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清晨,钟声响起来了,那个略带沙哑的悦耳的响声,在深深的大山里回荡着,大山里即刻发出延绵浑厚的回响,久久不绝。
这是龙山村学校的钟声。
当这钟声响起的时候,龙山村也跟着醒来了,人们从被窝里爬出来,一天的劳作又要开始了。
龙山村学校开学已经有差不多半个月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学校,龙山村似乎有了活力和生气。这学校的钟声就是最重要的标志。
说是钟声,其实只是钟的一部分而已。五道庙的大钟原来有三只大耳朵,被红卫兵砸烂了,三只耳朵不知被扔到了什么地方去了,钟身也被砸成两瓣,一瓣不知去向,另一半被岁月埋进庙院的泥土里。年轻的老师带着孩子们挖了一个下午,才挖出来。老师找来铁丝,把它吊在学校也即原来小庙的大门口,村里的生产队长从自家拿来一个打炭的小锤,钟声就是老师从这半片钟身上用小锤敲出来的。钟声是欢愉的,没有原来深沉了,尖锐里却也不乏浑厚,而且由于本身的受伤,声音里略带沙哑,像是在向人们诉说当年的不幸。
钟声在山里敲响了,沉睡了几百年的大山将要被唤醒从此要脱胎换骨了,这是一种让山野愚民们激奋的声音,当他们听到这当当当的响声的时候,似乎突然之间觉出了生活里的神圣与美好。
小小醒来了,她听见了钟声,她认为她是龙山村里第一个听到这个钟声的人。她叫醒弟弟,帮弟弟穿衣起床,然后自己也起床,送弟弟出门上学。
不一会,听见学校的哨声和早操的口令声了。村里人站在院坪外,站在街头,站在挑水的小道旁或站在自家的菜园子里的栅栏边,看孩子们排队上早操,“一二三四”的幼稚的童声在回响在山涧里直上云天。
龙山村不知不觉的与节奏有了联系。
下了早学,吃过早饭,妈去赶牛出圈,先赶到街心,然后就赶到村后的沟里的水草地上去放。牛在水草地上吃草,放牛的人只要远远站着看着它们不让它们跑远就行,小小妈还拿了把镰刀,准备割点青草回来,队里每年秋后都要按斤称收晒干的青草,按分量记工分。妈临出门对小小说:“小,妈要有空就割些青草,你去山坡上挖些苦菜回来,厨柜上有茭子面,你和牛牛凑合吃点,中午妈就不回来了。”
“知道了,妈,你去吧!”
洗涮完了,小小拿了小铲,提个篮子要出门,牛牛嚷道,“姐,你到哪去?”
“上山。也去看看妈。”
“你送我上学,送了再上山。”
小小笑了,“好啊,姐送你上学。”
出了门,小小说:“姐背你去。”牛牛当然乐意,小小俯下身子,牛牛就爬在姐姐背上,牛牛把篮子提在手上,两腿不老实地乱摆撒欢,小小伸过手去搔他的胳肢窝,姐弟俩踏着朝阳,嬉笑着朝学校方向走去。
快走到学校门前的时候,小小看见学校的年轻先生站在学校门前,他正在迎接着他的每一个小学生的到来。
小小的脚步放慢了,她问背上的弟弟道:“牛牛,姐姐问你一句话。你们学校的先生厉害不厉害?”
“姐姐,不叫先生,叫老师!”牛牛说。
“我问你话,厉害不?打你们板子不?”
“不厉害的,老师不打板子。”
“他跟你们说什么了?”
“姐,谁知道你问什么了,老师说的好多的,你自己去问吧?”
“你是个坏学生吧,连先生说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要不,你来,就知道老师说什么了。”
小小笑着摇摇头。
学校门前,年轻的老师看见小小背着牛牛走来,就迎上前来,他笑着,说:“好啊,牛牛,都这么大了,还要姐姐背着?”
小小站住了。牛牛很快地从姐姐背上溜下来。
“好小子,还让人背。自己来,自己走!”老师命令着。
牛牛站在老师面前,咬着手指头,大气也不敢出。
“过来!”老师命令着,并伸手将弟弟拉过去,“牛牛,昨天老师说什么来?”
牛牛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不敢回答,总之没有啃声,只把两只小手放在嘴前,低头从眉顶上看着老师。老师不由的笑了,“记住,牛牛,长大了,都上学了,你都八岁了,快要九岁了吧,让人背着不害羞吗?记住,明天自己来上学,不要让人送,再别让姐姐背着了。听好了,记住了没有?”
牛牛点点头,求援似地望着姐姐说:“哦,是记得了,姐,再不背!”
老师说:“去吧,去玩吧,不要跌倒了。”
牛牛得到解放,一溜烟跑走了,很快消失地那一群孩子中了。看着弟弟的受窘的可笑的样子,小小不由得笑了出来,她对老师说:“哪里,是我要背他的。”
“看得出,你很亲你的弟弟。”老师说,“但是,不能惯他。”
“他很顽皮。”
“我侄儿,也和你弟弟一样这么大,也挺顽皮的。”老师说。
一个男的和她这么认真地亲切地说话,却没有那种拘谨的感觉,一切是那么自然新鲜,这对小小来说是仅有的,她是多么感激眼前这个年轻人呀。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也亲他!”
“哦,是的,是个很淘气,又逗人的小家伙,被嫂子惯的没样,也是出门一定要他妈背,不背就不走,就哭闹。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嫂子在地里劳动,我要去地里,他硬是跟我去找他妈,我就让他自己走,大热的天,累得小脸直淌汗,也不啃一声。到了地里,把他妈心疼的直骂我,说我这个叔叔不亲侄儿。”
“呵,他也是让我背,不背就不肯走!”小小笑着说,“有一回,五伯到山里接刚生的羊羔,他跟去了,五六里山路呢,他硬是跟了去又走回来,夜里尿了一炕,妈问他再敢去不去了,他说再不跟五伯去山里了。”
“就是,孩子们不能惯的。”
“先生,你家也种地?”
“是呀,”先生觉得她问得奇怪,“我家也是种庄稼的呀,我爹我妈我哥我嫂子都是种庄家干活好手,我家每年都挣不少工分呢!哦,我家在瓦窑村,听说过吧,城南,离这一百多里地呢。”
“哦,那么远吗?没有听过。”小小摇摇头。
先生笑道:“我们村也是个小村子,可是比你们龙山村大的多,我们村有七八百人呢,你们龙山村才一百来口。不过,我知道你们村,只是不知道原来是这么小,也没想到我会来你们村。”
“哦,是的,先生是念书人。”
先生又笑道:“你总是叫我先生。”
“先生不好吗?妈妈说要叫先生。”
“不好!”
“那叫什么?”
