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斜晖脉脉,照临大地,一个娇小的身影穿行在青龙山的崎岖的山道上。
在农历六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小小又一次独身下了青龙山。
青龙公社管辖着三十四个自然村,有一大半散落在青龙山腹地里,龙山村就在青龙山的半山腰处,离青龙镇二十多里山地。小小几乎是一路小跑,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要见到她渴望已久想要见到的小学老师。弟弟告诉她,老师已经从县城回到公社学区里了,她是多么想立即见到他啊,他在她的心中,已经成了她主心骨,成了她心中的圣像,甚至成了她的一切。现在她爹又要把她嫁人了,她务必要在爹妈亲自告诉她这个事实之前见到他。
她来到青龙镇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当西边山上那一抹余晖也渐渐隐退了的时候,天就突然一下子就黑下来了。她站在青龙镇的街上,看着匆匆归家的人们,她尤其显得孤独无助,阵阵晚风吹过,吹透她那已被汗水浸透的衣衫,一阵凉意向她袭来。她一时不知该到哪去寻找她要找的人了。
青龙镇七年制学校位于镇子西边,与公社机关所在地相隔不远。小小有好多次来到青龙镇供销社卖蘑菇,卖鸡蛋,卖款冬花,卖黄芩等,给家里买盐买布买针头钱脑什么的,她每次路过七年制学校,听见孩子们朗朗读书声,听到学校的钟声,听到学生的歌唱,夹杂着脚踏琴的伴奏声,有时还有一两声笛子的清音,她感到那是一个非常神秘而神圣的地方,她从来没有进去过,更没有奢望自己有一天会和它有什么样的联系。
这时,她首先就想到了孩子们读书的地方,老师们既然开会,那他们就一定是在那个让她神往的地方了。
于是,她迈着有点沉重的脚步,朝着那个圣地走去了,当她越来越走近学校的大门的时候,她的心里冒出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走到学校门口,迎面出来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两个年轻老师,樊老师和杨老师。晚上的讨论会结束了,他们到门外来散步。
小小上前去打问,不待她说话,暮色里,他们认出了眼前这个美丽漂亮的姑娘,樊老师道:“这不是进城去找徐小龙的姑娘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小的脸羞红了,不过他们在夜色里看不出来。她也认出他们了,上次,就是他们给她吃饼子吃馒头的。
“老师,开会,是这儿吧?”她小心的问道。
姓杨的老师凑近小小,也认出确是那天进城的姑娘,他马上放低声音说道:“姑娘,你又是来找徐小龙的吧,你知道不,就是因为你的事,徐小龙挨批评了,公社要处分他,让他好好反省。今被赵书记叫到公社去了,下午就没回来,估计现在还在公社写检查了。”
樊老师道:“哼,姑娘,别害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个擅自离会吗。你的事,小龙都告诉我们了,你可要拿定主意,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什么年代了,还兴旧社会那一套。”
“可是,爹又要把我嫁人了,我……”小小说着,话语凝噎,她的委屈真的是无处诉说。
“小龙他在公社那边,赵书记叫去的,姑娘,恐怕他管不了你这事,你的事,必须你自己做主呀!”杨老师说。
“是赵书记吗,赵书记我认识,我这就去找赵书记,赵书记能管的了。”说到赵书记,小小觉得心中又多了一线希望。
当小小扭头走向公社院方向的时候,两位老师又叮咛她道:“姑娘,可要拿定主意啊,小龙可是为你好!”
小小使劲地点头,她说:“我知道,你们要是见了他,就告他一声,就说我来找他了!”
二
天黑下来了。
赵书记的家里,两个孩子都已经睡了,赵书记的老婆坐在炕边挑牙。
听见有敲门声,赵夫人慢慢踱到门口,经常有人上门来找赵书记说事,她显得有点不耐烦。
赵太太打开门,门外黑影里,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借着屋里射出的灯光,她认出了小小。“啊呀,是小小呀!”她惊惊炸炸的叫道,“我还一时没能认出你来,快进门,快进门,炕上坐,炕上坐。”
小小胆怯地说:“我找赵书记,找徐老师。”
“啊,知道知道,快进屋,我给你倒口水,饿了吧,我给你烧水做饭去。”赵夫人殷勤地说着,并拉着小小的手,把小小引进屋里。“小小呀,你的婚姻不是解除了吗,还找老赵干什么?”
“我找徐老师来的,他们说赵书记把他叫走了。”小小被动地进了房门,她看着赵夫人的脸,低声说着。
听着小小的回答,赵夫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说:“小小,你说得那个徐老师,是不是那个白白的细细的年轻人,他不是已经回了你们龙山村了吗,你路上没碰见?要不就是回他家去了,他没有来我们家呀!”
“不是的,”小小固执地说,“我去学校那边问过了,他们说赵书记叫走了。”
“好吧,小小,你就在家里,哪也别去,我给你去问问老赵。”
“不用了,我自己去问吧,我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哪。”
小小转身要走的时候,赵夫人拉住她,“小小,看你说的,这么晚了,你上哪去找?还是我去问吧,你就在屋里坐着。天黑了,人家都睡觉了。”她说着,硬把小小按在炕边,“你坐着,哪也别去,我问问马上就回来。”赵夫人把小小按炕边,边说着边就跑出门去了。小小只好坐下来等她回来。
赵书记家与公社机关办公的地方,仅一墙之隔。赵书记老婆出了门,三脚两步就到了公社党委的办公室。果然,祁秘书和那个白细的年轻老师正在办公室里谈话,两人都一副严肃的面孔。赵书记在别一间小屋里,也是一脸严肃。
她敲了敲小屋的玻璃,又向里边招手。赵书记从屋里走出来,不耐烦道:“什么事?”
她拉他到黑暗处,低声道:“那女娃子又来了。”
“哪个女娃子?”
“还有哪个?我上次和你说什么来着,就是龙山进那个女娃呀。”
“哦,她来干什么?”
“能干什么,还不是来找那个年轻老师吗。我可告诉你,你可不能让他们见面。她现在就坐在咱们家里,我哄她说老师不在了,要是他们见了面,我那二弟肯定就没戏了。要是那样,我可和你没完没了。”
“唉,你要干什么?你可不能乱来啊!”
