儿了!”娘笑话我:“傻小子!”
吃晚饭的时候,我只顾吃,闷着头不说话。爹知道了我是为没能去县城读书不高兴,也不作声。我发现爹不像原来那样娇惯我了,只是用简单的语言和行为,表达作为父亲的意思和权威。吃完了晚饭,爹抽着旱烟对我说:“明天去生产队里干活,秋收秋种大忙季节,又是干旱,人手不够,你已经是个半大劳力了!”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就起身走出了院子。
村东的大湾现在已经不是最好的季节,我看到因为干旱,水面已经退到离岸几十米。荷花早已凋谢,莲蓬已老,有的已经弯下干枯的头。只有中央那片水面,芦苇长得茂盛,不时有野鸭的嬉水声。那个地方即使冬天也是雾气缭绕,不结冰的。万福水性好,胆子大,夏天曾经踩水接近那片水域,老远就感到冰凉刺骨,瘆得汗毛乍起,好像一个大大的黑洞,旋转着一个巨大的水涡。那个会胡诌乱编的“刘大聊”说得更奇,说那里有一头一千多年前扈随北海龙王的黑鱼精,搁浅在那里,水底下有它的水晶宫呢!湾塘快旱到底了,湾泥是上好的肥料,人们已经挖起了好多堆在岸边,看样子快翻湾了(就是水少的时候,人们一起去湾里,搅浑水,抓鱼摸虾),到时看看那黑鱼精还藏得住吗?我在岸边坐到半夜才回家睡觉。
秋天,生产队里活忙,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也就是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比如拔豆子、掰棒子、刨地瓜、摘棉花、锄药圃的草等。我最愿意干拔豆子的活,可以烧崩豆吃,最不愿意摘棉花,用不了半天,手能让棉桃壳划破几道口子。曙光她们女孩儿家心细,就摘棉花,药圃锄草。以上这些活,万福都不干,他顶一个整劳力。万福不仅脚板厚,脚板硬,而且力气也大,十二三岁的时候,用手推车就能推着二百斤的东西爬坡,和精壮劳力推的一样多。去年冬天,搞农田水利建设,挖东河,干一天奖二两白面,这在当时诱惑力很大。凑巧万福的二哥得了重感冒,起不了床,那一天就得损失二两白面啊。万福知道了,他替二哥干了二十天,挣了四斤白面。到过年的时候,他一顿吃了四大碗杂面饺子,说这是他挣的白面,就应吃回来。有一次,我问万福,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呢?他狡黠地说多吃盐,长劲儿!我按他说的,一连几天多吃咸菜,不但没长劲儿,还把嗓子齁着了。我怨他骗人,他说不骗人,当着我的面,就着盐粒子,一口气吃了两个地瓜面饼子。
我听爹的话,这个假期多干活,多挣工分,反正上学不上学无所谓了,以后就要成家里的顶梁柱了。第二天一早,我去了生产队,队长派欢领着我、小槐、顶亮去拔豆子,这正合我意,太好了。万福则被派去和大人们挖湾泥去了。
欢和我们几个孩子去拔豆子,一个上午要拔完两亩地,但我们都很高兴,说保证完成任务。欢说:“看把你们高兴的。队长让我带队,大家都要好好干,不许偷懒!”说完,就蹲下身呼哧呼哧地拔起来,我们紧随其后,也拔起来。我们力气毕竟不如欢,都落在他后面。我看到欢穿着一身黑衣服,又低着头,一直往前拱,真像一只獾啊。
快到中午,我们终于拔完了豆子。大伙儿累得躺在了地上。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咱们烧崩豆吧?”于是,大家一阵欢呼雀跃。