“叫老师,就叫老师,叫我老师吧!”
“哦,老师。”
“唉,对了,就叫老师,叫我徐老师吧,我姓徐,叫小龙,叫我小龙就好。”
“啊,太好了!”小小把手里提着的篮子放在地上,高兴得跳起来,又拍手道:“太好了!”
老师显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怎么了?”
“巧了,真是巧了。”
老师还是有点不解:“什么巧了?”
“一个小,还有一个龙,巧了。”
“是呀,我就叫小龙,你就叫我小龙好了。”
“我是说,你名字里也有一个小字。还有我们龙山村的龙。”
老师笑道:“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妈叫我小,爹叫我小女,他们都叫我小小。”小小回答着,一边仰面看着老师的脸,像是要从老师脸上看出老师对她这个名字的评判。
“哦,小小,”老师懂了,“是个好听的名字!”
这是一个很美的名字。他在学校念书的时候,从老师的书架上偷过一本书,那时,老师的书要被红卫兵拉出去烧掉,他从中随手抽了一本,书中有个女人的名字就叫小小,眼前这个女孩子也叫小小,他不由得定睛看着这个女孩子。真是太美了,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呀,她的美是那么纯那么真实,这个山村女孩子的美被掩饰在那种破烂粗布衣衫和不在意边幅修整的随意之下,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花。
“是吗?”
“真的好听!”老师由衷赞叹着。
听着老师下了这个判语,小小明显的听出老师并不是有意夸赞而是一种脱口而出的真意之后,心头掠过一阵无名的快慰和激奋。她把篮子从地上拾起来,有点失措地挎在自己胳膊上。
“以后就叫你小小。”老师笑着说。
小小愉快地笑着,点点头:“我叫你老师。”
“行!”
“老师,我能来学堂看弟弟吗?”小小问老师。
老师道:“怎么不能,能的。”
“他们说,学堂里不能随便来的。”
“谁说的,可以的,别听他们说,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我都欢迎!”
“那我还来看弟弟!”小小说着挥挥手,挎起篮子,向老师告别。
老师微笑着,看着小小离去。
二
农历的六月里,豌豆花开了,红的花,紫的花,都配着纯白的相衬的花。农历的六月里,胡麻的花也开了,胡麻的花是蓝色的,一片一片,像是一个巧手匠人绘出的一般,真是好看。迟到的布谷鸟在山野里一声声叫着,深厚的黄土高原全被绿色覆盖了,青龙山像是高原的脊梁,还仍旧裸露着它那瘦骨嶙峋的骨架。在青龙山的脚下,漫漫的黄土地上,被夜里一场透雨洗涮的遍地碧绿更加妩媚,就像要引诱人们更热情地投入她的怀抱。
村里的人起得更早了,早饭刚过,队长便站在街头的大碾盘上扯起嗓子喊着:
“锄啦……走啦……出工啦……”
这些天,小小的母亲的病好的多了,也许是冯先生开的药起了作用。不过在头两年的这个季节,母亲的病也是要见轻些。不管怎样,当母亲病好点的时候,小小的心总是轻松的快乐的。母亲只要病好点,就要劳动。她除了拦牛之外,又向队长承揽了一片黄豆苗地自己锄。早上,小小和妈妈一起去地里锄草,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小先回家,她回家做中午饭,妈中午不回家,小小要把做好的饭给妈送到地里。回来的时候,她还得到学校去,向弟弟拿钥匙开门。
因为这一片地快要锄完了,母亲就让她早点回家。
小小回到村子里,来到学校门口,听见孩子们朗朗读书声,心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愉悦。她知道今天回来的早了,学生们还没有下课,她就在学校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一边等着孩子们下课,一边看着青龙山上的悠悠白云。
她听见背后有人,扭过头一看,老师从学校院子里出来了,慌的她急忙站起来。
老师说:“小小,你怎么不进来?”
小小说:“我向弟弟拿钥匙来的,我等他下课。”
老师说:“呵,进来坐吧,我去叫你弟弟来。”
她说:“等会吧,等他做完功课,我问他要。”
老师说:“到屋里等吧!”
小小没有拒绝,她随了老师回到院子里他的小屋。
小小的到来,老师特别高兴。自从到龙山村里来,小小是年轻老师碰到的惟一的年轻人或者说是大一点的孩子。老
师把小小让到小屋里。
“坐吧,要不要我给你倒口水喝?”
小小点头,她是有点口渴了。老师从暖瓶里倒水在一个搪瓷缸里,双手递给她,小小知道这是老师自己用的喝水缸,她也双手接了过来,慢慢地放在嘴边。
老师看着她喝水,说道:“小小,你是我惟一的客人,一天到晚,只有你来看过我。”
听了老师这句话,小小很快脸红了,她低声争辩道:“我是来看弟弟。”
“哦,我是说,除了你,再没有人来过学校。”老师说。
“老师!”小小用极低的声音叫道,“你用板子打手心吗?”
“哦,你说呢?”老师笑着反问道。
小小摇摇头:“不知道,肯定很疼的。”
老师摇头道:“不,我不打手心,哪也不打。”
“学校真的能随便来吗?”
“可以呀,怎么不能?”
“可是妈说,学堂里不能让人随便进来。”
“学校就是可以让人进来的,而且什么时候都可以。”老师肯定地说。
“太好了,”小小快乐地看着老师,“就怕打搅你。”
“不会!”老师郑重道,“真的不会,怎么能说打搅呢?”老师又补充道: “而且,你来了,我会很高兴。”
小小一下子脸又红了。
“我来了好几天了,不见村里有年轻人来,我一个人又闷,有人来学校里,我真的好高兴。”老师解释道。
小小喝完水了,她将水缸子放在桌子上。她抹了抹嘴巴,开始打量这个小屋。
“那我就每天都来!看你会不会心烦。”小小小声说着。
“好,真的,我会很高兴!”
小屋子还和她上次见到的情形一样,只是那张桌子摆回屋子里来了,桌子上放着孩子们的作业本,小炕上还是那个铺盖卷,铺盖卷周围散放着许多书和本子,旁边有一盏上着玻璃罩的煤油灯。
老师说:“你看我屋里乱的。”
小小说:“我帮你收拾一下。”
“不用,我自己收拾。”
“还是我替你收拾吧!”
说着,小小便动手把那些书本整理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抹桌子,又扫地,屋子很快就变样了。老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老师说:“只是好多天了,也没有个人来看我,更没有年轻人。”
“村里的孩子们,就数我和英子大。我们同岁,十六了,她还比我小几个月呢。”
“可是,我怎么没有见到她呢?”老师说,“我也来了好几天了。”
“出嫁了!嫁到外村了。”
“出嫁?你是说,她出嫁了?你刚才说的和你同岁的?”