“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们见面,以后的事,你就别管了。”
“你让我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有什么考虑的,祁秘书不是已经跟她爹娘说好了吗,她爹娘已经同意,既然定了亲,那她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们家彩礼都准备好了,只等送帖子了。这回,我可是要着手管一管了,好好一个媳妇,我可不能让外人从我手里抢了去。”
“唉,这事,你看,别这么急嘛,我说,你还是等我回去商量吧!”赵书记说。
“没商量了,就这么定了,你不要把那年轻人放回去,过了这晚,事就成了一半了。”
那女人不管丈夫是否答应,便风风火火地掉头走了。
她没有回自己家,她直奔农机站去了。
农机站和公社院紧邻,出了公社院往东一二十米远,是个没有大门的大院子。院子正面十来间平房,是宿舍和库房。院里停放着几个破烂的农机具,还有一辆东方红拖拉机,就是赵书记经常坐着回城的那辆。
赵书记老婆急匆匆走进院子,她推开一间屋门闯了进去,昏暗的灯光下,这个脏乎乎的屋子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男人坐起来。这是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的男人,他坐起来的时候,很明显的不大带劲,原来他的右胳膊只有半截,下面是一段肉锥,藏在空荡荡的袖口里。“是你呀,姐,有什么事吗?”这个半截胳膊的男人打着哈欠说。
“有啊,当然有啊,是好事!”姐姐满面春风地笑着,她拉她二弟站起来,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朵旁,嘀咕起来,好像屋里还有别人什么人,他们又有什么机密大事,怕被人听见似的。嘀咕了好一阵之后,那女人吩咐道:“等一会,你到我屋里来,千万别让人看见,这回成不成,就看你的了!”那男的嘿嘿笑着:“姐,你放心,保准成!”
之后,女人便又急匆匆的回她自家屋里去了。她回来的时候,小小仍旧老老实实坐在炕沿边。看见女人起来,小小忙站立起来。
那婆娘笑吟吟道:“是呀,是呀,我刚才见过老赵了,老赵是找过姓徐的后生谈过话,可那是下午的事,那后生已经走了。”
小小听说老师不在公社,起身就走,说:“那我再去找他。”
这厢急坏了赵夫人,她拉住小小,又把小小按地炕边,说:“这么晚了,你到哪去找,人家都睡觉了,黑天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
看着外面黑咕隆冬的夜空,小小着实犹豫了。那婆娘谄笑着的脸上透着狡狯,说:“小小,既然来了,歇一宵,明天再找也不迟。老赵说了,要我好好招待你,这黑灯瞎火的,不要让你一个女孩子乱闯了,你看,都睡觉了,你到哪去找他。”说着,她拉起小小的手,热情地把小小往炕上推。小小尽管见老师心切,可是想一下,天晚了,自己到哪去,她这样想着,也就趁势坐到炕上去。
赵夫人笑着,亲热的有点过分,说:“小小饿了,我给你做饭去。”说着便到灶下烧开锅,煮了挂面,打一个鸡蛋,这是上等的待客饭食。做好了,赵夫人亲手端到小小面前。小小也真的有点饿了,她也没再客气,就将一碗煮面吃了下去。但是,尽管这碗挂面对她这个山里的孩子来说极其稀缺新鲜,她还是没有吃出味道。当赵夫人还要给她霌添时,她摇头说不了。赵夫人就收拾了碗筷,和她不着边际的说着闲话,看得出,赵夫人很快乐。可是小小却是愁云满面,她一边应付着赵夫人的盘问,一边等着赵书记回来,她想要确切的问一声赵书记,徐小龙究竟怎么了?写检查是件很了不起很严重的事吗?她还想求赵书记不要处分老师。可是等到夜深了,还不见赵书记的人影,小小有点困了,眼皮沉重的真往下搭拉。在家的时候,她老早就睡了,娘总说她是个懒睡虫。
赵夫人见小小瞌睡了,她一副欢喜的样子殷勤道:“小小,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说吧,老赵怕是又要晚回了,他们总是很忙的。”
小小只能客随主便点头应承,赵书记老婆就把小小引到靠东边的又一间房子里,不是她上次住过的那间。赵书记老婆开了门,引着小小进屋,点了灯,屋子里很干净,一盘小炕,上放一卷被褥。那婆娘说:“小小呀,这是老赵休息的地方,你就在这住一晚吧,我家里孩子们挨挤着睡不好。”小小随着主人安排,自然不好说什么。书记老婆又出去,很快又抱来一卷被褥,就上炕把原先那个铺盖卷住旁边推了推,把刚抱回来的放在正中间,顺便铺展开来,说:“这是我的被褥,你也不别嫌好道赖了,将就这一夜,明天等你的喜事,你就好好歇着吧!”之后,她笑眯眯看着小小,弄的小小有点不好意思。赵书记老婆有点神秘似的和小小道别,说:“睡吧,不早了!”然出了门把手将门栓好,便离去了。
小小早已困乏,她抛开满腹心事,把衣服脱光了,钻进被褥里。这副被褥还是全新的,小小似乎有些不大适应,但她很快就睡着了。
其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公社党委办公室里,公社党委赵书记正襟危坐,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严肃的看着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的徐小龙。稍远处的又一张桌子边,坐着发困的祁秘书。他们谈话已经有两个多钟头了,他们要年轻老师认识和承认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年轻老师总是回避问题的实质,祁秘书多次提醒老师,要他往深处检讨,可老师总是说,擅自离会不遵守纪律,请求严肃处分。祁秘书深沉地说:“不单是个不遵守纪律问题吧。”老师说:“那还有什么问题,请领导指示!”高深的祁秘书又不肯具体指示。老师显得有些焦燥,就是不愿意(其实是不知道)再做深层检讨,这个迷途羔羊不肯回头,赵书记亲自出马开导他,赵书记笑着对老师说:“你想吧,问题哪有那么简单!”老师说:“怎么个不简单法,你们倒是告诉我呀。”赵书记说:“是要你自己说出来,才能算是触及灵魂的新认识。”老师摊着两手说:“我真的是说不出来了,你们总不至于要把我拉出去枪毙吧!”赵书记说:“你看看,态度不对头嘛!”年轻老师就诚恳道:“再往深处,再往深处那就是不尊重领导,严格地说是不尊重赵书记您。可是我那天……”赵书记摆手笑道:“别说那天了,尊重不尊重我本人,那倒是无所谓,就怕是不尊重党,不尊重党的领导。”老师无话可说,干坐着。桌上有一本新到的《红旗》杂志,顺手翻开,里边是一篇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文章,就有心无心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直到夜深人静,看看天色已晚,赵书记也已发困,便对年轻老师道:“今天就这样吧,回去好好反省,重写一份检查过来。不要以为大话就能过关,要认识到你这种行为的严重性。”他们把老师放行,赵书记跟祁秘书两人打着哈欠,也分手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三
小小是很累了,她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晚的月亮格外明,惨淡的月色照在地上,就像死人的脸。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小小被一种簌簌的声音给惊醒了。混沌中她觉得有人从门外进来了,正在睡在她的身边,她睁开眼睛,骇怕攫住了她。一个男人光着身子,一张可怖的脸就在她的脸的上方,那脸的两眼里放射着贪婪的邪光看着她。她一下子清醒了,害怕使她将要窒息。很快地,那人掀翻被子,就压到她的身上来。
她惊骇的发晕了,她想喊:“救命!”但是,一只又粗糙又宽大的手捂在她的嘴上,使她气都喘不过来。
小小的脑子里就像遭了雷击一样轰然膨胀。她想将身子向墙根缩去,可是那人太有劲了,她动弹不了。更让她心惊的是,那人只有一只胳膊,那另一只是只有半截的肉锥的断臂,就是那半截肉锥顶在她的脖子上,娇小的小小几乎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
这突来的攻击已把小小吓得半昏迷了,但是,小小没有丝毫放弃她的反抗,她机械地,本能的反抗着,她咬,她踢,她哭,她喊,但这一切都是那么微弱,那么无助。那人的涎水流在她的脖子上脸上,她拼力反抗着,直到她完全没有气力,直到她完全麻木失去知觉。
就在小小遭受强暴的时候,搏斗声传到隔壁。赵书记推开身边的婆娘,气急道:“你,干得好事,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做啥事,你还让我当这书记不当了?”他老婆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娇滴滴道:“看把你吓的,这事有我,不用你操心。二弟就全靠这一招了。女人的事,我比你懂,谁破了她的身,谁就是她的人,就爱见谁,吃了这一回甜头,怕是大棍也撵不走了。我们可不是龙口村那个傻楞,到口的鸭子又让它飞走。呵,这下好了,你只管放心,不怕她不愿意嫁人。”
赵书记说:“女人家,真是没办法!明天早早叫我,不要等天明,县里有个会,我要早点进城!”
