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尘偏瘦,看着有些骨感;上宽下窄的脸形,身体修长,大约一米七五的个头,人显得很干练,玉树临风的样子。他长得有两个特点,一个是白:那种白是自然的白,他一年四季不用任何护肤品,真正的美来自天然;二是他那双眼睛:他有些近视,面无表情时镜片后那两只杏核眼让人感觉有些犀利;但是如果他心情好,碰到的又是熟悉投缘的人,那两只眼睛会迷得像月牙儿似的,似笑非笑的。如果你是个女人,他看你时你如果理解成他想向你示爱那就错了;那双眼也是天生如此。他那张嘴有时不怎么讨人喜欢,对你有好感时说起话来嘴上像抹了蜜,讨厌你时又刻薄得像一把刀。一头黑发天生的自然卷儿,但是卷而不乱,理成三七分的那种样式。他上身常穿的是一件墨绿色的夹克衫,平时喜欢敞着怀儿;里面是一件白衬衣,白衬衣下摆扎在宝石蓝色的牛仔裤里;裤子是做过旧的那种,两条长腿上故意地弄破几个洞。上身看上去像个学者,下身看上去像个流氓,从前我们一起在毛巾厂工作时,曾经共同做过兼职,一起为一家报社做过签约撰稿人。
由于共同的爱好,从前我们隔三差五地常泡在一起。有时两个人会找家便宜的小饭馆,喝点酒,谈谈心;喝到眼朦胧醉朦胧时,会相互拍拍马屁,搞得彼此心里都很舒服,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天长日久,这种密切的关系想一般都不可能了;日久生情,如果是一男一女的话,就是不结婚,我想:一定也会不止一次地上过床了。
二零一六年的秋天,聊尘和莫小羊之间发生的那些破事,当时在浮云县曾引起过轰动,经过一年多那场风波才平息。事情平息后,当时心如死灰地聊尘,就把工作辞掉了;但是我们在一个县城住着,两家相隔并不是很远,虽然不在一起上班了,有时还会约在一起坐一坐,谈谈心。他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像变了个人似的,偶尔坐在一起,他也只是喝酒买醉,不再像从前那样、在我面前海阔天空地讲他的文学梦想,大部分时间只是低头沉默着。坐在一起时我有去语他没来言,心里对他就有些冷漠。两个人见面少了,关系便逐渐疏远了。
二零一九年四月二十三号那天,当时我正在单位上班,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我收到了聊尘用手机发来的一个短信:“琳哥,请你下班后马上来红房子一趟,让我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和他平时已很少见面,近段时间也没怎么联系,猛然间收到他的信息,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要找我,忙用手机联系他,可手机拨了四五次仍然打不通,手机里有个女人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对方已关机,请稍后再拔。对方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打不通心里着急,我对着手机喊:“去你妈的!”
平时聊尘的手机是从不关机的,即使深更半夜也是一拔就通,我猜不透这小子在搞什么鬼!心里想:有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发什么破信息呀!
我上的是三班倒的班,一星期一轮换,平时上白班时四点钟就下班。下午四点左右下班后,我急忙去更衣室换了衣服。聊尘说的那个天大地惊喜吸引着我的好奇心,跑着到了看车处,风风火火地推出摩托车,出了车棚急着跨上去向厂外骑;出了厂门来到大街上后,我加快了速度,向着聊尘的住处,往西一路狂奔。
来到城西边的顺河路,天已近黄昏,隔着河往西看:远处麦田里的红房子静谧地矗立在阳光里。温暖的景色感染着我,急着想见到聊尘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不自觉地放慢了摩托车的速度。
圆圆的夕阳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一副恋恋不舍的姿态向下落。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它周围那些错综交叠的晚霞。红的色彩在夕阳的周围泼洒开去,由浓及淡,直到远处消失。不经意间晚霞慢慢地变换着形状和色彩——有地分离,有地聚合;似山川,似河流;像拄杖的老翁,如少女的笑靥;如果当前的景色碰到了你心灵的柔软处,你可以在这千变万化的晚霞中:寻你深爱的女人的唇,寻你慈祥的母亲那布满皱纹的笑脸,寻你的老父亲在你儿时曾驮你玩耍的古铜色的背。
春天刚抽出新叶的小麦苗,在黄昏的阳光下绿得发亮,如绿的海,在晚风中一波末平一波又起地翻卷着,前赴后继着。大片大片的麦田大片大片的绿延续着,红房子在麦田里红得很耀眼。
过去这里原是一片长期荒芜着地,废弃了多年的旧窑址。两年前那场风波平息后,聊尘用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大笔钱,买下了这片地方,建起了这栋别墅。
南北走向的顺河路西边隔河西望,没什么高大的建筑物,是望不到边的麦田。路过一座水泥桥,有一条弯曲着的小路窜过麦田,一路向西通往红房子;也就有一千多米的距离,那是过去曾在这里砖窑上打工的民工们平时为抄近路,自然踩踏而成的。其实沿着顺河路再向北行驶五六百多米就到了东西走向的“309”国道。走上“309”国道后再向西行驶同样五六百米的样子,在路南有一条约两米宽的小水泥路,顺着这条小水泥路向南行,有三百多米的样子也就到了红房子。不过那样要在顺河路向北,到‘309’国道后再往西,然后再往南,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儿,我不想舍近求远,就从小路上一路向西走下来。
一年多前,红房子在建设中时,我曾跟着聊尘来这里玩过。当时的印象里,别墅的北面是那座废弃了多年的旧砖窑,是一个很大的不规则的土堆,有三四米高的样子,由于风吹雨淋,有些地方早已经坍塌,上面是些煤渣、泥土、碎砖块等各种垃圾的混合物;有零星的杂草生长期间,不能完全把泥土覆盖住,这里露堆砖瓦,那里露块泥土,就像秃子头上长满了疮一样,显得丑陋无比。
时间总能化腐朽为神奇!红房子建成后,聊尘搬了过来,经过他的精心治理,我后来再到这里来,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色:废窑堆筑高了,上面长满了绿色的小草,小草间零星地点缀着些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小花儿,像个花的小山岗,在晚霞地照耀下,高低起伏间有各种虫儿的不知疲倦地叫声;有野兔子的出没;这里是它们的安乐窝,它们可以在这里谈情说爱,生儿育女。
边走边想,时间不长红房子就在眼前了:别墅的西南边十多米的地方,有一个毫无规则的大水塘,那是当年制作砖坯时,不断地取土,长年累月形成的。水面很宽阔,大约十多亩地的样子,弯弯曲曲的岸上种满了各种花草,水塘平展如一面大镜子。天上有个夕阳,水里也一个夕阳;夕阳近处有彩云,水里便彩云满塘;天上一片红,水里也一片红,偶尔有鱼儿地跳跃,荡起一圈圈水纹,波光粼粼,水里的夕阳便不断地抖动;水里的那片红就如一面大旗不停地飘荡,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美好。
别墅前面大约有四百多平米的开阔地,用一米多高的冬青相连着,修剪成一个个大小相同的蘑菇形,蘑菇形的冬青相连,从别墅两侧往南延长,围成一个大大的椭圆形的院子;院子用浅绿色的瓷砖铺了起来。院子内,在正厅房门的两侧,垒起两个圆形的花坛,花坛里种满了各种木本的花;这个季节还不到花期,但鲜亮的叶子上面已举起许多板栗似的花蕾。
在远处看红房子没什么特别,只是醒目的红而已,来到跟前才能感受到它的别致:别墅南北有十多米长,东西有十五米多,尖顶红瓦,是和红色的墙一体的颜色。它的前面没有墙体,用玻璃镶嵌着,外面用的是无色玻璃,里面一层为咖啡色,两层玻璃之间留有两米的宽度作为前廊。那里摆放着许多聊尘平时喜好的盆栽的花。因为室内装有空调,它们不受季节的影响茂盛地盛开着。玻璃外面装有防盗的不锈钢管护栏,制作成奇巧的“卍”形,在夕阳下闪着光。
我来到坐北朝南别墅前,把摩托车在院子里停放好,见房门前有很大的一堆黑色的纸灰,心里疑惑,细看感觉像是上坟扫墓用的烧纸,被风一吹,没燃尽的大大小小纸的碎片,便像黑色的幽灵一般争先恐后地漫天飞舞。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的心里不禁颤抖起来。
四周寂静得让人心悸,我心惊胆颤的,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前,慢慢推开前廊的门。没有任何的声响,听不到聊尘地问话声。我小声地呼唤着:“聊——尘、聊——尘。”抬起手来,慢慢的,慢慢的把客厅红木门推开……
我站在那里,用手扶着门,努力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大客厅改变了布局。铺着紫红色地毯的客厅里,迎门摆放着一张非常华丽的朱红色大木床,朝北的床头处鲜艳的玫瑰花围绕着摆成半圆形。我颤抖着双腿慢慢地走过去;聊尘躺在花丛中,用一床红色的毛毯盖到胸部,露在外面的颈项下是白衬衣黑西装,头梳理的一丝不乱。他没戴眼镜,表情显得很安详,再也不是过去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的脸很俊美,凝固着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一丝微笑;眼和唇微合着,像是随时要睁开眼睛说话。我颤抖着抬起手,轻轻地碰碰他的唇,聊尘已没有一丝呼吸。握握他平放在床边的手,仍有些温热。
我呆呆地站在聊尘的床前,过去他曾冷漠过我的不好已无影无踪,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在脸上无声地向下爬行,望着无知无觉的聊尘,我的心像是被猛然掏空了。
我不知站在那里望着聊尘有多长时间,等心情平静了些,才想到应该报警。我用手机拔通“110”说明情况报了警,接着又给聊尘的妻子路萍打了电话,怕吓着她,尽力用平静的语气,只是说聊尘病重,让她快赶过来……
环视整个客厅:西边的墙上挂着48英寸的一台液晶电视机。电视墙是一幅长二米,宽一米五的飞天壁画,祥云间一长裙长袖的女子,面含娇羞手举果盘做歌舞状;另一少女穿着露着肚皮的长袖短衫,反弹琵琶相伴而舞。东边靠墙摆放着一组棕色的牛皮大沙发,沙发前是椭圆形的棕色大理石茶几。沙发后边的墙上是和电视墙大小相同的一幅《黄河落日》山水画。
迎着房门,聊尘头朝北躺在床上。床头的上方,迎着门的北墙上挂着很大的一个花圈;花圈的上面,是从前就挂在那里的一副徐斐鸿的八骏图,每一匹马儿都是不用扬鞭自奋蹄的样子。
我的脑子似静止了一般,不知是过了多久,听到推门地动静,我抬起头来;见是路萍来了,张大着嘴巴,双眼惊愕地瞪着;她右手牵着六岁的征征,左手扶着门,双眼瞪视着安静地趟在床上的聊尘,脸色变得蜡黄。几分钟后,她松开扶门的手,颤抖着身子,怕惊醒了聊尘似的,右手牵着孩子,轻轻的,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走。
来到床前,她的手松开征征,双手扶着床沿,低着头长时间地望着聊尘,双眼涌满了泪水,像被人从后面猛击了一撑似的,双膝瞬间跪了下去,头埋进床上盖着聊尘的毛毯里,身子不断地抖着。站在妈妈后边的征征显然是怕了,双手扶着路萍的肩膀不停地摇晃,奶声奶气地带着哭腔,怯怯的小声唤:“妈妈回家,妈妈回家!”得不到路萍地回答,就放声大哭起来……
路萍转过身子把孩子抱在怀里,也撕心裂肺地放开了声。站在一边的我,感觉整个身体被寒冷包围着,能听得到上下牙齿间碰撞的咯咯声,终于是咬紧了牙,让泪水在眼眶里转……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面有汽车喇叭声,我猜想是公安局的人来了。就用手碰了碰路萍的胳膊,小声劝说着路萍:“先不要哭了,公安局那边来人了。”
几分钟后,她终于止住了哭声站起来。我帮她抱起征征,我和路萍走出来跟公安局来的人见面。
门外的院子里站着四个警察。看见我和路萍从屋里迎出来,都用询问的目光打量着我俩。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我们近前;一看就感觉像是个领导,他戴着眼镜,细高个儿,长得白白瘦瘦的,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询问了我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录完笔录后说道:“你俩先在院子里等着,我们需要验尸!”说完,他转身带着他手下的那几个人走进屋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茫然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哪里才是我该呆的地方,心里无着无落的。路萍抬起头,用忧伤的目光无言地看看我,默默地从我怀里接过征征,转回身抱着孩子向前走了几步,在水泥的花坛沿上坐下来,握了孩子的一只手,贴在唇上亲了亲,双眼又涌满了泪水,低下头身子一颤一颤的低声抽泣;怀里的征征伸出一只小手,不停地给妈妈抹着眼泪,奶声奶气的哀求:“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孩子劝不住妈妈,就又张开嘴哭起来。
我靠近门口,怀着不安的心情,想从门的缝隙间向里看看。门太严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刀子和钳子地碰撞声。我的心不停地抽搐着,默默地想着:他们可能要把聊尘切开吧?我猜测着,想像着法医那带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地举动:掀开毛毯,把上衣的扣子一颗颗地解开,像打开一本书一样将上衣向两边打开,好不难为情地去解开聊尘的腰带,不知差耻地拽下聊尘的裤子、裤头;把聊尘脱光了,然后,手里便握了明晃晃的一把手术刀,望着聊尘赤裸裸的,洁白的身子,审视着看看从哪里切开好……
我和聊尘在一起上班时,我们一起洗过很多回澡,我见过那个洁白如女人的身子;那身子不胖不瘦很匀称,只是少了胸部的那两处丰满罢了。想到要切开那么洁白优美的身体,我心里暗自忍不住地“哎呀!”了一声。我不知道聊尘会不会感到疼?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后,门终于开了。刚才见面时他们好像忘记问我和聊尘是什么关系,可能看到这里就我一个男人,就把我当成了聊尘的家人。他们让我进去。
我跟着那位很像领导的警察进了屋,来到床边,他抬起手指指床上,面无表情地说:“你把衣服给他穿好,整理一下吧。”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我站在床边向床上望着——聊尘旁若无人的躺在那里,脸上仍然挂着一丝笑意,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那三个刑警站在开着的门外低声交谈着。法医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由于刚忙完,秃了顶的头皮上布满了小米粒似的汗珠。他年龄有50多岁,慈眉善目的,紫红色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对他来说,好像把别人切开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心里无来由地升起对他的厌恶。
此时,他正在忙着收拾器械,见我一副不友好的表情在看他,礼貌的向我点点头,温和地说:“基本上可以确定死亡原因是由吞食大量药物所致!我们在床下发现了拧开的空安眠药瓶,颈部虽然有绳索勒过的痕迹,但那不是死者致命的主要原因。我们已提取了死者胃中的存留物,还需要带回去做进一步化验取证。”
,我默默地看着床上的聊尘,弯下腰怕惊醒他似地慢慢掀开被子,就像我想象的那样,他们把聊尘扒得精光。赤裸裸地躺在那里,整个身子白的像雪,没有一丝血色。腹部的刀口缝合的还算仔细,像一只僵死的百足虫,直直地伏在聊尘煞白的肚皮上。
我刚费力地给聊尘穿完裤子,公安局那个戴眼镜的细高个儿又走进屋来。他来到我身边,客气地问:“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我回答他:“朋友!”我怕他不理解,又加重了语气重复着说:“是密切的像亲弟兄一样的朋友!”
他抬起手默默地拍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去。我给聊尘轻轻地先把毯子盖上,跟着他走出屋。
来到外面,他看着几米远的花坛边上坐着还在抽泣着的路萍问:“那位是不是死者的妻子?”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知道他什么意思,我想到此时路萍不会有什么主张,就接着说:有什么事给我说是一样的。
他说道:“现场都已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验尸结果还需要回去进一步验证;虽然项部有勒痕,但那不是死者致死的主要原因,死者很有可能是自杀。”
我了解聊尘,知道他是个非常浪漫的人。他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平时面对斜阳余辉都能激动的脸颊通红;他写诗、也写散文,尽情吟唱过大自然的美;所以!我绝不相信他会在春天这样一个到处勃勃生机,充满幻想的日子里选择死亡。聊尘自杀的结果是我无法接受的;听到那个警察这样说,我情绪有些激动,对着公安局的那小子吼:“不可能!聊尘绝不可能自杀!他脖子上的勒痕怎么解释?还有床头处的那些花儿是怎么来的?那花圈是什么人挂的?门前的那些纸是什么人烧的?这些你给我说说清楚!”我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那小子像个冷血动物,他非常平静地抬手拍拍我的肩膀,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要激动,最后的结果还没有出来,我只是说有可能,我们还会做进一步的调查,会给你一个满意地答复的。”
说完、他带着他那几个无用的笨蛋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了。
我转身回了屋,慢慢地给聊尘穿好衣服,整理好盖的毯子。来到门外,见路萍仍然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花坛边垂泪。我走到她身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我说:“进屋坐吧。”她怀里抱着征征默默地站起身,跟着我进了屋。
来到屋里,她并不坐下,扭着头有些不安地打量着周围。尽管这里也属于她的家,但她却从没来过这里,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过聊尘在这里盖了房子。那时她和聊尘正处在离婚冷战时期,两人分居后,聊尘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这里的一切对路萍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想到今后这里的一切都要由她来处理呢,就对她说:“我带你看看吧。”她不说行或不行,只是站着发愣。
迎门的大客厅北墙,也就是说聊尘现在头上面挂着花圈的那面墙,两左右两边与东西两边的墙之间都留有向后去的门。当时盖房时,聊尘是为了以后去客厅后边的走廊方便。我领着路萍走过左侧的门,来到客厅后东西走向的走廊上——走廊北边红房子的后墙大约一米多高,再向上全部是用天蓝色的玻璃封起来的,玻璃外有一根根大拇指粗的不锈钢管留有五公分左右的距离并排着作为护栏,护栏的北边便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走廊里铺着地毯,颜色和客厅里相同。淡蓝色的拱形顶上装潢着各种颜色的小灯,如水晶般闪烁着。大白天让它亮着,也只是起装饰的作用。走廊南边,房门朝北的有七个房间,以客厅那一段墙为分界,东边的三个房间分别是餐厅、厨房、卫生间;西边是四个房间,两个卧室、中间是一个卫生间;走廊西头是书房。我领着路萍走到东头,想先从东头逐个房间看。此时她的心情像是平静了些,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着,脸上时常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我记得前些年,她和聊尘结婚时,房子都没有如此豪华。
我领着她逐个房间看着,慢慢地走到走廊西头,走进聊尘的书房。因为书房西边已没有房间,外面是田野,为了安全,按说是不该留窗的;但聊尘却把西面的整个墙也只垒到一米多高,再向上全部用双层厚玻璃封起来。他从前对我说过:这样用玻璃封了,无论春夏秋冬,夕阳西下时,在屋里,或躺或站或坐,静静的、默默的、双眼长久的注视着夕阳,看着它慢慢向下落,有多美呢?