“是,前些日子,她出嫁了。”
“就是结婚成家?”
“是呀,她爹把她嫁人了。”说到此处,小小有点黯然神伤。
“十六岁?比你小?嫁人了?”老师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一次问道。
“怎么不是呢?”小小道,“就在前几天,她又偷着跑回来了,人家来了三四个人,又把她捉走了,五个人拖着,从山前拖到山后去了。”小小说着的时候,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令人伤心的情景,她的手背在眼睛上抹了一下。
“那她爹妈呢?”老师问。
“她爹把她从屋里拖出来,抓着她的头发,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的,又打又骂,让人家捉了去了。”小小说着,声音就有点嘶哑起来。
“啊,有这种事!”
两人都默然,都朝门外抬头看天上漂浮着的一片云彩。
许久之后,老师摇摇头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哦,是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你是说不合理吗?”小小低声问道。
“是呀,你刚才说的,不合理,真的很不合理。”老师严肃的说。
听到老师说那样的事是不合理的,小小有点激动。村里的人并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合理的,可是老师说不合理,她也忽然想到,那应该是很不合理的。
老师还在想且自语道:“十六岁就被嫁人了,这真的是不大合理呀。”
“唔!”小小使劲地点头。
“小小,我们应该告诉人们,这真的是很不合理!”老师很严肃道。
“唔!”小小又使劲点了点头。她觉得老师说的对。
三
老师来到龙山村已经有半个月了,来的时候,中心校告知,要他两个星期后到中心校领书。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徐小龙老师就利用这个时间去中心校领书。
徐小龙老师一大早就起身了。从龙山村到公社有将近二十多里山路,到了中心校,已经快到中午了。
一到中心校,一个姓杨的年轻老师就来找他。小杨老师是和徐小龙一起分配到这个公社学区的。
“可把你等来了,捎了几次话也没捎到。”小杨老师说。
“有什么事吗?”
“有个事你得很快办,再不办就作废了。”
“什么事?”
“咱们新分配的老师,去年一年的商品粮供应是二十九斤半,咱们那时实领是二十八斤。所以,现在补返咱们一年的,每月一斤半,一共是十八斤。明天就要到期了,过了期粮站不办理了就作废了。我给你捎了几次话,但没有一个人去你那儿,今天正好你来了,你快去领吧!”
“还得要手续吧?”
“不用,你只要拿粮食供应证本本就行了。”
徐小龙说:“我来的时候,也没拿供应证本,就是拿了,你看还有课本书,我也背不动。”
小杨老师说:“给你捎话捎不到,只好等你来,左等右等,等到最后期限了,你又本本也不拿 ,那就只好作废了。”
徐小龙笑道:“那就只好作废了。哎,十八斤粮,穷人家是不小数字。”
小杨老师说:“主要是不贵,给玉米面,一斤六分钱。”
“咋是六分,玉米面不是一毛三吗?”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补差的,什么地方补贴,管它呢。”
徐小龙说:“呵,左等右等,明天作废,我今天来了。回去拿上供应证,再返回来,哎呀,算了吧,让它作废吧,没有办法,谁让咱们在山里,消息不灵通呢。”
小杨老师说:“其实这事,知道的人也不多,咱们公社就小樊、你和我三个。听商品粮供应点的人说,其他公社也是作废了的多。人少,他们不当回事。”
徐老师笑说:“咱们也不算吃亏。”
中午,徐小龙在中心校吃了饭,领了新书,语文、数学、思想政治和教育革命手册,加在一起将近五十本书,捆在一起,背在背上,准备返回龙山村。小杨老师和小樊老师来送他。
小杨老师看着那堆捆成一摞的课本道:“你一个人能背回去吗?怎么不带几个学生来?”
徐老师摇头:“学生们都小,我以为几本书,没想到这么沉。再说,路远,孩子们来了,还得吃饭,挺麻烦的。”
“哦,也是,再一回让村里派个牲口来驮。”
“就是,这个我也想过,但是,我想就几本书,派一个牲口来,费工,我也不会赶,还得再派一个社员来。没办法了,就我背吧!”
小杨老师就帮徐小龙将那捆课本放在背上。书本倒是不太厚,但五十来本加起来,也有三四十斤重。更重要的是,书本是有棱角的,磕在背上很不舒服。
徐小龙背着课本从中心校出来,照着原路,向龙山村方向走去。
走了三四里地的样子,他觉得背上的书越来越沉重了,来回换了几回位置,背上被磕得有点疼痛,身上头上直冒出汗来。
这时,后面一位中年农民赶了上来,看来是一个同路人。但是,他不知道这条路上还能通到哪个村子去。
那个人越来越快越和他接近了。他将书本放在一块石头上,准备歇一会,让过这个中年农民后再走。
中年农民越走越近了,到了跟前,他才看到,这是一个山里农民那种打扮的人,粗布衣衫上补丁摞着补丁,已经看不出颜色。脸上嵌着深深的皱纹,背也有点儿驼。这个人其实还不到五十岁年纪,但看起来倒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中年人走近徐小龙,他看看这个汗流满面年轻人,又看着放在石头上的书,好奇地问:“年轻人,你这是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龙山村!”
“唔,我就说嘛,这条路上还能到哪。你去龙山村干嘛?”
“大叔,我是龙山村的老师,这是我中心校领的书,我要赶回龙山村去。”
“原来是老师啊,”中年农民说,“我也是龙山村的,我叫沈全富。我也是回龙山村。”
“啊,你是小小她爹?你在公社大会战,是吧?”
“是啊,你知道我?”
“知道,我到龙山村已经两个星期了,村里人都认的。再说,登记学生册的时候,有你的名字。”
“啊,你是老师,是牛牛的老师。这就是给牛牛们领的书?”
“是的,大叔!”
“唉,你这孩子,怎么不叫队里派个人来,你一个人哪能背得回去!”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再说,让队里派人,挺麻烦的,又误工。”
“哦,这么着吧,孩子,你把书本分开,大叔跟你一起背!”小小爹说。
“大叔,这……”徐小龙有点难为情。
“书是孩子们的,我是牛牛他爹,照理,这书应该是我背才对。”小小爹说着,就走过来,把书本解开,重新分捆成两捆,一捆大一捆小。小龙老师就伸手拿起那捆大的。小小爹一手挡住说:“哦,孩子,你拿小的,我拿大的。”
“这怎么能行呢?”小龙老师不好意思道。
“你看你说的,我们受苦人,干活惯了,像你,细皮嫩肉的,走这么长路,哪能受得了。”说着,小小爹就提起那一捆大的背在背上,迈开大步朝前走去。“走吧!别愣着了。我说过,我是牛牛爹,我替我儿子背书,最是合理不过的。”
小龙老师只好感激地将那捆小的提在手里,跟在小小爹后面,两人就一前一后上路了,朝着龙山村的方向走去。
“孩子,你家是哪的?”小小爹问。
“大叔,我家在瓦窑村。听说过吗?”
