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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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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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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连载

第四章

第四章

小小回到家里,病了两天。两天后,小小病好了,身子虽然还有点虚,但是,有了精神了。

小小病好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学校里跑。

下午放了学,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小小就是放学的时候来到学校门口。

放学了,老师送孩子们出了校门,小小在门口碰到了老师。

看见她的时候,老师脸上还泛着羞怯的红晕。但是,他们之间原来有的一点距离好像不存在了,他们像一对老朋友相跟着沿村边的小溪走去。

“小小,那天,天那么晚了,你没害怕吗?”

“害怕,怕极了。”小小老实地回答,“我都怕得不知东西南北了,就糊涂地睡着了。”

“我也害怕,就我一个人走在黑黑的山路上,心里一直在敲鼓,要是碰到个狼或者豹子怎么办。”老师说。

“后来,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我一听见就知道是你的声音。”小小快乐道,“我一下子就不怕了。”

“啊,你看,云彩,多么好看!”老师抬头看着天上。

白云镶嵌在蔚蓝色的天空缓缓地涌动着,在傍晚的日光照耀下,闪着洁白的光芒。天高而空旷,云彩就像白色的锦缎或者如美玉一般,变幻着各种图案。

“哦,真好看!”小小说。

“是真好看。”

“杨树青,柳树青,

天上一窝云,

一对鸳鸯并头行。

杨树青,柳树青,

云里一阵风。

鸳鸯变成白头翁。”

小小念着一首童谣。

老师说:“小小,肚子里东西不少呢!”

小小说:“好听吗?”

“嗯!”

“你看那云彩变得好快,怪不得说鸳鸯就变成白头翁了。”

老师突然对小小道:“小小,我教你写字吧!”

“写字?”小小像吓了一跳似的。

“对,写字!从今天起,我教你写字。”

“我?行吗?”

“怎么不行?”

“我笨!”

“不笨,你看我写。”

老师就蹲到沙地上写下“沈小小”三个字。

小小也蹲下来,就在地上跟着写了这三个字。

小小说:“我也要写你的名字!”

老师就又在地上写下“俆小龙”三个字,小小又对着三个字写,写得非常费力。

这时,老师忽然说:“小小,你也上学,来学校上学念书吧!”

“我?”小小坐正了,“念书?”

“念书,上学念书。”老师期待地看着小小。

“上学念书?”小小又疑惑道。

“是的,开学那天,我还以为是你来上学呢。你想过没有,来上学吧,你正是在上学念书的时候呀!”

“你说我?上学?”小小再次嗫嚅道。

“不是吗,你还小呀,你不想念书吗?你就到我们学校来,我教你,教你识字,唱歌,画画。”

“我?行吗?”小小惶恐地自语。当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的时候,她的心被老师的话震撼了,她这是第一次听到让她上学识字的话,她觉得这话就像是天上的雷声,猛然震响,她却不知所措了。

老师忽然对小小说:“小小,你应该念书呀,上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然后到外面去,做工作,当老师,当医生,还可以开车,开拖拉机!”

小小似乎没有听懂老师的话,她只是看着老师。

“我,念书,上学,识字,唱歌画画?”她怔怔地说。

“是啊!”老师说,“不是有女教师女医生女驾驶员女科学家吗,好多好多呢,她们行,你怎么不行!你来上学,肯定会很棒的,小学读完了,就读中学,上师范,上大学……”

小小低下头。

“你真的能来上学,真是太好了,小小,你知道吗,趁你年纪还小,读了书,识了字,就会知道更多更多的事,就会……”老师欢快地说着。

小小眉头现出一丝阴云,小声道:“可是,爹,还没有回来,妈又总是病着。”

“这没什么,家里的活,你还可以照样做,你可以提前放学,也可做完活再上学,反正你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来,我帮你认字,帮你学文化,随时都可以教你。这样,你爹妈就会同意了。”

小小抬头看一眼老师,又迅速地低下去,小声道:“你先不要和别人说,等爹回来,我再和我妈说。”

老师点头:“那我们可就这么说好了。”

“唔,我们拉勾!”小小说着,伸出她的纤纤细指,伸到老师面前。

老师咧嘴笑着,他看着伸到他面前的小手,也伸出手指,勾在小小的小食指上。

小小脸上映着绯红,她深情地看着老师,当老师把他的手指从她手指里拿出来的时候,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使命一样,从口中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真的能念书吗?我真的能上学吗?”小小怔怔地似乎在问他,也似乎在问自己。