“好,犒劳一下大家。”欢说着抱起一捆豆子,向河崖跑去。只见他点着了豆子,脱下褂子迅速扇着,让烟灰迅速扩散,不至于让大人发现。等火灭了,地上落满了金黄的崩豆。我们抢着吃起来,不一会儿,一扫而光。突然,我们互相看着笑起来,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大伙儿纷纷跑到河边去洗脸喝水。我发现欢洗脸喝水与众不同。他把脸浸到水里,摇晃着头,一会儿就洗净了,然后伸出舌头像动物一样舔水。喝完了,又摇晃一下头。看到这些,我更加相信欢是獾托生的了。
拔了一段时间的豆子,崩豆我们吃厌了。又跟着欢去掰玉米,刨地瓜。等劳动完了,就让大伙儿带些地瓜、玉米,到石灰窑上去烤去焖。这时我发现了欢一个更像獾的秘密,喜欢钻山洞。他带我们来到一个洞穴,发现里面地瓜、玉米、花生啥都有。欢胆子特别大,自己可以在坟茔地里待上一晚上。那天玩捉迷藏,附近我们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他。后来,他说,在一个挖空的坟墓里头,睡着了。
我们几个被欢吸引过去了,万福感到很失落。万福觉得,虽然欢早不上学了,比他大一岁,但自己才是我们的头儿,毕竟他上学晚,在我们同学里大两三岁。万福还感觉在那些成年人里面,他们还拿他当孩子,经常取笑他。干活的时候,老铁问:“万福,晚上还尿炕吗?还在褥子上画白圈吧!”他这一问,万福脸一红,好像让人发现了秘密。这一来,老铁就更笑他了:“嗨,嗨,还脸红啊,晚上没梦见娶媳妇吧?”大伙儿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万福更窘了,想上去掀倒老铁,结果老铁一推就把他推了个趔趄。黑儿在一边取笑:“万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万福下意识地摸了一把下巴,确实毛茸茸的。栓柱又不怀好意地摸了摸万福的裤裆,“嘿嘿”一笑:“恐怕这雀还是个毛蛋吧!”万福彻底恼了,趁栓柱没留神,一个釜底抽薪就把他掀翻在地,接着跳上去一顿拳头,打得他苦苦哀求告饶。
旱情越来越严重,生产队的几部抽水机日夜不停地开足马力,抽水浇地,湾塘的水面也逐渐缩小。万福找到我、小槐、顶亮,还有曙光,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成天再跟着欢混了,几把豆子一块地瓜,就把你们俘虏了。赶快准备推网笊篱什么的,准备翻湾捞鱼吧!于是我们就不去挣那几个破工分,成天在家准备捞鱼的家伙什。
一天中午刚吃完饭,万福跑来找我,神神秘秘地说:“快!拿上抄网跟我去捞鱼!”我拿起刚收拾好的抄网,背上一个篓子,就和他出了门。万福领着我沿着提水干渠走了好长时间,秋阳晒得头皮热辣辣的,脸上淌下了汗珠。我问万福:“还没到啊!这是去哪里?”万福用手一指:“你看那儿!”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前面一条半截沟渠里,鳞光闪闪,一些搁浅的大鱼,侧躺着身子,尾巴敲打着激起了无数水花,好似散开的珍珠。我跑过去,到近前一看,简直就是个鱼窝子。我用抄网使劲抄,一会儿就把两个篓子快抄满了。我问万福:“这鱼怎么都巴掌大小,一般大呀?还真有拾干鱼这码子事呀!”万福告诉我:“这都是随着抽水机管子抽上来的,最后游到这半截沟里了,太大的抽不到管子里来。我每天都来看看鱼是不是露出脊梁骨了。”然后,又悄悄说:“用不了几天就翻湾了,等着逮大鱼吧!说不定能逮住那黑鱼精呢!”
果不其然,就在我俩拾干鱼后的第三天中午,街上不知谁敲着个破铜盆,喊着:“翻湾了!翻湾了!”然后就听到万福喊我:“公社!快抄家伙儿!喊着曙光,我去叫小槐和顶亮!”我扛起推网,拿起抄网,挎着个筐,去喊曙光。曙光听我叫她,就往外跑。听到唐奶奶后面嘱咐:“曙光,别下水!女孩儿家家的,可别让水凉着啦!”