小小爹摇摇头。龙山村是个很闭塞的小村子,村里人很少到外面去走动,所以,小小爹不知道有个瓦窑村不足为怪。
“离城里不远,在城南五六里远。”小龙老师又补充道。
“哦,离城里不远。”小小爹应道。
“大叔,听小小说,你们在公社搞大会战,你们是不是做完了?”
小小爹道:“哪能就完呢,早着呢,那是个无底的工程,猴年马月做不完的,是瞎胡闹了。”
“可是,大叔,您这回去是不是就不去了?”
“孩子,不瞒你了,回去拿点干粮。大会战是管饭的,但是,活也重,晚上还得吃干粮才能睡着。原先带了一些,吃完了,回去再拿点。”小小爹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唉,说是回去拿干粮,可是,家里也是不好过,也就是些菜团子。”
“大叔,现在正是青黄不接,村里人肯定困难,是吧?”
“是呀,再过两个月就好办了,可眼下,唉,真难人哪!”小小爹叹气道,“这不,村里重劳力都到公社大会战了,平山造地,一天一个工分,还给二斤茭子面,还能给家里省些口粮。”
走了大约有五六里路的样子,小小爹在前面走着,忽然转向一条岔路。他招呼徐小龙道:“孩子,走这边吧!”
小龙老师有点茫然道:“大叔,咱们不是去龙山村吗,这是到哪里?”
“孩子,走吧,跟大叔走没错,这是一条小路,没有人知道,大叔早年放羊的时候找到的,比走大路至少近五六里不止。”
小龙老师就跟着小小爹走上这长小路。很明显,比走大路要艰难一些,路也比较陡,但也不是十分费劲。又走了大约四五里的样子,土路不见了,脚下是石头山,路也不是很明显了,而且越来越陡了。不一会,他们来到一个石壁下边,前面再也没有路了。石壁黑压压的,连绵足有二三里长,挡在他们面前。
徐小龙不由得看着沈全富。
“孩子,坐下来歇歇吧!”小小爹说,“歇一会,咱们从这崖上爬上去!”
小龙老师又朝眼前这座石崖打量了一番,他看不出有什么办法从这崖上爬上去。但他知道小小爹一定有办法,就坐下来休息。
小小爹放下书本,拿出烟管来,他递给年轻老师道:“抽不抽?”
徐小龙摇摇头:“不会!”
小小爹就自己抽了一阵。抽足了,就又站起来招呼老师道:“走吧,准备爬山!”小小爹在前,小龙老师顺从地跟在后面,他们从石崖前一个坡上斜向上插了上去。这道石壁一溜二三里长,到处都不下五六丈高,但是这里的这道坡顺着石壁升了上去,上面石壁有个凹回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有一人多高,四周长满茂密的荆棘。两个到了石壁底下,小龙老师累得满身是汗,小小爹也气喘吁吁了。
石壁在这里虽然只有一人多高,但要爬上去也非易事。好在石壁的半道上,有一溜老酸枣树,有一株酸枣树的粗大的根裸露着,人可以抓住酸枣的根攀上石壁。
他们俩把课本放在地上,小小爹先攀了上去,他攀到半道,一手抓住酸枣根,一手让小龙老师把地上的书捆递上来。小龙老师照样办了,小小爹一只手就把书本送到石壁上边去,然后一耸身跃上石崖。他向下喊道:“孩子,照我样子,能不能上来?”
徐小龙道:“没问题!”
徐小龙也照样子上了石崖。
徐小龙回头看了一下石岩,不禁叹道:“要是没有那棵酸枣,还真的是不好上来!”
“你要是再到公社去,就走这条路,全是下坡,省劲多了,从这儿下去时,也踩着那棵酸枣。”小小爹就像个孩子似的自豪道,“那年,我来这儿放羊,回家时,发现丢了四五只,我就返回来找,我就是在这里望见那几只羊在石崖下边,我就想肯定有个能下去的地方,那几只羊肯定是下去上不来了。我就找,结果就找到这个地方。”小小爹孩子似地笑着。
“路是近,可是不好走。”年轻老师说。
“哦,是,老的和小的,都不行。”沈全富笑着。“可是要走惯了,能省一两个时辰的路。”
然后,他俩再次背起书本赶路。
他们经过一片密林的时候,前面有两条岔路,都是埋没在荒草里隐约可见。沈全富说:“孩子,你记住了,这里有两条路,一条宽些,看似朝着咱们村的方向,但是,你要走的话,千万别走这条路,这就通到老林子里了,迷了路,十天半月出不来。你记住,走右手这边。有一次,我也一时没有小心,走到左手那边了,绕了半天才绕回来。。”
“啊,你们也有走错的时候?”徐小龙有点奇怪,笑着说,“你们本地的。”
“呵,咋走不错?这山,这林子,神的很了!”沈全富也笑着,“那边有个陡坡,叫狍子坡,最容易迷路。”
绕过松树林,前面又是一片漫漫黄土坡,站在坡上,龙山村就一下子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啊,这里真的比走大路近多了。小龙老师顿觉一阵轻松。这时,太阳也就要渐渐的西沉了。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小龙老师和小小爹背着书本回到龙山村,回到龙山村的小学校。
小小爹放下书本,走到小学校的院子里,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是他们临去大会战时把五道庙改修好的,那时,这里没有一点活气,可是,这时却变得生气勃勃了。
小小爹看着小学校的样子,不禁对眼前这个孩子一样的老师肃然起敬。
小小爹要离开了,他对徐小龙道:“孩子,你看,我本应该叫你先生才是,可是,咱们一路上倒叫惯了。你看,我本想叫你到我家里去吃晚饭,可是,唉,不怕你笑话,家里实在是没法招……”
“不,”小龙老师打断他,“大叔,我太谢谢你了,你帮了我大忙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会走到什么时候。”
“不,不,应该的,是我谢你,是我们村的人谢你!孩子,回头见!”小小爹说着就跨出了小学校大门。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他急想回家去看看,家里有个生病的妻子,也是他牵心挂肚的。
他才走出两三步远,小龙老师追了出来:“大叔,你等一下!”
小小爹站住了:“孩子,还有什么事吗?”
“我有个事,你等下!”徐小龙说着又急急地返回学校里,小小爹就站在门外等。
不一会徐小龙老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递到他的手里,小本子里还夹着一块钱。
“这是什么?”小小爹问。
“是这么回事,大叔,”小龙老师说,“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回公社去?”