那婆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这就对了,来吧,别眼馋人家,我在这给你摆着呢,我也是黄花闺女来,还不是给了你。来吧,完事了,你也睡去,别管人家的闲事了!”
赵书记背过身子,哼了一声道:“这事做的,你还有这心思?”
小小再次醒来,屋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的身下湿湿的一大片,全身都在疼痛,两腿间疼痛,胳膊、腿和脖子处也疼痛。她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看着窗外那半轮惨淡的弯月。
好容易等到天明,小小懒懒的爬起来。她看见被褥上一片一片黑红色的血迹,她冷冷地看了一眼,一脚将那一堆肮脏的东西踹到墙根,开了门走到院子里来。
赵书记老婆笑嘻嘻的早在门口迎接,“小小,起来了?快来洗脸,热水烧好了。”
小小一句话不说,径自朝大门走去。那婆娘有点着急,追了出来,“小小,快回家,洗脸吃饭呀,你要到哪去?”她看见小小那副呆板无神的面孔,不禁有点慌乱,“小小呀,你可别乱来呀,我们老赵可是为你操尽心的呀,为人可要讲点良心的呀!”
小小似乎无视她有存在,只时僵硬地呆板地向着大门口走去了。那女人楞了一会,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忙忙的喊道:“小小你别走,等等,我给你拿件个东西。”她说着匆匆回屋,抱了一堆东西出来往小小怀里塞,这是一包红糖,两盒饼干,两瓶罐头。她又返回屋里,顺手拿了一件自己穿过的粉红衫子,把那堆东西包起来,强塞进小小怀里,很尴尬地看着小小一步一步出了大门。
小小机械地抱着那堆东西,出了大门。她走到门外的公厕里,一咕咚将那堆东西很鄙视地扔进茅坑里,之后,踏着晨曦步履蹒跚地上了青龙山回龙山村去。
当她快要回到龙山村的时候,她站住了。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年轻老师时的情景,那时,她和弟弟就在这个地方挖冬花,年轻老师就停在她现在站着的地方,向她问路,而且就是在这里,他俯下身喝她指给他的清泉水。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变得那样陌生,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一切,她不禁放声大哭,她用双手埋住自己的眼睛,任由眼泪从手指间流出来。山梁上又有人唱着伤心的山歌:
青天呀蓝天呀蓝格英英的天,
老天爷爷杀人呀无深浅。
九十里山路呀九十道道弯,
见不上哥哥呀我好心酸。
一阵阵那个忽雷雨一阵阵风,
从今而后哥哥哟我不是你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累了,就蹲在那个清泉边上,将自己的脸洗净。这里的野外没有任何人,只有高天上热辣辣的太阳慈祥地看着她。
四
小小不辞而别,小小娘跟小小爹一夜心神不安,唉声叹气,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沈全富忧心忡忡,骂道:“这败家的货,又发什么四六疯,不如跑出去叫狼吃了,倒也省心。”小小则拍着大腿干嚎:“真是女大不由娘了,真是女大不由娘了!”牛牛则躲在墙根里大气不敢出。
吃过早饭,沈全富坐在炕边抽着烟管,烟灰弄了一摊一摊,他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找人去找女儿,小小娘则又一次上气不接下气的爬在炕上热喘。
不知什么时候,牛牛站在地上,说道:“爹,娘,我姐回来了!”
沈全富抬头看看自己的儿子,牛牛说:“真的,真的是我姐回来了。”
小小娘听见说小小回来的,气也顾不上喘了,忙从炕上爬起来:“小回来了?在哪?快,快让我看看!”
沈全富把烟管磕灭了,站起来,问儿子道:“真的?你姐?在哪?”
话音还没落,门被推开了,小小蹒跚走进门来。
小小娘正从炕上下到地下来,见了女儿,好像被人抢走了又逃回来似的,她一把抱住女儿,扳起女儿的脸仔细端详。小小脸色铁青,两眼无光地看着母亲。
小小娘抱着女儿,女儿浑身瑟缩着,她问女儿:“小,怎么了?你到哪去了?你这是怎么了?”小小只是摇头,眼泪从腮边无声的流下来。沈全富只是呆呆地站在母女两跟前,再也不敢说什么,头天的火气荡然无存。
小小娘拍打着小小的后背,安慰女儿道:“小,别这样,别哭!”可是说着,她也哭起来。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哭了一场。沈全富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又拿了烟管蹲在门外台阶上抽烟。
小小缓过一口气来,她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着母亲,说:“娘,你们不是要把小小嫁人吗,我回来了,你们就给我找个人家,把我嫁了吧,我嫁了,就会好好过日子,不会再跑了。”母亲听了小小这话,竟然楞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儿。门外的沈全富,正在为女儿的出走发愁,听见女儿说要嫁人,好像犯人接到赦书一样,一下子站起来,抢回门里,问道:“小女才是说什么来?”小小平静的说:“我说我要嫁人,你快点给我找个人家,我想要出嫁了。”
沈全富把烟管在鞋底上磕了磕,说:“这可是你说的。”
小小说:“是我说的,说话就算数。”
小小爹长出一口气道:“人家来人早就说好了,我们也就等你一句话,也没强你,你却又跑了,这不,你回来了,才是正经,可不好!那我就给你说了,明天给人家回个话,就这么定了,人家国家干部,说好了,就要娶你,你可不能反悔。”
小小说:“我不反悔!”
