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一个秀才半个医。我常回忆童年时期,对于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孩子来说,身边有唐奶奶这样识文断字的人,是我们的幸运。唐奶奶不仅为我们治病,还辅导我们学习,教给我们生活常识。可以说是我们的启蒙老师之一,那时小伙伴们都叫她“糖奶奶”。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糖是最甜蜜的记忆。
小时候缺糖,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糖块。每当大年初一拜年时,最喜欢的是各家长辈端出糖果,我们就可以每家拿几块,到拜完年,身上的所有口袋,就鼓鼓的了。然后就可以几天大饱口福了。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是没有糖的,而夏天和秋天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季节,我们可以各种方式吃甜。夏天“打瓜围”,秋天打枣子,最不济漫山遍野的“狗奶子”“蓝莓”等浆果,也可以吃得嘴唇发黑发紫,最无聊的是咂茅草根和玉米甜秆,类似现在的嚼槟榔、吃甘蔗。这些当中,“打瓜围”是最刺激的,可以说在我们那时的童年记忆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它是儿童游戏,有神秘的“偷”的性质,可以把电影上学到的战术用上,因此,“打瓜围”在打,在围,胜利果实就不一般了。记得最成功的一次就是跟着欢去打了生产二队的瓜围。
当时,二队的瓜园是最好的瓜园,长着黄瓜、梢瓜、甜瓜,还有西瓜,小伙伴们看着瓜一天天长大,早就垂涎三尺了。一天晚上,月亮升起来了,我们准备去打瓜围。欢既是总指挥,又是战斗员。二队的瓜园,我们最熟悉,东边临着一条宽水沟,西边和北边靠着庄稼地,南边紧临大道。因为它是块泉水地,在凤凰山脚下,四季泉水潺潺,种出的瓜格外甜。但二队的瓜围最难打,看瓜园的王老头儿,很倔很负责。最可怕的是那条大黑狗,不知什么时候就窜出来咬一口。到了瓜园旁边,性急的狗蛋一纵身就要往瓜田里钻。欢一把扯住他,低声骂了句:“想让狗咬啊!别急,现在月亮光光,人和狗都精神,等到后半夜动手。”沉了一会儿,他又说:“动手时,狗蛋你去对付那条黑狗,在靠庄稼地那两边弄出点动静,把狗吸引过去。千万别让它咬着。”又指着二娃和我说:“你们俩在南边道上唱歌,把王老头儿吸引过去。其他事你们就不要管了,等着吃瓜吧。”说完,欢“嘿嘿”地笑了,露出一口大黄牙。
到了下半夜,月亮偏西,夜深人静,我们动手了。狗蛋把狗逗得嗷嗷叫,我和二娃在大道上唱歌,把王老头吵醒了。他披着衣裳对我们说:“熊孩子,快回家睡觉去吧,别打瓜的主意,小心让狗咬你。”我们说:“王大爷,我们才不吃你那破梢瓜呢,我们在演奇袭白虎团来!”
这时,我们从侧面看到,欢从东面沟里一蹿就进了瓜田。只见他紧贴地面,匍匐前行,听得瓜蔓窸窸窣窣,很像一只獾在拱瓜田。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听到欢高喊“平安无事喽!平安无事喽!”,我们知道已经得手,停止了佯攻,到事先约好的小河边的树林会合。等见了欢,我们都笑了。只见他浑身上下全是泥,头发上还沾着瓜叶,活脱脱的一只大獾。
地上摆着各色的瓜。我们到河里一洗,就大吃起来。欢吃得特快,他的大黄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真像獾吃东声音。等吃得差不多了,欢又从沟边抱出一个大西瓜,唱着歌往家走。在路上分手的时候,大伙都盯着那个大西瓜,眼里露出贪婪的光。欢看出大伙儿的意思,就问大伙儿还能吃下去吗?大伙儿点点头。欢说这么好的瓜不能这么吃,我们要把它放到井里拔一拔再吃。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尼龙袋和一根细麻绳,将西瓜装进去,放到场院旁边水井底下。然后说,我们演一会儿电影上的“捉舌头”,等拔凉了就可以吃了。于是,有的扮演志愿军,有的扮演美国鬼子,演这一出玩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喜剧。不过,这次最后抓的舌头是抱着水淋淋大西瓜的欢。瓜被欢用拳头打开了,大伙儿纷纷动手吃瓜。我咬了一口,感觉一种清甜的味道,沿舌尖凉飕飕地滑向心脾,是一种清凉中包含着绵软的香甜。这味道,让我做了一宿梦,梦见躺在一片西瓜地里,满地是一个滚瓜溜圆的大西瓜,打开一个又打开一个,吃呀吃呀,不停地吃到最后撑得不能动弹,一下子让尿憋醒了。
