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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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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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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连载

小小

吴 全

第一章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

四月的一天。龙山村对面的山梁上走来了几个陌生的人,急匆匆的,沿着山梁的黄土路朝村子里走来。

村子街心的碾盘下面,倦卧着一条年老的黄狗,它似乎听到了异常,朝着挂着日头的蓝天,盲目地吠了两声;一处残墙上,一只红冠红袍绿尾巴的公鸡仰着高傲的头,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有两三个小孩子在街上嬉戏玩耍;几个正在给生产队里的羊圈往外担羊粪的村民,都驻足朝山梁处打瞭;石头街的石头上坐着几个闲聊的老汉,一个腰间露着半截红裤带的老汉颇为夸张地感慨道:“唔,福有家要有麻烦了!”

山梁上的人渐渐的走近了,他们的轮廓也渐渐的由模糊变得清晰了,是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年纪大约都在三四十岁之间,都是山里那种最普通的庄户人的衣着,都干干净净,出门新换的模样。

这五个人进了村,径直朝街心走来。三个男人中的一个便向这几个老汉拱拱手,问赵福有家住什么地方。刚才说话的老汉向他们指点了一下,五个人便又匆匆的朝村东去了。那个红裤带老汉颇有点得意地朝另几个老汉看了看,意思是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另外的几位对他的先见之明表示赞赏:“对啦,婆家上门要人来了!”便都立起身来,注目来人,一副准备看热闹剧的样子。

赵福有家在村子东边,一个很小的院子。两天前,他家的女儿英子出嫁了,可是,刚过了一天,英子突然在半夜里跑回娘家来了。村子本来就很小,发生一点屁大的事,村民们很快就全知道了。今见五个人进了赵福有的家门,自然知道是干什么来了——那还不是要人来了?

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村子东边果然就传来了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是两个女人的哭声,一个是尖细的,是个女孩子是哀叫;另一个是沙哑的,是中年妇女的嚎啕,两个声音里,同样的都充满无助的绝望和无奈的哀伤。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粗野的叫骂,就如同交响乐中的陡然而起的大号一样,奏着一曲高亢的悲歌,就在空旷的天际里荡响。寂静的小山村顿时热闹起来,人们很快涌到村东边来了。村子里太平静了,死水里起点微澜,是可以解松一下心绪的,人们不会轻易放弃这个不可多得的让精神放松的机会。

这是一个有着三间正房的小院子,主人用石头垒了大约有半人高的围墙,但后来有许多处又都坍塌了,不知什么原因,主人再没有把它们重新垒起来。所以,人们站在街上稍高一些的地方,或土堆上或烂墙头上,便可清楚地看到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哭声和叫骂就是从这个院子里发出来的。

那个叫赵福有的汉子,四十来岁,一脸络腮胡子,光膀子上披一件脏乎乎的看不出是灰色还是黑色的破夹袄,满脸的怒气里表现着庄稼人的诚实和山里男子汉的仗义。人们跑过来的时候,哭声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短促而沉闷的呻吟,赵福有正把他的女儿从家门里拖出到院子里来。他的粗糙的黑手的掌握的下面,就是他的出嫁后又逃回的女儿的头发和脑袋。女儿的身子软软的被拖在地上,像一条死狗。只是她的一声声低低的哀嚎,表明她依然是个活物。那女儿的脸,被她的父亲揪住头发向上提起,就仰露在五月的阳光下了,这时的我们就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原来这位出嫁又逃回的女人还完完全全是一个孩子,看上去不超过十二三岁。可是,据知情的村人的证实,她再过一个月便确确实实十六岁了。

门里有一个女人,是这个女孩子的母亲,她依在门框上,脖子一仰一仰的往肚里抽气,显然她已经把哭的气力快要用完了,她的灰暗无光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那种叫做泪水的东西,一口气上来的时候,她只能拼命的将脑袋和脖子往肚子里吸。

至于那几位新来的客人,门里门外都有,但他们只是站在旁边观看,理直气壮的样子,脸上露着不多几分的讪笑,可以肯定的说,他们对这位父亲的眼下的做法是颇加赞赏的,那母亲的哭声则是多余。

父亲似乎受到了那几个客人的暗示的怂恿,对女儿的折磨就更加起劲,他一边将女儿往大门外拖,一边在嘴里骂着一连串的难听的脏话。他骂这些脏话,大半乃是给那几个外来客人听的,一方面表明自己认错的决心,另一方面也在证明这件事的过错全在这个不争气的女娃子身上。他只有这样狠心地对待女儿,才会对得起世人,对得起眼前这座赖以生存繁衍的青龙山。

看热闹的村人,都觉得赵福有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们之中就有人嘀咕:赵福有嫁这女儿,已经花了人家五百块了!他们似乎觉得花这五百块钱绝对是这个女孩子的过错。

当那个女孩子被她的父亲拖到大门外的时候,那两个外村来的女人便不失时机地走过来,一人一条胳膊,将女孩子从她的父亲的手掌底下架了过来,一个年轻些的女人嘴角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意,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向旁边的三个男人使一下眼色并呶了呶嘴,那三个男人便向女孩子的父亲打一下招呼,一起走上前来,推推搡搡,把那个已经无力挣扎的女孩子拖离了大门,拖出村子,拖向来时的山梁。