“是啊,我明天起早就得去。”
“那就好,这是我的商品户购粮证,这里有十八斤玉米面,他们说过了明天就要作废了。你明天赶在中午之前,到商品粮供应点去,拿这一块钱,把那十八斤玉米面领回你家里去吧。你记住,中午之前,要不领也就作废了。”
“这,”小小爹拿过供应证本本道:“这,这本子上粮食是你的?粮食,现在金贵着呢,怎么能让它作废?”
“大叔,我这不是不知道吗,等知道了,已经就剩一天了。”
“好吧,我替你领回来!”
“不,大叔,你就领回你家吧,这青黄不接的,大婶还病着,也许能救点急。”
“看你这孩子说的,你的粮食,大叔怎么能要呢。我给你领回来就是了。”
“大叔,要是明天去不了就作废了,等于没有,你把它领回去,就是你的了。要是你不领,我也领不到。”
小小爹点点头,说:“我一定去,一定去!咋能让它作废了呢,那可是救命的粮食,咋能不要,我明天早点去,领回来就是了。”
小龙老师就朝他摆手,然后返回学校里去。
沈全富捏着那个供应证本子,迈着既不沉重也不轻松的步子回到他的家里,一家人正在家里喝煮野菜稀饭,见一家之主回家来,很是高兴。
小小将爹让到炕上,接着就端来一碗热菜稀饭递给爹。小小爹没有立即接在手里,只是点头示意闺女放在炕上。
小小娘坐在灶边问丈夫:“完了?”
小小爹摇摇头:“哪能完,又延长了,不知还要做到甚时,怕是两三个月也做不完。”
“不是说去半个月吗?”
“公社说要搬山造平原,那可是搬山呢,你想十年八年能完吗?回来拿点干粮,晚上临睡时吃一口。”
“那你还要去吗?”
“咋不去,一天能挣二斤茭子面,……”
“可是,至今也没见发下来,家里已经没有几颗粮食了,你回来拿干粮,菜团子里也得拌点面才行的呀。再说,咱小和牛牛也得吃饭呀。”小小妈叹着。
“唉,我也是说说,不是非要啥干粮,半个月了,不知你病又咋样,我回来看看,明天一早就走。”
“烫几个菜团子,明早带走。”小小母亲无奈地说。
“捱过一天算一天吧。”
这里的人们说的茭子面,就是高粱面。一家人今天甚是高兴,晚上,母亲给父亲做菜团子,里边揉了好多的红高粱面,把家里存放的高粱面用了一大半,还放了盐,在锅里烫出来,特别好吃,小小和牛牛又吃不少。
临睡时,小小母亲问父亲:“明天你要去公社,是不是得早点起身?那是二十多里地呢,不要误了人家上工。”
小小爹说:“不用,天明起身就行。我有一条近道,又是下山,很快的。”
母亲又有点担心:“什么近道,山高路陡的,你也年纪大了,不要出了事。”
小小爹道,“啊,我今天回来,你们知道和谁相跟?。”
“和谁相跟,我们咋知道?”
“先生,咱们村里教书的先生,我碰到他了,我和他一起相跟着从公社走回咱们龙山村来。”小小爹说。
“爹,你是说咱村学校徐老师?”小小在旁边听着,听见爹说是学校的小徐老师,不禁兴奋。
牛牛也听到了:“爹,老师去公社领书了,我们放了一天假。”
“是啊,就是你们的老师,人家识文断字的,一看就是贵人相,我就是和他一起回来的。”
“爹,你是和老师一起回来的吗?”牛牛觉得爹和老师相跟着一起回来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是呀,我还替他背着书本,不然,那小先生可是要累垮了。我们走的就是那条近道,唉,近是近点,道不好走,难为人家后生了。”
“你呀,”母亲又担忧道,“那哪叫路呀,上次你带我走一回,差点没把我累死,现在你又带人家老师去走。”
小小爹笑道:“能出什么事,我晓得的。今天回来,至少也省五六里。”
小小便问一句:“爹,你说的这近道在啥地方了?”
小小爹兴奋道:“去的时候更省劲,从咱们前面老坡爬上去,过了狍子坡那片林子,往西走百十来步,就能下到青石崖下。下了青石崖就好办了,一直就能走到公社。我是那年放羊找到的,嘿嘿!”
后来,小小和弟弟都睡了。沈全富忽然对小小娘道:“她娘,我想起了,明天还就得早走。”
“你不是说走近道吗?”
“不是,还得替的先生办点事。”
“替先生?”
“是呀,咱们学校的老师,他给了我一个本本,说上面有十八近玉米面,明天中午就作废领不上了,我去早点领回来。先生说让我领回咱家来,你说,粮食金贵着呢,咱咋能白要人家的。我明天早点去,给他领回来。”
第二天早上小小醒来,父亲已经走了。可是,又到了这天的半夜里,小小在睡梦里,又迷迷糊糊的看见父亲在家里。她瞌睡的厉害,没有问父亲一句话。再次醒来的时候,又一个太阳升起了,她不见爹在家,以为是自己做梦呢。
其实,小小爹真的是回来过。那天,他到了公社商品粮供应点,人家刚刚开门,他就来了,递过去学校老师给他的那个小本子,还有一块钱,一个开票的女同志就给他开了票,又向他要了八分钱,让他去领粮。他领了十八斤玉米面,就直接去了大会战工地。干了一天活,趁黑夜他又背着那十八斤玉米面赶二十多里地回到龙山村。这时,已经是半夜了,龙山村里已经入睡了,小学校也不例外,年轻的徐老师在他的小屋里看书到半夜,有点发困,也吹灭了灯睡下了。
沈全富见学校大门关上了,他朝门里看了看,门里的插关并不牢靠,他伸手进去,插关就被拔开了。沈全富轻轻的推开大门,走到那个五道庙改成的小屋门前,他将背上的面口袋拿了下来,小心地放在石台阶上,然后,转身从院子里出来,又轻轻的把大门带上。
沈全富完成了他的这项重要的工作之后,就向自己家里走去。
学校小屋里,年轻老师刚刚睡下,他听见门外有轻微的响声,他披了衣服走到门前,借着星星的微光,他从门缝里瞅见一个身影从大门处闪了出去。他开了门走出来,脚下被绊了一下,低下头,看见那一袋玉米面。他明白了,是小小爹。老师出了大门,看见远处那个蹒跚的身影正朝着他家那座低矮破烂的茅草房里走去。年轻老师愣愣地站在大门口好一阵,直到远处那个身影消失,于不知不觉中,他眼眶里转着一滴咸涩的泪水,他抬手擦拭了一下。
四
六月的天,很热,也很长。龙山村的孩子们读书读累了,就在院子里或门外的空地上玩。
学校门外有一片空地,那就是学校的操场了,孩子们就在那片空地上做操,玩游戏。老师也和他们一起玩。
老师教他们唱歌,叫他们跳舞,还教他们画画。
孩子们最喜欢唱歌、跳舞,在学校门外的空地上做操。
老师把他喜欢的歌教给孩子们唱。不管是流行的政治歌曲,还有从旧书本上抄下来的,或者是老电影里的插曲,只要他觉得好听,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就教给孩子们唱。
孩子们用他们的童音唱起来,真是好听。孩子们唱着,就无形地把龙山村的大人们也教会了。
所以,龙山村的小学校一时间就成了歌曲的海洋了,孩子们一个空闲就童声童气地唱起来,歌声在龙山村的天空中缭绕。