过了不久,我在唐奶奶家又尝到了这种味道。一个夏天的晌午,天真热啊,我和曙光放学回来,口渴得很,我急急忙忙去舀水缸里的水喝,曙光也说:“娘,快渴死了!”也要舀水喝。唐奶奶夺下水舀子,拦下说;“气喘吁吁的不能喝凉水,会炸了肺的!你俩要是能等着汗下去了,我给你们变好喝的!”听到这里,我俩不再喝凉水,坐在小凳子上等着。大约过了十分钟的工夫、唐奶奶从院子井里拔上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罐头瓶子,她分开倒在两个碗里。我大喝一口,凉森森,甜丝丝,一下子就从嗓子眼儿凉到了脚后跟。我们问这是什么水这么好喝?奶奶说:“这是凉拔西瓜汁,好喝吧?”我说:“哪来的西瓜?”唐奶奶笑着掀开锅,又从锅里舀出一些,放在罐头瓶里,放到井里拔着,一会儿捞上来,喝起来还是那样又凉又甜。我们说她骗我们,她说:“是骗你们,这是绿豆水,只不过加了点糖精,又在井底拔着,喝起来不一样吧?以后不要喝生水了!”说着,唐奶奶又指着我的肚子说:“你看看你的小肚子,肯定有虫子!”我说:“奶奶,还真是,我有时肚子疼,睡觉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滚来滚去。”这时,唐奶奶从小药箱里拿出两块用白色的纸包着的东西,对我和曙光说:“这是打虫子的糖,你们把它吃了吧!”我接过来,轻轻剥开纸,只见这糖是宝塔形状的,上面还有些细细的条状花纹。放到嘴里轻轻一咬,就成了香甜的粉末,没有像往日那样含化糖块,意犹未尽地咽了下去。吃完糖那天晚上还真起了作用,一连上了好几次茅房,打下了不少蛔虫。第二天,唐奶奶又到学校去发糖,我当然成了宣传员。小伙伴们吃了糖都打下了虫子。小槐最调皮,对唐奶奶说他打下一条大虫子有一条蛇那样长,肚子里肯定有它生的小蛇,恳求奶奶再给他一颗。在我记忆中,从那个夏天开始再也没喝过生水。这在现在看似小事,在农村不喝生水这还是个新鲜事。再后来,唐奶奶还给我们吃过预防“打摆子”(疟疾)等各种传染病的糖豆,于是唐奶奶就成了专门发糖的奶奶了,就连刚咿呀学语的幼儿见了她,也伸出小手,“奶,糖,奶”地叫着。唐奶奶在孩子们心中,实际上已经是“糖奶奶”了。
在小伙伴中有一个人不叫她“糖奶奶”而是叫她“香奶奶”,这就是万福,对此他有自己的理由。这要和“种牛痘”有关。如今“种牛痘”和“出天花”这两个词变得非常陌生了。可是在我小的时候,这俩词可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的。当听说哪家的孩子出了天花,无不谈虎变色、心惊肉跳。后来有了疫苗,全国开展了大范围推广种牛痘活动,消灭掉天花。我记得种牛痘是在一个春天的早上,天气还比较冷,棉袄换成了夹袄。我们来到学校,老师说,接到了通知,今天要给同学们种牛痘。大家既兴奋又紧张,叽叽喳喳,七嘴八舌。欢说种牛痘要把身上的皮割开一个口子,然后把豆粒子塞到里面去,很疼很疼的。吓得小叶那几个女生直吐舌头。铜锁说他二哥银锁,种了后发烧净说胡话,昏迷了一天。曙光在家里听唐奶奶说过怎样种牛痘,让大家不要害怕。万福笑嘻嘻地说,管它怎么种呢,再疼也得种,总比出天花轻吧。一旦出了天花,就算能活过来,也是一脸麻子,长大了找不着媳妇,打一辈子光棍,就无后了。他的话,引起哄堂大笑。小槐笑话他,万福净做梦娶媳妇。说着指了指曙光,眨巴眨巴眼睛,又努努嘴。大家见他这样又是一阵大笑。万福大大咧咧,曙光很不自在。我很讨厌小槐这样乱点鸳鸯谱,也不看看万福那脏兮兮的样子,整天挂着两通鼻涕,鼻子下面都淹成了两条红红的沟,说话瓮声瓮气的,他怎么能配得上曙光?大家正在闹着,唐奶奶和公社卫生站的一位医生来了,老师让我们排队种牛痘。一些胆小的女生都往后退。万福和我们几个男生站在前面,曙光也和我们男生站在一起。万福脱下一只袖子,把胳膊伸到那个医生面前,嗡嗡地说,我皮糙肉厚,大夫你就割开种豆子吧!那个医生笑了,唐奶奶也笑着说了一句,冒失鬼,这是种地吗?