爹又说:“小女啊,不是爹不要你,是你不小了,该走这步路了,你要是找个好人家,嫁了,爹妈这辈子就放心了。你过门后,可要好好过日子,别再丢人现眼了,看看你先前做下的事,让我们没脸见村邻壁舍。爹还要问你,是不是真的愿意,你说一句话。”
小小说:“愿意,强如死!”
“那么,爹就去找人商议话,让人家下帖送礼来!”
小小说:“管不着,你们好歹把我嫁出去!”
五
公社赵书记在城里待了三天,三天后的下午,他又回到青龙镇。家里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他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老婆一见他回来,就眉飞色舞,告诉他道:“我说什么来着,那女娃同意了,她爹昨日下午捎话来,要我们下帖送礼商议日子。”赵书记“啊啊”了两声。那婆娘道:“你也别打哈哈,这成亲的事还得你操办,我二弟的事,就是你的事。”
赵书记说:“好好,我办我办,你们这些女人,我算是服了。”
赵夫人又道:“我可告诉你,你也不能大意,你可要看好你那个年轻教书的,别让他搅了别人好事,煮熟的鸭子再给飞了,是你这个当书记的没脸。”
赵书记又轻松的坐回到他的办公室,青龙镇中心校王校长前来向在赵书记汇报这两天学习讨论中央文件的进展和深度,也提到了徐小龙如接受大会批评的情况。
赵书记歪头问道:“那小子还是那么犟?”
王校长道:“他认识错误的态度还是比较好,又写了一份检查,我这就给你送来了,比前两次深刻多了。”王校长说着就把手中拿着的徐小龙重新写好的书面检查递给赵书记看。
赵书记接过那份十几页的检查书,草草看了几眼,便“啪”的一声甩在桌子上,嘴里“哼”了一声道:“什么认识深刻,这纯粹是大帽子底下开小差嘛,呢娃根本就不打算深刻认识问题。雷声大雨点小,想泥鳅滑上走,什么不尊重党的领导,什么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不沾边嘛。他娃说到底,是作风问题嘛,是乱搞男女关系,道德败坏问题嘛,是破坏党和贫下中农的鱼水关系问题嘛!”
王校长说:“是是是,那我拿回去让他重写吧!”
“不是重写不重写的问题,是如何处理他的问题,我已经向县教革组,县政工组汇报过了,他们也认为问题严重。一个小小当老师的,居然在村里搞起人家女孩子,这是什么样的形象?那姓徐的娃子,还是不肯承认错误,接受改造,说明无产阶级要占领文化阵地,是何等地艰难呀。县里很重视这件事,指示我们一定要制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发生了要坚决打击。为了整顿教师队伍,教育他本人,我们党委已经决定给他一个开除留用的处分,并建议把他调离龙山村。关于这件事,我也要向县委书记汇报了,县委也很高度重视,要我们严肃处理,绝不能再出乱子了。”
王校长连连点头,却也面带难色:“赵书记,你看,处分可以,我完全同意,可是调走他,又该调谁去,那个地方,你知道的,又偏又远,又是学年末……”
“干脆把那个学校撤掉算了,”赵书记说,“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具备办学的条件嘛,等以后有了条件再上马吧!”赵书记挥挥手,根本不容王校长插嘴,“开办之初,就有人说那学校是回潮复旧的产物,现在撤掉,省得麻烦。”
王校长想要争辩,赵书记笑道:“老王,别说了,现在是啥时候,你比我清楚,中央也要整顿教育,教育上糟得不成样子了,不要自己往自己头上扣帽子了。城里才刚开完会,你是知道的,逮捕法办的,开除的,还少吗,我们可不能让咱们地方上再出点事了。像这位徐老师,一意孤行,弄不好咱们也跟着受害。就这么定了,我们党委也要讨论一下。走吧,晚上到家里喝酒,我从城里带回来一瓶老白汾,瓷装的。那姓徐的娃子就是犟,早晚要吃大亏。”
六
小小出嫁的准备工作又在紧张地进行了。
婚事几经商议,定下来了,接着就是成亲过门。男方送来彩礼,比头一回要好的多。花花绿绿的摆了半炕,让邻居们看着眼馋。除了原先媒人说好的彩礼之外,男方又多给了五十元钱,另加一袋软米,男方要求婚事办得体面一些,所以,小小家这几天就忙着裁新衣压糕面,蒸馒头做粉条,泡豆子生豆芽,邻居的女人们都来帮忙。唯有小小无事人一样,根本不过问有关成亲办喜宴的事,似乎家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小小变得沉默寡言,做父母的看在眼里,却没大在意,以为这只是女人从少女向小媳妇蜕变的必然过场。他们也不敢要求小小帮他们做什么,总归要出嫁了,由她自在几天是应该的。小小成天就坐在家里,对家里为她操办的大事不闻不问,有时,独自一个外出,到村头的小河边,到那长着三株大杨树的地方,呆呆地站上好一会,黯然神伤。或者到小学校门前小坐一会,然后围着围墙转上一圈,无奈占满了她的心房。
与此同时,青龙镇公社学区的教师集训会也接近尾声。
闭会这天,公社党委七个成员中有五个都前来参加会议,公社赵书记也来参加会议。会议在青龙镇七年制学校的一间大教室里举行,全学区三十来个老师无一缺席,学区校长王承仲主持会议,公社赵书记赵国栋做重要讲话。
赵书记讲话从来不拿手稿,他坐在讲台上,严肃地看着每一位参会的老师,赵书记嗓音宏亮,他从国际形势一直讲到国内形势,讲到全国全省全县乃至全公社,讲到激昂之处,就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双手叉腰,就如伟大领袖在延安整风会上的姿势差不多。“同志们,形势是严峻的,任务是艰巨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正在向我们发动疯狂进攻,坚持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路线还是走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是摆在我们每个革命同志面前的重要问题,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做出抉择。”赵书记这样讲。
赵书记最后宣布对龙山村教师徐小龙“事件”的处理意见。赵书记宣布:“鉴于徐小龙同志的生活作风问题,以及在我们公社造成的不良影响,已经危及到党和贫下中农的鱼水关系等的问题,经公社党委一致讨论通过,决定对徐小龙同志予以开除留用的处分。”
赵书记话音未落,教室里的老师们发出惊叹之声。
徐小龙听到这个处分决定,有点发懵,他没有料到自己的事竟会成这样,他知道不顾赵书记脸面私自离会,相当严重,却不知还有什么更深的原因使他一次次不能过关。他不承认作风败坏,不承认乱搞男女关系,在这个政治冲击力相对较弱的穷乡僻壤里,作风败坏,道德不良,比反革命罪名更让人不耻。他知道处分是免不了的,可是没想到会开除留用。不过总算是留用了,留用只是个名誉,工作照常,工资照发,还算手下留情。
赵书记接着宣布:“经公社党委一致讨论通过决定,撤销龙山村小学校办学点资格,往后,龙山村不再派出任课老师,直至龙山村具备办学条件为止。”
这下,徐小龙觉得头要膨胀了,他一下子热血贲张,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几乎是带着哭声喊道:“为什么?”他一连串疑问,他的目光直射台上的赵书记,声音里却充满绝望的呻吟:“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书记微笑着对着台下说:“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大家还看得不清楚吗?难道我们还有必要再做出合适的解释吗?”