他只想到能看夕阳西下,却忽略了这样的不安全。好在当时聊尘听了我的劝告,玻璃外边用不锈钢管做了防护栏。房间里面挂着落地的、猩红色的大窗帘,把南边和西边的两面墙全部覆盖了。风从南边没关严的窗的缝隙间进来,吹得猩红色的窗帘一荡一荡的。迎门的南边,靠窗子是一个很大的板台,上面有一台电脑和一些随手可以拿到的书。
路萍正观察着屋里的陈设,独自玩的征征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板台的皮椅上,跪在上面,望着板台上的一个喜羊羊电子小摆件咯咯地笑。兴奋地喊:“妈妈!妈妈!”抬着小胳膊指给路萍看。
我和路萍不由地转回身走到板台边,板台上的喜羊羊电子小摆件很可爱,甜甜的微笑着,不停的左右摇着头,发着瓷质的纯白的光。有几张纸很凌乱地放在板台上,上面不规则地写满了文字。我拿起其中一张来低头看,那上面毫无意义地重复写着两个字:“小羊!”
路萍忧伤的脸阴沉着,我和她彼此都明白“小羊!”是什么意思,可又无话可说。她弯腰抱起挣扎着没玩够的征征,默默地走出了书房。
我和路萍来到客厅,见她坐下后犹豫不决的样子。我说:“天马上要黑了,要不你和孩子先回去吧,”
征征显然听懂了我的意思,双手拽了他妈妈的右手,拼命地摇,“妈妈走!妈妈走!”哀求着要回家。他显然是受了惊吓,刚才公安局的人在这里,他偎偎缩缩的,现在没有了外人,终于放开了胆子。
我说:“快带孩子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路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站了起来,向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领着孩子的手朝外走。
我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路萍领着孩子在弯曲的小路上歪歪斜斜行走的背景,心里不由地生起一丝苦涩。路萍的泼辣我是见识过的,平时做什么都一阵风似的,骨子里始终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现在看上去却像是突然被抽掉了筋骨。在一起生活时打打闹闹,恨得你死我活的,但当那个人永远地去了,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时,不知她心里会是怎样的感觉。
我转身回到屋里,站在床前,凝视着聊尘那张俊美的脸。他不会再开口说话了,他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兴奋的向我诉说他的文学梦了;再也不会向我谈他那了不起的人生计划了;再也不会和我谈论起女人时发出坏坏地笑了。
我站起来,无所事事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看着那些挂在墙上的名贵字画,抚摸着那些冰冷的家具,到处都沾染了忧伤的气息,让人寻不到一点开心的理由。
天慢慢地黑下来。为了给我自己壮胆,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转,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信马由缰般又回到聊尘的书房,在红色板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信手拿起那些写满了“小羊!”的纸,望着那个瓷质的,摇着头的喜羊羊小摆件,脑子里想着那个曾让聊尘难以放手的————叫莫小羊的女子。
有的人、你和他相处了十几年或几十年,彼此仍然形同陌路;有的人、你只是和他几天的接触,甚至只是擦肩而过时相互注视着的一个微笑,就能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心里升出要和对方交往地冲动。
二零一六年的那个夏天,单位平时早晨八点上班。那天、七半点刚过,早有一个女子站在车间门口了;站在那里是为了等车间主任,她是新来报到上班的。
她头上扎着马尾辫,像林黛玉似的瓜子脸上带着微笑,身材苗条,肤色白净,用细皮嫩肉来形容她一点也不过分。她上身穿着一件海蓝色的宽袖衫,上面零零星星地点缀着些粉红色的小花。在远处看下身穿得像是一条宽松的黑色长裙子,走近了才发现是有裆的。就是夏天女人常穿的,像裤子不是裤子,像裙子不是裙子的那种,说是叫……叫什么……裙裤。两个裤脚的外侧,分别绣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那种面料应该是丝和纱的混合织品,很轻微的一丝风儿就会吹得它飘荡不已。在风的吹荡下,两只蝶儿便在她的脚踝处起舞。脚上穿着的是一双紫红色的高跟皮凉鞋,使她约1米6左右的苗条身段,更显得楚楚动人。
有陆续来上班的人们,见有陌生的女子站在车间门口,大多数女同事只是好奇地看两眼就过去了,只有个别鬼灵精的小伙子,见到美貌的年轻女子显出很有素质的样子,对她投以善意的微笑。她也礼貌地笑一笑,羞涩地点头示意。她微笑的样子很甜美,站在那里欲言又止的神态。
当我和聊尘随着上班的人们说笑着来到车间门口,走近了那个女子,聊尘看见那女子后猛地愣住了,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上。那个女子也如聊尘,瞪大了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着他,涨红了脸。
她双手在胸前,右手紧握了左手的食指不停地揉搓着,咬着下唇转了身,面对了墙。我在后面推了推呆若木鸡的聊尘,他才如梦初醒似的懵懂着向前走。
当时我感觉聊尘有些可笑,在毛巾厂工作了七八年,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呢?至于这样惊慌失措的吗!我心里感到很奇怪。我和聊尘都是织造车间的维修工,平时的工作就是维修出现故障的织机,每天伺候那些做操作工的妇女和姑娘们。整天工作在女人堆里,平时女人又生孩子又喂奶的家庭事多,有的来干一段时间走了,有的走了几年又回来了,这是常有的事。平时走一个或来一个女人,对我们来说是无关疼痒的事。我们又不是领导,根本不关心这个。在这种环境里工作,平时漂亮女人也见过不少。从没见过聊尘有这样地举动。
进了车间后,车间里织机轰隆隆的噪音影响了交谈,但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儿,最让人感兴趣了。我追上前边的聊尘,提高了嗓门大声问:“那个女的你认识啊?”正是车间刚上班的时间,左右前后都是同事,聊尘装作听不见我的问话,只顾低着头匆匆向前走。
我和聊尘一起来到维修室,换工作服时我忍不住又问:“那个女的……”他不停地朝我又瞪眼睛又皱眉的,我心里明白,他是不想让我守着别人问……
等维修室里别的同事都换完工作服,走得只剩我们两个人时,我忙走到门口把维修室的门关上,这样维修室里噪音小了很多。我回身又走到聊尘面前,笑着迫不及待地问他:“这回没别人了,快说说,你们俩是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女的呀?”
他仍然有些不情愿吐露实情,朝我翻着白眼说道:“我不认识她!”
我抬起手来摸着他的额头说:“你没发烧吧?刚才你看到那个女的时,眼神好像有些不正常啊!”
聊尘抬起胳膊把我的手扒拉开,掏出手机打开,在屏上划拉了两下递给我。我接过手机一看,见上面竟然是那个女子微笑着的半身照。我疑惑不解地望着他,聊尘小声说道:“只是网上的QQ好友,在一起聊天时间长了,她就把相片传给我了。前些天和她聊天,她说近几天要上班,问她去哪里上班她不说,没想到会来咱厂里。”
尽管他表面上尽力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他内心的那股兴奋劲儿仍然掩盖不住。两个人只局限到是网友,这样的答案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我继续嘻皮笑脸地追问:“聊天到什么程度了,上过床吗?”
我这样露骨地问话不但没让聊尘生气,反而把聊尘逗乐了。他抬起手来在我肩膀上搡了一把,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这人,人性不行!聊过天就是为了要和网友上床啊!你这是什么怪论啊!”
看着聊尘那无来由的好情绪,他脸上掩盖不了那发自内心的喜悦表情,我隐约地感觉到聊尘对人家有好感。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都是结了婚的人,你小子可别想搞邪的。”
聊尘一脸地坏笑:“难道男女之间聊过天就是想搞邪的呀?你该不是贼喊捉贼吧?”
听到外面有敲门的声音,知道准是车间主任找上来了,忙住了嘴,从工具箱里拿出工具,一前一后慌张着向外走。拉开门果然见是刘主任,他横眉怒目地喊道:“看不见都上岗了吗?你俩在后边磨蹭什么呢!”
我俩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赶快去了各自的车组检修织机了。
忙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检修完了,等本车组的织机运转正常了,基本上也就没事可干了。一闲下来,我就尽量躲着车间主任的视线,想再找聊尘聊聊天。主要是聊尘的回答还没有完全满足我的好奇心……
后来在和聊尘地谈论中,才知道她叫莫小羊。工作中的巧合有时是会出现的,莫小羊被车间主任安排到了聊尘维修的那个机组,做了织机操作学徒工。我暗骂张主任的愚蠢,主要是我担心聊尘搞出什么花边新闻,人一旦陷进感情的旋涡,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车间里这样地安排,使他们能天天工作在一起,就为后来发生的故事创造了机会。那些天,我也经常观察着莫小羊,因为她的漂亮总使人想多看两眼。这没什么难为情的,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都想多看两眼,这很正常。
二十多天过去了,莫小羊在车间里基本上也混熟了。上班的时候,在设备运转正常时,聊尘经常跑到莫小羊学徒的车位上去聊天。我看了心里感觉很不舒服,一方面是他无形中冷落了我;我没细想过,可能我内心深处多少有点嫉妒心理。
男女之间只要有好感,看着顺眼,很快就会熟悉。比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熟悉得更快,何况聊尘和莫小羊是经常聊天的网友。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熟悉得像老熟人似的了。在织机不出故障运转正常无事可干时。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聊尘,他常去莫小羊学徒的车位上去帮她。其实人家莫小羊是有师傅的,可聊尘还是喜欢多此一举地在操作技术上热心给她指导,两个人头挨头脸对脸的聊聊天。看得出来,他们在一起很开心。像聊尘那样的性情,他们是不会缺少幽默的。
又过了几天,那天在班上,我工作不忙想去找聊尘闲聊,看见聊尘又去了人家莫小羊学习的那个车位。我走得很近了,他们仍然没看见我,他们真是聊得太投入了。由于织机噪音的干扰,他们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偶尔我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
聊尘嘻皮笑脸地说:“你身材好。”
莫小羊眨巴着两只大眼睛,有些没好气地说:“好什么好呀!”
聊尘仍然一副赖皮的样子:“长得也愣漂亮。”
莫小羊对着他翻着白眼儿,拉长了音调说:“没——你——漂——亮!”
聊尘说:“也挺招人喜欢。”
莫小羊说:“坏样儿。”
聊尘说:“我想吃了你。”
莫小羊双眼一瞪:“滚!”
聊尘听话地滚了……
其实他并没滚多远,只是从她身体的左边又滚到她右边去了。
其实莫小羊也没有真生气,骂完聊尘后接着又笑得像花儿一样了,脸上涌起水蜜桃一样的红。
她小声责怪聊尘道:“死样!……”
我坐在书房里,望着手里那张写满小羊的纸回忆着。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可瓷质的喜洋洋小摆件站在板台上看着我,仍然微笑着,把头不停地摇呀摇……
路萍带着征征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按亮客厅的灯.看看空旷的家,心颤颤的,悲伤和痛苦撞击着她。此时她多么想能抛开一切,张开嘴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啊!可是她不敢,孩子还不懂事,她怕吓着孩子。
路萍小的时候生长在一个非常优越的干部家庭。父母都是机关干部,子以父贵,由于父亲是领导,伴随她成长的,常常是周围人对她的阿谀奉承。周围人的迁就恭维,天长日久,使她养成了霸道的性格。现在父亲因病已去世多年了,母亲也已退休,她生活的环境完全变了,但她从小养成的霸道性格却依然故我。爱慕虚荣自高自大的性格好像扎根在她的骨子里。自以为别人关心她,爱护她是理所当然的,她却从没有想过去关心别人,爱护别人。
和聊尘结婚后,起初还不错,由于两个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床上的那点事吸引着他们,因彼此生理上的单纯需要,感觉彼此很相爱。等那种新婚的热度慢慢地归于平静后,生活中的一些不和谐开始慢慢显露了出来。由于两个人性格不合,他们大部分日子是处在彼此漠不关心的状态中。路萍就像她父亲当年对下属一样,她始终对聊尘的态度是强硬的。由于两个人隔三差五的矛盾不断,偶尔路萍也会检讨自己,感觉是自己平时对聊尘关心不够。但路萍改不了自己的脾气有时只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人就会争吵起来,在气头上自己言辞过激,会说出一些很绝情的话。事后她有时也很后悔,心里也一次次地想找机会向聊尘示弱,诚心诚意地向聊尘认错。可不等这种想法兑现,当再一次因一些小事两个人争吵起来,路萍仍然会把聊尘骂的狗血喷头。以她这种在小时候长期养成的性格,想对聊尘妥协真是太难了。尽管她内心里也是愿意和聊尘和好的;和聊尘在一起的日子里,却又总是对聊尘冷脸相对,做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征征见妈妈不高兴,变得很乖。一个人从沙发后边把放玩具的纸箱子拉出来,底朝天地掀翻了,把所有的玩具倒在客厅的地板上,低着头坐在地上摆弄着玩。
路萍低着头坐在沙发上,肩头颤抖着,用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着……
那个人走了,那个人从此在她身边消失了。她此时才发现那个人原来也曾经真心爱过她的,那个是原来也是有很多优点的,那个人也曾经给过她很多好处的。路萍这样想着,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流个不停。
她现在脑子转过弯儿来了,想一想自己从前真是太霸道了。现在她真想想对那个人说句道歉的话,想对那个人说句对不起;可那个人已不在这个世上了,他对这个世界己无知无觉,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三年多前的那场乱子,那应该是他们进入冷战的导火索,现在想起来只有自责罢了,只有后悔罢了。由于当时的不理智,说过的错话,做过的错事,一切都更改不了,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聊尘是二零一二年“十、一”国庆节结的婚。尽管结婚时在宴席上向宾客敬酒时,亲朋好友向他们说了许多祝福的话,但事实证明对他们后来的婚姻生活并没起什么作用。网上流行着婚姻七年之痒的说法,意思是说:结婚后两个人在共同生活过六七年以后,那种爱的激情会很自然的慢慢被平淡的生活所取代,两个人之间缺少了激情,没有了神秘感。在一天又一天平常的日子里,没有了恋爱时期的那种感觉,两个人彼此牵手时,就像自己的左手握着右手,拥抱和亲吻再也找不到那种心跳的悸动;身边无风景,爱情过了保鲜期,爱情逐渐变成了平淡的亲情,婚姻容易出现问题了。不幸的是聊尘和路萍没等到七年,他们的婚姻走到第三个年头就开始痒了……
二零一五年十月一日,国庆节单位休了两天班。十月一日那天早晨,聊尘和茹萍两个人吃过早饭后,聊尘就去厂里加班去了。他在毛巾厂是维修工,属于单位的技术人员,技术人员一般单位休班的时候最忙;因为设备的检修和保养工作需要设备停产后才能去做。
路萍一个人在家里,她把积存的衣服和床单全洗完后,利用洗衣服的水又拖了地板。干完这些家务活快10点了,看看家里确实没什么可干了,她想去母亲家把儿子征征接回来。在她想去接孩子时,心里总感觉有什么事还没做似的。站在客厅里犹豫着……
猛然她想到,今天是她和聊尘结婚的纪念日啊!这两天休班正好有时间吗?,为啥不庆祝庆祝呢?她这样想着,不想去接征征了,家里就她一个人,接回征征来谁照顾呢?她还要去买菜,买回来还得做饭;当然、要把饭菜做得丰盛一些,让聊尘高兴高兴,她们要开开心心地度过这一天。休班了,有精力了,晚上在和聊尘……她独自笑了。她这样想着,兴高采烈地走出了家门……
在这样的一个小县城里,如果当时恰巧你也走在街上,你有可能会碰到她。她身高一米六左右,身材苗条,留着齐耳短发,白净圆润的脸上浸染着少许红晕,一双大眼睛很有神,用眉笔描过的眼眉细而长,轻描淡写的,几乎让你看出描过的痕迹,用唇膏画过的嘴唇泛着红。这样给你说吧,如果你看过电视剧《水浒传》,她和演潘金莲的那个演员有点神似,但她不是潘金莲,平时只画淡淡的妆,并不是妖里妖气的那种,让人见了并不讨厌。她穿着入时,上身是浅粉色衬衣,外面套一件浅绿色小马夹。下身是青色裤子,脚上是一双棕色高跟皮鞋,走起路来像是踩着点儿,摇呀摇的。裤子的臀部箍得有点紧,给人一种随时会绷线的感觉。行走时滚圆的屁股来回一扭一扭的很有趣。但你也没必要老是看人家的屁股,绷开绷不开线人家路萍心里有数,绝不会像你盼着的那样。唯一让人不喜欢的是她碰到熟悉的人很少给人打招呼,这应该和她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小时候父母都是干部,碰到的人大部分是想献殷勤的,都是抢着先给她开口的,所以走起路来她总是仰着脸儿,像个骄傲的公主。其实如果你有点让她不如意了,她是什么也敢说的,不论什么场合,常常是一吐为快,从不考虑你的感受。你不让她说个痛快绝不会与你善罢甘休。她得理不让人,无理也能辨三分,如果你和她谈不来最好是快走掉。你是可以溜的,但聊尘是溜不掉的,他们是夫妻,住着同一处房子,他们要在一起生活呢。
聊尘是个性格含蓄的人,喜欢浪漫;路萍性格高傲自大,喜欢爽快,这是结婚几年来他们在一起生活不和谐的主要原因。路萍虽然人有些霸道,但心不坏,结婚后她一直也想改变自己的性格,想给聊尘一个温暖的家。她努力过,可从小养成的高傲霸道的性格她就是改变不了。
等她风风火火的在超市里买菜回到家里时,已是十一点多了,聊尘十一点半下班,十二点左右就能到家。她慌慌张张地走进厨房,把大包小包的菜摆在灶台上,鸡、鱼、羊肉、龙虾,这么多菜做起来很费时间的。她想在聊尘回家之前把菜做好,摆在桌子上,再给聊尘拿出一瓶酒,当聊尘回家进门后好给他个惊喜。她心里叫着:“晚了!晚了!”焦急地伸着双手,看着那堆五颜六色的菜,不知道先做哪样好。
正在路萍心急如焚的时候,她随手扔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响了。她有些生气,心想这是谁啊这时候来电话。她从厨房里跑进客厅拿起手机,本想冲着手机喊两嗓子,但是她一看是聊尘打来的,就改变了口气,很平和地说:“喂、今天忙不忙啊?下班后早回来,我在做饭呢。”
手机里聊尘回答道:“中午不要等我了,加班的几个哥们约好要去饭店喝酒去,中午我就不回去了。”
她“嗯”了一声,那边的聊尘把手机挂了。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着菜刀,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腚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发着愣,心里有点生气。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着呆,她又想:就是他回来,中午怕是也来不及按点把饭做好了,下午一点半聊尘还要加班去呢;不是还有晚上吗,晚上好,晚上时间长,两个人可以开开心心的在一起吃饭,不会为上班赶时间而心急。她下午还可以再去街上买两只红蜡烛,他们两个人来个烛光晚餐不是更有意义吗。
这样想着的路萍气消了,心情又好起来。中午她没有动那些菜,只给自己做了碗面条。那些菜她一个人舍不得动,她要等晚上聊尘回来一起吃。
下午路萍又上街买了晚上吃饭要用的蜡烛,回家后不到三点一个人就忙着做菜。五点左右的时候,那些五颜六色的菜已摆在了客厅的茶几上,蜡烛也已插好,两只高脚玻璃杯里的红酒晶莹剔透。
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开心地审视着茶几上的菜;看哪个菜放的不恰当她还要动动手放好看些,静静地等着聊尘回来……
六点半多了,下班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平时聊尘早该回来了。菜放的时间长了会凉,路萍左等右等不见聊尘的影子,她有些着急,心想、不会又和别人喝酒去了吧?她打聊尘的手机,可对方的手机关机了。
路萍又坚持着等了半小时。终于坐不住了,心里带着气出门去找聊尘。她骑着电车去了厂里,直接去了聊尘工作的车间去找,车间已下班锁了门。她在厂区转了一大圈,问碰到的几个聊尘的同事,人家都说没见到聊尘,路萍内心的火气更大了,找不到聊尘的踪迹,她一路生着气,无奈地回了家。
回到家里,路萍己感到很饿了,虽然心里有气,但她还是不想一个人独自吃,她把饭菜又热了,重新端上桌摆好,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等的时间真是太长了,心想:无论有什么事儿,既然晚饭不回来吃,你应该给我打电话说一声呀!不打电话也行,你别关机啊!这样想着,等的时间越长,路萍心里的火气就越大……
快八点的时候,聊尘回来了。他嘴里哼着小曲儿走上楼梯,到家门口的时候,又改成了吹口哨儿,他吹着口哨推门进了家。回身关上门,把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笑嘻嘻地转回身看着路萍。他看到了路萍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路萍的样子把他吓住了,愣着站在门口不动了。
路萍圆睁着双眼瞪视了他两三秒钟,猛的在沙发里站起来,抬起手指点着他:“你、你该死!”这么长时间等他回来吃饭,看着聊尘那悠然自得的样子,路萍真是气坏了。
下班后聊尘回家的路上,在厂门口碰到了厂里拉棉纱的汽车,就和几个小伙子又转回去卸车了。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挣了二百多元,聊尘心里真是好开心呀!他本想从裤子兜里掏出钱来向路萍炫耀炫耀的;他知道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想给路萍一个惊喜,让她也高兴高兴。但是他进了家见路萍那不友好的样子,心里感到很委屈。就改变了想法,把想掏出钱来炫耀的手慢慢从口袋里抽了出来,他不想给路萍一个惊喜了,心想:我只是晚回来了一会儿,并且……并且……聊尘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用怪怪的目光长时间默默地望着路萍。
这真是太让路萍伤心了。她为了等他回来一起吃饭,饿着等到现在。她望着聊尘那目中无人,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路萍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聊尘身边,冷着脸质问聊尘:“你说!你干嘛去了?”