说着从盘子里拿起一把明晃晃的镊子,夹着一块湿漉漉的棉球,在万福的胳膊上擦了擦,用注射器在万福的胳膊上滴了一滴像豆粒一样大小的液体,旁边的医生拿起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对准那一滴液体,就像小学生在石板上写字一样,公公正正地划了一横,又小心翼翼地划了一竖,鲜红的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那个医生问万福,好了,你感觉疼吗?万福大声说,不疼!让蚊子咬了一口!大家又笑话万福,谁是蚊子?你敢说唐奶奶是蚊子!万福红着脸跑了,大家都接着种了牛痘。种完牛痘,唐奶奶嘱咐我们,千万别碰着,也别用手摸,别感染了。那时候,对于种牛痘还比较神秘,代表性的是在胳膊上缝块红布条,有辟邪的意思,也有红色比较醒目,提醒不能磕碰的警示作用。还有一个是烙一些模子火烧,意在赶紧结痂,其实在那个缺细面的年代,也有借机犒赏孩子的意思。烙模子火烧也不是每家都烙的,万福家人口多,常年没有细面,也就烙不了。我们家的火烧模子是一尾鲤鱼,唐奶奶家是一套,里面有十二生肖小动物,烙出来的火烧,类似现在的小动物饼干。等烙好了,各家会互相转送。万福家虽然没有烙火烧,但也得到了邻居们的火烧。我还意外地得到了庄子鱼--我叫他鱼伯,从东河里捞来的几条鱼,娘给我和曙光做了鲜鱼汤喝,说这样种的牛痘很快就会发出来。这一切类似的仪式都完成了,就等着牛痘结痂了。第二天,小伙伴们纷纷交流着自己胳膊的变化,男孩子还脱下袖子互相观察。开始种牛痘处发红,肿了起来,逐渐地有的开始发烧了,再后来胳膊疼得抬不起来,接种的地方肿起一个鸡蛋大小的疙瘩。又过了几天,疙瘩的顶部变成白色,还有脓水流出来,红肿慢慢地消退,顶部的白色变成了黑色,最后结成了一小块痂。大人一再叮嘱千万不能揭,要让它自然脱下来。可我们正是狗都讨厌的年龄,成天打闹。果然,万福胳膊上的痂,就被一个同学一拳打掉了。胳膊感染了,夜里发起烧来。万福娘急了,赶忙把唐奶奶叫来。唐奶奶来到万福家一看,只见万福躺在炕上,昏迷大睡。胳膊种痘的地方又肿成了鸡蛋大,一量体温高烧40 摄氏度。唐奶奶说得赶紧退烧,但刚种牛痘又不能打退烧针。万福娘看到唐奶奶也无计可施,急得掉泪了。唐奶奶让万福娘别急,烧壶开水,拿一条毛巾,给万福物理降温。唐奶奶用湿毛巾给万福全身擦了一遍,然后盖上薄被子。和万福娘说着话,每过一个小时,就擦一次。等到天快亮时,万福的烧退了,醒了就要水喝,要吃的。万福喝了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有些模子火烧。他拿出几块小动物的,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说唐奶奶做的火烧真好吃,好香啊!他们都叫你唐奶奶,我叫你香奶奶吧!唐奶奶听着万福瓮声瓮气地说话,看到万福的两通鼻涕又出来了,就用手绢擦,露出两道深深的红痕。唐奶奶笑着说,万福这鼻子是一种病,等过几天我给你治一下,别大了真找不到媳妇!万福憨厚地笑了。
几天后,万福好了,我们胳膊上的痂也不见了,只在种牛痘的地方留下一个圆圆的像豆粒大小的疤,以后再也不担心出天花了。
唐奶奶没有忘记给万福治鼻炎的尝试。她从田野里找来一些苍耳子,把它们炒了放到蒜臼里捣碎,泡在香油里一天一夜,让万福每天涂抹鼻孔。那个时候,我们那儿食用油是棉籽油,做出菜来一股怪味。芝麻作为经济作物,种得少,产量低,磨出的香油就非常金贵了。万福鼻子成天抹香油,是一件幸福死的事了。万福给我们炫耀说,每天闻着香味睡,连做梦都是香的。你们的“糖奶奶”是我的“香奶奶”。
唐奶奶对于儿时的我们,就是有求必应的“活菩萨”。发烧了找唐奶奶,肚子疼了找唐奶奶,甚至手上扎了个刺也去找唐奶奶。可见唐奶奶在我们心目中的位置多么重要。记得最有趣的一件事是,一年夏天,我和万福、小槐去东河里摸蛤蜊,突然,小槐“啊呀”大叫一声,两手握着小鸡鸡就往岸上跑。我和万福在后面追问怎么了,小槐痛苦地说,螃蟹咬住我的小鸡鸡了,我要去找唐奶奶。我和万福到了跟前一看,一个大毛蟹的一对大螯死死地夹住他的小鸡鸡。万福上去就把大螯从螃蟹身上撕了下来,把螃蟹的身子扔在一边。一对大螯也自然松了开来。我笑话小槐,真有你的,也不害羞,这也去找唐奶奶。万福戏谑说,小槐的小鸡鸡也真厉害,还能钓螃蟹!小槐看了看自己光光的屁股,不好意思地跑向河边,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随后,我和万福也“扑通”“扑通”跳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