那女孩子一开始自然是进行着反抗的,反抗的方式不外是挣扎和大哭,但她的最亲近的人——母亲和父亲,并没有出手援救她,反而成了外村人的帮凶,所以,那反抗渐渐的减弱了,哭声里也渐渐露出丝丝的绝望。

那几个外村的男女拖着女孩子出了村子的时候,一个女人抓住女孩子的头发,另一个顺手就把一条早已准备好的毛巾塞进那个略带呜咽的女孩子的嘴里,这五个人就这样把那个只会哼哼的女孩子拖上弯弯的山路。

得胜了的父亲气呼呼地蹲在大门口的一块石礅子上,目送女儿在那五个人的挟裹下上了山梁。门口的黄脸女人也渐渐的停止了往肚里抽气,她抹了一把鼻涕,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嘴里喃喃地吐着不清楚的字眼,只有一个女人上前去劝道:“别伤心了,俗话说,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活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于是,这个做母亲的便抬起她的灰色的眼皮看了劝慰者一眼,表示无奈的同意,接着,她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似乎要把先前吸进的全吐出来。

当那几个来客连同他们的俘虏渐渐的又由清晰变得模糊了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也渐渐的走散了,村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村民们也许有一种遗憾,就是这个突来的事件带给人们的兴奋的时间过去的太快了,而且没有曲折,没有反复,没有留下太多的可资谈论的故事。因为这种事情太平常了,山里的大部分家庭就是这样弄成的,那女孩子的哭声也不是第一次听过,权当是又闹了一次红火。

当看热闹的村民们渐渐走散了的时候,在院子破墙的缺口处,还露着另一个女孩子的脸,红扑扑的花一样美丽,但挂满泪珠。泪珠从脸颊上流下来,她没有去擦掉它们,任它们在这五月的骄阳下闪射着晶莹的光。她没有擦它们,是因为她的双手还放在背后腾不出空来。在她的背上,是她的弟弟,她背着她的弟弟,就用双手护在弟弟的屁股蛋上。她的弟弟已经长得快有姐姐这么高了,但他仍喜欢让姐姐驮在背上。

她就这样伤心地呆站在破墙的缺口处。

等到那几个外来客人拖着逃回的新娘消失在山路尽头的时候,有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子高声叫道:“小小,看,你爹!”

背上的男孩子便叫道:“姐,你瞧,爹,引着一个人,回咱们家了!”

这个被叫做小小的女孩子就把背上的弟弟往上送了一送,腾出一只手来抹一下腮边的泪珠,哽咽着说:“嗯,是爹请的先生。牛牛,咱们回家吧!”

小小背着弟弟离开了那堵破墙,但是仍旧哽咽着。她还是第一次体验这种痛苦。

那个被人拖走的叫做英子的女孩子,是这个叫做小小的女孩子的最要好的朋友。她俩同岁,英子还比她小两个月呢!前几天,英子还喜气洋洋地告诉小小,说她自己就要做新娘了,还说,是真正的新娘,不是过家家玩的那种。那时候的英子,是那样的欢天喜地。做新娘子,这是令每个女孩子都心动而神往的事情呀。可转眼间,她就成了被人们拖来捉去的囚犯。令小小不明白的是,兴冲冲要做新娘的英子究竟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竟然在半夜里跑回来又被人家捉去。这种事虽说在山里再平常不过,可发生在英子身上究竟有些不同,英子毕竟是她的好朋友呀!更使小小伤心和不解的是,英子的父母为什么竟那么狠心,难道英子不是他们亲生亲养的吗!

她哪里知道,事实上,十六岁的英子,那时并没有把母亲的眼泪父亲的神伤看在眼里,那时的英子,只觉得骑红骡子放鞭炮穿新衣贴喜字就是做新娘子的全部,是很有趣的。

——唉,难道做女人的都要过这一关口吗?小小在离开那堵矮墙的时候,心里这样想。

街上那一出闹剧已经落幕,村子里又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小小背着弟弟回家了。

爹请来的看病的冯先生已经盘腿坐在炕上了。爹抱了一堆柴禾放在灶边,母亲半躺在炕上说:“小,烧水!”

小小放下弟弟,就坐在灶边,默默的接过爹手中的柴草,塞进灶里,红红的火苗就映在她的忧伤的脸颊上。英子的悲剧故事还弥漫在她的脑子里没有消散,她家里的忧愁又罩上她的心头。

母亲长年生病,咳嗽气喘,身上浮肿。往常年,天热的时候,母亲的病还见轻些,可是今年天大热了,她反倒咳的厉害了,大口大口地喘。就这样,母亲还惦记着上地劳动挣工分呢,她已经有两天躺在炕上不起身了。

冯先生喝一口水,然后就拉起母亲的手研脉。冯先生是祖传的私医,他家的偏方小有名气,他本人也颇厚道,没有公家医生的大架子,好请好招待,所以山里人看病一般都去请他。

父亲装了旱烟锅,亲自点燃递到冯先生手上,冯先生接过放在炕沿上。

父亲忍不住问:“厉害吗?”

冯先生没有马上回答,又拉过母亲的另一只手腕,慢慢地说:“看看舌头,唔!张大点,好了,肺火重,化脓了!”

“这,咋办?”父亲脸色大变。

“你,有钱吗?”冯先生笑着问父亲。

父亲摇摇头,看着冯医生,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弟妹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到大医院,你能花得起吗?”