聊尘仍然用怪怪的目光望着他,沉默着。“你说啊!”路萍忍不住抬起手来碰了碰聊尘。这不是嘴碰嘴时的那种美妙感觉,这种碰当然是很不友好的。
聊尘脸上有了怒气,他抬起手来也碰了碰路萍。路萍被碰得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茶几上,茶几上的饭菜叮叮当当地滚落到地板上。
聊尘愣住了,他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抬手碰了碰路萍,没感觉自己用多大的力气。可是谁知道呢?因为一个人生气的时候,是很难掌握自己的。
路萍慢慢站起来,含着满眼的泪水,脸色变得苍白。她气愤地看了一眼聊尘,然后弯下腰去,双手搬住茶几的沿儿,猛的一挺身,只听“咣!”的一声,把茶几掀了个底朝天,然后她快步走进了卧室,“砰!”地把卧室的门关上。她扒到床上,用嘴咬了被角,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聊尘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客厅里,好长时间没有动。工作了一天,下班后又去加班卸车,他太累了;本想回家来吃了饭快休息休息的,想不通这是怎么了。他下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就想,到家后要快吃饭,他饿坏了。
他现在不饿了,他按灭了客厅的灯,借着室外路灯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模糊亮光,尽量躲开地上的那些饭菜,走到双人沙发边,坐下来;像怕惊动了路萍似的,慢慢地、慢慢地躺下去。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房顶,像是非要在房顶上发现点什么似的。
聊尘躺在沙发上,卧室里传出来路萍低低地哭声,他心里烦透了,想不明白这是谁的错……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路萍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响了。他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扶手,手机就在他耳边,这更增添了他的烦恼。手机响了好长时间,仍不见路萍从卧室里出来接电话。他猛地坐起来,一把抓起手机想朝地板上摔;但他又忍住了,瞪着双眼看着手机屏。
电话是岳母打来的,让他们明天中午过去吃饭。聊尘稳了稳心神,把手机贴到耳朵上“嗯、嗯,”地答应着,他接完电话,把手机拿在手里摆弄着,无聊的把手机里收到的短信和已发出的短信找出来一条一条无聊地看。聊尘看到这样一条短信:轩哥,谢谢你对我的好,可不属于我的终归不是我的,我们都是有家的人了,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我衷心祝你幸福!
聊尘大睁着眼睛,望着手机发愣,脑子里一片空白。失去理智的聊尘猛地站起来,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他看到了茶几下的一把红色塑料暧瓶,他冷笑着,把它拿在手里,举过头顶,然后手一松“呯!”的一声,落在地上摔碎了。水是热的,朦胧中地上起了一团白色的雾气。聊尘重新躺到沙发上,脸朝上,瞪着两只大眼睛,不停地想,轩……子轩……叶子轩……
聊尘认识莫小羊完全是偶然的。有首歌是这样唱的:“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美丽又善良……”其实莫小羊就是这样的女子,即善良又漂亮。
聊尘和她是在上QQ时碰到的,无意中加了好友,聊过几回后,两个人有了不少共同语言,彼此有了好感;这没什么特别的,两个人也只是有好感,愿意相互交流而已。加好友也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彼此能把心里不更向亲人朋友说的烦心事,向陌生人诉诉苦。莫小羊是一个有家庭有丈夫的人,思想又很传统,在男女交往上并不是随便的人。可谁又能说得清呢?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有时其初心和结果是大相径庭的。
莫小羊的丈夫宋大彪原本是生活在农村的城市人;这样说你可能感觉有些矛盾,其实并不难理解:从前宋大彪的家在城边的小宋庄,随着城市一年一年的扩建,宋大彪生活的村子周围高楼林立,成了名副其实的城中村。村子里的耕地大部分被企业或住宅区占用了;虽然人均还有几分土地,但村民早已不指望种地生活,差不多都进工厂当了工人。
周围的人平时都喊宋大彪老黑;其实大彪也并不是很黑,那种黑就像乡下人忙三夏时赤膊晒出的那种肤色。他个头不高,长着两只大豹子眼,但大而无神,每天都像睡不醒似的。大脸蛋子鼓鼓着,像紫茄子似的很丰满。嘴唇是紫红色,非常厚实;如果一个女人能有那样的嘴唇会很性感很有诱惑力。他一米六左右,粗脖颈,大圆脑袋,理着寸头、虎背熊腰的。平时话不多,永远是一副处惊不乱的样子。由于他爹死得早,他从小跟着他娘生活。长到十八九岁时,他娘终于耐不住寂寞也嫁了人,从此大彪一个人生活。他在城郊有几分地,早已租给了别人耕种,他主要靠长年在外打工生活。但他没有什么固定工作,上班常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班还是休班全凭自己的喜好。只要能吃饱肚子,一切就万事大吉。
几年后,宋大彪长成了二十五六的大小伙子。但他仍然住着老宅院,自己经济条件有限,所以成亲娶媳妇的事大彪不敢想。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建,小宋村成了城中村。村民成了市民后,村子被县里规划了,盖起了楼房,宋大彪自然而然地搬进了小区。他身价倍增,虽然已是三十多的人了,但乡下人却有不少上门提亲的。后来宋大彪的亲娘舅项天,又从外地调到本县当了副县长,宋大彪的行情更是逐渐看好。
莫小羊家在农村,前些年上学时,高中是在县城念的,第一年高考时差了2分。莫小羊当然不死心,再从高一复课,三年后再考,第二次高考差了3分。在学校宿舍里,莫小羊蒙着被子哭过一场后,从此死了上大学的念头。卷起铺盖回了农村老家。
莫小羊在县城高中读了六年。六年的高中生活不算短,虽然没有把莫小羊培养成一名大学生,却基本上已把她培养成了一个城里人。
回到农村老家后,无论心理上还是生活上,莫小羊有太多的不适应。看着下地劳动回村弄得灰头土脸的村民。夏季大热天的中午,坐在大门口乘着凉,大大咧咧地解开怀,把奶掏出来塞进孩子嘴里的农村大嫂,她想:难道我的未来也是这样子吗?莫小羊心里一阵阵地失落,她做梦都想做个城里人。婚姻拖了一年又一年。因为提亲的都是农村人,莫小羊根本不愿意。
后来经别人介绍,已二十六七的莫小羊认识了城里的宋大彪。初次她见到三十多的宋大彪,心里尽管不满意,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思前想后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当时有些了解情况的人为莫小羊叫屈,认为莫小羊长得漂亮又有文化,嫁给相貌平平的大彪真是太可惜了;可人家大彪是城里人啊!并且他舅舅是副县长。
其实世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你认为不合理的它却合理了,你感觉合理的它可能就不合理了。优秀的男子娶了丑女,美丽的女子嫁了庸男。你看着很般配的一对男女恋人可能最后就分了手,你感觉不可能的后来却成了夫妻。一个电视小品里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是谁也说不清,谁也左右不了的事。
大彪从小没上过几天学,虽然平时少言寡语,但并不是少心眼的人。从前没过好日子也并不是有什么大缺点,就一个原因:懒!
他舅舅在本县上任后,给他在县公安局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 活儿轻闲,还能穿上一身警服,大彪感到很神气。神气归神气,那样的一身衣服穿在他身上,让人看着总感觉不很舒服。帽子总也带不正,上衣的扣子也从没扣全过,平时胸前还常沾着些吃饭时撒上的汤汤水水。他如果在演艺界混,正面人物是演不了的,可以拜陈佩斯为师,演汉奸土匪一类的应该是差不多。
刚结婚那阵子,彼此都是年轻人,又都是大龄青年,床上的那点破事还真是蛮有吸引力的。大彪孤单了多年,晚上身边终于躺了个女人,他感觉幸福死了。大彪虽然形象差些,但莫小羊能转眼间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也感觉蛮开心的。所以两个人蜜月配合得很好,感觉很幸福。
身边无风景,喜新厌旧是我们的通病。日子久了,莫小羊逐渐感觉到了大彪身上的许多缺点,慢慢对大彪有些不满意了,对这桩婚姻开始后悔了;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这不是上街买衣服,试试穿着不行可以退掉重买,婚姻想重来可不是那么容易。主要毛病是两个人文化程度不一样,爱好不同,性格上的差异太大。大彪只有小学文化,业余爱好就是喝酒,睡觉;莫小羊闲时间里爱看看书,听一听流行歌曲。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很难找到共同语言,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很少有话可说。生活的时间久了莫小羊满心的委屈,感觉生活太无聊。毕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不只是为了白天吃饭晚上睡觉,莫小羊感觉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很无聊。
女人大多是喜欢浪漫的动物。特别是有点文化的年轻女子。莫小羊没事的时候,爱看小说,那种爱好是从少女时代培养出来的。特别爱看爱情小说,那一类小说未婚的姑娘看看还行,对已婚的年轻女人来说应该是有害的。爱情小说里的一些情节把莫小羊内心的柔情又点燃起来了。晚上无聊时,无事可做的莫小羊,把她的聪明才智都用到读那一类爱情小说上了。她窥窥其中,把自己的脑力沉浸在那里面。因此,她常常把自己现有的婚姻和小说里那轰轰烈烈的爱情作比较;这样的比较常使她对大彪更加的心生厌恶,心灰意冷,读书并不是都有益的。
更糟糕的是莫小羊在上网聊天时碰上了“抱着太阳取暖,”感觉这名字有意思,她就把聊尘加了好友。起初她和他只是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用来打发那些无聊的夜晚。但两个人聊的时间长了,有了不少共同语言,虽然不曾见面,但却成了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在网上聊天两个人都能敞开心扉。他们都是爱好读书的人,有时两个人在一起也聊一聊文学。这真是太不幸了,两个人聊的时间越长,莫小羊越感觉聊尘好,越对现实中的生活感觉不满。想象无局限,在想象里,彼此感觉对方就是少男少女时期梦想着找的那一个人,聊天聊出了新感觉。莫小羊听别人说过在网上有的男女聊天聊出了故事,个别的还做出了不光彩的事。莫小羊是个很传统的女子,她暗下过决心:聊天行,拉家常行,但绝不做出格的事。但是,谁知道呢?她好像身不由已地在跟着感觉走,当他们彼此出现在对方的视野里时,那就很危险了!无巧不成书,故事都是在一眨眼间出现的。
个多月过去了,聊尘和路萍仍然没有和好的迹象。聊尘是个敏感的人,有超于别人的想象力。自从在路萍的手机里看到那条短信后,脑子里总是想象着路萍和那个叫叶子轩的男人在一起时,在床上那种赤身裸体不堪入目的丑样子;心里便如吞了苍蝇似的。想像在聊尘的心里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越想越恨,越恨越想。
由于路萍从小就养成的要强的性格。在和聊尘的冷战状态中,一个多月来,她对聊尘始终板着脸。尽管后来她知道聊尘回家晚是为了多挣点钱,感觉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在气头上言辞有些过激。心里也想找机会向聊尘示弱,诚心诚意地向聊尘认错。可是不等这种想法兑现,两个人谈不上两句,聊尘总会说一些不着边际,让人费解的话。她虽然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从聊尘讥讽的表情上她感觉那不是很友好的。路萍的气又上来了,仍然会把聊尘骂得狗血喷头。以她这种性格想向聊尘低头真是太难了。尽管她内心里确实想和聊尘和好,但又总是对聊尘冷脸相对,做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路萍认识到了自己性格上的缺点,她想改。
那天聊尘上白班,下午四点左右下班后,由于不愿意回家,在街上无聊地游逛,等到六点多才回来。推门进了客厅,茶几上已摆上了饭,路萍在厨房炒着菜。电视上正在播着少儿节目“大风车”。征征倚着沙发扶手有一眼没一眼地看,怀里抱个大布娃娃嘴对嘴的和它亲;见聊尘进屋后站在门口笑着看他,害羞地扔掉布娃娃,一双小手捂着眼咯咯地笑。笑完了,举着一双小手向聊尘跑过来,来到聊尘身边抱住聊尘的一条腿,仰着小脸“爸爸、爸爸”地喊。
聊尘弯下腰把征征抱起来,在他那红扑扑的小脸上亲了亲,然后他放他下来,脱掉工作服,去卫生间洗脸。
洗完脸从卫生间出来,在沙发上坐下,把征征抱过来放在怀里,抱着征征看电视……
一会儿路萍手里端着两个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把两个菜放到茶几上,她抬起头来看了看聊尘。本想说点什么,见聊尘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对她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只好作罢。
把饭菜弄齐备,路萍在聊尘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像是对聊尘又像是对征征说:“快吃饭吧。”
聊尘平时吃饭前有喝点酒的习惯,他在茶几下拿出酒瓶子倒上一杯,面无表情地慢慢喝着。征征面前同样用小碗盛了汤;可他不安分吃,靠在聊尘的怀里,一会摸摸聊尘的下巴;一会扯扯聊尘的衣领。
气氛显得很沉默,路萍总想说点什么,两个人好多天不说话了,再开口还真是难;路萍不知道如何开口好,见征征顽皮,她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征征不要闹,爸爸上班累,让爸爸喝酒。”
“征征不闹、征征乖。”征征奶声奶气地回答。说完便离开聊尘的怀,扒在茶几边安分下来,低下头喝汤,做出很听话的样子。聊尘仍然一语不发……
七点到了,电视上不再播少儿节目,开始播《新闻联播》,新闻节目对孩子来说没什么吸引力。刚吃完饭的征征离开聊尘绕过茶几走到路萍跟前,牵了路萍的一只手摇着说:“妈妈、我要看‘喜洋洋’”
“‘喜洋洋’没有了,听话!”路萍说。
“不嘛!不嘛!我要看‘喜洋洋’!我要看‘喜洋洋!’”征征一边嚷着、一边撅起了小嘴要哭的样子。
聊尘放下酒杯站起来:“来、咱到电脑上去看。”征征脸上立刻又乐开了花。
聊尘伸手领着征征,走进了他的大约四个多平米的书房。把征征抱到电脑椅上,打开电脑给他找出《喜洋洋和灰太狼》动画片让他看。灰太狼一次又一次地倒霉样子,引得征征不停地咯咯地笑。
“征征自己玩,爸爸吃饭去。”聊尘对征征说。
“嗯、”征征听话的答应着。
聊尘回到客厅,这时路萍也已吃完了饭,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聊尘坐下,又默默地倒上酒。路萍拿出很温和的语调说:“别喝了、吃饭吧、饭都凉了。”
“知道!”聊尘面无表情地回答。
平时的时候,聊尘想喝酒时,总要看看路萍的脸色,想喝也不爽快。要在平时喝完一杯喝时,以路萍那样泼辣的性格早发脾气了。路萍真发起火来,有时会从聊尘手里夺过酒瓶子,一阵风似地快步走进厨房,在水池里把酒倒掉。那样的时候,聊尘心里当然很生气,但他也只能是苦笑。像今天这样对路萍的话如此不在乎的时候几乎还没有。
“吃完饭把衬衣脱下来我给你洗洗,脏了也不知道换下来。”路萍若带责备又有些讨好地说。
聊尘低头喝着酒,也不看路萍,漠然地说:“脏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出去找情人!”
路萍对聊尘不着边际的话有些气恼,但她还是忍着,疑惑不解地问道:“找什么情人啊?”
聊尘答道:“轩哥啊!”
路萍问:“什么轩哥啊?”
聊尘回答:“子轩哥啊!”
“什么子轩哥啊!?”路萍的语气有些生气了。
“叶子轩啊!”聊尘声音提高了,仍然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
在这一问一答中,两个人心里都慢慢有了火气。路萍听出聊尘话里有别的意思,虽然她搞不懂聊尘是什么用意,但她感觉到了语气是不友好的。这时的路萍已气得变了脸色,双手有些发抖了,冷下脸来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些天聊尘内心压抑着太多的苦闷,冷笑着说道:“什么什么意思啊!你去找你的轩哥问问清楚啊!”