徐小龙喊道:“我不明白,即使我犯下滔天罪行,可是龙山村小学校有什么错,非要砍掉它。小学校撤掉了,龙山村的孩子们怎么办,让他们到哪儿去上学?”
“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赵书记严肃地说,“公社党委做了认真的分析,龙山村学校从开始设点就是一个严重失误,那里根本不具备办学条件,结果是成为回潮复旧的产物。现在的问题,不是读书识字学文化的问题,而是如何把受教育者引到无产阶级正确轨道上的问题。红旗杂志社论说的好,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这块纯洁的土地上,我们是宁要无产阶级的草,也不要资产阶级的苗。同志们,我们是应该好好清醒的时候了。”
徐小龙站立起来,他身子有点发抖,沙哑着声音道:“赵书记,我请求你们了,是我错了,你们怎么处分我都行,但是请你们不要撒掉龙山村小学校,我求你们了,村里的孩子们还等着我回去教他们唱歌识字呢,赵书记,高抬贵手吧,求你们了!”
赵书记停住讲话,歪着脑袋看着那位有点可怜模样的小学老师,不禁微微笑道:“是吗?那我们就开除你,你愿意吗?不过,就算开除了你,龙山村小学还是要撤掉,这是原则问题,不是你我说了算的问题。”
徐小龙绝望地喊道:“这是什么逻辑呀,你们这是强盗逻辑!”这位年轻老师只凭意气,不顾后果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听到这句话,赵书记站立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这样公开场合有这样强硬的顶撞。
“你们就是强盗逻辑,”徐小龙说,“说什么全在你们口里,你们的一句话就是圣旨,这叫什么世道。”他又是一句不知轻重的话。
“好啊,你说这叫什么世道?”赵书记威严地说,“你敢怀疑我们党的领导?你敢怀疑我们社会主义?这是党委的决定,你能说共产党的领导是强盗?”
“什么共产党,你们连国民党都不如!”徐小龙喊道。
听到这句话,全场的人都震惊了。
赵书记喊道:“你再说一遍!”
“你们就是国民党!”徐老师倔强地说。
立即过来几个老师,他们把徐小龙拉起来,拉到院子里,怕他再说更加出格的话。但是,他犟的像条牛,嘴里仍旧喊着:“我要说,我就要说。国民党也没这么胡搞的。”立即有个老师捂住他的嘴。
教室里,赵书记坐在桌子上了,他似乎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决策,他对祁秘书也是对全体老师说:“把他刚才的言论记下来,你们都听见了。”他闭起眼睛,不屑再多说。
会开到这里,已经不能再进行下去了,王校长已经不知该如何办了,还是公社祁秘书走到讲台前宣布说:“大家都看到听到了,纯粹的现行反革命言论嘛,这件事,公社党委要认真讨论处理。同志们,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我们青龙公社教育界也不是死水一池呀,今天的会就到这儿了,先散会吧!”
于是,青龙公社老师集训会就在这一片惊骇不安中匆匆结束了。
会后,有许多老师没有走散,聚在一起发议论。
年轻老师打抱不平,发牢骚道:“一个女孩子来找过一个山村的老师,就说是生活作风问题,就是破坏党和群众关系,这是什么逻辑。”
一些老师说:“你们不要乱说,看看当前形势,想想教育界的反击翻案风,反击回潮复旧,这事正在风头上,你们还是说话小心点,好在开除只是个虚名,留用了还算手下留情,勉强接受现实吧。”
也有老师埋怨徐老师:“小徐这孩子怎么说话没分寸,怎么能这样说话,纯粹的现行言论嘛,这下有他好果子吃了。”
只有徐老师心底还在呻吟:“我接受任何处分,但请你们不要撤掉龙山村小学,不要让我离开龙山村。”但是,没有人愿意和他对话,再没有人听他的申诉。他静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直到天黑下来。
第二天,公社党委又叫徐老师去谈话。祁秘书和赵书记严肃地告诉他,他的问题的性质正在发生变化,要他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徐老师道:“我对我的言论负责,也全部接受党委对我的处理意见,接受任何对我的处分,但是,我也请求党委重新考虑撤销龙山村小学的决定。”赵书记说:“撤销龙山村小学是党委的决定,不会改变。”徐老师说:“我要写份报告,向教革委和县委申诉。”赵书记冷笑道:“我们还给你改过的机会,走哪条路,请你自便!至于向上反映,那是你的自由。”
赵书记老婆悄悄对祁秘书说:“明天给我二弟办喜事,我和老赵下午就回我娘家。你也看到了,姓徐的那个年轻教员,我还是怕他还要勾逗我们二弟媳妇呢。”
祁秘书道:“都要成亲办喜事了,他能翻了天?”
赵夫人道:“可不能这么说,女孩子心软,招架不住有人勾逗。这倒也罢了,只是怕搅乱这场喜事,又闹个笑话出来。”
“那你说咋办?”