“不行,不行。”父亲连连摇头,无奈地摊着双手,“咱庄户人家。”

“慢性病,保养吧,俗话说,三分看七分养,我给你开几味药,也不用花钱,地里就有。我说弟妹,少劳累,起了大火,再犯,可就得住大医院了。”

母亲坐起,张大嘴喘气,咻咻道:“唉,好冯先生哩,别说少劳累,那年开春,刚生了我闺女,还在月子里,队里没人手,队长叫我们几个女人去踩谷籽,半晌下起雨来,风刮得紧,几个女人呀,一股劲往回傻跑,淋个湿透。这不,病一时半会种下根了,哪能一下去得了!”

父亲也道:“是呀,原先不以为然,后来,又生了小子,加重了。”

冯先生点点头:“闺女多大了?”

“虚岁十六,三月里生的。冯先生给瞅个人家吧,脱送出算了,在家跟着受罪哩!”母亲道。

“噢,闺女大了,穷人家福气哩!”冯先生唏嘘道,“话说回来,穷人得了有钱人的病,弟妹这病怕是要花大价钱呢!现在南方出产一种药,里边有人参,川贝母,蛤蚧什么的十几块钱一小瓶。”

母亲说:“冯先生说笑话,咱们穷人家,几时死了几时算吧,不死算命大,再说,就算有钱,你到哪买去。先生的小偏方灵验,上医院,咱也不是娇贵人。”

父亲也说:“就吃冯先生的药,大医院咱哪能住得起?这素那素的也买不起。”

“自然是,”冯先生说:“说实在,我这药不比医院差,只是要经常吃。也不用开方子,你们记着就是,”说着冯先生就念叨起来:“记着,苇叶叶,香花花草各一把,大枣六七颗,苦杏仁十来颗,款冬花最要紧,如果是干的,用五个指头撮一撮,都放在砂锅里炒一炒,然后舀一碗半水,再放两三支甘草,用文火慢慢煎,煎到半碗时倒出来,一天喝三四顿,渴了就喝。你这病见轻算不错,有红糖每次配点,没有也就算了。”

小小一直坐在灶边听着,她忍不住小声道:“款冬花,早知有用,去年秋天多采些。现在哪找去?”

冯先生说:“闺女好聪明,我倒忘了,就是,用得又多,哪找去?闺女,不用发愁,冬花根也行啊。你提了篮子,到山里把冬花根连根拔起来,拧去叶子,把那白根根提回来,晒干也行,不晒也行,但不要放黑了,和我说的那几味煮在一起,让你娘天天喝,一定会管用的。”

天黑的时候,冯先生拿了小小父亲给的两块钱悄悄离开龙山村,父亲送他到村外,冯先生说:“照方子吃,过几天,我再来瞧瞧!”

管涔山的出名,大半乃是因为它是重要的森林区之一。横亘的山脉,连绵起伏几百里,山上生长着常年翠绿的针叶松、红杉和顽强生长着的白桦树。汾河和恢河发源于分水岭下,汾河向南流经山西腹地,进入黄河;恢河则由北向东流向华北就又被人称为桑干河。青龙山就在分水岭的足下,汾河水从它的身边缓缓流过,听起来真有点诗情画意。可是这里恰恰是穷山恶水。当汾河曲曲折折从大山与大山的夹缝中流出来时,就更显出山的苍凉嶙峋。就在这些大山的皱折和缝隙里,星星点点散落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山庄村落,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靠着这片仁慈而又吝啬的土地生存并繁衍他们的子孙。

龙山村就在青龙山的两个山包之间,它的前后左右除了青龙山裸露着的青筋般的山岩石架之外,便是馒头一般遍布着的黄土山梁。当太阳从东方山嘴那边升起的时候,阳光首先就照在龙山村的屋顶上了。

随着几声雄鸡的鸣叫,几声狺狺的狗吠,龙山村的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早饭过后,小小引了弟弟,提了篮子上山了。冯先生说的给母亲治病的款冬花,山坳里到处都是。虽然现在还远不是采挖的时候,但冯先生说用根根就行,这可多了去了。小小觉得只要有了这款冬花,母亲的病就有治了。

村里人说,青龙山里藏着宝藏。小小相信是真的。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青龙山上郁郁青青,四面葱绿。山上生长着数不清的花草,当然有好多种都是药材,就小小知道的,就不下二十种。什么柴胡、黄芩,茯苓、升麻,什么黄芪、黄柏、秦艽、苍术,还有甘草、麻黄……,春天里,东风吹绿了大地,随手抓一把青蒿,大人们说那也是药材。每到一定的季节,公社供销社就收购药材。小小经常随大人们到山上采集,然后到公社的供销社卖掉,换回一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

在我们这个故事生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一到太阳升上来,大地就一片腾腾热气,山梁上到处都绿油油的了,每一条山沟里都有冯先生说的那种熬药用的款冬花,那翠绿色的嫩叶,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叶,亭亭玉立。小溪的水沿着山根弯弯曲曲流过,唱着永不疲倦的欢歌。

款冬花生长在青龙山的沟沟洼洼里,到处都有,款冬花的颗粒要到秋后才有,才能采集到,快上冻的时候,连根挖出,白白的根上连着点点粉红色的花蕾,这就是那种叫做款冬花的药材。现在正是盛夏,花蕾还没有长出来。但冯先生说,用根根也行,小小觉得冯先生是个很好的医生,他的话和圣旨一样,他说用根根行那就肯定行。