小小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村外河边的一个小沙丘上听孩子们唱歌。这个小沙丘是以前她和二妮英子经常来玩的地方。有时候,年轻的老师也在自己的屋子里唱着自己的歌,孩子们在外头便也学着乱唱: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海棠花儿就不会自己开……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年轻老师唱的歌真是太好听了,但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些歌教给孩子们唱呢。反正小小自己也学会了,在没人的地方,她唱给自己听。
小小还是帮着妈妈在地里锄草。从早上到了地里,一直干到快中午的时候,小小回家做中午饭,所谓中午饭,其实就是那几个菜团子,主要是因为弟弟中午要放学回家。
妈妈在地里锄草,一般中午不回家,由小小送饭到地里。其实,小小妈中午回家来也没事干,中午饭就是稀饭和烫干的菜团子,干脆让女儿送到地里,省得回家误事。
中午过后,弟弟又上学去了,小小就拿桦皮桶盛了稀饭放在篮子里,用蒸布包了两个菜团子,给妈妈送到地里。像往常一样,妈妈坐在土地上吃饭,小小就在周围的地里挑苦菜,等挑满篮子,小小就先提菜篮子回家。因为她还得收拾家,还要准备晚上的饭菜,篮子里的苦菜就是晚饭的主料。她还要把苦菜捡出来洗干净,等妈妈回来拌上一点红高粱面或者别的什么粮食星,然后放锅里蒸出来,就是一家人的饭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小小已经挑好了一篮子苦菜。于是,小小告辞了妈妈,把一篮子苦菜扛在肩头,一手提了桦皮桶返回村里。
村里静静的。学校的歌声也停止了,显然,孩子们已经下学了,但是,那轮红红的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上,迟迟不肯落山。
小小在村边的小溪边停下了,她将菜篮子放下来,在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村里的人们经常在这里把挑好的苦菜放在溪水里洗净了才拿回家,所以这里有一池清彻的水湾。小小就把篮子里的苦菜掏出来放进溪水里,她一边洗,一边把里边的杂草烂捡出来。
小溪里流水哗啦啦响着,村前的黄土山坡,和远处的绿色的原野,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美丽。小小把手浸泡在清清的溪水里,让溪水轻柔地从她的手心手背手的周围流过,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她一边把洗净的苦菜从水里捞出来放在篮子里,一边不自觉地哼唱着孩子们唱着的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的家乡。
唉,老师太有本事了,有那么多好听的歌,那么好听的歌是从哪来的?
就在她深情地哼唱着这些曲子的时候,学校的年轻老师正从校门外向她走来。
在夏日漫长的下午,老师经常到校门外来散步。
除了看书,就是散步。小溪边是他经常散步的去处之一。
当他又来到小溪边的时候,他听见了小小的歌声,而且他一下子就听出是小小在唱歌,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另一种声音,那清纯悦耳的声音让他迷醉了,他静静在听着,生怕惊动了歌唱着的人。
但是小小看见他了,小小停止了歌唱,羞涩地看着年轻老师。
老师就朝着小小走了过来。
“哦,是小小!”老师笑着,“我听见有人唱歌。”
“没有,”小小惶惶然否认,然后又道,“瞎吼了,村里人笨坏了。”
老师也不和她争执:“小小,挖这么多野菜?”
“洗干净了,省得回家洗。”
“是当粮食吃吧?”
“咋不是,穷人家,就拿它当饭吃。”
“唉,总吃野菜不行的。”老师若有所思道。
“有啥法子,每顿都是野菜,有时候,我都吃得想吐。”小小说。
“小小,家里是不是没有粮食了?”老师问道。
“还说什么呢,爹回来拿干粮,我娘把家里的红面都用完了,娘说爹是干重活的。”
“没有粮食,怎么能行呢!”老师叹一口气。
“村里人家都是这样,重劳力都到公社大会战了,家里人都将就着过日子,捱一顿算一顿。”
“小小,我有一些剩余的粮食在我屋里,我也吃不了,我想送你家里去,你肯要吗?”老师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小心说道。
“粮食?送我家?”小小似乎没有听懂。
“是呀,粮食,我一个人吃不了,我供应证本上还有。”老师说。
“这怎么能行呢?你家里也要粮食呀?”
“家里已经有了,这是我剩余在这里的。”
“可是,我爹我妈会怎么说呢?”
“你看,你家里没有吃的了,这饥荒总得度过。还有你妈病着,还有弟弟,就算我帮你一次。那天,你爹帮我背了一路书本,也算是我谢他的。只要你同意了,你爹你妈肯定会同意的。你说呢?”老师期待着她的回答。
“这个,你让我想想,”小小也没有主意了,她站起来,背着双手说,“家里就是快要开不了锅了,依我说,粮食现在就和命一样值钱,算我们家借你的,这大概总是可以的吧?”说着,她忽闪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看着老师。
“好了,不管你怎么说吧,说给也行,借也行,你在这儿等我。”老师说着就往学校里返。
不大一会,老师手里提着一小口袋玉米面过来了。
这时,小小已经把野菜洗干净放在篮子里了,她拿起篮子,篮子里还放下控水,老师就走过来,一只手抓住篮子的一边,“来,我送你家去。”
小小点点头,顺从地抓起篮子的另一边,引着老师到自己家里去。
到家了,小小开了门,让老师进来。老师将那一小袋来玉米面放在锅台上,小小略有点手脚无措,拿扫帚扫一扫炕沿让老师坐。老师没有坐,只是站在地上向四周打量一遍,屋子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但是有一种温馨的家的感觉,正如他在自己的家里的感觉一样。
“小小,你妈妈呢?”
“还在地里。”
“牛牛也不在。”
“一放学就和孩子们野跑,谁知到哪疯跑去了。”
“小小,妈妈不是病着吗?她还在地里干活吗?”