“也不难,”赵夫人道,“小祁呀,二弟的婚事是你促成的,你就促到底吧,这两天,你想个办法,不要让那小子再回龙山村添乱,过了这两天喜事办完就好了。”
祁秘书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把他叫到公社来写检查反省错误,不叫他乱跑就行。”
“那好,就这样说好了。”
“放心,他小子敢捣乱,看我怎么收拾他。”
七
这天中午,徐小龙回到中心校,樊老师和杨老师还没有走。他们对徐老师的事很关切。杨老师问他道:“有没有再对你施加压力?”
徐小龙摇头说:“他们就要撤掉龙山小学,要我对我的言行负责。”
杨老师道:“总算是留用了,看来事情还有回旋余地。”
徐小龙摇头:“没有了,他们说不会改变,我要写一个报告,向上反映。”
“现在这形势,你可要好好想想。”
“没想的,大不了回家种田。”
吃饭的时候,樊老师悄悄问徐小龙:“你说实话,那天晚上,你把那女孩弄哪去了?”
徐小龙大异:“你说什么?哪的女孩?”
樊老师道:“还是龙山村那个女孩,进城找你的那个,她又来找你了,说他爹又要让她嫁人,我们说你被赵书记叫走了,难道她没去找你?”
徐小龙摇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来找我,她肯定又有什么事了。”
樊老师道:“你真的没有见那女孩子?她不是来找你吗?”
“没有呀!”徐小龙说。
“这就奇了怪了,那天,我和小杨碰见的,她说是找你。天那么黑了,她能到哪去?”
小杨也说;“是呀,看见那姑娘很着急的要找你,我们说你在公社,她就急急的去了,我们以为找到你了。你那天回来的很晚,我们都没好意思问你。难道她连夜回龙山村了?”
徐小龙道:“绝不可能,小小遇到大事了,不行,我还得回龙山村。”
杨老师道:“我说你还是别去惹事了,那是个是非之地。”
徐小龙说:“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回去。”
樊老师道:“爱情真是伟大,可以奋不顾身。”
徐小龙苦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个独立的人,我们有责任帮助她摆脱愚昧。我觉得,为了她,我可以牺牲一切。”
两个老师点头。
下午,徐小龙装束停当,离了中心校,准备步行回龙山村。
出了校门,迎面走来公社祁秘书,将他拦住。
“小徐老师,你这是要到哪去?”
“回学校,怎么了?”徐老师对这个姓祁的公社秘书没有一点好气。
“这都放假了,你回去做什么?再说,那个学校已经撤掉了。”
“呵,不是还没撤掉吗,毕竟是我待过的地方,而且,我还有许多东西留在学校,还有我的学生。”
“你不能走。”祁秘书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你还得跟我去公社,你还得深刻认识你的问题,公社党委还要和你进行谈话。”
徐小龙有点讨厌这个公社党委秘书,他轻蔑的对祁秘书道:“改日吧,今天我得回龙山村。”
“你不能走,真的不能走。”
“我也不会飞,也跑不掉,谈话有的是日子。”
“今天就不让你走,非得回公社,这是党委命令。”
“党委?你是党委?”
“我是党务秘书,我有这个权力。”
“好吧,拿来!”
“拿什么?”
“命令呀,你不是说党委命令吗,把那个命令拿来。”
“呵,我不跟你拌嘴,我传达党委意见,要你好好检讨。”
“你们不是要拘留我吧?”
“不是,还没到这个程度,不过,道路由你选择,你要走那条路,我们也没办法。”
“那我一定要走呢?我也不是党员,不一定非得要听你那个党委的命令。”
“我们不能让你走!”
“脚在我腿下,这可就由不了你们。”徐老师说着,就朝前迈步。祁秘书上前阻拦道:“你不能走,你得跟我回公社!”徐小龙一把将他推去,祁秘书没有小心,一个马爬朝后仰翻跌在地上,他灰土灰脸爬起来,试图抓住徐老师,一边高声喊道:“快来人呀,救命呀,徐小龙行凶打人了!”但是,这阵根本没有人到来。徐小龙也没理睬他,自顾自大踏步朝向青龙山上山的黄土山道奔去了。
八
徐小龙再次回到龙山村。
小学校大门上挂着锁,学校的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斜阳照在西边的墙上,有一片墙皮已经剥落,墙头上自生自长冒出好多株不知名的蒿草,在微风里摇摇晃晃,有一只母鸡咯咯的叫着从墙上飞落到地上来,更显得这里格外的冷清。
徐老师开了门,他先去村头小溪提一桶水回来,擦一把脸,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想想他不久就会永远的离开这里,不禁黯然。他将会留恋这里的一切,他的小书桌,小土炕,这里的一草一木。但是,他没有力量抗争,在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面前,他是那么无奈那么渺小,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感到十分疲乏,他躺在小土炕上,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有个什么东西在左右着某些事情的发展,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他不知道自己的抗争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但是,不管什么结果,他还是要抗争。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许多。
他听见门外有声音,他走出门去,两个学生正在门外探头探脑,一个叫金娃,一个是赵三家的毛毛。两个孩子害羞地看着他,一个胆怯地问他:“老师,咱们又要开学了是吧?”
老师摇摇头。
“就你们两个?”老师问他们。
“还有,在大门口。”金娃说。
老师来到大门外,果然一大群孩子都围在大门口,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老师眼睛有点发酸,不知该如何告诉这些孩子。
“长大了,你们要好好念书。只有念会书了,才能摆脱愚昧和贫困,你们一定要走出这座大山,到外边去,外边的世界大的多呢。”老师既像的对孩子们的嘱咐,又像是自言自语,孩子们都似懂非懂的看着他。
“同学们,老师再没有别的办法让你们走出这贫穷落后的大山,我们还要过几天才能开学,也许……”老师说着,言语凝咽,眼里噙满泪水。
孩子们也许没有完全听懂老师的话,但有几个还是低下头去了,不敢再看老师伤悲的面容。
有个小女孩走到他身边,抬头问他道:“老师,你怎么哭了?”
他中蹲下身子,抚摸着女孩的头,对着女孩笑笑道:“没有,老师没有哭,老师是不会哭的,这是看见你们高兴的。”
老师又四处打量一遍,没见到牛牛。
“牛牛怎么没有来?”老师问孩子们。
“他家来客人了,来了好多呢,他家要办喜事了?”有个小孩回答道。
“喜事?什么喜事?”
“是牛牛姐姐,牛牛姐姐要嫁人了。”
“嫁人?不是吧?怎么又嫁人?”