路萍终于气得失去了理智,大声喊道:“你放屁!”她随手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空茶杯,向聊尘砸了过去。
聊尘只要本能地躲闪一下,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可他此时不知是哪根神经短路了似的,只是麻木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闷“哼”了一声。
茶杯砸在了聊尘的头上,又滚落到刚换了还不到一个月的茶几上,“叭!”地一声破碎了。茶几刹那间以茶杯砸到的地方为点,向周围放射出多条长短不一的美丽裂纹。
书房里的征征在电脑上看《喜洋洋与灰太狼》正看地入迷,听到响声身子猛地一颤。他从电脑椅上溜下来,拉开书房的门,战战兢兢地往客厅里看。聊尘头上的血把他吓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
路萍扔完茶杯,看都不看聊尘一眼,听到征征哭,忙走过去推门进了书房,把征征抱起来,抬起脚猛的一踢,书房的门“呯”地关上了。
“征征不哭。征征乖,妈妈和你一起看喜羊羊好不好。”路萍在书房里用一只手轻拍着征征的背,柔声安慰着他。
她怀里揽着征征在电脑椅上坐下。电脑上喜洋洋和灰太狼正播到热闹处,灰太狼在和羊们的斗智斗勇中四处碰壁,被弄的头破血流,头上缠满了绷带。可是征征没有看动画片的心思了,心神不定的在路萍怀里扭来扭去,透过书房和客厅之间的窗子伸着头向客厅里张望,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头破啦。”
“没事的,征征乖、征征不怕。”路萍望着电脑回答。
“妈妈、血、血。”征征还在固执地说。
“包上了,包上了。”路萍轻拍着征征的背安慰着。
路萍真是太心不在焉了,她完全领会错了孩子的意思,她发完火后根本没有看聊尘一眼就进了书房,她以为孩子是在说灰太狼的头破了。
聊尘把双手从头上拿下来,两只手上全是血,伤口没有了手的阻挡,血一道道的向下流,弯弯曲曲的像一条条红色的蚯蚓似的,在聊尘的脸上寻找平坦的地方爬。
聊尘从客厅墙上的大镜子里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丑样子,抬起手来,他本意是想把脸上的血迹抹掉;但是双手抹过的脸上,更加的灿烂了;他从镜子里望着自己凄惨的苦笑,怕笑出声来,他忙用手捂住嘴。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他怕他的怪笑声会吓着孩子。但泪水是不会闹出声响的,他不去管它,泪水就很放肆地流,像是急着去和脸上流着的血幽会。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茶几上的那些裂纹,用沾满血迹的手指很无聊地沿着裂纹描画,画出各种花瓣的形状,然后长时间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傻笑……
快十点的时候,征征在路萍的怀里打起瞌睡来。路萍关掉电脑,抱着征征走出书房,路过客厅让征征去卧室睡觉。客厅里聊尘拉灭了灯,由于书房和客厅之间窗子是那种磨沙的半透明玻璃,路萍看什么也是模糊的,只能看到物体的轮廓,路萍能模糊的看到躺在双人沙发上的聊尘,但她根本没想去理他。
她抱着孩子进了卧室,拉开灯把征征慢慢放到床上,拽过被子给孩子盖上。她在孩子的身边则身躺下,一边用手轻拍着征征,一边想她和聊尘的事。她的本意是想和聊尘和好的,今晚做饭前她就想好了,聊尘下班回来对聊尘主动些;可怎么又搞成这样呢?这次她没做错什么啊,不怨自己,聊尘为什么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呢?为什么把她和叶子轩扯在一起呢?她苦恼着。
征征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酣声。路萍躺在床上,仔细地听着客厅里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了,什么也听不到。她想再和聊尘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轻轻地下了床,从卧室里走进客厅。
客厅里模糊着,她借着在外边透进来的微弱灯光打开了客厅的灯。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路萍惊呆了:聊尘满脸是血,斜着身子躺在双人沙发上,微合着双眼,像是睡着了。茶几上聊尘用沾着血的手指画的花儿鲜艳地开放着,那技法真的不敢让人恭维,像是少儿涂鸦的彩笔画。
路萍惊慌失措地走到沙发边,在聊尘的身边蹲下来,一只手轻抚着聊尘的头轻唤:“聊尘、聊尘、你、你怎么了啊?”
当时气急了的她,把茶杯抛出去,就头也不回地去看哭着的征征了,没想到她拿起水杯那一抛,对聊尘会造成这样大的伤害,眼里不自觉的涌出了泪水。
其实聊尘并没有睡着,他只是眯着眼闭目养神而已。听到路萍的叫声,他慢慢坐起来,故作惊讶地望着路萍说道:“哎哟!你怎么哭了啊?我好感动哟!”聊尘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
路萍双眼浸着泪水,心里满是愧疚,一副后悔莫及的表情,带着似要哭腔责怪地问道:“你、你怎么不躲一下吗?你、你为什么要把我、我和叶子轩扯在一起,你什么意思吗?”
“我说得够清楚了,看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像个白痴一样啊!”聊尘冷笑着说。
路萍的脸上又有了怒气,忿忿地说:“有什么事你直说吧,不要再这样阴阳怪气地兜圈子,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看看你手机里发过的短信,我现在都为你后悔了,当时为吗不及时删掉呢?聊尘仍然带着满脸的讥讽说道。
路萍一阵风似地转身回到卧室里,从床上拿起手机,又一阵风似地走回客厅。她把手机往坐还沙发里的聊尘怀里一扔,气哼哼地说:“你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聊尘打开路萍的手机,又找出了发给叶子轩的那条短信,冷着脸说:“你自己看吧!”
路萍接过手机看着:轩哥:我们都是有家的人,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了,我衷心祝你幸福。
路萍站在那里,张着嘴巴愣住了。
聊尘从镜子里看着自己那副狼狈样,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嘴角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始终什么也没说。他看都不看站着发愣的路萍一眼,站起来去了卫生间。
等他从卫生间洗了脸出来,转身从门边的挂衣架上拿下外衣穿上。路萍有些怕再激怒了聊尘似的低声问:“你干嘛去?”
“我去诊所!”聊尘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陪你去吧?”
聊尘冷冷地说:“我不是你关心的人!不用!”他又从挂衣架上摘下一顶线帽扣在头上,转身出了门。
路萍仍然看着手机上那个发给叶子轩的短信发呆,不停地在思索着: 3月21号12点18分,3月21号我上白班;12点18分;那是在班上吃完中午饭后……
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手机上那个短信的日期,脸上慢慢又有了怒气,自言自语地骂着:“代悔!你个臭屄娘们!你把我害苦了啊!”……
晚上十一点多了,代梅的丈夫木强出门打牌还没回来,代梅一个人在家独自睡了。她枕边的手机猛然响了起来,把她惊醒了,她以为是丈夫出去打牌回来了,是叫她开门的电话。她随手抓起手机刚想接起来骂两句,但一看是路萍来的电话,瞬间没了火气,懒洋洋地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抱怨地说:“喂、萍姐。这个钟点人家都睡觉呢,你打什么电话啊?”
手机里传来路萍恶声恶气的声音:“代梅!你个熊屄娘们!3月21号那天,我们上白班时,你说用一下我的手机,你用我的手机干嘛了?”
“我、我不记得了。”代梅吱吱唔唔地答道。
“你是不是用我的手机发过短信?”
“好……好……好像……”
“你不用好像好像的!我手机里给叶子轩的短信是不是你发的?”
“是……是我发的。怎……怎么了呀萍姐?”代梅很小的声音忐忑地问。她怕丈夫木强此时突然进了家。
“臭娘们!你把我害苦了!我家聊尘看到短信了!他以为是我发的,正给我闹乱子呢!你过来给他说说清楚!”
代梅拿着手机的手有些抖,愣住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后悔当时没有急时删除短信。
前段时间木强好像听到了别人的风言风语,曾因为她和叶子轩的事追问过她好几次,两个人闹过几次矛盾,但她咬定了不认账;木强虽然怀疑,可没有把柄在手里,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但代梅心里还是很害怕,她决定和叶子轩分手,就换了手机号。为了不让叶子轩知道她的新手机号,那天中午她就用路萍的手机给叶子轩发了短信。发过后,她怕叶子轩回复她,就又发了一个短信,说这是别人的手机,让他千万不要回复,并且及时删掉了。鬼使神差地,把发给叶子轩的前一则短信却忘了删除……
“你为嘛要用我的手机干这种烂事啊?你做的好事!我没法给俺家聊尘说清楚!你过来趟吧!”路萍冷冷地说。
“哦、哦、对、对不起萍姐,”代梅有些懊悔地回答。
“别的不说了!你快过来吧!聊尘去小区外的小诊所了,很快就会回来,你过来给他说清楚!”
代梅手里拿着手机,坐在床上魂不守舍地犹豫着。她不想去,可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快来!”手机里又传来路萍恼恨的声音。
“太、太晚了,明、明天去行吗萍姐。”代梅小声恳求着。
“不行!”路萍坚决地说。“今晚你不来说清楚!明天咱去厂里说去!”路萍说完,把手机挂掉了。
此时坐在床上的代梅,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下来,这是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难事了,既胆颤心惊,又犹豫不决,她感觉快难为死自己了……
叶子轩三十多岁,人长的很文静,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上宽下窄的脸儿不胖不瘦白白净净,平时身上穿得板板正正。他是厂子里的宣传干事,平时厂里搞各种庆典活动,主要是由他来组织。代梅爱好唱歌,有一副好嗓子,她热爱文艺,是厂里的文艺骨干,这就给叶子轩和代梅创造了许多接触的机会;特别是两个人同台演唱的黄梅戏《天仙配》里,(夫妻双双把家还)的片段。虽然这些年演得有些老套了,但每次两个人登台演唱时,仍然会让人们兴趣盎然。两人往台上一站,一个一身黑衣服英俊潇洒如玉树临风;一个一身白衣服貌美如雨后桃花,那本身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但更让人感兴趣的主要是两个人在台上表演时,彼此相望时,那风情万种的眼神。
虽然两个人都不是少男少女了,但接触的时候多了,竟然能擦出火花来,心里彼此都有了别样的感觉。他们彼此明白,他们都是结了婚的人,这是不应该的。可那种心跳的感觉太诱人了,他们自己都很难把握自己。爱一旦升温,要比从冬到春地变换快得多。终于有一天,两个人就像夫妻夜里在床上干的那点事一样,亲密接触了。
代梅的丈夫木强,人长得五大三粗的,性格有点木讷。他也在这家厂子工作,平时做事观察事儿都是粗线条的,代梅演节目时他也会去看;他站在看节目的人群里,有同事发现了他,故意阴阳怪气地夸他妻子表演得好,其实人家夸他老婆是别有用心的,但他根本不往别处想,听不出弦外之音,只会开心地裂开大嘴哈哈地笑,他也感觉他家代梅唱得确实好,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自豪的表情。
只是后来无意中听到别人的一些传言后,他才起了疑心。回忆过去厂里演节目时,代梅和叶子轩同台唱(夫妻双双把家还)时,那彼此的动作和眼神,他越回忆越感觉越像两个人有事,木强翻来覆去想的时间长了,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似的有了气,对代梅有了恨意。
心里有了气,虽然是夫妻,但这种事木强总开不了口问,闷在心里压抑了很长时间。
一天晚上吃晚饭时,为了问代梅这个事,他故意喝了点酒壮胆。晚饭后,代梅站起来想收拾碗筷,他喘着粗气一脸严肃的把代梅叫住了:“你先坐下,我问你个事!”木强说完,站起来走进厨房。
木强再从厨房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菜刀。代梅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着提着菜刀坐回沙发上的木强;因为结婚这么多年,木强始终对她和风细雨的,从不敢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
木强坐在沙发上,右手拿着菜刀,不停地用左手的大姆指试着刀锋,然后哐的一声把菜刀啪在茶几上,冷着脸开腔了:“我问你!你和叶子轩有没有事!你给我说实话!”
代梅被木强突如其来的问话吓懵了,木强问完话,又拿着菜刀不停地在她眼前比划,代梅吓坏了,她吓得浑身哆嗦,瞪着两只吃惊的大眼睛望着木强……。
过了五六秒钟,见木强仍然坐在那里,并没有别的举动,代梅的紧张情绪平稳下来了,感觉朩强也只是吓唬她,心里有了点底。脸上立刻有了怒气。她朝着木强冲了过去,一只手抓住木强的衣领子,另一只手去抓了木强拿菜刀的手,怒骂道:“狗娘养的!听风就是雨!你想杀人啊!我不活了!你杀!你杀!”边骂着边低着头往菜刀上撞。
木强此时的心情,真是怕菜刀伤着代梅。他毕竟比代梅力气大,把菜刀高举过头顶。但代梅仍是不依不饶,“怎么不杀了!怎么不杀了!”她骂着,就往木强举刀的胳膊下了口。朩强忍不住疼,弯了胳膊,把菜刀丢到了沙发上。
这更给了代梅机会,她放开木强的胳膊,弯腰抓起菜刀,怒吼:“你个蠢驴!既然你不想杀我!那这日子不过了!我杀了你算了!”说完,举起菜刀就要往木强的身上砍。这回木强真得怕了,围着茶几跑,一边跑一边求饶着:“梅、是我错了,求你了,是我错了,”
代梅仍不罢休,手里提着菜刀,围着茶几一圈一圈的在后面撵,两个人像驴拉磨似的在客厅里转……
代梅跑累了,才停下了脚步,站在茶几的一头大口地喘。当然,喘的不只是她,木强站在茶几的另一头,连惊吓带累,出了满脑门子的汗,也弯着腰大张着嘴喘着粗气。
代梅喘着气怒呵道:“和、和你过了这么、多、多年!你不明、明白我是什么人、人吗?我是、是什么人你真、真不知道啊?听风就、就是雨!你有证、证据吗!你拿、拿出证据来!你拿出、出证据来!今晚你拿不出证、证据老、老娘和你、和你你拼了……”
代梅这一闹,木强低下头认怂了,代梅哭着闹着给他要证据,木强还真地拿不出来。再说男人和女人在床上的那点有趣的事,想找证据确实很难;这种事儿从没有在别人眼前干过,怎么会有证据存在呢?
代梅哭着闹着逼木强要证据,这可把木强难坏了,因为他根本没证据,只是听到些小道消息的传言而已。最后他实在是没办法了,站在茶几的另一头,低了头,一声接一声的小声哀求:“梅,是、是我不好,是我错、错了,是我头脑一热昏、昏了头,你是什么人、我们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我、我不知道吗?那是根本不、不可能的事,求你原、原谅我这一回,就原谅我、我这一回好不好、好、好不好……”
虽然代梅闹赢了,心里却盼着眼前的一切快点结束,因为她也怕夜长梦多演漏了马脚。就顺坡下驴了,就像木强哀求的那样,代梅原谅了木强……
虽然是虚惊一场,代梅还是为此担心了,她决定和叶子轩分手。为了不再让叶子轩和她联系,她换了新手机号,用路萍的手机给叶子轩发了分手的短信……
当聊尘从外面的诊所包扎好伤口回到家时,推开门进屋后,见代梅正苦着脸帮着路萍收拾狼藉一片的客厅。心里一愣,他不想让外人看到家里的狼藉样子。路萍停了收拾客厅的手,在茶几边站直了身子,冷着脸眼盯着代梅说道:“你给他说说吧!”
代梅涨红了脸,愧疚得两眼含着泪,垂着头低声向聊尘解释道歉:“聊尘哥、给叶子轩的短信是我借萍姐的手机发的,都是俺不好,让你们生这么大的气。”代梅说完,就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低着头哭。路萍冷眼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冷眼旁观着
过了一会后,代梅的哭声慢慢地变小……逐渐的小……变成了抽泣……抽泣声又逐渐变小……声若游丝……听不到了……
代梅坐在双人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斜了身子拉住坐在她身边的路萍的手小声的哀求道:“萍姐,俺求你和聊尘哥千万不要把俺这事说出去,真是太丢人了……太丢人了……”说着又想哭。
“放心吧!我们绝不会向外说的”路萍冷冷地说。
代梅一脸的哀伤,耳语般地说:“其实俺也想和他断了,早就想和他断了,只是……只是断了又想好、好了想又断、俺总是身不由己。这真是太丢人了……太……丢人了。断又……断……不了,多丢人哟,我的天多丢人哟!只是、因为……因为……爱。”
聊尘和路萍两个人面面相觑,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星期二的上午,早晨快八点的时候,大彪吃完饭上班去,把孩子也顺便带着送到幼儿园去了。
下午上中班的莫小羊,一个人在家睡到九点多才醒来。趴着睡醒了的她翻了个身,脸朝了上;然后她把嘴慢慢地张开,张大到极限,张成一个性感的、肉嘟嘟的0;把两只雪白的胳膊努力地向上伸,做出拥抱的样子伸到极限;脖子向上挺;然后她微微地皱了皱眉,长出了一口气。她打着哈欠,两只胳膊颓然倒下,伸着懒腰儿,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已进入六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气温已上升到三十多度,即是夜里睡觉也基本不用盖什么了;所以莫小羊穿得很简单。她身上穿得是一件像大褂不是大褂,像裙子又不是裙子的衣服。说是上衣长了点, 说是裙子又短了点;淡黄的颜色缀着零星的红色小花儿,似纱似绸薄如蝉翼,朦胧着透出里面浅红色似有似无的内衣。
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拿不定主意是起来呢还是再睡会儿。心里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聊尘;这是很自然的,虽然她上班两个多月了,对周围的人和环境基本上也算熟悉了,但帮助她、关心她最多的只有聊尘。这源于他们是网友,没谋面之前已在网上聊过很长时间的天,心里有一种无缘由的信任和依赖;这种信任和依赖使她同样关注聊尘要比别的同事多。
她能感觉出聊尘这几天不开心,去她工作的车位比平时少了。就是因为织机有故障去了也始终冷着脸,不再像过去那样和她开玩笑。她心里道是想和他说笑,可是,见聊尘一副冷冷的表情,她不敢。
大热的天聊尘这几天上班却带了顶线帽,就是忙得满脸大汗也不摘,这让人感觉有些怪怪的;看着聊尘那冷冷的脸色,她又没勇气问他;后来,在别的同事地闲谈中她才知道,聊尘和他妻子路萍闹矛盾,头被他妻子砸破了。她心里暗想:怎么还有这么狠心的女人呀?聊尘怎么会让一个女人打了呢?他为什么不打她呢?她心里有些为聊尘愤愤不平。昨天晚上在班时,她才看到聊尘脸上有了点笑意,并且和她说了话,她心里才踏实了很多。她竟然为聊尘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高兴起来。
她胡思乱想着,慢慢地下了床。洗漱完后,她踏拉着一双红色的拖鞋进了厨房,简单地煮了一包方便面。
在客厅里吃完后,她又回到了卧室里,在卧室里的电脑桌前坐下来。她打开电脑上的QQ,见聊尘的QQ黑着,心里有几丝失落,边玩着斗地主边等着聊尘上线。玩一会看看QQ,再玩一会再看看QQ;见聊尘的QQ总是不在线,她的失落感又多了几分。这影响了她在网上打牌的兴致,和从前玩牌的感觉不一样了,感觉打牌有时也是很无聊的。
她从QQ游戏大厅退出来,点开聊尘的QQ空间,看了几篇聊尘写的日志。读厌了,然后又找出聊尘放在空间的几张照片,一张一张地看;一张一张的放大、放大;缩小、缩小,长时间地端详着。她坐那里呆呆地、无来由的把她丈夫大彪和聊尘做比较,苦笑着摇摇头;近而她想到聊尘的家庭,聊尘那么出色的一个男人,怎么会有那样的婚姻呢?他在文学上的才气,他那气质非凡地举动,还有风趣幽默地谈吐,路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如果是我呢?我绝不会让他不开心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脸上浮起了红晕;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感觉心里有这种念头是多么不应该啊!