“小小,怎么不能?我教你识字,教你唱歌。对,我就去学区上找几本书来,到县城找也行,你不必跟他们一齐念,有半年光景,你就可以念完小学的课程了,你也可以帮我教孩子们唱歌,我还教你识简谱,你嗓子好,孩子们肯定喜欢跟你唱……,小小,下一星期,我们要进城培训了,我去城里,找两本农民快速识字课本回来!你等我回来,我们就开始。”老师急切地滔滔不绝地说着。

小小欢快的笑了,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回家去了。她的胸中涌起了无限美好的遐想,一连串五光十色的梦幻般的美景在她的眼前浮动着,她的心随着那美景的呈现飞向了遥远的远方。

这天晚上,她睡得好香。

在老林子那天晚上的遭遇成了村里女人们私下谈论的话题。

这天上午,英子妈来到小小家里,小小家里只有小小妈在家。因为小小跟英子相好,所以,英子妈跟小小妈也比别人要亲近一点。

见英子妈进来,小小妈忙把她让回家里坐在炕上。“英子妈,今有空出来坐了?”

“苗子锄完了,有几天歇空了。听说小小病了,我来瞧瞧。顺便看看你。”

“我这些天还好些,我们家小也是病了两天,好了。刚出去。那天,走进老林子里,又淋了雨,受凉了。”

“好险呀,一个女孩子,走进老林子里,要是出不来,咋办呀。你说,她咋就去了老林子啦?”

“你还别说,这死妮子咋就进了老林子了。放着正路不走,非要走近道。多亏了人家老师,要不,谁知道她进了那地方?”

“唉,就是,话说回来,小小妈,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说着,英子妈露着一对黄板牙,凑到小小妈耳边道:“听说,那老师跟咱们小小在山上那个洞里过了一夜,那老师还抱着咱们小小呢,队长跟五叔他们找见他们的时候,老师就是抱着小小走出来的。”

“唉,”小小妈不知该说什么了。

英子妈的那张黄脸仍旧没有离开小小妈的耳边:“小小妈,听村里人说,咱们小小跟老师早就相好上了。”

“孩子还小。”小小妈说。

“还小吗,不小了,小小比我家英子还大三个月呢。”英子妈很热心地说,“小小妈,你说,小小咋就到了那个山林子里,老师咋就知道?说不准,他们商量好了。”

“没有,没有。”小小妈争辩道,“我们家小,我知道的。”

“唉,”英子妈语重心长道,“倒是也说不来,不过,女儿大了,做父母的,也得操心了,小心总是没大差的。”

“说的是,是得操心哩。”

“养闺女养闺女,操心哩,”英子妈说出一句哲理的话来,“女儿啊,总归是人家的人。”

“你们家英子还好吧?”小小妈转移话题。

“唉,就那样了。”说起女儿,英子妈情绪似有点低落了,“不往回跑了,死心塌地了。”

“女婿对她还好吧?”

“唉,别提,女婿是个活死人,三棍打不出一个响屁,只知道受苦,不知疼人。”英子妈说,“就是婆婆,是个屙硬屎的货……,等吧,要是生个一男半女的,然后分出来另过。”

说着,英子妈不禁拿衣襟擦一下那双无光的眼睛,

“你看,我又说到哪了。不早了,我回吧。”英子妈说。

“早了,再坐坐!”

“我就来看看小小,小小没事,放心了。”

英子妈临走的时候,又说一句哲理的话:“唉,女人,就这么回事,好活不好活,全靠命哩!”

晚上,临睡前,妈妈问:“小,你究竟咋跑到老林子里了?”

“我听见爹说有条近路,”小小说,“可是返回来时,迷路了,也不知怎么就进了老林子了,怎么也找不到路。”

“哦,”妈妈叹气,“好险呢,要是遇上狼虫虎豹的,妈可咋办。”

“妈,那天天黑了,我躲在一个洞里。是老师找到我的,要不然,我会吓死的。”

“小,妈问你,他抱你了吗?”

“啊,妈,抱了。”

“咋抱了?”

“就是这样,他坐着,我躺在他怀里。”小小还沉浸地幸福的回忆里。她没看见母亲眼睛里忽闪的光。

“我快冻坏了,他抱着我,我靠住他的身子才暖和过来。”

“还有呢?”

“什么还有呢?”

“你们还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

“小,你告诉妈,他摸你了没有?”

“妈,你啥意思?”

“我是说,小,他,唉,小,你说实话,你们亲嘴了没有?”