“是牛牛姐姐,”那个叫金娃的孩子肯定道,“她跑过两回了,她爹娘愁的不行,请来马神婆子唱大仙,一整天了。”
老师听了,呆呆地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黑下来了,孩子们走散了,老师站在学校门口,望着满天繁星,小小唱过的歌声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
抬头看见满天星,低头想起心上的人,
满天的星星忽眨眼,心上的人不在跟前。
穿上嫁衣想起了你,肚里咽不下半颗米。
说好了你等我来我也等,千等万等是人家的人。
泪蛋蛋洒在天河里,左等右等见不上你。
他似乎也看到了穿着嫁衣的小小,正在无望地看着满天的忽闪着眼睛的星星。啊,那不是两颗眨眼的星星,那是两颗带泪的眼睛。也许这时,小小正坐在梳妆镜前,人们正在替她梳妆!他的心就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似的一阵疼痛。他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月亮还是慢腾腾的不肯从东山上爬上来,徐老师回到他的小屋,坐地炕边,他没有点灯,静静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这些天来,他所受的熬煎,比起刚才听到的消息,竟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为了小小,他肯为她做更大的付出,他为她忧虑过,争斗过,他做检讨写检查他被人呵斥叫来叫去接受处分,这一切,他都能忍受。这次,龙山村小学校就要被撤掉了,他还要继续抗争。他回龙山村的目的,就是要告诉她,让她鼓起生活勇气,走出落后愚昧的生活圈子,如果她愿意,他会和她一起抗争……,他相信,她肯定会来找他,他等着她的到来,可是,现在,他等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他忽地站起来,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去找她,小小肯定是遇到什么更大的麻烦了。听小樊小杨他们讲,那天晚上小小去公社找过他,可是为什么他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而这之后,小小为什么突然消失一点音讯都没留下,小樊小杨他们又不像是开玩笑,难道小小到公社找我,这一切都是幻觉?
不行,得马上去找她!
他再也顾不得多想,拔腿就朝小小家里跑去。
小小家的火炕上,坐满了随礼的亲戚客人,正在火热热地聊天,门响处,小学校的老师走进门来,是个挺标致的还带有一点孩子气的年轻人。小小的母亲还在地上忙,看见老师进来,忙招呼让坐。沈全富蹲在地上抽烟,也站起身来,疑惑地看了老师一眼。有亲戚不认得老师,相互问询,有人用眼色耳语打手势弄清了来人是谁之后,都忙忙的让坐,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他。徐老师有点不大自在,他和众人打过招呼之后,半条腿靠在炕沿上。他对小小爹和妈说:“大叔大婶,我是来看看牛牛,也来看看小小,听说你们又要把她嫁人,这是真的吗?”
沈全富看见这个年轻人,骨子里流露着一股正气,他想起了上次老师说过要告他和他打官司的话,不免发怵,说:“好老师哩,这回,可不是我逼他,是她自己要嫁的,不信,你自己去问她。女儿大了,哪敢强迫她,又跑又藏寻死觅活的,我还敢吗?让她自己说,是呀不是,小女,小女,这妮子又哪去了,老师来了,又跑哪了?”
小小母亲说:“老师快炕上坐吧,我们小从前几天就精神不好,昨天失身睡了一整天,不吃不喝,请来马大仙,说是中了魔了,你瞧瞧,客人来了,她倒病昏昏的。才说头昏,想出去外面走走,怕是又去了哪个婶子大娘家了。牛牛这鬼头不在!啊,老师,喝口红茶水,难为你来看她,她一个野丫头,让你操心了。”
老师神情黯然,说:“我就要走了,孩子们还要念书,大婶大叔,你们千万要让牛牛念书,只有念会书,才有出路。大妈,听我一句话吧,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家里的人们没有完全听懂老师说的就要走是什么意思,但话的意思是明白的,都不住点头,说:“是啊,让老师费心了。”
老师道:“大叔呀,我还是要劝说你们,小小是你们的女儿呀,你们为什么就不为她的将来想想,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她嫁人,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呀,小小还小,她还应该上学还没到结婚年龄……”老师说着,竟有点凝噎说不下去了。
沈全富看见老师真诚的痛苦的表情,也似乎被感动了,显得侷促不安。小小妈道:“还说啥了,还不是为她一辈子想,都十六了,不小了。”
小小爹苦笑说:“再说,她愿意哩……你看看,我这家……,还有啥能耐,她跟着我活受罪哩,早点让她逃个活身吧……,再说哩,找一个像样的人家也不是容易,哪像你们念书人……”他说着,腮边滚落下一滴泪来。
小小母亲说:“看看我,不死不活的,也不知拖累孩子们到几时。我们也是无奈,她毕竟是过了门的女人,哪能老待在娘家,年也过不了……”
家里的众客人立即附和:“是呀,活着艰难哩,咱们庄户人家,生在这黄土圪梁上,哪个不是这样活法!再说哩,过了这山就没那好景了,婚配这事,也是命相。”
徐老师无言以对,只想哭。
沈全富站起来,说:“老师,上次,你给牛牛的钱,我还留着,不是小数,没敢用,都是牛牛这没脑子的……”
徐老师说:“大叔,是我给的,你就留着,大婶也要买药,用得着。我好歹也算是教过牛牛几天,算是他的老师,就算是我给他的纪念吧。”
沈全富不敢再说什么。
“大叔,听我一句话吧,别……”说着,徐老师说不下去了,他没有力量再说下去了,眼前的事实已经是铁定了,再说有什么用。眼眶里转着泪花,就要流出来了,老师强忍着,“大叔,咱们村的小学校,可能要撤掉了,你一定要让牛牛好好念书,先到外村去念些时日,村里的学校还会办起来的。”老师最后这句话说得特别的无力,这是他也不相信的梦想,说完这句话,老师反身推开屋门走了出去。沈全富追了出来,说:“我们山里人,不懂规矩,直来直去,你别往心里记。小女,小女,这死闺女,跑哪了?牛牛,牛牛,都死掉了,不送送老师!”
九
徐小龙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学校,一路上,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狠不能撕下几根来。
残缺的月牙从东山上露出头来了,徐小龙回到那个熟悉的小庙改做的小学校的院子,忽然,他看见小屋的门前站着一个人,月光下,一个娇小的身影,是那么熟悉,那么渴望已久那么让他心魂颤动。
“小小!”老师热血涌动,惊喜地喊道。
那个呆立在门前的身影听到喊声,就像打颤似地悸动了一下。
老师向她走来,那个娇小的身躯再也抑制不住,只喊了声“老师……”便泣不成声,猛地扑在老师怀里,孩子似地哭起来。
老师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拥抱将时间凝固了,将夜空凝固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一动不动,小小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的身体瑟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他吻着她的头发,吻在她的耳际上。看着这个泪人一般无助的娇小的身体,他的眼泪也流在她的头发上,流到她的脖子上。
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不见面了,经历过几次磨难的小小似乎忽然间长大了,她的脸庞比先前清瘦挂满风霜更具风情。小小的情绪渐渐的平稳了,一双哀怨的泪眼闪着温柔的光深情的看着老师。
“小小,”老师在她的耳边低声叫着,“你怎么啦?”