她摇摇头,想把这种怪念头甩掉。可过了一会儿,她无奈地苦笑了;她管不住自己的心。索性把QQ关掉了。
关掉QQ,她坐在那里感觉更无聊,心里又想:聊尘现在做什么呢?他和他妻子和好了没有,是什么原因使他们生这大气呢?她拿起手机,想给聊尘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做什么。可她愣一会儿,又把手机放下了。她想:如果他妻子此时在他身边,看到他接一个女人的电话会怎么想呢;他们正闹矛盾,她要是误会了怎么办?这样想着,又把手机放下了。
她又打开QQ,点击聊尘的QQ头像,打开对话框,坐在那里看着发呆。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聊尘的QQ头像还是没亮。正当无聊的莫小羊要关掉电脑时,聊尘的QQ“抱着太阳取暖”的头像闪几闪,终于亮了。本来情绪低沉的莫小羊心情立刻好了起来,很快的在对话框里打着字和聊尘聊起天来。
向阳花:你在忙什么啊?
抱着太阳取暖:不忙,刚起床一会儿。
向阳花:吃饭了吗?
抱着太阳取暖:没有,刚起来不饿呢?
向阳花:不饿也要吃点,早晨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抱着太阳取暖:谢谢你关心我,等会我吃点。
向阳花:这几天看你好像不太高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抱着太阳取暖:没有不开心呀。
向阳花:是不是和嫂子生气来呀?
……
聊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她。
抱着太阳取暖:前几天生了点小气,现在已经没事了。
莫小羊看到聊尘回复了她,胆子更大了。
向阳花:你是不是做什么坏事来呀惹嫂子生气?
抱着太阳取暖:你知道什么是坏事什么是好事呀?
向阳花:俺不知道。
抱着太阳取暖:坏事可能就是好事 好事可能就是坏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向阳花:俺不明白。
抱着太阳取暖:比如你拾到了钱,这对你是好事,对掉钱的人就是坏事。
向阳花:你说得都有理!
抱着太阳取暖:再比如生孩子生了个男孩 对想要男孩的是好事 对想要女孩的就是坏事了。
向阳花:哈哈哈哈……。
抱着太阳取暖:再比如同时两个人爱上了你 对得到你的人是好事 对另一个就是坏事了。
向阳花:你再胡说不理你了!
抱着太阳取暖:这不是打比方吗。再比如男人找情人,对恋着他的女人来说你去找人家是好事,对不爱他的女人来说,他去找人家那恳定会挨揍。
向阳花:赖样!
……
两个人正聊得开心呢,莫小羊家的电脑猛然间卡住了,无论莫小羊怎么按鼠标,怎样地拍打键盘,显示屏就是没反应。她很着急,可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回复不了聊尘,那边的聊尘会怎么想呢?他会不会认为我真的不理他了呀?这样想的时候莫小羊就更着急了,心里叫着:“唉……唉、怎么办呀?”她坐在那里发了会愣,然后拿起了放在电脑桌上的手机。她想给聊尘打个电话,可她犹豫着又把手机放下了。她想:万一他妻子也在家,误会了怎么办呢?可是不和聊尘联络一下她又不死心,她怕聊尘误会了她。呆坐在那里犹豫着。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又拿起手机,她决定给聊尘发个信息。她思索着这样写道:聊师傅:电脑卡住不动了。
发过去后,她坐在那里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很快手机嘀!嘀!响了两声,她忙打开信息看:什么师傅不师傅的呀!这么客气干嘛?电脑卡住你切断电源关机,重起不就完了,笨死了。
她再发:赖样!
他再发:笨死了!
她再发:赖样!
他再发:笨死了!
就这样两个人反复彼此发了两三次。莫小羊放心了,她和聊尘在短信上来回的斗嘴,聊尘每次都能及时回复她,这说明聊尘的妻子没有在家,要不聊尘不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她终于还是拨通了他的手机。拨通了也不说话,对着手机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
两个人笑够了,她问:“嫂子呢?
他答:“回娘家了。”
“你们两个生气了吧?班上好多人说呢。”
“生了点气,这没事了。”
“还生了点气呢!把头都给你打破了,班上好几个人都知道”
“噢、噢……”
聊尘沉默着不说话,她再问:“在吗?”
他说:“在。”
她感觉出他的情绪不好了:“对不起,俺让你心情又不好了。”
她听到聊尘哈哈哈地笑声,笑完他又说:“听到了吗,我这不挺开心吗!”
她又问:“俺家的电脑怎么回事呀?我重起了,还是不行呀!”
他说:“可能是有病毒了。”
她又问:“你会修吗?”
他说:“懂点。”
她再问“你来给我修行吗?”
……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方便吗?我又不认识你丈夫。”
“来吧、方便,就我一个人在家,他上班去了。”她小声地说道。
“我可以去给你修,可我不认识路呀。”
“从京都超市向东,走到十字路口再向南……”
“嗯、嗯、好!我知道了……”
莫小羊心里有些兴奋,但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让他来修个电脑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她慢慢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从电脑桌前站起来,光着脚丫儿跑到梳妆台前坐下,欢快地给脸上补点妆。
她只是画了淡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挤挤眼儿,撅撅嘴儿,笑了。一头黑发长到肩膀儿,随着她的头不停地摇动而抖动。那双紫葡萄似的眼睛似要流出水来,鸭蛋形白白净净的脸上,因为她的兴奋,被若有若无的红浸染着。
画完妆,她站起来走到床边,脱下睡衣换上裙子。裙子是当时流行的绿白相间的竖条纹花色,这样一穿更让她显得亭亭玉立。把自己打扮完了,站在大镜子前看了又看,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等人真是件让人心烦的事。谁说不是呢?她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想:他能找到这里吗?他第一次来,对这里一点也不熟悉,我要去迎迎他;她这样想着,就快步走出了家门。
她在小区绿化带里弯弯曲曲的小石板路上向前走着,脸上泛着红晕,黑色的高跟皮鞋敲击出哒、哒、哒的响声,像是每一步都像踩着点儿。长不及膝的裙子在微风里不停地飘荡着,随着行走时屁股扭呀扭的,裙子的下摆就像个臭流氓似的和两条白皙的裸腿纠缠不清……
她来到小区的门口,那双紫葡萄似的眼睛左顾右盼,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她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如苹果般闪耀着,恰如曙色与夕阳的光。一头柔顺的黑发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随着她的行走不安分地荡啊荡。而她那甜蜜的微笑如半开的花朵,里面似流溢着诗与画和无声的音乐。
大约十多分钟后,还没到小区门口,远远地看见聊尘已从北边朝着她走来。她的脸上不觉地涌起了羞涩的红,她冲着聊尘微笑着,在小区门口等。
聊尘来到她身边,面带着微笑望着她。她笑着回敬他的微笑,羞答答地低着头小声说:“走吧。”
聊尘跟在她身后,他怕碰到熟人,所以,始终和莫小羊保持着十多米的距离。虽然只是同事间的帮忙,这应该是很平常的事,聊尘心里此时却平白无故的有些紧张,心里如做贼似地发虚。如果是别的女人,此时他也许会转身走掉,但莫小羊不行,他怕她误会他,他怕她不高兴。
莫小羊边往前走着边不住地回过头来看他,她怕他跟不上她……
走到了楼下,莫小羊在楼道口停住转回身看,见聊尘也正朝着她走来,她转回身抬腿上楼。随着两条腿的交替运动,那种丝织的裙子就显得很调皮,向上一抖一抖的。这让远远跟在下面上楼的聊尘很难为情,看不好、不看又管不住自己。莫小羊边走边回头不停的和他搭讪,让他走快点。
其实如果聊尘能快走几步赶上去,近似和小羊并排着走,就不会这样尴尬了。可聊尘就是不想走快,他就是愿意尴尬着他的尴尬……
到了四楼莫小羊家的门口,莫小羊用手里拿着的钥匙打开门,身子贴着门侧着身子,红着脸低声对聊尘说:“进去吧。”
现在是在楼道里,聊尘胆子就有些大了。他笑了笑,抬腿进了屋。莫小羊在他身后跟着进来,随手带上了门。听到紫红色的防盗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聊尘心里猛地一沉,但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
客厅东侧迎门的红色电视墙上挂着一台三十六吋的电视,电视下白色的电视厨上放着两瓶红色的塑料花儿,家门的北侧,也就是贴着客厅的北墙,是一组浅绿色的布艺沙发。和沙发相对的客厅南墙是放酒和茶具的白色低厨。
看到聊尘打量着客厅有些心神不定犹犹豫豫的样子,莫小羊笑着说:“破破烂烂的有什么好看的!快坐呀你。”
“嗯。”聊尘轻声答应着,犹豫着在沙发上坐下来。
莫小羊忙着倒了杯水放在聊尘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就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平时在网上或在单位上班时两个人无话不谈,此时却找不到聊天的话,不知道如何开口了。他沉默着,她也沉默着……。
这种无话可说的沉默使两个人都不自在起来,心里比刚走进客厅时又多了几分紧张。沉默的时间越长,两个人不自在的紧张情绪就越高。无话可说的两个人坐在一起,那种感觉真是折磨人啊!故作平静的聊尘终于开口了,他低声问道:“电脑在哪里呢?”
“卧室。”她用更小的声音回答他。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无声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跟着也站了起来,也无声的,长长地出了口气。她在前面走,他在后边跟着。
莫小羊拉开卧室的门,站在门边侧身等聊尘进去。他走了进去,她也进来,随手关上门。可她刚往里走了两步,心里紧张的像是透不过气来了,忙又转身走回去把门打开了。这样她的情绪平稳了些,感觉比刚才安全了。把卧室的门打开也只是心理作用,客厅外的防盗门上了锁,安全不安全谁知道呢?
聊尘绕过床走过去,在靠窗的电脑前慢慢坐下来,心里竟紧张的几乎不能控制自己,浑身微微地颤抖。他见莫小羊把关上的门又打开,他的心情平稳了些,强作镇定地打开电脑,操作着,有些手忙脚乱地杀毒。此时他只有一个想法:快处理完快些离开这里。他貌似平静的内心里却压抑着,颤抖着,额角已渗出汗珠。
莫小羊坐在聊尘身后的床上,貌似看着聊尘在电脑上杀毒,其实她是魂不守舍的,目光在聊尘的身上来回飘移着。
聊尘低头看着电脑显示屏正杀着毒,猛然他张大了嘴,瞪着眼坐在那里不动了。坐在后边的莫小羊看见聊尘拿鼠标的手停住不动,小声地问:“好了?”
聊尘没回答,她好奇地侧过身子,歪了头去看聊尘的脸。她看到了聊尘那受了惊吓的表情,她吓坏了,又颤抖着低声问:“你怎么了?”
聊尘仍然不言语。很快地聊尘像是回过神来了,右手放了鼠标,忙乱地拍打着电脑主机。她忙从床上站来,走到聊尘身后,双手扶着电脑椅的靠背,弯腰看向显示屏。她脸色突然变得通红,瞪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看:一个非洲黑人,一个白种女人,赤裸着身体在一张大床上,像一黑一白两条大蟒蛇在一起纠缠着……
莫小羊涨红了脸,渐渐喘息起来,越喘越急促。她喘着,迷茫地渐渐弯下腰来。喘息声就在聊尘的耳边,气息吹着他的脸,香水的味道和女人具有的体香混合着围绕在聊尘的周围……
好像是在梦里,两只纤细柔软的手从聊尘身后的肩上伸过来,慢慢地抱住了他的脖子。他坐在那里,似梦游般慢慢回过头去,仰起脸来,抬起颤抖着的唇……。
他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她亲吻着,面对面地抱紧了她的腰,像是想把她抱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把她紧抱在怀里,亲吻着慢慢的向床边挪动……。
太阳光透过猩红色的窗帘照进来,使整个房子金碧辉煌。那张大床很柔软,它像在大海里行驶的一条船,在海浪里不停地荡呀荡……。
结束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聊尘拿起他的短裤穿上,当他抬起头看她时,刚才还似沉醉着微合双眼微笑着的脸却挂着两行泪水。他默默地伸出双手扳住她的肩膀,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她顺势把额头抵在他的怀里,他觉得她抖得厉害,连牙齿也“咯咯”作响,他柔声问道 :“小羊,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莫小羊断断续续地回答他:“我……我怕……我怕我自己! 我是不是疯了啊?我成了个坏……坏女……女……女人!”她抽泣着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聊尘满脸羞愧的沉默着,轻轻地摇着她,把她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拍打着她的背……
一个多月了,聊尘和路萍两个人的关系仍然没有缓和。他们之间发生的那场可笑的误会,那些彼此的伤害,彼此的怨恨,像是在心里扎了根似地挥之不去;就如一个杯子,我们不慎失手掉到地上,摔出了裂纹,即使没有摔碎,但是那条裂纹就在那里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平时聊尘下班回到家,吃完饭后,就一言不发地躲进书房里看书。除了因为生活上的事不得不和路萍说的话,聊尘不会再和路萍交流,也不正眼看路萍。这并不是说路萍不值得一看。路萍长得并不丑陋,如果细细端详你会发觉路萍比那个叫莫小羊的还要漂亮些。但两个人朝夕相处长期在一起生活久了,日子过得和谐不和谐,好像和长相无多大关系,关键是两颗心是否能够交融。如果两颗心互有芥蒂,就是长得美若天仙看着也烦。就像聊尘看路萍:聊尘不愿意看那张冰冷的脸,就连路萍平时很得体的举动都会让他心生厌恶;所以,他时刻想躲开她。
两个人闹矛盾的那段日子,聊尘心情沉默,他晚饭后有看书的习惯,可他读不进去,总是魂不守舍。书看烦了,他会打开电脑挂上QQ。无论什么钟点上QQ,“向阳花”的小头像在电脑的右下角很有耐心地不停地亮着灯他,聊尘心里感觉像敞亮了些,他会把内心里不能向别人说的话向她倾诉,他从她那里得到了安慰和同情。
两个人交流的时间越长,越感觉到对方的好。有时聊尘会不由自主地把莫小羊和路萍作比较,这让他更加的心灰意冷。他是个心理细腻的人,喜欢温馨浪漫的生活,恰恰莫小羊就是和他相似的性格。路萍就不同了,路萍性格泼辣,做什么事都是风风火火的,是比较务实的一个人,两个人的性格差别真是太大了。
路萍和聊尘彼此都是自己的初恋,他们之间的爱情按说是纯度不错的。可是婚前热恋中的人基本上就如两个傻瓜,彼此都在极力表现自己的优点,掩盖自己的缺点;彼此不切实际地把对方的优点扩大化,把缺点归零。彼此都感觉对方是天下最可爱的人。如果说结婚前没好好地谈一场恋爱是一种缺陷;但是,等结婚了,又发现结婚是个错误时,那不只是缺陷了,那是让人非常心疼的悲哀!