上了一座山梁,翻过去,就到沟里了。站在山梁上,看见绿绿的山坡,瓦蓝瓦蓝的天,小小喉咙里痒痒的,她用双手撅着嘴,高高地喊了一声:“喂——”大山立即发出一阵阵回应。

牛牛便也将双手掬在嘴边“喂”了一声,大山又是一阵回响。

远远的,听见山梁那边有人高声唱道:

“花花的外云彩圪梁梁起,

相好的妹子呀你在哪里,

说一声走就走的远远地,

登上圪梁也瞭不见你。”

声音有些伤感,小小站下来侧耳听着,牛牛问道:“姐,他说瞭不见谁?”

小小说:“我哪知道,你问他去!”

牛牛噘着嘴:“不知道就算了,这么凶。”

那歌声又起了:

“品红的轿子八个人抬,

干好的妹子再不回来。

喷鼻子骡子红缨缨,

干好的妹子人家的人。”

牛牛又问道:“姐,谁唱了?”

“外村的,疯子。”

“啥叫疯子?”

“别瞎问了,姐也不知道,你自己看去。”

沟底里的一条小溪,响着清清的细流。

到了沟底,小小说:“牛牛,你就在这里玩水,别乱跑,姐姐给妈妈采药去。”

“那你不要走远了。”

“不会,姐姐就在你跟前!”

溪边两侧的湿地上,长着很多的那种名叫款冬花的植物,小小就让弟弟在溪边玩水,自己拿了篮子和铲子到湿地上去挖。款冬花的中药名称叫冬花,小小先把冬花的根挖出来,放在一起,再到小溪里洗净,然后放进篮子里。

她准备多采一些回去晒干,妈妈要用的时候随时可以用,冯先生说要妈妈每天泡水喝,那肯定要用很多。

牛牛在溪边玩水,逮蝌蚪和小青蛙,有时也跑到姐姐跟前,帮姐姐在湿地上挖掘,弄得一身都是泥水。累了就到溪边去看着溪水发呆。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小已经差不多弄了一篮子了,她准备再挖一些就回家。

这时,弟弟突然在她的背后叫了起来:“姐姐!”

“自己玩水,姐一会就弄好了。”小小弯下身子,正在把一株款冬花的根拔起来。

“姐姐!”牛牛又一次叫她,并且向她跑过来。

“别闹,”她有点生气了,“天还早呢,咱们挖满篮子就回家。”

牛牛朝她跑过来,拉起她的一只手,朝前边指去。

小小抬起头,顺着弟弟指的方向看去。

就在她的前面,一个年轻人背着行装汗水涔涔的就站在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

小小的脸一下子通红通红了。

她的脸全被汗水打湿了,汗水都快要流到眼睛里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突然站在自己的眼前了,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她直起身来,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一把额头的汗水,原来就通红的脸就涨的更红了。

年轻人的脸甚至比她脸还要红,不过,这是他走了长路的结果。

原来,这里小溪边的山坡上,有一条小路,沿着黄土梁蜿蜿蜒蜒伸向山外,小路的后头,则是那个小小的山村——龙山村。但是,站在这里还看不到龙山村,要转过一个山包,才能看见。

年轻人就是顺着这条山路走到这儿来的。

他背一个行李卷,像是出远门的人,手里还提一个黄色挂包,挂包里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值钱东西。

他在山路上走的唇焦口燥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唱着好听的山歌,就朝这儿走来。在沟底里,他看见了姐弟两人。他想他可以问问山路了。

年轻人的那张好看的脸,也被汗水弄得热气腾腾,他站在小小面前,好像是要故意装出的一副老成的样子,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住他脸上的孩子气。

他看见她们了,他站在路边看着小小姐弟俩,这是他今天一路行程中第一次看到的人,他明显的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的由于找不到地方而担心的紧张心情看来要放松了,他知道这次艰难的行程就要结束了,轻轻地长吐了一口气,当看到前边竟是个女孩子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小小看着年轻人朝自己走来,心里有点儿慌乱。她们的村子太小了,见个陌生人很不容易,当然那些村里人的亲戚除外。村子小了,谁家有些什么样的亲戚,大家差不多是都知道的。可是这个年轻人,可不像是谁家的亲戚。

“看样子,是个下乡干部,可能是公社派来的下乡的干部。”小小心想。

年轻人朝小小走过来,他小心地问道:“小妹妹,问句话,离龙山村还远吗?”

小小还没有回答,弟弟高声道:“是我们村,我们村就叫龙山村。”

小小笑了,弟弟给她解围了,她的思绪就一下子从窘境中走出来了。她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腰,说:“就你嘴快。”便对年轻人道:“不远了,转过去就到了。”

“哦,终于找到了,我以为还远。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村子呢。”

“你看,这不是一条道吗,上了那边。你就看见了。”小小说。

“这么说,真的到了。是龙山村吗?”