“没有啊,”小小不会把亲嘴的事告诉别人,即使是妈妈也不例外。“后来,燃起火堆了,再后来,我们听到爹他们来了,他抱着我从山洞里出来!”

“是你让他抱的吗?”

“是,妈妈,我实在走不动了,后来他背着我爬上山坡。”

妈妈叹了一声,实在找不到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邻居的大婶大娘们和小小妈拉闲话的时候,总是说:“小小妈,小小都十六岁了吧?是大姑娘了,该嫁人了!”

这时,小小妈总是一脸愁苦:“哎,哪里就有合适的人家。”

妈妈的忧伤,小小并没有在意。到了第二天,她又找机会去见老师,并把会心的笑意写在脸上。

这是黄昏时分,孩子信放学回家了,她又来到老师的小屋子里。老师也高兴地迎接她。

小小环视小屋子,说:“你的屋子又乱了,我给你收拾!”说着,拿笤帚扫地扫炕,然后把老师的东西整理的有条不紊。

小小已不再拘束了,做完之后,她坐在炕沿上,把两条腿吊下来,在炕沿边摆来摆去,老师搬了小凳子坐在她旁边。

念书的事,他们已经说定了,他们都被那将要来临的憧憬所陶醉着,他们随便聊着,青春的火焰也在心里升腾。

当他们又一次说起念书的事时,老师还在为他对她的美丽的前景的设计而兴奋着。

小小重重地点头,口中小声说道:“等爹回来我就说!”

后来,天完全黑下来了,小小要回家了,老师说:“我送送你!”

小小歪头笑着:“你送我,回来时,谁又送你?”

老师说:“我是男人!”

小小就同意了,老师把她送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返回来,小小站在自家门口,望着老师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

就在这天黄昏,小小爹沈全富从公社大会战回来了。与他一齐回来的,还有一位客人,就是给小小妈看病的冯先生。

小小回到家里的时候,冯先生早已是盘腿坐在炕上了,小小爹挨着坐在炕沿边,母亲在地上张罗着。

晚饭已经是吃过了。炕上的大碗里冒着热气,碗里泡的是本地山上的毛碱茶,冯先生一边喝茶,一边抽着爹新捣的小兰花烟叶,爹在旁边陪他说话。

小小妈看见小小回来,歪头瞪了小小一眼,然后示意她自己去锅里盛饭吃。小小乖乖听话,不敢惊动客人,自个儿去锅里盛了饭,三口两口吃过。她把碗放在锅台上的时候,冯先生在那黄黄的煤油灯光下特意看了她一眼,看得小小不好意思。爹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小小爹是有点儿惊奇,他可能已经注意到,女儿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也许是他以前没有多关注过自己的女儿,原来女儿已经长大了,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真的,如果说以前,小小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毛丫头的话,现在的小小已经蜕变为楚楚动人的美丽少女了。他当然不会知道,所有这些差异,有一部分被小小自己冲涮在那山涧的溪流里,还有一部分丢在老师温暖的怀抱里和坚强的脊背上了。

妈对她说:“小,引弟弟去隔壁大婶家玩吧,睡觉时,妈去叫你。”

小小答应,看起来,冯先生已经是给妈把过脉看过病了,可冯先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来要住夜了。

小小拉了弟弟的手出了门。

这边冯先生把眼光收回来,对小小爹道:“全富啊,养了这么一个好闺女,真是福气啊!”

小小爹叹气道:“唉,生在咱们穷人家,好又能咋的。”

冯先生道:“你可别说,我就是看中这闺女的人样了,不过,我外甥人样也不错,你这亲家也是知底的。”

小小爹笑道:“冯先生看得起,冯先生也不是轻易开口的,人,我也见过了。没说的,又是冯先生的外甥,还抱个公家饭碗。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我看合适的。”

冯先生说:“那就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话也就是这些话了,我把这话转告我那老姐姐,至于大妹子的病,就是这个样了,照我的方子,天天吃着,保养着,不要上火着气,就慢慢将养着吧!”

一直到了夜深,弟弟想睡了,头歪在大婶家的墙角睡着了,小小就把他背过自己家里来。

冯先生喝完碗里最后的毛碱叶茶,欠身道:“啊,不早了,该睡了!”

小小爹就说:“是,早点歇吧!”然后就把冯先生引到村西五伯家去宿住,又少不了在五伯家闲扯一阵。

妈和小小把弟弟放在被窝里,妈对小小说:“小,睡吧,明天早点起。”

小小看着妈,妈说:“睡吧,你看我干啥?”