街上的人在往大湾方向跑,湾里已经是人仰马翻,水花四溅了。别看湾里水面已经缩小,但最浅的地方还齐腰深。要把湾翻起来,人还是越多越好。这时人越来越多,大伙儿喊着“翻哪!翻哪”,一个劲儿地用各种捞鱼的家什,搅了起来。水浑了,鱼开始扑棱着游起来,人们沿着鱼划过的水痕开始捞。一会儿是鲫鱼,一会儿是鲢鱼,都有了收获。我一下子捞着了一条鲫鱼,得有一斤重,鱼鳞都是黄的,扔到岸上蹦得老高。万福捞到一条白花鲢,得有四五斤。曙光在岸上一个劲儿地叫好,我让她下来,她一个劲儿地摆手就是不下来,气得我说,你给我看着鱼篓子,往里面拾鱼。说话的工夫,旁边欢和他爹狐爷摁住了一条大草鱼,捞起来得有七八斤。万福看见了,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喊我,我跟着他避开人多的地方,走向湾的一角,我们两个推着网往前走,忽然觉得两臂一沉,听到“呼隆”一声,一条大鱼碰到网里。说时迟那时快,万福一个猛子扎下去,死死摁住那大鱼,我也同时扑上去。鱼很滑,圆滚滚的,好像是一条黑鱼,一个劲儿折腾,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捞上来,得有十五六斤重,把网都挣破了。我高兴地喊着:“捉到黑鱼精了!捉到黑鱼精了!”这时人们也有捞着大鲤鱼的,还有捞着大鳖的,这个中午,人们可是把湾塘的鱼鳖虾蟹翻了个底朝天。就在为胜利欢呼的时候,我膝盖一下子跪在玻璃瓶碎片上,划开一道小孩儿嘴那么大的口子,肉往外翻着,一个劲儿地流血。我忍着疼,和曙光抬着鱼篓子,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让唐奶奶上药包扎。我一个劲儿地说:“可惜了!正是上鱼的时候!”又埋怨曙光:“你也不下去,光顾看热闹!”曙光只是抿嘴笑,看篓里面的鱼。唐奶奶笑着说:“俺公社真财迷!要那么多鱼干吗?你前天逮的鱼还没吃完呢,都让我做酥锅了!”这时,曙光拿过一个塑料袋给唐奶奶,原来是几十条大蚂蟥,我笑话曙光:“捉这些东西干吗!”唐奶奶说:“这可是好东西,晒干是味药呢!只有翻了湾,深水里才会有!”曙光一听又转身去湾边拾蚂蟥去了。
午后三点多钟,翻湾结束了。万福扛着战利品回来了,足足有七八十斤鱼。他给唐奶奶留下一些,又送到我家一些。我对娘说:“要不是我受了伤,还会弄得更多!”接着又嘟囔一句:“曙光也是,真听唐奶奶的话,说水凉不让下去就不下去了,捡了一堆蚂蟥!”娘听了笑着说:“臭小子!你哪懂女儿身哪!”搞得我一脸蒙。
翻完了湾不久,接连下了几场秋雨,旱情解除了。有人说,黑鱼精求北海龙王帮忙了,不然人们就会翻倒它的水晶宫了。我听了心想,看来我抓的那条不是黑鱼精,连个小喽啰都不是,或许我和万福逮那一条是它的个什么将领吧!
秋雨过后,天开始凉了,高中要开学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欢让狐爷埋的地枪打死了。
自从人民公社以来,猎户都被捆在种地、农业学大寨上。各种野物快速繁殖起来。出现了野兔满山跑,野猪野獾到处拱的景象。
其实,野兔的大量繁殖,对庄稼损害并不大。而野猪野獾乱拱乱吃,严重破坏了庄稼,给农业生产带来影响。于是,消灭野猪野獾成了一项紧迫任务。
生产队里开会,部署逮杀野猪野獾工作,还给予奖励。每逮杀一头野猪野獾,计二百个工分。还特别鼓励狐爷这些老猎户积极带头。
会开完了,狐爷犯了嘀咕,做与不做成了问题,纠结得吃不好睡不好。他想,自从听了狐仙的指点,不仅有了儿子,而且非常平安。如果开了杀戒,神灵怪罪下来怎么办?不做吧,生产队又有要求,确实那些野猪野獾也在作孽。正在狐爷犹豫之际,欢说:“爹你不是有支地枪吗,你把它埋上,野猪野獾自己踩上,说明它该死,又不是你亲手杀的。”
狐爷一拍大腿:“对呀!让老天来决定吧!”