“是我们村。”

“谢谢你了,小妹妹。”年轻人说着,把他背着的包放了下来,他看见那条潺潺小河了。也许他口渴了,他就把行李放在地上,然后走到小溪边,俯下身子去,双手捧起一掬溪水来。

“唉哟!”小小在背后叫了一声。

“怎么了?不能喝吗?”年轻人停下了。

小小有点胆怯,她认为只有庄稼人才喝溪里的生水。

“能是能,可是这是河水……”

年轻人笑了:“不要紧,河水就河水吧。”

“不,你看,”小小指着上游不远处一个地方道,“往上十来步,有一个冒泉呢,人家说喝了不会生病,又干净又清凉。”

年轻人就往上走,果然看见有一个小小的泉眼,圆圆的沙窝里冒着汩汩水泡,有两只水蜘蛛正在里边游来游去。

年轻人走的又累又喝了,清澈的山泉是那样诱人,他府下身去,猛灌了一阵,然后直走身来,带着惬意的满足,感激地看着小小,使小小有些不好意思。

他伸了伸腰,指着小小的篮子问道:“这是什么?”

“款冬花,熬药用的。”小小答道。

“是治病的!”牛牛又大声嚷道。

“是你弟弟吧?”年轻人抚摸着牛牛的脑袋问小小。小小点头。

“一定很淘气吧,”他又问,“是卖钱还是治病?”

小小摇头说;“是熬药,妈妈病了,先生说这能治好。”

年轻人点点头。

他又背起行李卷,提了挎包要上路了。

他拍了一下牛牛的小脸蛋,说:“这山路真不好走,他们都说难找,”他朝小小笑了笑, “没想已经来到了。”

小小说:“用不了几步路了,转过这弯就是我们村。”

年轻人向姐弟俩招招手,就顺着小小指的方向又走上了蜿蜒的山路。

山路向前延伸着,周围是重重叠叠的山峦,无数个像龙山村一样的小村落,便隐约在这些重叠的山峦之中。

年轻人登上了前面的山包,小小一直站在溪边看着他,直到年轻人渐渐在隐没有山包的后面,山包的后面就是小小的家-----龙山村。

这是小小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陌生人这么说话,而且说了这么多。在她的记忆里,除了妈妈以外,大人们和她说话,只当她是个无关紧要的孩子,今天这个年轻人,和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小小觉得自己突然间长大了。

小小就一直这样站着,直到牛牛在身后叫了好几声“姐姐”,直到看不见那个年轻人了,才回过神来。

她走到小溪边,把头伸在一泓清水池的上边。她看见了自己的水中的影子。她看见了自己纷乱的头发,不由的轻轻叹口气。

小小在这块土地上已经度过了十六个春秋了,每天从清晨起来,她就帮着妈妈喂鸡喂猪,扫地做饭,洗涮打理,妈妈病重的时候,她就更忙。喝完稀饭,爹要到队里去劳动挣工分,小小涮锅洗碗,还要哄弟弟。

弟弟自从离了娘胎,就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弟弟这么大了,还总是要让她背。其实弟弟已经完全不用人背着走了,她也知道弟弟是在撒娇,也愿意背着弟弟走。

她知道自己是女孩子,但是并没有过女孩子的任何特殊待遇和行为,一年之中难得洗几次脸,难得梳几次头。妈在精神的时候,给她梳过几次,梳子上沾着妈的口水,黑发一绺一绺从上到下梳下来,像柔丝,又像流云。这时小小心里便涌动着做为女人的一点点自豪。但是不久,那艰辛的难度的生活光阴又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那一头柔丝,不知何时,又成了鸡窝茅草。也许是被在背上的弟弟当玩具弄乱的,也许是被哪一次搂柴草时弄乱的,反正她好像无暇顾及。有一次,她拿起梳子,想把头发拢一下,她发现头发竟连成一片梳不开,她就让妈拿剪刀,把那两根不成体统的叫做辫子的累赘连根剪掉了。可是没过多久,头发又疯长出来,她就任由它长去,再没有再扎起来,而妈妈也似乎没有功夫再管她。

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女孩子了,只在不知一个什么时候,她忽然感到小腹里疼痛,又感觉下紧,蹲下去时,流出红来,她不知所措,接连好几天不敢告人……

小小在水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头发再重新整理一下了。于是,她弯下腰,掬水将脸上摸一把,然后挎起篮子,拉了弟弟,说:“牛,咱们回家吧!”

姐弟俩沿着刚才年轻人走过的山路,朝着她们的村子她们的家往回走了。

正午的阳光洒满大地,天是真的热了。

走上那面山梁,就看见村子了。弟弟拉着姐姐的手,另一只手指着村口,说:“姐,你看。”这时,她看见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正迈着坚实的步子朝村子里走去。

她说:“是当干部的,下乡的。”

牛牛问:“姐,啥是下乡的?”

“姐也不知道是不是,反正是公家派来的呗,别瞎问了。”

就在前几天的时候,就有两个当干部的来过龙山村,把全村人都召集在一起开会,说是朝庭里出了奸臣,出了坏人,名字叫巩老二,要克几复里。她也是听爹回来说的。她只看见那两个干部,对着大伙念一个红字大书,念完后,说任务紧急,然后就连夜奔山里的其它村子去了。村子里的人当时也确实紧张了一两天,也私下里议论了一阵子的,有人要造反,天下要大乱了,但随后又觉得与自己种庄稼关联不大,什么披林披巩的,与龙山村关联不大,反正我们又没造反,也就不再管这事了。现在,又有人来龙山村了,莫非还是说奸臣巩老二造反的事吗?