小小道:“妈,跟你说件事,爹回来了,你跟爹说。”

“这闺女,什么事?”

小小就搂着妈的脖子,在妈耳边轻轻说道:“妈,我想念书!”

妈妈吓了一跳,一把推开她:“小,你说什么?”

小小双腿跪在炕边,她两手紧握妈妈的双手,她又鼓起勇气道:“妈,我想去学堂念书!”

“念书?念什么书?”妈妈似乎觉得女儿在说天话。

“上学堂念书,老师说行,还能上师范,上大学!”小小期待地看着母亲的脸。

妈妈奇怪地看着小小。小小的脸正在变得苍白,但是,小小继续说道:“你和爹说说,你晚上和爹说,妈!”

“说正经的,小!”妈把小小的手推开了,她听明白了女儿的话,不由得悲从心头泛起,两行浊泪从腮边滚落下来。她用一种慈祥的悲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声音有点哽咽:“小,谁和你说的?”

小小摇头:“妈,是我想……”

“小,别这样想,不许这样想。”妈强忍着抹一下眼泪,她沉下脸,咬着嘴唇,对女儿道:“小,你看咱们家,这样子,小,你知道不,你爹给你许下人家了,明天就来下帖子了,商议把你娶过去。你看你也不小了,不要再受拖累了,小啊,你也该成家了。”

小小望着妈妈的脸,在那张哀哀的脸上,她看出母亲的一脸的无奈。她终于读懂了妈脸上的意思,也读懂了那意思的不可逆转性。

“不——妈——”小小扑在妈妈怀里,“我不,不要——”她把妈妈的一片衣襟含在嘴里,泣不成声。

她想说上学念书,教孩子们唱山歌,还有外面的世界,学校的年轻老师,城里的机关,工厂,医院,学校,然而,她嗓子眼里塞满了一团东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妈妈抚摸着她的头发,两滴眼泪从妈的布着皱纹的脸上流下来,滴在小小的脖子上。其实妈并不老,她还不到四十岁,但是,她的脸上已经爬满皱纹了。

“别,小,别这样,别这样啊。你看咱们家,少衣无食,妈又病着,活受罪,说起来,你也不小了,是该有个家了,妈嫁给你爹的时候才十五岁。小,妈也舍不得你走,可是,你都看见了,小,听话,婆家就在龙口村,十五里路,不算远,闷的不行,就回来看看妈……”她说着也又哽咽起来。

“妈啊,不——你和爹,说说,我不要嫁——”小小泣不成声,一个“不”字里不知溶进多少凄楚和失望。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后来,她的声音全被她的哽咽吞没了。

妈妈也不敢再和她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抱着她,想让她安静一会。后来,她不再哭了,妈就把她扶到炕上去,给她盖上被子,看着她沉沉睡去。

小小爹这天晚上回来的很迟。他回来时。小小已经睡了,小小妈也睡下了,但是没有睡着,他睡下了的时候,妈对他说:“她爹,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说吧!”

“咱小说,她想上学堂念书。”

“啥?”小小爹没有听清楚。

“唉,”小小妈叹口气道,“她跟我说,想要去学堂念书。”

“念书,念啥书?你是说咱小女?她要念书?”

“唔,是她说的。”

“啊,这是发了哪门子疯了,这不是说瞎话吗,你看你把个闺女惯的,肯定是学堂那个年轻先生给促弄的。”

“是她说的。”

“知道了,睡吧,明天人家要来下帖了,你好好准备一下!瞎胡闹!哦,是了,你以后不能让她瞎跑了!”说完又加一句道:“女人得有女人样!”

第二天,小小起来的很迟,她脸色苍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妈说:“小,今天别疯跑,哪也别去,咱们家要有客人来了,你也学点女人样。”

这天,小小待在家里,她的灵魂似乎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她不说话,也不知别人在说什么。家里人都有自己的做的,谁也不会注意她究竟会想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中午的时候,家里来客人了,是经常给人做媒的罗瘸子。带着四百八十块钱,一件红灯芯绒袄,一条蓝沙卡裤,一双红尼龙袜,一双白边浅花面塑料底鞋,还有一顶蓝花达呢帽子和一块红头巾。

小小对此视而不见,她一直坐在炕上的角落里,不声不响,似乎家里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妈妈拖着病体给罗瘸子豆面河捞抿尖,家里还有半壶薯干酒。爹和罗瘸子喝着薯干酒,天南地北闲唠。

罗瘸子说:“那边看过了,六月初五是个好日子!”