小小摇摇头,泪水像断续的珠子,哽咽着说不出来。他再次将她搂紧,让她心中的怨忿和委屈随着泪水心情流泻,凉凉的晚风吹来,夹着山里的泥土芳香吹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小小现在就在他的怀抱里了,他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再被什么东西抢走。他的血液沸腾了,在血管里燃烧着,他浑身发烧就像着了火,他的心在战栗,他感觉到,他原来是多么深沉地爱着她。
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一会之后,他说:“小小,别这样,别哭了,我们回屋!”于是,他抱着她,开了房门,把她放在小屋的炕上,他替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点了灯,面对面地坐在她的跟前,小小又一次平静下来了。
“小小,你家,怎么回事?”老师问道,“那是真的?”
小小没有直接回答,她把身子向前,展开双臂抱住老师的腰,仰起着来望着老师:“你告诉我,你挨批评了吗?他们让你检查了?他们处分你了?是因为我,是吗?”
徐老师道:“小小别问这,你告诉我,那是真的蚂?嫁人,真是你愿意的吗?”
“不,你也别问这。她又抬起头,哀求似地说道:“老师,小龙,你搂着我,让我好好看看你,你也好好看看我,等了好久好久了,我等得好苦好累好焦心,今天总算是等到了。你不要问了,看着我,搂紧我,小龙,我是多么高兴,多么快活呀,现在我就去死,也无怨了!别,别说话,小龙,让我亲亲你,亲亲你……”
小小好像已经把气力用尽了,她很吃力地抬起头,把嘴在放在他的脸上,尽情地吻着吻着,好长好长时间,之后,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似的,很安静的闭上眼睛。
他怕惊动了她,只把嘴唇放在她的头上,并用手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发,看着她的小巧的鼻孔一噏一噏的呼动,生怕她从美梦中惊醒。
静静的夜,一切都静止不动了,只听见两颗年轻的心脏在幸福地跳动着。
“小龙,你亲亲我,抱紧我吧。”小小央求着。徐小龙就把她抱紧了,两片嘴唇紧紧的相吻在一起。
好久好久,夜静静的,时间变得永恒了。
远处,传来小小妈妈柔弱的呼唤:“小——,回家啦——。你在哪呀!”
小小睁开眼睛,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下来。今晚的小小几乎就是一个泪人。她说:“小龙啊,我对不起你,……我是要出嫁了,他们就要来娶我了,明天,就是明天……是我愿意的!你别看不起我……,你看看我的脸,看着我,记着我,今晚这是最后一面了!”
徐小龙使劲摇着她的肩头:“小小,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小小也使劲地摇摇头。
“究竟怎么回事?你那天真的去过公社找过我吗,可是我找不见你,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呀,到底咋回事呀?”
“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这是命,命里注定是这样,你就别再问了!小小已经不是过去的小小了,唉,真的,是我愿意的,没人强迫我!你知道吗,我心里装着你,装着你一辈子,永远不会忘。可是,我,不值得你抬举了,你忘记我吧,我不能跟你念书识字了,不能和你一起唱歌了!”说着,小小又是一声放声的嚎哭,但她马上就又忍住了。
“小小,我心里有你,”老师喊道,“可是这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变掛了?”他摇着她的身子,“小小,现在还来得及,你去告诉他们,你不愿意,小小你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你不愿意嫁人!小小,我会疼你爱你的,我还会回龙山村来,我还会帮你识字画画,我们一齐唱歌……”
“不,”小小摇摇头,眼光无神地看着窗外,“不,不能了,晚了,晚了,不可能了!”
“不晚,不晚,真的不晚……”
“我好糊涂,我好糊涂呀,我太相信他们了,那……那一群猪狗,…..我恨他们!”
“你说谁?小小,我能帮你什么吗?”
“不了,我要嫁了,他们明天就要来娶我了!听,娘在叫我,叫我回去,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小小用两手摸着小龙的脸,,“你刚才说,心里有我,真的?”
“真的,小小,你不相信?”
“相信!”
“要不,咱们走!”
“走?到哪去?”
“走的远远的。‘
“不,不能了,不能了,都过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就是不能了。”小小说。
小小忽然把脸挨近他的脸,眼里放着异样的光,“那么,你愿意要我吗?愿意和我成亲吗?啊,不是成亲,是,是,那个,就是结婚,不是长久的,就是现在,小龙,咱们成亲,你要了我,要了我,我们现在就来成亲。”说着,小小忽然狂燥起来,她扑在徐小龙的身上,猝不及防,把他按倒在炕上,她的小嘴在他的脸上嘴唇上狂乱地亲吻着,嘴里发出阵阵情不自禁的狂乱的呻吟,“小龙,要我,要我吧,今晚,我们就在这,成亲,就这一晚,我们睡觉,我们睡觉……”
说着,小小很快将自己的裤子解开了,天热,小小只穿一条单裤,裤带解开,裤子就裉下来了,露出小小的洁白的两腿。小小没有害羞,只是很快的扑在老师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徐小龙惊呆了,小小的狂热的变异的爱情把他吓住了,他想坐起来,小小又一次扑向他,把脸放在他的脸上,那眼泪像决了口的河水流淌在两张年轻俊俏的脸上。
但是,年轻老师惊呆了,他没有任何准备。头脑里的血往上冲,只是呆呆地躺着,不敢动。
一阵之后,小小离开他,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他,喘着气,说:“你来,你掐死我,你掐死我吧,来呀,来掐死我,”她伸手过来,将他的手拉到她的脖子上,“你掐死我呀!”
徐小龙挣脱她的手,想坐起来,但是,小小却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两眼紧闭,面色如灰。
徐小龙惊呼一声,扶她起来,哆嗦着将她的裤子拉起来。好半天,小小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小龙,是你吗?真的是你吗?这是哪里,怎么了?”当她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她便捂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小小边哭边站起身来,并向门口走去,她身心已经疲惫,她要回家了。
“小小,”徐老师叫道,“我们走,我们走!”
但是,小小推开门,捂着脸跑出去了,徐老师追了出去,小小头也不回,一直朝前走去,在那幽冷的夜空中,留下悠长的啜泣声。
远处,小小母亲的呼唤也在夜空中飘扬着:“小——,在谁家?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