那时聊尘和路萍结完婚,两个人在一个房子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才明白,恋爱和结婚原来是两码事儿;才感觉到这场婚姻是个错误。由于性格的差异,两个人时常闹矛盾。结了婚的两个人在生活中都想以自己为中心,而另一方又背道而驰。两个人平时常会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矛盾不断。
聊尘结婚不久就曾把他想离婚的想法给路萍暗示过,当时路萍就哭了,作为女人要离婚比男人更伤不起。尽管他们由于性格的差异在生活中常有些小摩擦,但路萍不想离婚。那段时间路萍会表现得异常温柔贤惠,对聊尘非常体贴,聊尘就好像又找到了一点爱情的感觉。可是等两个人平安无事地在一起生活过一阵子后,聊尘好像把内心里离婚的事忘了;每天欢欢乐乐的。此时路萍好像是有意要提醒他似的,又变得争强好胜,口无遮拦起来;其实路萍不是有意的,人的生活习惯时间长了可以改变,要想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确实很难。聊尘就这样在离婚还是不离婚的两种念头中,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这种日子当然是很不开心的。
虽然两个人不是很和睦,但年轻人生理上的需要,忍受不住时也需要满足一下,满足完了后悔、后悔完了再忍受、忍受不住时再满足,生活就在这苦乐之间循环着,后来路萍就很正常的怀了孕。当因家庭生活两个人再次闹矛盾时,在气头上聊尘离婚的想法还会很坚决,但当气消了他又动摇了,他辗转着想:一个女人怀着孩子,挺着大肚子,如何能生活呢?孩子是她的但也是他的,他想等路萍生下孩子再说;可是等路萍十月怀胎把孩子生下来后,聊尘新的想法又来了;他又想:她一个人如何能管好孩子呢?她带着孩子怎么生活呢?他这样辗转着想,就把离婚的想法向后拖延着;等孩子会走路了,该上学了;他接着又想:路萍那种性格,怎么能教育好孩子呢?他爱孩子,他想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错,他作为一个父亲不应该给孩子制造苦难。尽管他本心里是想离婚的,可一想到孩子他就泄气了。聊尘翻来覆去地想着,他感到一切都是没有希望的,一切都是没有出路的。这些年两个人虽然常闹矛盾,聊尘也起过很多次离婚地打算,下过多次离婚的决心,他也只能是翻来覆去的辗转、辗转、辗转着想罢了……
我想:如果月下老人知道世上有这样的婚姻,他一定会为自己工作的马虎深感内疚的,他一定也会怪自己在为这两个人工作的时候打了瞌睡而后悔。
爱情的优点在于:能把对方的优点无限地扩大化。婚姻的缺点在于:能把夫妻彼此的缺点无限地扩大化。爱情要的是彼此心里的那份美妙的感觉,婚姻是油盐酱醋实实在在的生活。爱情注重的是精神,婚姻注重的是物质,所以、走进婚姻的夫妻为了延长爱情的保鲜期,夫妻间偶尔应该在精神上玩点儿浪漫,来调剂一下平淡枯燥无趣的生活。如果夫妻间其中一方想玩浪漫而找不到对手的时候,那就很危险了,他或者是她,就像聊尘和莫小羊一样,有可能会在家庭之外去找一个对手。
表面上好像很平静,生活就像一条河,会有暗流。聊尘和莫小羊像两个梦游的人,不知不觉地在跟着感觉走。他们两个人就像花季少女和毛头小伙子初恋时的那种感觉一样,激动、热烈,可见爱情有时是不分年龄的。他们在一起相拥时那种心跳的感觉太美妙。面对强烈的生理诱惑,他们想断也断不了,他们放不了手。
8月3号,聊尘和莫小羊两个人都上的零点,下班的时候,莫小羊在车间门外不远处转悠。她在等聊尘。过了有十多分钟聊尘从车间里走了出来,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他们离得很远,他们无法说话,但他们会用眼睛交谈。聊尘看到远处的小羊乜斜着眼睛长久地看他,聊尘知道小羊有话要对他说,他就大胆地主动走到她身边。在人多的地方两个人离这么近,莫小羊心里有些不安,她看到聊尘过来找她,眼睛反而望着别处。她低着头,羞怯地低声对他说:“今天他不在家。”
聊尘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望着莫小羊羞红的脸聊尘露出坏坏地笑。
下班后,莫小羊骑着电动车回到家里,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后,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去了洗手间。不一会儿,洗手间里传出来哗哗地流水声,她在抓紧时间洗澡……
洗完澡后,她把客厅、卧室收拾得洁净光亮,然后坐在卧室的梳妆镜前;那一头亮丽的长发一泻而下,白皙的肩头泛着瓷质的光;由于水的浸润,那张姣美的脸如四月天的雨后桃花,泛着鲜亮的红润。她一边用梳子梳着她那一头秀发,一边从镜子里凝视自己;一会儿挤挤眼儿、一会儿皱皱眉儿,她有些调皮地在自演自赏,内心里充满了快乐。此时,她完全忘掉了生活的一切不快乐,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让她做出多大的牺牲她也愿意。
梳完头,全身上下喷洒了香水,她像要做什么重大的事情似的坐不住了,一会儿从客厅走进卧室,一会儿又从卧室走进客厅;一会儿拍打拍打沙发上的垫子,一会儿又抻一抻床上的被单。她怕沙发上面有尘土,她怕床上有皱褶,她内心里是真心实意的爱着聊尘,她不想让聊尘有一丝儿的不快乐,一丝丝儿都不行。
此时莫小羊的心情,就像我们等着去办一件急着办的事情时的感觉一样,感觉时间真是慢啊!楼道里一有点响动她就以为是聊尘来了。她感觉她等的时间太长了,听到楼道里有很轻微的脚步声就急着去开门,邻居家的敲门声也会引起她的警觉,忙着从猫眼上向外看。
她感觉等得时间太长了,其实,那是心理上的一种错觉,她等得时间并不长,外面终于响起了敲门声,她感觉这回真应该是聊尘来了,脸上浮起欢乐地笑意。
她急忙走过去打开了门,聊尘就站在她家门外冲着她微笑。她猛然伸手牵住他的胳膊,快速的把他拉进客厅,迅速的把门关上了。
她转过身来,双手从聊尘的背后拦腰抱住了他,那种开心的感觉让她有些陶醉了。聊尘转过身来,弯下腰,两只胳膊从莫小羊的屁股下边圈过来,他没怎么费力就把莫小羊抱了起来。莫小羊顺势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双眼羞涩地闭着,仰着的脸上泛着红晕。她低下头,把那抹了口红的樱桃色的嘴儿撮成吹口哨的形状,微闭了眼,去寻聊尘的嘴,把她那柔软的身子紧紧地贴在聊尘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聊尘的嘴慢慢脱离了她的嘴。他改变了目标,又吻向她的耳朵,用牙齿轻咬,她痒得受不了,压抑着低了声咯咯咯地笑着,把头拱到他的怀里,不停地摇摆着。发丝便不停地来回扫着聊尘的脸。
她终于消停了。两个人相拥着来到沙发前坐下来,他的左手搂着她的腰,她的右手搂着他的腰,两双眼睛长久的对视着。他低声问她:“你喜欢我什么啊?”
她抬起左手,伸出食指,举起来,轻点了两下他的额,拉着长音柔声说道:“喜欢——这里。”然后便慢慢地抹下来,在他的右侧的眉上慢慢抹一下,然后停住了小声说:“喜欢——这里。”然后又慢慢抹到左边的眉,停下来手指轻轻一点:“还有——这里。”手指顺着眉心处慢慢地抹下来在鼻梁上停住,“喜欢——这里。”然后手指转了个大弯儿从脸上抹下来在聊尘的嘴上,来回的慢慢抹着,食指在嘴的中间停住,轻轻的一按“还有——这里。”
聊尘伸过右手去抓住莫小羊的左手,他的左手接着又牵了她的右手,两个人都消停了,四目长久的注视着,那目光热热的,一颗心能溶化另一颗心……。
几分钟后,聊尘站起来,默默地伸出右手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弯腰把她抱起来,聊尘像抱孩子似地抱着她走进卧室……
如果你也曾和你心爱的人像他们一样,像两片叶子叠在一起,做过浮浮沉沉之事,那种感受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种美妙的感觉你明白的,所以、既然你能明白,我就不用在这里多费唇舌了。
他们彼此凝视着对方,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的欢愉里……
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外面响起敲门声,他们大吃一惊,在床上立刻停止了动作,两个人喘息着战战兢兢的侧耳细听外面的声音。听见有锁孔转动的声音,他们惊慌失措地坐起来找衣服穿。欲速则不达,你拿了我的裤子,我拿了你的裤头,可尺码差别太大,怎么能穿得上呢?他们手忙脚乱着。一切都来不及了,宋大彪已用身上带着的钥匙,从外面打开了客厅的防盗门。
莫小羊只穿上了红色的小内裤,她光着两只脚丫儿,一边慌张着下床一边语无伦次的低声催促着聊尘:“你、你……快、快、走走、走。”由于惊吓她赤裸着的身子不由得颤抖着,那两只挺挺的、白皙的乳房便在胸前乱颤。她知道大彪是有股子蛮力的,她经受过那样又大又硬的拳头,她怕聊尘受到伤害。她惊恐万状吓得要命,身体抖作一团……
她很快又淡定了情绪,上牙咬着下嘴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猛然间把头一摆,一头秀发甩向后面,冲着聊尘说道:“我去迎住他!你快走啊!”
莫小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急转身突然像疯了似地跑向客厅,正和刚进客厅的大彪撞了个满怀。大彪被突然从卧室里跑出来的莫小羊弄懵了。小羊像一头狮子一样,把还在发愣的大彪用头顶在墙的一角,她声音全变了,尖着嗓子冲着卧室不停地喊:“快走啊!你快走啊!”
大彪被莫小羊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瞪着一双疑惑不解的眼睛望着她,搞不懂出了什么事儿,愣愣地贴墙站着!
聊尘惊慌失措地从卧室里跑出来,双手忙乱地系着腰带,惊恐地从大彪身边窜过。大彪大吃一惊!就在大彪还在愣神时,聊尘慌忙跑出了客厅。
见聊尘逃走了,莫小羊突然松弛了惊惧的心;但她仍然不放开抓着大彪上衣前襟的双手,她担心聊尘还没走远,她怕大彪去追聊尘。
大彪终于在疑惑中回过神来,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他气急财坏地抬起右手朝着莫小羊的左脸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莫小羊的左脸瞬间就肿了起来。大彪抬起左手,“啪!”的一声,又一记耳光扇在莫小羊的右脸上,莫小羊的右脸也肿了起来。真让人想不明白,大彪为什么两边的脸都要打,不过细想一想也有好处,这样打过后两边的脸都肿起来,两边就对称了,没偏差,让人看着反而顺眼些。
莫小羊本能地撒了手去捂脸,大彪终于摆脱了她,他大声地吼着:“你他妈的!你敢给老子戴绿帽子!你想找死啊你!”他气急败坏地围着茶几转了两圈,见没什么顺手的东西可拿,就抬手把腰上的皮带抽了下来。他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攥着皮带,他脸涨的通红,上牙咬紧了下嘴唇,瞪着愤怒的大豹子眼,右手猛地举起来:啪!啪!啪!……。每一下都在莫小羊那细白的皮肤上抽出了红线;那些红线像有生命力似地眨眼间变粗,有的直、有的弯,变幻成似蛇的形状……。
横的、竖的、一道道伤痕重叠着,交叉着,罩住了莫小羊那光滑的背。背上看着像形为艺术的伤痕使莫小羊痛苦不甚。她一声不响地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但承受是有限度的,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受不了,打一下,她就:“啊!”一声,再打一下她再“啊!”一声,她尽力地强忍着不敢出大声,她怕被邻居听到,她咬紧了下唇忍着,嘴角流出点点血迹。
大彪打累了,终于停了手。他坐在沙发上气哼哼地喘息了几分钟,猛地站起来,想再去追聊尘。当他抬脚绕过趴在地上的莫小羊时,不知莫小羊哪里来的勇气,好像挨揍还没挨够似的,已是伤痕累累的她伸出双手又抱紧了大彪的一条腿。拳头瞬间又铺天盖地落下来,打在莫小羊身上任何可以打到的地方。可莫小羊就是死命地抱住不撒手,她怕他去追赶聊尘,她怕聊尘受伤害。她真是太固执了,她的固执让她吃尽了苦头……
我同情聊尘,我也同情大彪;我还同情莫小羊;我同情聊尘在一个没有爱的婚姻里的煎熬,我同情大彪丧失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屈辱时的愤怒;我同情莫小羊作为一个女人为发自内心的那种最原始的爱而付出的惨痛代价……
我是一个爱好下象棋的人,我知道当一个人下象棋而找不到对手时,为了过一过棋瘾,会把象棋摆在桌子上,自己和自己对弈,可那是何等的寡谈无味啊!同样的道理:当一个人想打。而另一个只是沉默着承受时,也会慢慢地失去了打下去的兴趣;大彪就是这样的,他终于住了手,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的莫小羊。
脸上、背上、腿上、都有伤,寻不着一块好地儿。大彪的两只大眼里很快涌满了泪水;泪水不停地向外涌,眼里盛不下了,便滚出眼来,豆大的泪珠像比赛谁跑得快似的,争先恐后的一颗追着一颗的向下流,大彪忙抬起两只大手捂住了脸。
大彪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莫小羊的,在平时的日子里,他绝不会对莫小羊下这样的狠手。也只是在他喝酒喝大了,或是因为家事莫小羊气急了他,才会打那么一两下;打过后等明白过来大彪也是很心疼的。由于大彪性子直、脾气倔,总是打过后心疼,心疼完后悔,再急了时再打,打完后再心疼,心疼完再后悔。大彪曾经下过很大的决心改正,但脾气难改性难移啊!改不了的。
大彪站在莫小羊的身边,心疼着、后悔着,不知该怎样对待莫小羊,一副痛苦又左右为难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他弯腰把莫小羊抱起来,既怕磕着又怕碰着,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进卧室。把莫小羊放在凌乱不堪的床上。大彪望着敞在床上紧闭双眼的莫小羊,那种惨不忍睹让他心疼,他上牙咬了下嘴唇,那张脸扭曲着,似乎要裂开嘴哭的样子,他忙抬起一只手捂住嘴,转身走出卧室。
大彪回到客厅里,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双手紧紧地捂着脸,泪水慢慢从指缝里流出来。一个看似那样强壮的男人,有时内心也是很脆弱的,最后还是忍不住颤抖着双肩哭出了声。他咧着大嘴:“哎哟!啊!啊!哇!哇!……”
聊尘从大彪家里跑出来后,骑着电动车顺着中心街一路向南行驶。其实此时他并没有什么目标,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为逃而逃……
半个多小时后,在他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四季春公园”门口。他停了下来,在大门口犹豫着站了一会,把电动车锁在门口,抬腿走了进去。
进了门是一座白色大理石的,天桥似的石拱桥。登上桥,眼前有山、有湖:湖是人工湖,不大、弯曲着的岸边停靠着十多只小船。湖水上有弯曲迂回的走廊,走廊伸向湖中央,尽头有圆亭,亭内有圆石桌、石凳。微风吹皱一湖碧水,在阳光下波光嶙嶙,像含羞的少女在卖弄着风姿。
山是人造山,不高、山上种植着在大自然中不常见的各色稀有植物。修有盘桓向上的青石板台阶;其实那样的小山根本用不着台阶,修它也只是增添点山的观赏性。小土山像个小伙子似的高昂着头,可让人看着又是如此的浅薄。
挖土成湖,积土成山,虽然不大,修得道也算精致。但是像这样的公园不但小,而且没什么古迹,所以根本引不来外地游客。平时来玩的都是当地退了休的老年人,也有没有工作的,天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青年人。青年人有男女已做了恋人的,或牵着手、或抱着肩、低着头私语着在这里游荡……
眼看着就中午了,公园里空荡荡的,别人都回家吃饭了。聊尘毫无目标地走着,他此时没有闲情逸致观赏眼前的景色,那双脚只是机械般地走,没目的地,不辨方向;有时他也会猛然停下脚步,看着一个地方长久的愣神……
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先是一愣,回过神来,拿出手机看。电话是上常白班中午下班回家吃饭的路萍打来的,问他:“你在哪里呢?中午了怎么还不回家吃饭?”
他稍微一犹豫,谎称道:“父亲家里水管坏了,我在这边修水管呢,不回去了,你自己吃吧。”
手机里路萍急咧咧地嘟囔:“给你父亲修个破水管你提前说一声啊!难道你鼻子下边没嘴吗!让我白白地等你!”然后就啪地挂断了。
路萍的强势对聊尘来说习惯了,他默默地叹息着,然后在湖边的一条长木凳子上坐下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发呆。看到脚边有石子,他弯下腰捡起一颗来,然后抛到湖里,石子在水面上连续着跳跃了几下,沉没了,他在那里呆呆地坐着,长时间的凝神静观湖水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
聊尘中午饭没吃,在公园里的湖边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夕阳西下,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天要黑了,该回家了。
他忧心重重地走出“四季春公园”。在公园门外骑上电动车,顺着中心大街向北行驶。走了四多华里路,便到了“京都超市”北边的十字路口。过了这个路口再往北不远就到家了,正赶上是红灯亮,他一只脚蹬地,停在红绿灯下犹豫着。他不想回家,他怕路萍追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路萍的伶牙俐齿他领教过多回了,他是招架不住的;就算回到家路萍不闻不问他仍然不愿意回去,他不愿意回家去面对路萍冷漠的脸,那张脸很漂亮,但在聊尘心里却满是厌恶。
绿灯亮时,他仍然停在那里发呆,直到后面的人催促时他才猛然清醒,稍一踌躇,他往西一拐,朝着文化路驶去。
他边走边想心事,天已黑了下来,大街两边的路灯已然亮了。他骑的很慢,去建筑公司父亲那里聊尘心里仍然是充满了矛盾,他怕他的坏情绪影响到父亲;万一父亲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又如何回答他呢?他暗自揣摩着见到他父亲该如何说。他走走停停,犹豫着,在去与不去之间矛盾着。
聊尘不是本地人,他曾听他父亲说过,他们的老家好像离此两千多里地,在陕西省的一个小城市。他父亲是个瓦工,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带着母亲和他穿梭于各大城市的建筑工地打工,直到现在也从没回过老家。平时听父亲说老家没什么亲人了,听那意思父亲没有回去的打算。在聊尘心里也只是知道自己是陕西人,由于对老家没什么印象,回不回去好像也无所谓。
跟随着父亲到处流浪的聊尘,到了他长到八九岁该上学的年龄,父亲才不得不在这个小城的郊区租了几间民房安顿下来。因为他们不是本地人,户口不在此,想上学是很困难的。由于他父亲在此地打工也有些年了,自然也认识几个人。为了能让他上学,他父亲托人情找学校领导,提着礼物领着他一次次的找校长。八九岁的孩子已懂些事了,父亲带他去找人家时,那卑躬屈膝的样子曾深深地刺伤过聊尘的心。聊尘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长大后顺利地踏进了大学的校门。
大学毕业后,聊尘想到将来好照顾父亲,就又回到了这个县城里参加了工作。由于聊尘天生的那种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性格。这些年始终得不到领导的赏识,没有大的作为……
聊尘走进建筑公司,来到他父亲所住的那幢楼下,把电车锁在一楼的楼道口,一步一步的往楼上爬,感觉两条腿很是沉重。他边向上爬内心里边无声地叹息着,他怕他的坏情绪影响到父亲,抬起双手在脸上搓了两把,极力平复心绪,试着笑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哈——哈——哈的声音,那笑声很特别,他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
来到三楼,他抬起右手按响了门铃;一会儿,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问:“谁啊?”
“爸爸,是我。”聊尘答道。
“来了!来了!”里面的声音变得欢快起来。
门开了,站在门里的老人大约一米七左右的个儿,一头板寸儿的花白头发,根根向上;那种硬发质的头发,就是想理成别的发型都是不可能的。一张国字型的紫红脸堂,虽然上了年纪,但仍然能让人感觉到年轻时是一个体魄很好的人,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的,眼角边的皱纹,只有微笑时才能明显的显露出来。他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白背心,下身是一件灰色肥大的短裤,虽然陈旧但非常干净。此时他的微笑,牵动着他那一脸慈祥的皱纹。
聊尘看到父亲,心里突然感觉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泪瞬间便涌满了眼眶。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抬手急忙把泪水擦掉;楼道里的灯坏了好长时间了,聊尘又是站在暗处,老人并未察觉。看到聊尘站在那里发愣,老人有些疑惑地提高了嗓门问:“怎么不进来,傻愣着干嘛呢?”
聊尘一边抬腿进屋,一边强颜欢笑地问道:“爸您吃了吗?”
“没有呢!这不我刚想吃饭呢,你就来了!”老人在聊尘身后随手关上门,乐哈哈地回答。
老人接着又说道:“你先坐下喝水,我再弄两个菜!咱爷俩喝两杯”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在聊尘的身后用右手不停地轻拍着聊尘的背。
老人这种亲昵的举动,在他们父子俩之间是很平常的。聊尘是独子,在两岁多时又失去了母亲,是父亲独自一人把他抚养成人的。聊尘深爱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深爱着他,在平时来到父亲这边,父亲拍下肩膀,拍拍后背是常有的事。但今天却不同,老人的几下轻拍几乎又要把聊尘的泪水拍出来了,他几乎就要忍不住了;可是他怕父亲为他难过,为他操心,他咬紧牙关忍着,可这种强忍着比哭出来更让人痛苦。
老人忙着提壶沏茶,把茶杯放在聊尘坐的茶几边,然后说:“你先坐着喝水,我去炒菜,你想吃什么呀?”