妈妈急着说:“现今就是五月尽了,哪有这么着急的?”

罗瘸子说:“依我看,嫁比不的娶,越快越省事,越好,再说,咱们穷家薄舍,也没有什么要喧天张罗的。”

妈说:“我们可没说过要过门。”

罗瘸子笑道:“都是庄户人家,实打实说吧,彩礼没说的,说置办就置办,人家花这钱,为的就是要娶亲。我也是只管跑腿告话,再说了,大妹子,亲家要个对势,难了,早结了好,迟三过五又能怎地。轮到谁家都一样,谁家不想早些娶妻生子抱孩子?”

妈还要说什么,爹用眼光制止。爹拿出做丈夫的权威对罗瘸子道:“别听妇道人家叨叨,尽是瞎话,人家不娶亲,花这份价钱做什么。”说这话的时候,爹把那四百八十块钱紧紧地攥在手里,紧紧的攥着。

罗瘸子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妹子,想开点。做娘的,把女儿连在心上,老了也愿女儿守在跟前。可是话说回来,女大心大,留不得的,大了就得嫁人,迟早是人家的人。”

小小爹也似乎悟到了什么,对小小妈道:“是呀,你忘了?昨晚说什么来?唉,还是罗亲家说的在理。”

罗瘸子看时机成熟,趁热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吧,只要这边没意见,定下来算了,我也回去好交待人家。”

小小先是沉浸在一片麻木里,但她并没有完全绝望,让她吃惊的是,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回旋余地竟这样少之又少了。她在脑子里想着主意,究竟该怎么办?

由于酒喝的有点上头,罗瘸子到天黑才起身上路。

小小一直坐到客人起身,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该如何向学校的老师交待,如何向老师开口说起。她真的不知道老师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样?他真的会在意她吗?这是她一直思考着的问题。

晚上她睡下了,妈妈在她耳边叨叨,像是劝女儿,又像是在劝她自己:“小,别怨你爹,做女人的,这步路是非走不可,你也不小了,不能守妈妈一辈子。唉,村里人都说咱小长得俊,山里人没人能配得上,可这俊又能怎么样,埋没了。你爹昨晚跟我说了,那后生,你爹见过了,长得也标致,娘两个,独门独院,是冯先生的外甥,是个吃公家饭的,在养路队当养路工,人也挺老实勤快的;唉,说起来,爹妈也不该急着花你这份钱,可是,你看妈,看这家,还有你弟弟……”

妈妈后来还叨些什么,小小一概没有听清,她脑子里仍在想学校的小徐老师,仍在想老师会不会改变她的命运。

又到第二天,小小去了河沟里给妈妈挖冬花根,她依旧在河水里洗净,提回家里,然后晒在墙头上。

她已经决定,到傍晚的时候,她去见老师,她要老师给她出个主意,最好是老师能够答应娶她为妻,哪怕是暂时答应也行,这样她就不用嫁给那个龙口村的养路工了。

可是,她不知道,学校的徐老师这天下午已经离开学校回学区去了,学区通知,星期一,全体老师到县城培训。究竟培训什么,上面也没有说清楚。

徐小龙是在下午放学之后离开龙山村去了学区的,小小并不知道。她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过老师了,老师走的时候,也没有机会告诉她。

徐小龙回学区的第二天,就随着全学区的老师回了县城。其实,他本想向校长请假回家,现在不用请假了,他要回城里去找一本农民识字课本回来,他要正式收小小为特殊学生了。他还想向他的那个在书店里工作的同学借用一下手风琴,他要教她唱歌,让她去参加明年的大会演。所有这些,都是他为她设计的蓝图中的一部分。只是,他不知道,这次培训,究竟要用多长时间。

龙山村这边,小小等到傍晚,估计学校快放学的时候,从家里出来,一口气到村外那个沙丘上,她知道老师肯定会来。她要让老师给她拿主意,这事究竟该咋办,只要老师一句话,让她咋办她咋办。

她一直坐在那棵大杨树底下,等老师的到来,可是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于是,她就跑到学校去找他。

学校周是一片平静,学校大门上上着锁。

小小脑子里忽然一阵发懵,一种真正的恐惧向她袭来。她踮起脚尖,从新起的围墙上向里张望,正面小庙做成的老师的住房兼办公室也是一片漆黑。她忽然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她就势坐下来,坐在校门口。

她在她接弟弟时经常坐的那个地方坐下来,她一直坐着,什么也不想,不知坐了有多久,天漆黑漆黑了,满天繁星,一阵寒风吹过来,吹进她的单薄的衣衫里。像要浸入她的肌肤,吹透她的娇小的身体。

她站起来,看着满天的星星,一腔幽怨从心头直冲上来,她对着高天喊了一声:“天呀,我该咋办?”