狐爷一旦作出决定,就开始做准备。当天晚上,从木箱子里拿出那支地枪,擦拭起来。灯光下看那枪,是一根约一米长,直径五厘米的铜管,管上有些孔,管的一头堵着,另一头有一个机关,连着撞针。将火药混上砂子,用一根绳子拉起撞针,埋在地下。一旦猎物踩上或绊上绳子,撞击引爆,这根管子便旋转着飞起来,砂子便扫射起来。由于地枪发射的是个扇面,猎物一旦碰上,非死即重伤。数不清有多少猎物,倒在这枪口之下。
这天,狐爷在擦枪时,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到枪冷冷的。他重新擦上黄油,用布裹上,放了起来,想沉些日子再说。
实际上,对一个洗手多年的猎手来说,还是有一个结没解开。过了几天,村里一个猎户逮了一头野猪,奖了二百个工分。狐爷便下定了决心。
那天晚上,金黄的月亮挂在中天,黑幽幽的山谷,显得异常神秘。狐爷将枪埋在一个山洞口,这儿离野獾糟蹋庄稼最多的玉米地不远,野獾经常出没。狐爷埋好枪就回家了,只等明天来收猎物。
一连过了四天,没有动静。狐爷并不着急,因为他这次本来就是顺其自然的。
到了第五天晚上,狐爷去看了一遍,就回家来了。他突然感到乏得慌,就上炕睡了。蒙眬之中,那个狐仙老者又来到他面前。这次他不再和颜悦色,而是怒目相对,斥骂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忠告,又要大开杀戒?”说着又向后一招手,一头野獾龇牙咧嘴,迎面冲来。狐爷“啊”了一声,惊醒了。狐爷坐了一会儿,心还是怦怦直跳。于是,披上衣服又向埋枪的地方走去。
狐爷走在去田野的路上,已是后半夜了。万籁俱寂,凉凉的秋风,吹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快要到埋枪的地点了,他突然听到玉米地里“唰啦唰啦”一个劲儿地响,不一会儿蹿出一个黑影,急急地向山洞跑去。狐爷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只听“轰隆”一声,地枪响了。那个黑影惨叫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狐爷疯跑上去,借着月光一看,“啊”了一声,一下子也倒在地上。
等狐爷醒了的时候,他儿子的尸体也人殓了。狐爷号了一声,“作孽啊!”又昏了过去了。
欢因为好钻山洞的习性,踩了狐爷的枪。现在,带着满身的砂子,真钻山洞去了。
欢的死,在我们孩子中引起了很大震动。活生生的一个人,昨天还在一块儿玩,说没就没了。我那段时间,特别害怕,夜里时常做梦。平时都不敢从欢家门前走,怕冷不丁欢再从院里钻出来。
马上要开学了。我突然大病一场,一连三天高烧不退。就在第三天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欢的身上长满了毛,脸还是那张脸,龇着一口獾牙,四条腿爬着朝着我走来,快到跟前了,一打滚又变成了一条大黑鱼,大黑鱼一打滚又变成好几条小黑鱼,黏糊糊的,往我身上爬,吓得我大吼起来。这时我听到好像是我娘和唐奶奶喊我,“公社!公社!”我醒了,大汗淋漓,原来是噩梦一场,烧已经退了。
唐奶奶和我娘已经守候了三个晚上了。娘的嘴上急起了一串泡,唐奶奶眼睛也充满血丝。唐奶奶摸着我的头疼爱地说:“孩子长一场病,长一岁心眼儿,俺公社快长成男子汉了!”是的,我心想,我已不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