聊尘两眼看着电视,像是没听见,脸色很疲惫的样子。老人心想:孩子一定是工作累了。他怕聊尘心烦,便不再问,忙着进了厨房去炒菜。
父亲在厨房里炒着菜,发出轻微的叮叮当当声。电视上一档综艺节目正播着赵本山的一个小品,电视机里不停地发出时高时低地笑声,那笑声和聊尘此时的心情是不合拍的,听起来是那样地刺耳。他厌恶的从电视上移开目光,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落在电视旁边的一只蓝瓷花瓶上。花瓶高约一尺,摆放在电视机的左侧;被父亲擦拭的一尘不染,在灯光下鲜艳亮丽。虽然看上去很漂亮,但它并不是什么古物,只是现代仿制的装饰品而已。花瓶还特意在瓶颈处被父亲系上了一根红丝带。聊尘长久地望着,双眼慢慢地又浸满了泪水。
每个人童年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等到成年后,大多都会记忆模糊,或让你欢喜让你忧;只有那曾经在心理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才能让你记忆深刻,像板上订钉一样让你拔不掉抹不去,有时回忆起来心里会隐隐作痛,但仍然记忆犹新。往事历历在目的在聊尘脑海里浮现……
聊尘的父亲叫善汝良。从聊尘记事起,父母就带着他奔波在各处工地打工。父亲宽宽的背就如聊尘的计程车,走到哪里就把聊尘驮到哪里。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那是在深山里修一座高架桥,因为天冷停了工。别的工友都回老家了,为了多拿一份工钱,聊尘的父母向工头要求留下来在工地上看料。
那一夜,北风呼啸,零下三十多度,鹅毛大雪满山飘洒,一家三口就睡在工地上用帆布搭建的工棚里,工棚里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在那样的环境里,他们只能睡地铺。虽然他们有随身带的两床棉被,但是两床棉被三个人盖是捉襟见肘的。当父母的怕孩子冷,让孩子睡中间,两个大人紧紧向中间相拥着用身体给孩子取暖。在黑暗里,善汝良悄悄地把棉被向女人那边拽,他怕冻着自己的女人。
给女人盖好被子,他心安了,以为他的女人和孩子都不会冷了,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睡不着,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慢慢地冻得有些麻木,慢慢麻木的几乎感觉不到冷了。寒冷的夜难熬啊!困倦终于战胜了寒冷,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工棚外寒风怒吼着!雪花狂舞着!寒风裹了雪花敲打着帐篷砰!砰!地响。但是善汝良实在太困倦了,他睡得很香甜。在睡梦中他做起了一个很香甜的梦:他梦见在家乡温暖的房子里,坐在火盆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不停地拨弄着木柴,红红的火苗窜起一尺多高,他浑身暖和极了!那火真好啊!他嘴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好火”。
耳边若有若无似的有女人在低吟浅唱,那音调很美,他快活极了,那种幸福的感觉慢慢地让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在睡梦中他哈哈地笑出了声,他笑醒了自己……
他醒明白后!听清晰了!听到女人那高一声低一声地压抑着地呻吟。黑暗中他慌忙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划拉着,摸着灯绳拉亮了灯,惊恐地望着他的女人……
刚才他睡熟后,女人在黑暗里偷偷把被子全给他和孩子盖上了。她和衣而卧睡在孩子的另一侧,像个猫儿似地缩在那里,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在那样零下三十多度风雪交加的寒夜,虽然穿着一身棉衣,仍然能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寒冷就像个臭流氓似的透过她的棉衣,用冰冷的唇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蜷缩着,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打一个、接着又打一个。她怕惊动男人和孩子,是想极力克制住不抖的;可由不得她了,最后她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木偶一样抖作一团。
一会儿她冷的浑身颤抖,嘴唇发白;一会儿又热的嘴唇青紫大汗淋漓。她怕吵醒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咬紧牙关,克制着不弄出声响。她的男人是她的天,只要她的天在,她就什么也不怕;她的孩子是她的地,有地在她才感觉有活头。她不想塌了天;也不想没了地,她一心想保护好她的天地;有天有地她才会活得安稳。可是,身子好像不是她的身子,嘴也不是她的嘴了,她管不住它们了,她的痛苦呻吟吵醒了她的男人她的天。
善汝良看到他女人的样子,在惊恐中回过神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女人身边,哆嗦着双手极快地解开自己和衣而卧穿在身上的大棉袄,急切地把女人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嘴里语无伦次地数落着她:“你傻啊你!你好傻哟!”
那个年代手机还是奢侈的物件,普通人是没有的,他无法向大山外的工地领导和包工头联系,若大的工地上只有看料的他们一家三口。他粗暴地从被子里拉起还在睡梦里的聊尘,急切地给孩子穿好衣服。他不理会孩子地哭闹,不理会他手刨脚蹬地挣扎,像个土匪似的把孩子扔到被子上;他常年在外东奔西跑惯了,捆扎个行李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很快就把聊尘打成了个行李卷儿,把孩子绑在他的前胸;他又心急火燎地把另一床被子铺开,把他的女人放到上面卷起来,用同样的方法绑到他的后背上。带上手电筒,又随手提起立在帐篷出口的一根棍子;他虽然有一把子好力气,但是负重两个人还是有些吃力,看上去他像个大狗熊似的,趔趄着身子走出了帐篷。他要送他的女人去三十多里外的乡卫生院。
风仍然刮着!雪仍然下着!狂风暴雪像永远不知道疲倦。它们时而像狼的吼叫,时而又洋洋得意地吹起刺耳的口哨。雪填平了山路上的沟沟坎坎,到处布满了陷阱!他在黑暗里摸索着前行,跌倒了爬起来,刚爬起来又跌倒;一脚踏空摔个大跟头,刚爬起来走了几步,又摔个大跟头;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再滑下来。有时感觉就要成功了,就要越过一个高坡了,就差一步就到山顶了,可刚抬起腿来就又翻滚着滑到了山下;摔倒的瞬间,他挥舞着的双手总想抓住点什么,可善汝良什么也抓不到,他摸到的是冰冷,手碰到的是滑。深夜的山路是真滑啊!能让你从坡顶一滑就到坡底。人们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骗人啊!是下山容易上山难啊!千难万难地快爬上去了,脚下一滑,一路翻滚着又下来了。风吼着!女人唉哟唉哟地呻吟着!孩子哭着!善汝良咒骂着……
天蒙蒙亮时,雪停了,风息了,善汝良终于走出了大山。由于一夜的翻山越岭,他的双手已是血肉模糊。他站在山坡上遥望着远处雾蒙蒙中,被雪覆盖了房顶的乡卫生院,他像是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禁不住热泪纵横。他看到了希望。
此时。他的女人不在呻吟,孩子也不在哭叫,他以为他们都睡着了。一夜的奔波已使他筋疲力尽。他左手向后托着女人,右手向前搂紧自己的孩子,像个醉汉一样,大张着嘴呼着白气,急促地喘息着,一步踩进一尺多厚的雪里,艰难地拔出来;另一只脚再踩进雪里,再艰难地拔出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赶……
当善汝良像个怪物一样摇晃着身躯走进乡卫生院门诊楼大厅时,他来的太早了,大厅里空荡荡的,三个说笑着从门诊大厅走过的女护士,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们面前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善汝良像个遇见温暖阳光的雪人一样,在她们面前慢慢地倒了下去。
一夜在风雪里跋涉,浑身已积雪如铠甲,医院门诊楼大厅里温度毕竟比外面暖和。他这一倒摔落好多冰碴儿,就如破壳的鸟儿,他想重新站起来,可刚要直起腰来就又摔倒在地上;他放弃了要起来的想法,就那样地匍匐在地上抬起头来喊叫着:“救、救人啊!”他举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指着他的后背。那三个护士忙围过来,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卸下行李,吃力地匆匆抬进了急诊室。
睡着的孩子被摔醒了,哇!哇!地哭着;他跪在地上急忙从胸前解下包裹打开,看到孩子的嘴唇冻得都没了血色;他哆嗦着手解开棉袄扣子,把孩子贴胸搂在怀里用身子给他取暖。收拾完后,他抱着孩子,摇摇晃晃地走向急诊室……
他抱着哭叫着的聊尘来到急诊室门口,像朩匠单吊线似的扒在急诊室门上向里看,门关的太严实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不死心,好象只有那样不断地看着才能看到希望。
猛地急诊室的门从里面向外推开,门“叭!”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上,善汝良向后踉跄着,一腚坐在地上,一个穿白大掛的中年医师从里面走出来,善如良抱着孩子坚难的在地上爬起来,满脸堆着笑急切地问:“大夫,刚才送进去的那个病人怎么样了?”
中年大夫带着凝重的表情低声向他说道:“天太冷了,送来的太迟了。”说完,叹息了一声,摇着头走了。
他愣在医院的走廊里,抱着孩子的双手上面的血伽慢慢地溶化了,有血珠子一滴一滴的向下落;但他无知无觉,双眼只是长时间的直视着白色的墙,像是想从白色里找点有趣的东西,双眼有泪水涌出来,慢慢地盈了眶……
在处理女人的后事时他又犯难了,因为他的身份证在假证市场经常更换,他怕别人看出破绽,谎称自已雪夜里来时把身份证丢了,在他的再三央求下,是工地的领导托关系走人情帮他处理了后事。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他不忍心把女人丢在此地。他常年在外打工,身上带个骨灰盒让人看到会觉得晦气,他就从商店里买了一只大花瓶装了女人的骨灰。他不想在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呆下去了,辞别工地的领导和工友,胸前抱着才两岁多的聊尘,身后背着包了花瓶的被窝,他上路了,去寻找下一个建筑工地……
厨房里传出来父亲欢快地叫声,“尘、电视厨右边的厨子里有酒,菜就要炒好了。”嗳!”聊尘忙用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答应着。
等聊尘父亲把菜揣上来,聊尘默默地看着父亲多年前那个风雪夜,为背母亲看病冻掉的右手食指,心里还有些隐隐作疼。父子俩一左一右地对饮着。聊尘装作很开心的样子,给父亲讲一些街谈巷议的趣事给他听。他只是想让父亲开心,他的心里是一点开心不起来的。
爷俩个九点多才吃完饭,饭后聊尘告别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
第二天星期一,是聊尘倒班的日子,由零点转中班。
下午三点多钟,聊尘仍然强打精神像平时一样提前去了单位。他心里忐忑不安得很烦躁,他害怕宋大彪找到单位来,真是那样他又能怎样面对呢?但表面上仍然尽力装作很平静的样子。从前和别人闲聊时他听说过,莫小羊的丈夫宋大彪的舅舅是副县长,聊尘心里想:宋大彪他舅舅是不是知道了此事呢?县长是比一般人素质高的人,他如果知道这个事,决不会让大彪胡来的,也许一切不会像他想的那么坏。
上班后在车间并没有看到莫小羊,他如坐针毡,坐卧不宁起来。偶尔有同事谈论起莫小羊没来上班的事,不经意间看到他,立刻就小了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的嘴比腿还跑得快,他和莫小羊的事,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聊尘窘得红了脸,低着头躲开人家……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像这样好的结果聊尘应该庆幸,可聊尘偏不这样想,慢慢地他心里又经常想着莫小羊了,想着她的好、想着她的美貌、想着和她在一起时她身上那种特有的味道,满眼都是她的影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聊尘进而又想到莫小羊是不是受了大彪的欺负,是不是挨了打;真要是挨打去了医院又有谁来照顾她?这样一想他的心里就更不得安宁了;既是莫小羊不挨打没有去医院,聊尘仍然不放心;他进而又想到是不是还能见到她:哪怕是见一次也好啊!她为什么还不来上班呢?聊尘一天又一天地盼着。
无论男人和女人,一旦对她或他动了真感情,有了真爱,就变成了疯子或傻子,把他或她爱的那一个,感觉这是世上最好的了;聊尘进而又想:这样一闹宋大彪会不会和小羊离婚呢?我有没有希望能和她永远在一起呢?今后有没有可能和她结婚,是不是能和她在一起可以生孩子……
聊尘的自私和贪得无厌是多么的荒谬哟!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聊尘上完一星期中班又到了上白班的时候。星期一早晨七点半左右,他来到厂里。在看车处放好电动车,步行着向车间里走。路过办公楼前时,看到有一辆白色面包警车停在楼下保卫科门口,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有几个上班的同事停脚步观望,聊尘低着头继续向前走,他心里惊慌,但仍然强打着精神往车间走去。
走进车间,刚到车间门口翻过报到牌来,聊尘感觉身后有人扯他的衣襟,心里一惊,忙回过头,见是一同事用手指给他看。车间办公室门前站着两个警察,正不断的往这边观望,站在两个警察身边的车间刘主任正在向他招手。聊尘心里咯噔一声,他明白了,只好硬着头走过去。
他来到两名警察面前,用迷茫的目光望着他们。两名警察神情漠然,其中一个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传票在聊尘面前晃了晃,接着冷漠地问道:“你是不是叫聊尘?”
聊尘低着头回答:“是。”
“那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接着两名警察推推搡搡地带着聊尘往车间外走。
我进车间时,在门口正好碰到聊尘被两名警察押着向车间外走,我看着聊尘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看着他和我擦肩而过。
我心里暗想:坏了!聊尘摊上事了,慌忙转身急匆匆地跑进车间办公室,向刘主任问清原由,又提出到派出所看情况要请假。他还算通情理,立刻虎着脸点头答应了。
当我从车间跑出来时,已没有了警车和聊尘的影子。我一边往存车处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我在城关派出所当所长的一个远房表叔打电话……
问清了聊尘的去向后,心慌意乱的在存车处推出摩托车,骑上去城关派出所……
来到派出所大门前时,我下了摩托车,心里有点犹豫。虽然喊李所长表叔,但已不是什么亲近的人,亲戚远得已很少来往,就这样赤手空拳地进去,真说不准人家会是个什么态度。这样想着时我站在街边四下张望,就在斜对面有一家副食店,我步行过去,在副食部买了两条中华烟,用黑色的方便袋装了折回来,推着摩托车走院子。
院子的水管子旁,有一个年轻的警察正在擦洗一辆白色面包警车,我靠墙边停好摩托车,走过去问:“警察同志,李所长在哪个房间?”
他直起腰来打量着我,用一块旧毛巾擦着手好无表情地说:“在二楼,上去二楼往左拐第一个门就是。”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拿着毛巾的手朝二楼上摆了摆。
我点头哈腰的谢了人家,把两条烟往胳膊下一挟,上了二楼。在挂着所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停下,心里忐忑,犹豫了半天才抬起手来搞门,听见里边李所长说:“进来!”
推开办公室的门,见李所长坐在迎门的老板台后面,两条腿盘着把脚放在老板台上,正作斜躺在皮椅上吸烟。他见我进来,忙把放在老板台上的腿放下去,坐正了,笑着和我打招呼:“洪琳来了,快坐快坐。”接着伸手拿起身边的一个空茶杯要给我沏茶,
我忙拦着说道:“叔、不用了,我不渴。”
“你坐,坐。”他招呼着。
我随手把用黑方便袋装着的两条烟放在老板台的边上,李所长视而不见的样子,我在左侧的沙发上坐下。
落座后,我开门见山地说“表叔,刚被带来的那个是我的一个哥们,他犯的事严重不严重?您看能不能给帮……”
我话还没说完,李所长急忙向我摆了摆手,他在老板台后把身子向我探了探,伸着脖子显得很神秘的小声说:“我知道,你电话里说的那个同事,叫聊尘吧”。
我忙点着头说:“是、我和他是多年的好弟兄了,叔您给帮帮忙吧。”
李所坐在老板台后面的皮椅里,并不急于回答我的话,微眯着眼睛,深吸几口烟,微仰着头吐出长长的烟雾,露出很为难的表情。说道:“我不是不给你帮忙,这个事我真的很难插手,他搞得小娘们的丈夫宋大彪,是个扶不上台面的货。他道无所谓,可他舅舅项副县长谁敢得罪啊!县政府那边刚才已打过电话来了,交代让处理好这个案子呢!他这回真是碰到砟子上了,我就是有心也无能为力啊!”
听李所长这样说,我头脑有些发懵,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李所长又说道:“上边催得紧,人被带来后直接被送到法庭那边审问去了,要不你先到那边看看情况再说?”
我沉思了片刻,站起来回答道:“叔,那我先去看看。”
转身刚要走,李所长又喊住我,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小声说道:“其实这个案子可大可小,就看你这个聊尘哥们嘴巴严不严了。如果有机会最好是背地里给他说声,在庭上尽量少说话;再说了,谁睡女人也不会让别人看着睡,只要死不认帐,又无证可查,一口咬死没做过那事,就很难定他有罪。”其实他说的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呢。他也只是故作关心罢了。
我带着感激的样子说道:“谢谢叔,我知道了,你忙吧,我这先去法庭看看。以后少不了麻烦您哩!”
李所长脸上露出几丝笑意,点着头说“应该的、应该的、你抓紧过去看看情况吧。上边交待说把聊尘弄来就开庭,现在说不准开没开庭。”
我转身走出所长办公室,小跑着下了楼,发动起摩托车,骑上出了派出所。
城关法庭是社区庭,就在派出所的前面,和派出所一墙之隔,这可能是当时有关政府为了办案方便有意这样安排的。
我出了派出所大门,向南一拐弯,两个大门之间也就十多米的样子,转眼间我就来到了法庭大门前了。下了摩托车,站在大门外向里看;迎着大门是一幢两层的白色办公楼,第二层楼的窗子上方有一行红色大字:“一心为民,秉公执法!”