她想到了在河边和老师唱歌的情景,她的心里阵阵绞疼。

她呆呆地站立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踉踉跄跄跑着折回到小河边,带着哭腔自己问自己道:“怎么办?怎么办?”

村边,喜林奶奶在她的小房子门前低声吟唱着古老的民歌:

“刮阵东风水流西

月亮上墙想起你。

城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见你还想你。

前半夜想你睡不着,

后半夜想你睡不香。

一更天想你窗棂棂月,

三更天想你不成双

五更天想你东方白,

想你想得我心发慌。“

歌声的悠长的余韵在夜晚的天空里轻轻地漂浮着,沁人心脾的旋律撞击在青龙山深谷的坚硬的青石梁上,发出深重的回响。

是该回家了,她缓缓地移动着自己和步伐,无助地看着学校周围她所熟悉的一切,此时这一切似乎也都一下子变的陌生了。她呵一声轻轻的叹息,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了。

“小,到哪去了,这么晚?”妈还没有睡。

她没有做声。

“这两天别疯跑了。”妈妈说。

她推醒正在酣睡的弟弟:“牛牛,你醒醒,姐问你,明天上学不?”

牛牛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说:“不上!”

“什么时候上?”

“姐,别推,人家想睡了,老师回城了,后响午我们就放学了,老师说,好几天才能回来。”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老师似乎说起过要进城培训和买课本的事,只是她当时没有在意。看来,老师是真的回城了。

小小没有脱衣服,她彻底无望了,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的无望,她爬在她那堆像烂棉絮一样的被子上,无声眼泪像决口的河水,一下子都涌了出来,眼泪很快是浸湿了她的脸,浸湿了她脸下的袜子,她把被角含在嘴里,尽量不让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她就这样哽哽咽咽一直哭,哭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

这天正是1974年7月17日,是农历五月二十八,星期三。小小去学校找老师的时候,年轻的徐小龙老师已经赶到公社学区里了。

自从和小小商定好念书的时候起,老师一直处在兴奋之中,有种强烈的意愿总是不时地在他的心头撞击着。他做过好多种谋划,他要让她上学念书,他会使她成为山里第一个女中学生或者大学生,或者女教师女医生,总之,从得到小小的首肯的时候起,这件事就成为他自己为之确定的奋斗目标之一。

他决定在她和她爹妈说定之前给她一切准备。从用的课本,学习用具教学计划到具体实施方案,他都做好了仔细的规划。

在学区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随回城开会的老师们乘每天一趟的班车回了城。

从公共车上下来,徐小龙直奔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的书架上基本是空着的,只有前面几个柜台里上摆放着几行,供人们选购。徐小龙大致浏览一遍,基本全是马恩列斯的书。最多的是《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另外是一些单行本的毛泽东的文章,如《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矛盾论》、《实践论》、《反对自由主义》《论持久战》等,《毛泽东选集》有甲种本,乙种本,平装本,精装本,

《毛主席语录》有大开本,小开本。徐小龙从这些柜台前走过,没有自己想要的书。他略有点失望,当他快走到墙根的时候,他眼睛一亮,他看见在那个角落处,他看见书柜里摆放着几本《赤脚医生手册》,在《赤脚医生手册》的旁边,他发现了几本《战地新歌》,那是当时唯一流行的革命歌曲书,徐小龙喜出望外,赶紧叫来服务员买了三本,总算没有白来。

后来,他就到书店后院找他的同学王春。王春在书店里管书库,他找到王春时,王春正在书库里清点入库图书。

王春看见是他,高兴说道:“你还记得来看我?”