姐弟俩不知不觉就走到村边了。

小小想,以前也有过干部下乡的事,那些干部来了就住五老汉家里。五老汉是个光棍汉,村里谁家有人来了住不下,就到他家去住宿。干部来了,当然就在五老汉家吃住。

现在这个人这样年轻,还是个孩子样呢,会不会住?如果他要住夜的话,一定会住在五老汉家。

进了村子时,小小忽然决定要去五老汉家看看,看看那个年轻人是不是要在王老汉家过夜。

她的脚步加快了,牛牛有点要跟不上了。到了街上,小小绕道村西。

五老汉家住在村西头。

牛牛喊:“姐,回家!”

小小说:“牛,走村西头,你要急就自己回,姐有个事。”说着就朝西边跑去。牛牛不情愿地在后头跟着。

村西边有个小院,土打的围墙,两扇木大门,院子不大,正面三眼土窑洞,左右两眼快塌了,中间一眼将就住人。五老汉五十多岁,单身一人。

小小姐弟俩走到他家院子的时候,五老汉刚从地里劳动回来,正在院子里摊晒一捆青草,还没有开门回屋。

小小从大门外探进头来,牛牛也挤了进来。

“小小,有什么事么?”五老汉问。

“五伯,来人了没有?”

“没有,大热天正午的,谁来!”

“我看见,咱村来人了。”

“哦,怎么我不知道!”五老汉自认自己是村干部,村里来了人,首先得报他知道,因为村里来的干部都是在他家里吃住的。

“我们看见来人了,可是没到您这儿来?”小小仍不甘心。

“没有,真的没有人来,要是来了,我能不知道吗?”五老汉摇着头说,“小小,就问这事?你问这干什么?是不是你娘病的厉害?”

“不是,五伯。”

这时牛牛又叫起来:“呃,我们看见了,就是来了!”

五老汉说:“牛牛,好小子!”他边开门边说,“回家坐吧,小小,大伯还没开门呢。”

“不了,我路过,随便说说,看看您。”小小说。

小小想,五伯说没人来过,可那后生到哪去了呢?

晚上的觉睡得好香,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太阳光都照在窗户纸上了。

多好的梦啊,那么好看的花丛,五颜六色的花围绕着她。她梦见她骑马了,她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人们在后面簇拥着她,好像还有一个人也骑着马,那是一个年轻人,人们只管望着她笑。那个梦真是好极了,可惜后来竟醒了。

她把梦中的情景告诉了妈妈,妈妈说;“小孩梦梦,狗也不信。”

小小说:“我真的梦见骑马走在路上,周围全是花。”妈妈笑着说:“那是小要离开娘了,要远走高飞了。”

早饭做好了,小小没有看见爹。

“妈,爹呢?”小小问。

“队上派他到公社良种场大会战去了,说是走半月二十天不回来也说不定。小,这两天别疯跑,好好在家,娘好像觉得身轻些,我和队长说好了,去给队里拦牛,好歹挣点儿工分,你在家里照看着。”

“妈,你不是不病着吗?”

“又不是一天两天,队长说,拦牛也用不着出大力气。”

“妈,爹走我怎么不知道?”

“你睡得死猪一样,只顾梦梦哩,你爹后半夜就走了,咱村去的六个呢。”

“妈,不该让爹走,你要病又重了怎么办?”

“妈这病就这样了,不死不活的,吃了冯先生的药也许会见轻些。人家说公社每天给五斤玉茭子,队上还给记工分,咱村分来六七个名,你爹就报名了。”

“又是大会战,太累了,上次爹回来,都瘦的要倒架了,不要让爹再去了。”小小噘着嘴说。

“小,吃饭吧,吃完饭,送牛牛到学堂去!先生来了,学堂开学了。”

小小正把一勺稀饭舀在碗里送给弟弟,听妈说这话后,觉得惊奇,“妈,什么学堂?哪来的学堂?”

“傻闺女,你爹他们在五道庙拾掇了十几天,怎么会不知道?”

“我没听说。”

“再说,队长前天已经派人去公社驮书了。”

“啊,”小小恍然大悟,“爹他们十几个人每天在五道庙里忙,原来是修学堂啊!妈,学堂今天就开吗?”

“你爹说,先生来了,你爹昨天已经给牛牛报过数了,牛牛也大了,该上学了,这可是咱村头一回;你送你弟弟去,有两块钱在柜子上茶壶里,你拿去交给先生。”

哦,龙山村有了学堂了,孩子们不要跑二十里地到外村去上学了。

哦,弟弟也能上学了,弟弟已经八岁了,是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他在我背上已经八年了,从今天起,再不要累我了。

牛牛听说要让他去学堂念书,高兴地在地上蹦来蹦去,等不及姐姐吃完饭,就要拉着去学堂。小小说:“你高兴什么,先生要打板子,胡子一噘,眼睛一瞪,屁股上打你两板,手心打你两板。”

“妈,真的?”牛牛问妈,“先生很厉害吗?”

“听你姐瞎说,小,别吓唬他,牛牛,听话了,先生不打板子的。”

牛牛又问:“妈,是冯先生吗?”