“她包了几块地自己一个人锄草,中午也不回家,晚上老是咳嗽,气也紧。”
“唉,不要让妈妈太劳累了。”老师说。
“是她要那样,我们又劝不住。”
老师坐在炕沿边上,小小就站在他跟前,仔细地看着老师,她觉得老师能坐到她家里来很幸福,她问老师:“我给你烧一口水吧。”
老师摆手:“不用。”
小小说:“你坐着,我去抱柴。”
老师说:“真的不用,又不是生客,怕怠慢了。小小,你听我说,这一点玉米面,其实就要作废了,是你爹给我买回来的。我本来就是送给他的,可是他硬是没要,偷偷给我放在屋子门口。你回来告诉你妈,就当是借我的,等过了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再说,你们要是再不接受,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小小使劲地点头。
“嗯!”她想说有这些粮食救急真是太感谢了,但是她觉得说出来太见外了,她真的觉得接受老师的馈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晚上,小小妈从地里回来了,她看见锅台上的面袋,她用手捏了捏。
“小,这是什么?哪来的?你爹回来了?”
“老师送来的。他说他吃不了剩余的,他见我在河边洗菜,他就说爹替他背了书本子,想到送咱们家来,我就让他送来了。”小小急切地解释着,她不知她解释清楚了没有,忽闪着眼睛看着妈妈。
但是,妈妈一听说老师两个字就清楚了,那天夜里丈夫已经告诉过她前因后果了。
“小,放回柜子里去吧!”妈妈说。
“妈,这粮食咱们留下了?”小小高兴地问。
“留下了!”妈妈说,“其实,先生说好就是给你爹的,那天就给你爹了,你爹没有要,这是他送来了!送来就送来吧,咱们留下吧!” 妈妈说,“你爹大会战,说是要给发茭子面,至今也不发下来。再不发,咱们就要断顿了。”
“妈,他还说,不要叫你太累了。”
“唔,知道了!小,你今年十几了?”
“妈,我十六了,你连我的岁数也不记得了?”
“哦,十六了,妈咋能不记得,唉!”妈妈脸上露出半点忧伤,“小,没事别老往学堂跑。”
“妈,谁老往学堂跑了!”
“我是说,学堂是念书的地方,不是随便去的。”
五
趁着凉快,妈妈一大早就去地里锄草了,小小大半晌的时候,把饭送到地里,帮妈妈锄一会儿草,然后,把妈妈锄草时挑出的苦菜收拾到蓝子里,如果妈妈挑的不多,她就到别的地里去挑。等到蓝子载满了的时候,她就扛回家中。
她扛着菜蓝回到村边,她将苦菜在村边的小溪里先干净重新放回蓝子里。
时间还旱。村边有一个小小的沙丘,沙丘上长着好几棵白杨树,高大而挺拔,她把蓝子放在树底下一块石头上,她就在沙丘上的树荫下坐下来。
从沙丘这边走过去就是学校,村边的小河就从这个沙丘边流过。
按往常,她是将蓝子放在学校门口,她可以坐在学校门口,也就是从前小庙的台阶上休息。但是,妈妈说不要老往学校跑,学校是不能随便打扰的地方。所以,她就是沙丘上坐下来了,等一会歇好了,把蓝子里的水控净,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因为有清彻的小溪流和那几棵高大的杨村,英子和二妮还没出嫁的时候,她们就常到这个地方来,坐在树下说闲话聊天。自从她们出嫁,小小就很少来这儿了。
想起二妮和英子,小小略有些怅然。
学校那边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是老师在教唱:
天上布满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
天上漂浮的白云白呀白云白,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绒白。
唱得真好听,老师真有本事,什么都会。
小小想,妈妈说,学堂是念书的地方,不是随便能去的,可是老师说,学校就是谁也可以能来的地方,究竟谁说得对呢?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便慢慢的靠着大树睡去了。
学校里,年轻的老师在教孩子们唱歌,之后,就放孩子们到门外那场空地上和在院子里玩耍。老师也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孩子们玩耍。
老师站在门口,向远处望了望。他看见了前面沙丘处,放着一只盛着苦菜的蓝子,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小小的蓝子,但看不见人。他觉得奇怪,就向着沙丘那边走过去。
呵,他看见了,原来小小在树荫的背后。
他向她走去了,他想悄悄地靠近她,然后喊一声,足可以吓她一跳。
龙山村里年轻人很少,只有两个还算年轻些,一个是小小的叔伯哥哥,比老师大五六岁,还有一个姓赵的,更比老师大七八岁。再小点的,就是小小了,再往下数,就是学校这些孩子们了。就目前来说,小小是唯一一个和他熟惯起来的人了。
年轻老师向小小这边走了过来。他本想悄悄的靠近她,然后大喊一声,吓她一跳的,但是,快到小小跟前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了。这边静悄悄的,小小她坐在这儿干什么呢?他慢慢地走近小小,却没有动静,走到跟前了,他才看见,小小斜靠在那棵大杨树上睡的正香呢。
老师就站在小小的跟前,看着这个沉睡的女孩子。啊,这大热天的,她太累了,正是应了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里那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但是,这树荫下,不是睡觉的地方,睡多时了,会着凉生病的,尤其是女孩子,更不能在这阴冷的河边的树下睡觉。
老师往前走了走,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她。但是,他看到了,眼前这个女孩子真是太美了。在这树荫下,在这小溪旁边,在这山村里,前面是大山,抬头可见蓝天白云,一个女孩子睡在这儿,旁边是篮子子里的青青的野花,这个真确的画面,比任何一幅美人名画毫不逊色。
小小的衣服还是他初见她时老样子,补丁摞着补丁,陈旧的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小小的头发还是纷乱的,好几天没有梳洗过了。小小的脸上还有黄土地里不经意间沾着的些许黄土。脚上穿着自己缝制的土布鞋已经快磨得破底了,没有穿袜子。这就是一个小山村里土生土长的女孩子的真实的样子。但是,这是一个业已成熟的姑娘的身体,迸放着无限的青春活力,就像一朵待开的山花就要破苞而出了。
老师被这个激情四射的美丽躯体感动着,怜爱着,恻隐着。他脱下自己的衬衫,俯下身子,将衬衫轻轻地盖在小小的身上。这是他和小小的最近的距离了,他突然生了一种想要亲吻她的冲动,但是,当他的嘴要靠近她的脸的时候,他立即否定了自己,他的身下,此时是一尊美丽的女神像,不能随意亵渎。不但自己不能亵渎,他要保护她,不能让任何一种东西亵渎她。而且,他对亲吻这件事,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对这一时的冲动想法,感到有点羞愧。
他看见小小的头发上挂着一丝草根,便伸出手去,将那丝草根拿下来。不料这时,小小醒来了。她睁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看着站在眼前的老师,又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老师的衬衫,小小有点惶恐了。她明白了怎么回事,她为自己的这种形象暴露的老师的眼前而感到痛恨自己了,她咬着那衬衫的一角,脸羞涩的低下来,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看见你睡着了,这种地方,会着凉的。”老师说。
小小把那件衬衫紧紧地握在手里,又含在嘴里,竟然“吃吃吃”地笑了起来。
“小小,你要歇的话,到学校里来吧,可是,为什么不呢?这里睡觉可不是玩的。”
“妈妈说,学堂里不能随便去的,怕打搅了不好。”小小低声道。
“不对,妈妈是老脑筋了,新时代的学校了,谁都可以来的。”
“是吗?”