徐小龙道:“我都变成山里人了,半年不到城里来,来了怕你们笑话。”

王春道:“你等等我,我把这些清点一下,咱们到街上去。”

徐小龙道:“别价,我还忙,不打扰你,我记得你们书店过去有过一本叫做《速成农民识字课本》的书,我找你,就是想要这本书,不知能不能找到。”

王春笑着指着库房里边一溜书架道:“你在那堆里找吧,第五个架子下,靠左边三四层的地方,找找看,要有就在那边,要没有,我也找不到了。”

徐小龙果然在那个地方找到了那本书。他还在那个书架里看见几本小人书,他看了一下名字,一本叫《搜书院》,一本叫《蜻蜓姑娘》,还有一本叫《神枪手大闹山门镇》。

他问王春道:“我找到了,要不要开个票,这几本小人书我也要了。”

王春道:“开什么票,那是送造纸厂丢下的,你要再迟两天来,这几个也送造纸厂了。”王春又指着墙角一堆布满灰尘的书堆道:“你去那堆烂书里,还有,你想要多少拿多少吧,都要送造纸厂了。这架子上全是封资修要点数登记。”

徐小龙满心欢喜,就去堆书堆里捡出几本算术书和还有几本《水浒》、《红楼梦》的连环画小人书,连同先找到的那几本,装了满满一挎包。

王春也清点完了,他们回到王春宿舍,徐小龙说:“王春,你知道我在村里教书,挺艰苦的,需要你支持我一下。”

王春道:“你这家伙,又看见我有什么了,我可不是肥佬。”

徐小龙笑道:“把你那架手风琴借我吧,我教孩子们唱歌用得着。”

王春道:“高音区的两个键子坏了,你要吗?”

徐小龙道:“白吃的果子不嫌酸,我替孩子们谢你了!”

王春遂从一个书架顶上拿下一个箱子来,拂去上面的灰尘,说:“送你吧,只是不好用了,别嫌旧。”

徐小龙忙把风琴箱背在痛上,要走。

王春道:“出去吃点饭,我请你。”

徐小龙说:“今天你送我的这些,强似吃多少顿饭,我们进城培训,今天还得去报到,还要回家里看看爸爸妈妈,改天我请你。”

欢天喜地与朋友告辞。

徐小龙从书店出来,又去商店买了两个笔记本和一支自来水笔,天色已是不早,就背着他的战利品去教育局报到 ,完了就徒步回家去了。

他家在城南,离城五六里路。爹妈见他回来,很高兴,问这问那,他也很高兴。这天夜里,他半夜不睡觉,摆弄那个手风琴,修那两个坏了的键子,一直快到天明。

第二天去教育局报到,在县委小礼堂学文件,听报告,是关于进行教育革命和教育界批判回潮复旧运动的。会期是五天。

7月22日,培训结束。徐老师随着开会的老师们于当天下午回到学区。

7月23日,正是农历的六月初五,小小就在这一天出嫁,要嫁到十五里外的龙口村去。

天气非常好,一点云彩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只有火一样的骄阳仁慈地普照着大地。小小的出嫁从一大早就张罗起来了,村里人都说,出嫁日有这样的天气真是少见,这是小小的福气,预兆着今后的日月兴旺发达。女婿是龙口村的好小伙,护路工,吃着公家饭碗,打着灯笼难找。

早饭刚过,从龙口村方向便来了一行娶亲的人,一头黑叫驴,七个娶亲人。叫驴身上披着红花蓝底的棉被子,驴头两边各插一支红缨穗子,黑叫驴由一个大小子牵着,罗瘸子雄纠纠跟有叫驴后面,还有四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大戚,都在四十岁开外,仿佛今天是给她们成亲的模样,脸上挂着藏不住的喜气也跟在黑叫驴的后面,满面春风的朝着龙山村赶来。这群人的后面还跟着一个肮脏猥琐萎靡不振的老头,腋下夹一根长杆大口的唢呐,当这群人从山梁上下来,快要进村的时候,那个老头便拿起他的唢呐,少气无力呜哩哇啦地吹起来。

龙山村自然又很热闹起来了。小小家的门口燃起了用大炭垒起的旺火,旺火熊熊燃烧冒着浓黑的烟真冲云际,牛牛拿出两个二踢脚的炮仗让一个中年汉子点燃了,乒乓两声,震得青龙山发出沉闷的回响。

小小家里摆了两桌子饭菜招待客人,十几个男女围在一起,吃油炸的软糕,喝散装的老白干酒,他们脸红红的,汗酸味和着酒酸味一齐从他们每个人的身上向外散发出来,大家兴高采烈,向小小祝福。

而这时的小小则坐在隔壁二婶家里的炕上,被几个女人围着,她们不厌其烦的向着小小说着一些极其重要的无用话。

吃完了,大家打着饱嗝依旧兴高采烈,几个媳妇搀着小小从二婶家里出来。小小已经由着几个媳妇着意打扮过了,新衣服也穿好了,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更让村里啧啧称奇。更让村里人感到诧异的是,小小居然不哭,女人出嫁总是要哭两声才对,而她居然不哭。