“不是,比冯先生还强,你去了就知道了。”妈说。

晋北的五月季里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太阳早早的就升上来了,空气里到处都散发着阳光的暖融融的味道。

这一天,又是一个灿烂的晴明的天,龙山村也早早的从夜觉里醒来了,人们似乎很高兴,都陆陆续续从那个赖以栖息的窝里爬出来了。

龙山村有了自己的学堂了,这是一个让全村人都为之兴奋的事情,不用通知,全村子每家每户都知晓了。

早饭过后,村民们像过节一样,脸上写满高兴。有孩子的人家,大人们也刻意打扮一番,带着自己的孩子,往学堂送去。没有上学孩子的人家,也都要跑到新学堂去看。人们在学堂门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又磨磨蹭蹭不愿离开。

队长早就在吆喝着让人们上地出工了,人们仍旧不慌不忙,打着哈欠,直到看着新来的老师把孩子们一个一个安顿好之后才离开。

大家一方面是送孩子来上学,因为这毕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呀。另一方面,也是来想看看新来的老师是个什么样子。——哦,原来也还是个孩子,可也就是慢条斯理的像个文化人。看过之后,大家都在心里暗想。

小小也来送弟弟上学了。饭后洗涮收拾了碗筷,妈妈去队上的牛栏里赶牛,她才手攥两块钱,引着弟弟来到学校。

小学校就在村子南边。

这里原来是一座小庙。村里人都叫五道庙。

队里派人在小庙时忙碌了十来天了,原来是修成学堂了。

小小还记得,五道庙里有个长胡子的黄脸神像,穿着红袍子,戴双翅官帽,手里还拿一个木板子,好像随时要打人似的。逢年过节,村里人都要来给他烧香磕头,庙门口的那口钟被当当的撞响,嗡嗡的响声在山里回荡。可是有一天,她记得好像过了四五个年头了,来了一伙戴红袖章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年轻学生,他们在村子里贴红纸白纸的布告,还唱歌、打快板,然后就一齐拥到小庙里,把那个五道神从坐坛上拉下来,打个稀巴烂,然后就唱着歌离去。

村里人看的眼都呆了。人们说:现在是真龙坐了天下了,坐主子的是真神下凡,要压倒这些小神,所以才敢对这些小神下手。

关于五道庙,笔者曾问过当地许多村民,他们都摇头说不知何神,只知道是天上派来与阎罗爷一起执掌人间生死的神,至于姓甚名谁,实在不是山野村夫所能了解的。后来,我又向一位博学家请教,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竟然说,五道爷其实就是春秋时期的大盗柳下跖。理由是,《庄子·胠箧篇》里说: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这个解释实在让我料想不到。原来强盗做大了,上帝也会让他升天成为真神的?不过我又想,在同一篇中,庄子不是就说过“窃钩者铢,窃国者候”的吗!

可是后来我还是不满意,我又查到《太上老君虚无自然本起经》有:“一道者,神上天,为天神;二道者,神入骨肉,形为人神;三道者,神入禽兽,为禽兽神;四道者,神入薜荔,薜荔者,饿鬼也;五道者,神入泥黎,泥黎者,地狱也。”的话,《道门经法相承此序》也说:“五道:一天道,二人道,三地狱道,四饿鬼道,五禽兽道。”五道是否是这个意思,我也又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样,龙山村的五道神是没有了,五道庙成了学堂了。

小小引着弟弟来到庙院,院子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庙门口有四五个大人在拉闲话,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庙院两侧坍塌的石头墙已经修补好了,南面的戏台也安上门,变成教室了,教室里有临时钉起来的当书桌和坐凳用的长木条,两三个半大孩子在木条下面钻来钻去玩。

正面是神像住过的庙宇,比一间房稍大一点,现在已经成了先生的宿舍厨房兼办公室了。四五个大人正排在这间小庙门口等老师登记。先生就在门口摆放一张桌子,屁股坐在门里,面朝门外低头登记。小小还没有见先生是个什么样子,她只从前面大人的身后缝隙里向里瞧,那小庙里已经没有了神仙住过的痕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做饭用的灶台和锅灶用具,靠东墙是一盘小火炕,炕上放着一卷铺盖,上面放一件刚脱下来的汗衫,铺盖旁边摆放着一摞书和孩子们的课本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像是零用的东西。

小小前头只剩下两个人了,那张桌子,小小认得,就是队里记工分用得那张桌子,先生就在桌子上住纸上写字。

小小排在最后。

这阵登记的是赵三,赵三肥大的身子堵在门口,他的儿子就紧贴在他身边。

先生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赵三一一作答。这时,他那小儿子突然哭天抹泪起来,就像要把他往杀房里拉一样,牢牢抓住他爹的腿不肯放松。赵三大声呵斥,又从背后拍了他两巴掌,响声倒是挺大,但力气刚能拍死一个苍蝇,那小儿子就更哭得伤心。

只听先生说:“大叔,不要打他,你去吧,你一去,他就听话了!”赵三果然挣开他的儿子,大步走了。小儿子看着他爹出了庙院门,丧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果然不再哭了,一会儿就跑开去找院子里的小伙伴去了。

还有一个是小小的本家六叔,背着他十岁的儿子前来报名。那小子长的个头快有小小这么大了,还硬是骑在他爹身上不肯下来。

“小小,你也来啦?”六叔问。

“来啦!”

“噢,你爹到公社会战去了?”

“是,六叔!”

“你娘病咋样啦?”

