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连载

清明前夕，万物知春、和风荡涤。

四明山上，高峰之巅，有个孤村叫桐花坡。

桐花坡离山外数十余里，村人寻常出山一趟，殊为不易，俨然是一处被世人遗忘了的地方。

是夜，已近黎明，坡上无半点声息。突然之间，一声雄鸡大鸣，划破了寂静山林。

但群山无声，依然苍黑似铁。

星月微光之下，一条人影闪身出屋，沿着石板小径，往后山峰上而走。其人一身青衣，脚踏草履。双足踩下，踏踏声轻微响起，几不可闻。

那人的轻身功夫，非同一般。

峰上多桐，山风拂过，暗香浮动。

那人上得峰来，缓缓走到一株桐树前，便即坐下，重重叹了口气。

不过一袋烟功夫，天际泛出淡青色，瞬间又变得微白，峰上视野，渐渐清晰。

这是一株老桐子树，树上桐花绚烂，盛绽如棉。树干之侧，一茔高垒。其茔泥色尚新，惟有几丛嫩草探出，数朵残花坠泥。

这人面色悲戚，手抚土堆，嘴里喃喃而语，不知说些什么。过得一会，他又叹了一声，抬头望向远方。

远处的山峦，一派黛青之色。就如一幅山水画，泼墨酣畅，浓淡相宜。

这人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而坐。直到朝暾欲升，他才不再逗留，晃身下峰。

桐花坡不大，只住着七八户人家，都是清一色的土砖瓦房，东一间西一间，稀稀落落。

就听“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木门，探出个脑袋，沉声问：“黑叔，又上腾云岭去了？唉，货郎哥走得可真是冤呐。”

其人面如驴马，嘴大唇厚，桐花坡人都叫他大嘴。

这黑叔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自己屋子。

他的屋子不大，收拾的却很干净，门前种了数株花果草木，有的刚开花，有的已结果。

松木做的门槛上，还贴着一副白纸对联：英年早逝 可怜白发送黑发；噩耗横来 忍看悲人哭苦人。

那对联字体歪歪斜斜，潦潦草草，有如师公画符。但贴纸平整，墨迹尚新。

黑叔走到门口，迟疑片刻，便推门而进。瓮声问道：“桐花，你醒了没？”

屋里有个女子清声应道：“爹，我醒着呢。”语音柔柔，带了三分凄婉。

黑叔闻言，不进反出，说道：“我去地头锄草，吃过早饭，就去山外面转转。”说罢，再不多言，提着一柄药锄，转身又走了。

屋内脚步声细碎，一个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叫道：“爹，其实……”

女子想劝阻一句，但黑叔早已转过屋角，踪影不见。

这女子叫桐花，桐花坡无论男女老少，均不知她来自何州何县。

她是黑叔的儿子从山外捡回来的，本不叫桐花。据说是躲避仇家，幼年时便随父浪迹江湖，时间久了，自己也说不清身世来历。

黑叔儿子是个货郎，就是已躺在桐花树下、长眠酣睡的那位。

货郎生前，是个憨实的汉子。每逢赶集，必然大早出山，在四里八乡卖些桐油。再挑回来柴米油盐，转卖给山里人家，赚几个铜板，人称货郎。

前年，桐花流浪到四明山下时，其父积劳成疾，没几天就撒手西归。

桐花陡逢大变，却身无分文，看着爹爹的遗体，心中悲痛万分。她走投无路之际，只好学那古人，往自己头上插了根草标。

货郎恰巧遇见，他素有侠心，二话不说，当即买了一张草席，将桐花之父葬在一片向阳坡上。

桐花流落异乡、悲苦无依，见此人憨厚仗义，就跟了他回来。

桐花来时，天气突变。空中雷雨交加，坡上桐花尽落，一片稀糊。

黑叔见她满面尘灰、蓬头垢面，问她姓名身世，只说是姓雷。再问过去，便一问三不知，懵然无对。

货郎已过而立之年，仍是孤家寡人一个，如今领回来个女子，黑叔自是欢喜不尽。他也不多问，亲身去请教得印，要帮她取个好名。

得印童年时住在山下外婆家，读过几年私塾，很有些门道。颇懂天地阴阳之术，能测吉凶祸福之数。

用叶子的话说，得印是不折不扣的文武双全，文能画符捉鬼，武能捉鬼画符。

叶子便是得印的婆娘，文文静静，又温和本分，分外贤惠。

得印听完黑叔的话，当场画出七张符，又占了三卦。神神叨叨好一阵子，便给桐花取了个名字，就叫桐花。

桐花是人如其名，换了衣裳，洗净尘土，便清颜显露。

果然是腰直如桐，姿容胜花，一派清妍。

桐花坡的人做梦也没见过这般玉容丽色，不免大跌眼镜，直叹货郎福泽深厚，连如此漂亮的姑娘都能捡得到，当真是天降艳遇。

自己这些人也是频频外出，却始终形单影只，毛也没捡到一根。

过得两月，在黑叔的操持下，货郎娶了桐花。

桐花身世飘萍、无亲无友。她的陪嫁便只有两把皮鞘短刀，刀上各刻有一凤，双凤昂首振翼，飞扬矫姿，据称是其父生前所使。

黑叔年轻时曾在直隶道上见过这种刀，一式两把，又细又薄，武林中十分罕见，叫双凤刀。

江湖上传闻，双凤刀来自正定府雷家，是明初马皇后所创。

到明未时候，天下大乱，皇朝被推翻，有两个皇家后代乘乱逃出。他们为躲避追杀，改随母姓雷氏，在正定府剑南山谷安居。

从那时起，双凤刀开始现身武林，其刀法诡奇无比，变幻莫测。

黑叔依稀记得，正定府多产奇木。其木似木类竹，长有竹节，世称灵寿木。

灵寿木天下闻名，木质坚硬，不惧刀斧，为历代皇家所喜用。

黑叔一摸刀柄，只觉光滑圆硬，隐有竹节，心中顿时雪亮。

出于对桐花亡父的敬重，他将两柄刀挂在堂屋壁上，十分显眼，时时可见。

货郎成亲那天，大摆宴席，遍请桐花坡人。

坡上人并不多，就只有七八户人家，说是遍请，其实也没凑够两桌。

桐花坡人虽不多，却大有来历。其祖先便是神武门的神武四子：广飞英、广飞雄、广飞豪、广飞杰。

当年的神武四子，武功高强。以神武拳和神武大枪称雄武林，江湖上罕逢敌手。太平天国时，神武四子率同门一齐追随，南征北讨十数载，立过不少战功。

天国败亡后，将士们死的死，逃的逃，顷刻间烟消云散。神武四子乘乱逃回衡州，潜入祁地四明山麓，从此绝迹江湖。

岁月匆匆，不经意间，已历数十余年。当年的神武门，如今传人寥寥，渐不闻于武林。

但在这桐花坡，却代代习练神武门功夫。一代一代，传承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