小小从早上起来,至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看起来呆呆傻傻,不知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据两个女人说,她长寿面也不肯吃一口。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小由几个女人扶着上了小黑叫驴,小小娘从屋里走出来,红红的眼里含着泪花,她俯在小小耳边安顿嘱咐了好一阵,客人们催着上路,才离开女儿,眼巴巴望着女儿出了村,上了村前的山梁。

吹唢呐的老头,用衣袖揩着油嘴,嘴里喷着酒气,懒洋洋地把唢呐吹起来,嘀嘀达达呜哩哇啦,听不出半点喜庆倒像是送丧。

当这一行娶亲的人上了前面山梁,转过一个山嘴的时候,在进入龙山村的另一条山道上急匆匆走来一位背负行囊的年轻人,他就是龙山村小学校的老师徐小龙。

他在学区上住一晚上,顺便在学区上把小学课本全部找齐,到了第二天早上,便背了他的手风琴课本小人书也即他的全部希望踏上前往龙山村的山路。

原野一片青黛之色,层层山峦隐在淡淡的岚光之中,正午的阳光把龙山照耀的灿烂如银。龙山村就在这青龙山的怀抱里,静静的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当这个熟睡的孩子渐渐的进入他的眼帘的时候,徐老师擦擦他头上的汗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龙山村,他又回来了,他是多么兴奋啊,他真想对着大山大声地叫喊几声:“我爱你——”是呀,这里真是太可爱了,他又将在这里开始一种新的岁月了。

他不由自主地放开喉咙,唱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个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在老师的心底里,那个远方的姑娘,也许就是龙山村里的小小。

他放下行囊,解开衣扣,他双脚踏在一块大石头上,尽情地欣赏着这片刚刚熟悉了的土地。他第一次来到龙山村的时候,他就是在这个地方碰到了小小和她的弟弟。

“嘟嘟哇哇——”懒洋洋的唢呐声刺破了深山的寂静,抬眼望去,对面的山梁上,一行七八个娶亲的人伴着悠悠唢呐声正行进在弯弯曲曲的黄土山路上。

大山真是太可爱了,这青龙山,这龙山村,龙山村的孩子们,还有小小——慢着,这怎么回事?这是山里人迎亲的队伍呀,龙山村有谁家的女孩出嫁了呢?是谁呢?龙山村有出嫁的闺女吗?

老师不知咋地,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匆匆拿走行装,快步向村子里走去。

村子还是老样,静谧安祥,村口有一群小孩子在玩耍,他们在地上划着圈,跳着,拍着手,唱着歌:

鹊鹊叫,放花炮,

新婚娘子坐花轿。

哭一哭,闹一闹,

改天回门偷偷笑,

明年怀里娃娃抱。

他抓住其中一个稍大点孩子,指着山道上远去的娶亲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哪是谁?”

那孩子吓了一跳,见是老师,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师又指了指山道上,又一个孩子答道:“娶媳妇的,是牛牛姐姐!”

老师听了,如同遭雷击一般,呆住了,脑子里失去了暂时的知觉。他站立不稳,几乎要跌倒。行装从他的身上掉下来,箱子掉在地上了,手风琴从箱子里掉出来发出“嗡”的一声响,吓了周围的孩子们一大跳。

老师茫然四顾,他看见了小小的弟弟牛牛站在街头发呆。

牛牛眼见姐姐被人驮走,他追姐姐到了村外,看着姐姐被那些陌生人簇拥在那匹黑叫驴身上上了山路,他追着远去的姐姐的背影跑了一阵,他返回村里,丢了魂儿似的一副失落模样。

老师跑过去,他拉住牛牛:“告诉我,是不是姐姐?”那孩子哆嗦着嘴唇半天也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忽然用力挣开老师,咧嘴“哇”的一声哭开了。

老师仿佛失去理智,他发疯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又揪着自己的头发,他突然冲向娶亲的山路那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小小——”

小小已经走远了,一阵山风吹过来,掠起他头上的几丝头发,他仿佛隐隐的听到了那个哀怨的歌声:

千里的忽雷万里的闪,

百里程头住回赶。

圪蛋蛋冷雨旋人的风,

相好的妹子嫁了人。

花花台上花蔫了,

瞭瞭妹子泪干了,

黑缎兜肚红花心,

干好的妹子人家的人。

老师抱着脑袋跪在地上,好半天没有直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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