“见轻点,六叔。柱子这么大了,还要你背吗?不见你背呀?”

“呵,你瞧,这孩子惯的,他娘叫我来给他写个名,这不,他硬要我背着才肯来。”

小小从未见六叔背过儿子,这小子也真会瞅时机,他搂着他爹的脖子,又用两脚在他爹屁股蛋上踢。

小小笑道:“柱子也会逮机会,过了这机会就背不成了。”

六叔说:“你看这小子,又没样了。”

柱子在他爹背上说:“还有呢,爹,你别忘了,还有红缨鞭呢!”

六叔说:“好好,只要你听话,念书,回去给你系红缨鞭!”

先生登记好了,对六叔道:“大叔,别惯孩子,这么大了,让他自己走。”

六叔笑道:“呵呵,他也就这一次。”

先生道:“放下他来,让他到院里玩去,以后,也别轻易许他什么。”

六叔点头道:“是是,先生说的是,你看这小子,天生个放牛羊的坯,什么不要,偏要个红缨鞭。”

小小见轮到自己了,就招呼弟弟:“过来!”牛牛就慢腾腾地走过来。

大人们都走了,六叔家的十岁的柱子,贼头贼脑到处打量,然后冲到一个比他小的孩子跟前做鬼脸。

先生戴着眼镜,一片黑黑的长发盖在头顶上,又披下来遮了半个脸。他只顾在纸上写字,小小觉得先生不是她想象的样子,更不是如冯先生一样的是个老头,她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很快地把两块钱双手递了过去。

“什么名字?”先生轻声问道。声音很好听。

“牛牛!”

“哦,妞妞,好,”先生也没有抬头,一边写一边问:“姓赵?”

“不是,姓沈。我们村姓赵的多,可是,我们姓沈。”

“十几了?”

“八岁了!”

先生抬起头来,“不对呀!你怎么能是八岁呢?”

小小脸腾地红了,“不,是我弟弟!”

但是,先生不说话了,他摘掉眼镜,站起来,细细地打量看着小小。

小小只管低头看着先生笔下的字,没听见下文,便也抬起头来,她也看见了先生。她的心突然咚咚地跳起来,眼前这位先生不就是昨天在山那边野地里问路的那个年轻人吗,昨晚她还在梦里梦见过他。不知怎的,小小的脸一下子红了,嘴里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先生又把他的近视眼镜戴上了,他微笑着,“是你呀,我还没认出来。”

牛牛也认出先生了,他拉一下姐姐的衣袖:“姐姐,他……”

小小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惶恐,她不知该说句什么话了,只是紧紧地掐着弟弟的两个手指头。

先生探出身子,摸着牛牛的脑袋说:“你还认得我,是吗?你应该是叫牛牛吧?”牛牛点头。

“好了,下去玩吧,一会儿我们排座,领书,别跑远了!”

牛牛答应着挣开姐姐的手跑到院子里去了。

年轻老师看出腼腆受窘的小小,说:“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你呢。”他又说:“我们已经认得了,你弟弟挺聪明的,别为他操心了,我会好好照顾看他的。”

之后,老师就问牛牛的名字、年龄和家庭情况等等,小小一一的回答了,老师都做了登记。

这时,又来了几个送孩子的挤到门前来,小小退出来,手心里沁出汗珠。

她找到弟弟,安顿他别打架,听先生的话。牛牛说:“姐,你掐得我好疼,我直咧嘴,你就不放开。”

小小说:“姐给你吹吹。”说着,她拿过弟弟的手,吹了吹。

牛牛甩手说:“早不疼了,你就看着先生,不看我。”

“等回家,姐给你做好吃的。”

“姐,他就是先生吗?”

“是呀,怎么了,不像?”

“不是,不厉害的。不知打不打板子。”

“啊呀,那可不知道,你要不听话,保不准就要打。”

出了校门,小小似乎有点懊恼,她怎么竟一句问候的话也没说呀。“唉呀,我真是笨死了,我怎么就不想到是他呀。”

哦,我是不是太难看了!小小摸着那两根昨晚才扎起的小辫想,为什么早上起来不梳一梳呢?她想着的时候,突然又觉得还应该有去看看那个年轻人的必要。“他怎么会那么年轻呢?我看他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她想。

于是,小小又返回学校院子里来。

报名的人都走了,没有报名的还没有来。老师还坐在门前的桌子边,等着人来报名,一手整理着桌子上的纸张。孩子们在院子里喳喳叫着闹着,一片欢乐的气氛,连天上的太阳都露着迷人的笑脸,大地暖烘烘的,山村沉浸在幸福里。

小小回到学校院子里时,突然有点胆怯了,便又退回到大门口,站在学校的门前,看着那个年轻的先生。真可笑,我怎么就把他当成是干部了,爹他们修学校已经好几天了,我怎么就不知道呢,真笨死了!他还是一个男孩子呀,孩子也能当先生吗?小小在心里想。

这时,那年轻的先生抬起头来,他一眼就看见站在远处看着他的小小,他就冲他笑了笑。但是,小小只顾看着先生,没有提防先生也会看她,小小吓了一大跳,魂飞魄散了,忙逃也似的转身从小学校门外跑了出去。

出了校门,她有点儿要恨自己了,也有点恼恨那个年轻的先生。

她脚下有一块石头,她一脚踢去,把那石头踢个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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