“是呀,我上次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
“你不嫌我吗?”
“不嫌,为什么嫌呢?“
“好啊,我以后经常去,要让你烦了。”小小站了起来,将衬衫递给老师,她忽闪着睫毛,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娇羞。“这地方,我和英子,还有二妮,天热的时候,经常在这树荫下坐着玩,所以,我今天就到这儿来了,没想到睡着了。”
“哦,是,这倒真是个纳凉的好地方。”老师点头道。
“小小,每天挑这么多苦菜?”老师指着小小脚底下的洗净的菜篮子问。
“嗯,除了我们天天吃,剩下的按在瓮子里,一年到头都吃它,这是一年的粮食。”小小说。
“村里人拿这当饭吃,真是太苦了。”
“家家都这样。妈妈说,要我感谢你,你给我们家的玉米面,可以度过今年这个饥荒了。”
“别这么说。那几斤面其实就要作废了,是你爹帮我买回来的,我让你爹拿回家去,他不肯。”
“我替我们家谢谢你,有那一袋面,家里好过多了。老师,”小小欲言又止的样子。
“咋了?”
“我是说,那么多的歌,从哪里来的?”
“书上的呀!”
“咋能有恁许多歌。”
“歌曲书上有的,我照看歌谱教。”
“你们念书人,见多识广。”小小说。
小小要提着菜篮子回家了,老师说:“用不用我帮你拿?”
小小说:“不用了,我能拿。”她心里却希望他帮助她送她回家,但是,她不敢说。
六
到了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小小从地里回来,走到村口,她一眼就看见老师站在昨天她和他待过的大树荫下。
小小扛着菜筐走到树下,老师帮她将菜筐从她肩上放下来。小小的脸红红的,冒着汗,像一朵刚出水的芙蓉花。小小放下篮子,用袖口擦着脸。
“小小,我听见有人在山坡上唱歌。那是谁?”
“不是我们村的。”
“唱得真好听。”
“你听见唱什么了?”
“樱桃好吃树呀难栽,
曲曲好唱,妹妹呀,口难开。”
老师哼唱着说:“就这。我就记住这么一句。”
“就这?我也会唱。”小小说。
“是吗?”
“还会哄你?”说着,小小就亮开嗓子唱起来,女孩的声音清纯而亮丽:
“春风不刮花不开,
口再难开,
哥哥呀,也要开。”
她又用男声唱道:
“我站在那圪梁梁上吼一声吼,
要是听见了,
妹妹呀,你就摆一摆手。”
又用女声唱:
“打起狗来狗不要叫,
妹妹的心思,
哥哥呀,你可知道。”
小小唱着,她自己就笑起来,笑的弯下腰来。但是,老师呆呆的站着,他还被小小的歌声陶醉着。
“怎么啦?唱的难听?”
“不是,太好了,我要把它记下来!”
“记下来?”
“是,记在纸上。
“哎呀,难听死了!”
“小小,太好了。真的,唱的太好了。”老师没有别的赞美的词,只说:“太好了!”
听见老师说喜欢,小小兴奋的脸上放出红光,那张招人的脸就像花一样更加美丽。
小小说:“我们唱的,也能记下来?”
“是呀,记在纸上,我们唱的歌都是记在纸上的。”老师说。
小小说:“你教孩子们唱的那些歌好听,我都学会了。”
“是吗?唱一个我听。”
“好,”小小说,“就唱一个,你听着,对不对。”于是,她唱道: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翻身的人们想念恩人毛主席。”
老师惊异的瞪大了眼睛。他说:“小小,你不知道吧,你有天生一副好嗓子,真是唱得太好了,比我们学校宣传队那些女生唱的好的多,比剧团里那些专业演员也丝毫不差。”
“是吗?”
“是,小小,凭你的嗓音,到县里去,到省里去,准能得奖。”
小小摇摇头。
“小小,这样,公社会演,县里会演,你去参加,咱们先报个名,真的,你会很出色的。”老师急急地说着,也不管小小听懂没听懂。
“好,就这样定了,县里十月国庆会演,很快就会报名的,我给你报个名,以咱们公社学区的名义报名,到时咱们去县里演出。”老师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兴奋的神色。
“我去借个手风琴来,我给你伴奏,我教你动作。”老师深情地不无期待的看着小小说。
不待小小回答,老师又说道:“就唱你平时唱的,可是,可是,不知人家让不让唱,”停了一下,老师又说:“这样吧,我教你几首歌,肯定比过他们。”
小小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但是她还是很高兴,不过她总觉得老师说的事离她很远很远。
好一阵之后,她小心地问道:“行吗?你是说我?去公社,去县里?”
“是呀,我挑几首,先教给你唱,你肯定行的。我的嗓子不好,唱不好。”
“我?”小小嗫嚅着,老师说得那样令人神往却又高不可攀,“我……,配吗?”
“小小,”年轻老师严肃的盯着她,“怎么不配呢?你挺好……”年轻老师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字眼,“啊,我知道了你怎么说不配了。可是,小小,你不知道吗,你好漂亮好美的呀,哦,我是说,你长得很好看很好看,是个美丽的大姑娘了,是不是?就是到城里,不比她们差,只是比她们更好。”老师连珠似的说完他对小小的赞美。
“是吗?”小小眼里已流出泪花了。
“是的,小小!”老师再次肯定地使劲点头。
老师的话,就如密林里透进来的阳光。小小的心灵震颤了,她的眼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希冀的光,她侷促地打量着她自己全身,她的头发是纷乱的,脸也似乎多日没有洗过了,穿的衣服也不够整齐呀,裤角上,袖口上,都有好几处破洞没有补,有些地方打了补丁也脱线了,还有,由于每天挖苦菜,衣服上沾了许多变黑的菜浆。
小小的脸红了,红的就像雨后的山丹花。
她掀起自己的衣襟,她将衣角含在嘴里,她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位给了她最大鼓舞的年轻老师,不知是感激还是害羞。
小小忽然扭过头说:“不说了,回家了!”然后她就扛起她的菜篮飞一般跑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老师呆呆地望着她。
小小听到老师说她长得好看,长得漂亮,又说要教她唱歌让她去参加会演,这无异于春天第一声春雷,她忽然觉得她已经是另外一个小小了。
也许,少女的自我自此开始觉醒了。但是,这对于小小来说,不知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