院子里用井字型的水泥花砖铺了地;很洁净,但不见一个人影,显得有些冷清。门卫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坐在门卫室里一把破圈椅里低头打着瞌睡。我没有理他,推着摩托进了院子。
来到楼下停好摩托车,小跑着推门进了楼。里面是个大厅,大约五六十平米的样子,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带着口罩的女人默默地弯着腰用拖把拖着地。我通过大厅快步走进楼道,边往里走边找审判厅;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上方有挂着的是各样办公室的牌子,却没有审判厅。我只好又走回大厅去打听那个拖地的女人。我走到她身边问她,“师傅,审判厅在哪里?”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并不言语,抬起右手向上指了指。我点头谢过她,转身快步小跑着上了二楼。
来到二楼,在楼道里向里走,看着门牌寻找。快走到尽头时,在楼道的左侧。我看到一个房间的上面挂着审判厅的门牌,心情忐忑地慢慢推开虚掩着的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进了门向北看,比地板高出有五六公分多的半圆形审判台空着,审判前边的旁听席连椅上,零星地坐着十多个人。看见聊尘的父亲和路萍也在,两个人坐在南边最后靠墙的一排。我感觉有些突然,人的嘴真是太快了,还没等我给他们打电话报信,他们都已知道并提前赶到这里来了。我朝着他们走过去。
他们看见走近的我,都稍微欠了欠身子,向我点头示意,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两个人都红肿了眼圈,显然是听到消息后哭过了。路萍坐在靠墙的墙角处,低着头孤怜怜的,一脸的无助和冷漠,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与平时那种风风火火的性格判若两人。我靠着聊尘父亲坐下来,坐在前排的一个男子回过脸来看我,那目光有猜疑又满是愤怒,那双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我猜测他可能就是宋大彪,见我进来和聊尘的父亲坐在一起,他自然是也把我当成聊尘的家人了。
来旁听的,基本上都是和原告或者被告沾亲带故有点关系的人,自然心情都不是很好,差不多都是一种凝重的表情,低头沉默不语;就是有个别说话的也只是窃窃私语,就像在课堂上捣蛋学生私下里说话怕被老师发现似的放不开。空气像是静止了。让人在精神上感到非常地压抑。
坐了有七八分钟后,聊尘和莫小羊被带了进来;他们被法警引领着分别坐在前面审判台左右的两张桌子后坐下。莫小羊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衬衣,弓着背,委靡地坐在那里。她头垂得很低,几缕头发在额前落下来,她的身子时常会左右摇晃一下,随着她头的摆动,头发便在桌子上扫来扫去。无法让人看清她的脸。那样坐着一定是很累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趴到桌子上去;可能是不敢,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聊尘坐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另一张桌子后,低着头,满脸通红,有时他抬起头,两只眼睛惊恐不安地看一看周围。像这样的丑事他显然是感到丢人,心里又忐忑不安,不知道人家会怎样讯问他?是不是会像扒洋葱一样扒了一层又一层?那是怎样的辣人的眼哟!
不到一分钟,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法官推门走进来,一脸老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表情,很从容地走向主审席。
他入座后正了正身子,咳嗦了一声,高声说道:“现在开庭!”
法官分别问了聊尘、莫小羊,年龄、性别、籍贯。开始切入正题:法官目光先投向聊尘,他阴沉着脸问:“聊尘,你是怎么强奸的莫小羊!”
聊尘耷拉着头,像蚊子哼哼似地低声回答:“没有。”
“什么没有!你到底是怎么强奸莫小羊的,说!”中年法官“啪!”地声拍了一下桌子,提高了声音。
听到拍桌子声,聊尘猛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张望,脸涨得通红。接着又耷拉了头,畏首畏尾的仍然低声回答“我没强奸她”。
聊尘话音刚落,啪!得一声,法官又是猛一拍桌子,“你都让人家堵到家里了还说没强奸她!你都跑到人家床上去了还说没强奸!那你跑到人家床上干什么去了?说!你们睡过人家几回了?”
聊尘像个受气包一样低着头沉默着,偶尔抬起头和法官对视一眼,又慌忙低下;弓着背坐在那里,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法官显然有些生气了,猛地站起来,用右手食指点指着聊尘瞪着眼说道:“你可真是个木头,坐直了!”
聊尘肩膀猛得一颤,把背挺直了些,仍然是低着头双眼看着桌子不开口。法官轻咳了一声坐下,又扭转头对着莫小羊,声音柔和了些问:“莫小羊!他不说那你说说,聊尘是怎么强奸你的?”
莫小羊低着头,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同样不开口。
法官怒斥着:“没强奸你他在你家床上光着腚干什么?难道只是欣赏着你玩,老实交待!他是怎么强奸的你?他都用得什么姿势?”
法官气糊涂了,问过后可能感觉自己问得有些过分,即下流又有些荒唐,忙低下头用手捂了嘴,转过身去面对了墙,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等他终于忍住不笑了,再转过身来时,还是一张非常严肃的表情。
莫小羊仍然低着头坐在那里,也许做的太久累了吧,头几乎快要碰到了桌子。法官稳了稳心神,坐在那里直视着莫小羊,端详了有四五分钟,猛然厉声呵道:“你睡着了!你以为这是你家炕头上吗?坐好!”
莫小羊身子猛地一颤,坐直了,头一仰,露出了那张娇羞的脸。那张脸已羞怯的像块红布,双眼积满了泪水。
法官改变了语气,用柔和的声调耐心的开导着:“你不要怕,你是受害人,你只要说是聊尘强奸了你,我马上就可以让你回家,从此也就没你的事了。你承认了你我都省事,你说是不是?”莫小羊仍是低头不语。
法官看见莫小羊仍然无反应,语气中明显地带了气,“你只说‘是’就行!”莫小羊仍是低头不语。
“你就回答我一个字!你只说一个、是!好不好。你说‘是,’我这就可以让你回家。”莫小羊仍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时坐在台下的宋大彪呼地站起来,用手指点着莫小羊大声骂道:“熊屄娘们,你说话呀!你不说是!回去老子弄死你!”
法官猛地站起来,右手一拍桌子,冷着脸又抬起右手,用中指指点着他呵斥“肃静!这里是法庭!不是你们家。坐下!”宋大彪只好悻悻地坐回去。
他耐着性子接着又问:“难道你们两个人光着腚躺在床上,只是躺着玩谁也不碰谁,你认为有人信吗?”莫小羊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法官审讯莫小羊问不出个所以然。他又微侧了身,审视着看低着头的聊尘,厉声问道:“聊尘!你怎么了!是不是困了?抬起头来坐好!”
聊尘身子挺了挺,头向上抬了抬。那张脸变的蜡黄,镜片后的那双眼已失了昔日的光彩,苶呆呆地看着法官发愣。“认不认得墙上的字?”法官用右手指了指身后上方的墙上贴的标语。
聊尘抬起头向墙上扫了一眼,低声有气无力地回答:“认识。”
“既然认识你念一下,上边写的什么?”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聊尘低声念道。
我心里替聊尘难过,不忍心再看他了,平时心高气傲,有些持才轻狂的他,在人前竟然变得如此卑微。
“既然能认识!想好了没有!交代不交代?”法官问道。
“我——我——”聊尘像蚊子哼哼一样畏首畏尾的样子。
站在另一边的莫小羊抬起头来,含满泪水的双眼惊恐地飘了聊尘一眼,突然开了口:“是——是我不好,都是我——我不好……”说完又把头低下了。
法官好像被莫小羊这样突如其来地回答弄懵了,愣了两三秒钟才回过神来。但这意外的口供并没让他有一丝开心的样子,反而像是有些生气。“什么好不好的!你是受害者,有无口供都会让你回去,可你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把你和他一起抓起来!”
法官训斥完莫小羊,又面向聊尘问:“你想说什么?说吧,交代了可以从轻处理。”
聊尘沉默着。法官猛一拍桌子,大声呵斥“你说不说!”聊尘身子猛得一哆嗦,头一低,仍然一言不发……
直到下午五点多钟天快黑的时候,审讯仍然毫无结果。法官宣布休庭,审判席上的人员陆续站起来向外走。中年法官一边站起来收拾着案宗自语着:“真是不知好歹啊!”摇着头叹息。
宋大彪也站起来气呼呼的向外走,扭回头见莫小羊仍然迷惘地站在原告席发呆,“妈屄的你等死啊!”宋大彪骂着。
法官抬起头先是一愣,随即看着莫小羊摇着头无声地叹息,他抬起胳膊摆着手有些无奈地说:“走吧走吧走吧!”
聊尘暂且由派出所的两名警察押着也向外走,我和聊尘的父亲路萍跟在后边,一起走出了法庭。
走在我们前边的宋大彪,一脸怒容的刚走出大楼走廊门,他突然回转身给了跟在身后的莫小羊狠狠的一记耳光,莫小羊本能地抬起胳膊抱了头,嘴角已流出血来。大彪嘴里骂着:“妈屄的!在家里我是怎么给你说的!为什么不按俺舅说地说?”
这一幕正好被随后也刚走出楼的一名法警看见了,忙走上前去呵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不知道打人是犯法的吗?你是不是也想进去呆几天啊!”
宋大彪只得悻悻地上了车,见莫小羊用左手捂着脸迟疑着站在车外,他又吼道:“你等死啊!”莫小羊这才慢慢拉开后边的车门也上了车。
在回家的路上。宋大彪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望着坐在他身后的莫小羊,咬牙切齿的怒目而视。如果目光能杀人,莫小羊早已身首异处了。“娘个屄!你等着!有你的好果子吃!”大彪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嘴地骂骂咧咧……
宋大彪开车进了小区,在自家那幢楼下停好车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下来。大彪气呼呼地走进楼道,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来到三楼,大彪一摸腰里没有鈅匙,才知道忘了带,低头对还在下边楼梯上有气无力向上爬的莫小羊呵斥道:“妈的!快一点!是不是快死了呀!快给老子开门!”
莫小羊惊恐地抬头仰起脸来双眼看了一眼大彪,低下头向上紧爬几步,来到家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刚走进客厅,身后的张大彪抬起腿狠狠地从后边朝莫小羊的腚上踢了一脚。她猛地向前一扑,踉跄了几步,砰!的一声摔在地板上。她的头正撞在茶几角上,额头磕破了,血流了下来,模糊了双眼。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感觉,那感觉是不是就像摇滚歌手崔健唱的《一块红布》,一块红布,蒙住了双眼也蒙住了天……。
下午6点多的时候,项副县长下班后心里记挂着今天开庭的事,就开着车来找大彪,想问问大彪是个什么情况。
此时满腹心事的大彪坐在沙发上,对在地上趴了半个多小时的莫小羊置之不理。低着头想心事,这时听到有敲门,站起来无精打采地走过去开门。见是他舅舅,本想冲着他舅无声地笑了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项副县长进了屋,看到趴在地上满脸是血的莫小羊,皱了皱眉头,立刻脸沉得像霜打的茄子,冲着大彪怒斥道:“你疯了!什么东西!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呢?快把她弄到床上去!”宋大彪有些不情愿地弯腰把莫小羊抱起来,走进了卧室。
项天站在客厅里冲着卧室里的大彪说道:“这几天大彪你先不用上班了,就在家好好照顾小羊,如果她有个三长二短,我饶不了你!”
接着又用温和的口气开导莫小羊:“小羊,如果再到法庭上,一定要好好说,把聊尘判进去,以后你们俩个还可以好好地过日子,有什么为难的事,有舅舅我哩。”
躺在床上的莫小羊面对着墙沉默着。项县长叹着气摇摇头,又嘱咐大彪一定要好好照顾小羊。然后转身走了……
聊尘被带回派出所关了起来。路萍回家去照顾孩子了,我和聊尘父亲跟着来到派出所。我让聊尘父亲在楼下等,我一个人到二楼所长办公室找到李所长,说明了来意,他爽快地答应了。我走下办公楼,和聊尘父亲由李所长吩咐过的一名警察领着去看聊尘。
聊尘被关押在一层楼最东头的一间屋子里。关押聊尘的屋子从前是车库,但派出所没那么多车,长时间闲置着,后来就改造成了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
房门是两扇大铁皮门,在左侧的铁皮门上,又开了一个约一米宽,高两米左右的便门。李所长安排带我们过来的警察领我们来到门前,他打开锁着的小铁门后,站在门口点了点头示意我们进去。我和聊尘父亲就从小门那里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由于房子是车库改造的,并没有窗户。小铁门没关,能透进点亮光。刚来到屋里,光线很暗,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过了一会,适应了里面的环境,屋里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见聊尘正瞪着两只呆而无神的大眼睛望着我俩,一脸的羞愧,双眼含满了泪水,嘴唇不停地颤抖着,欲言又止的样子。聊尘父亲走上前去,抬起一只手来摸了摸聊尘的头,又拍了拍聊尘的后背,脸上显出惭愧又关切的表情,好像聊尘的不幸是他带给聊尘的。他低声问道:“尘儿,他们没打你吧?”
聊尘抬起手擦掉眼角的眼泪,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默默地摇了摇头。聊尘父亲很庆幸的样子,低声自语着“那就好!那就好!”
聊尘父亲两眼有些湿润了,但他仍然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两只手合在一起揉搓着,在屋里来回地走。
过了一会儿,情绪稳定了些,他停下脚步宽慰聊尘:“你也不要太难过,年轻人谁不犯点错呢!只要那个女人不承认你强奸她,你就会没事的。”
他说完看看聊尘,见聊尘只是像傻掉了一样,站在那里发愣。老人叹息着摇摇头,眼里含了泪。但脸上仍然尽力露出一丝笑意:“就这点事有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又挨近聊尘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这里的所长是洪琳的表叔呢!你放心好了,先在这里安心呆着,晚上我给你送饭过来。”
他说完,用手默默地碰了碰我的胳膊。我明白老人的意思,就也向聊尘走近了两步:“你只要一口咬定没有那事,他们就定不了案,我想莫小羊她决不会乱说的,在法庭上你还看不出她的态度吗?再说这种事又没第三个人在场,怕什么!”
聊尘抬起头看了看我,又忙低下了,他此时很羞愧,又有想感谢我的意思。我又安慰他道:“该吃时吃、该喝时喝、时间不长你就会出去的。”我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脸上难为情的有了点笑意。
聊尘父亲沙哑着嗓音说:“先就这样尘儿,你先在这里呆着,我们先走了!”没等聊尘开口说话,老人已急匆匆地快步走出了小铁门。
聊尘低沉着声音对我说:你多照顾我爸爸点!”说完,聊尘嗓子也有些哽咽。我说:“你放心好了,一切都有我呢。”我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外走,去追走了屋的聊尘父亲,想再和他商量几句。
我走出门,向着站在门口的警察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他一边回着我的话,一边上前锁了门,回身又朝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来到院子里,我抬头四望,远远地看见聊尘父亲蹲在院子的东南角厕所前的一棵梧桐树下,双手捂着脸,肩膀一颤一颤的,正在那边偷哭,我朝着他走过去。
快到他身边时,他显然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慌忙用双手很快地搓了两把脸,抹掉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冲着我勉强笑了笑说道:“洪琳、这回多亏你了,要不是有你表叔,咱进都进不来。”他脸上挂着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
我忙回答他说:“叔、没事没事,这是我应该的。”
“以后聊尘的事,你还要多、多费心哩。”他有些畏首畏尾地说着。
“我知道你和尘儿最好,我都老了,不认识几个人,尘儿摊上了这事,全要靠你拿主意哩。”
我说道:“叔、聊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尽全力的。我和李所长已说过了,聊尘在这里不会受什么罪。但要把聊尘弄出去不是三言两语能做到的,怕不大好办。况且宋大彪舅舅是副县长,要真是向副县长插了手,这事还真是有些难。”我们四目相视无助的轻声叹息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聊尘爸走上前在我耳朵上低声说道:“你看咱晚上先到你表叔家去一趟行不行,人家李所长经过的事多,想事情肯定要比咱周全,要不先到他家里问问,让他给出出主意。”
我想了想,感觉现也只能这样,就点了点头说:“叔、要不您先回去,我去再给李所长谈谈。”
“好!好!你多费心吧!我这就回去了。”聊尘父亲说完,转身向大门口走去。
我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一头花白的寸头,灰色衬衣,黑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半旧的老北京布鞋。后背比从前见他时弯得更厉害了,刚过六十的人,此时看上去像是有七十多了。他走起路来有些蹒跚。我看着他走远,快到派出所大门时,不知是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脚,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向前踉跄了两步,他终于还是站稳了,回过头来向我难为情地苦笑了笑,抬起手来向我摆了摆,走出了派出所大门。
我走上二楼。转过楼梯向东一拐,没走几步就到了李所长办公室门前,从半开的窗子里传出李所长打电话的声音。但离得远听不真切,出于好奇我又轻手轻脚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窗子边听着。“项县长,您放心吧!我一定按您指示的把案子办好!嗯、嗯、不行就让他吃点苦头,好的,我会的,好、好、嗨!客气什么啊!一定的……”
听明白了,李所长显然是在和项县长谈案子的事,我心里有些气愤!他表面上像是在帮聊尘,其实暗地里在帮宋大彪;我不由地扭回身子,轻手轻脚慢慢往回走。
快到楼梯口时,我心里踌躇起来,李所长这个老滑头,他既然是项县长的人,可为什么又交待我让聊尘什么也不要说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就这样走掉,见了聊尘父亲我怎么说呢?无论怎样,死马当活马医了,找找他也不会有什么坏处,总比不找强吧!我这样寻思着,又转身向回走,故意加重步子弄出响动,好让李所长听到我刚上楼的样子。
李所长显然听到了脚步声,我经过窗子前时,他早已挂了电话,坐在屋里的办公台后,装作很清闲的翻看着台面上的报纸。他透过窗子看见我,忙招呼着:“洪琳!进来!进来。”我冲他笑了笑,紧走几步,推门进了办公室。
“坐、快坐。”李所长在办公台后欠了欠身说。”怎么样?那边最后什么结果?“他故意很关心地问。
我心想他这样的老滑头,两个单位离这么近,手机又方便,结果他应该是早知道了;但有求于他又不好揭穿,他既然问,我只好装作什么也不懂地回答他说:“聊尘和莫小羊什么也没说,没什么结果。”
他向我跟前伸了伸脖子,压低了声音又说:“只要没有口供,聊尘就不会有事。然后他从老板台后站起来,抬起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说道:“不过再开厅那个小娘们嘴严实不严实也难说啊!”
我顺着他说道:“是啊叔,以后还得依靠您多帮忙呢!”
“好说、好说。我一定尽力!”
“叔、您今晚上有事吗?”
“没有什么事啊!”
“我想今晚去您家坐坐,看看我婶子去。”
“哈哈哈!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啊!”
“不是客气啊叔,我认认门,以后有什么事,好登门麻烦您呢!”
“哈哈哈,既然这样,再不让去就有点把你当外人了。我就住在新政路‘梅园小区’从中心街走到文化路向西,走二百米路北,进了小区,找二号楼二单元东户。”
打听了他家的住址,觉得也没什么可谈的了,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叔、您先忙吧,我先回去了,晚上再去麻烦您。”
“再坐会吧!”
“不了叔。”说完,我和李所长道了别,从办公室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李所长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会极力地巴结项县长,不会错过这个给县长拍马屁的机会。我想找他可能也不会有多大用处,但起码能让关在这里的聊尘少受点苦;再说聊尘父亲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我不想让老人失望。
我回到家时,已有点晚了,妻子已做好晚饭在看着电视等我。因回来的晚她刚想冲我叨唠几句,但看我脸色不好,她马上又缓和了语气问:“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聊尘出了点事……”我简略地把聊尘的事给她说了一下。
她伸着脖子一惊一乍的样子,瞪着眼睛问:“是——吗!是——吗!平时看聊尘不像是那样的人啊!看着挺好的啊!”
“是哪样的人啊?你要敢对外胡说!我撕烂你的嘴!”我心里烦,没好气地说。
“看你那熊样!像吃人似的!你们俩个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我又不憨,聊尘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能对外乱说啊!就是有人问我我也不能说啊!……”
“别穷啰啰了!快拾掇饭,我吃了还得带聊尘父亲去找个关系呢!”
……
吃完晚饭,已是六点多了。我推着摩托车走出家门,骑上去直奔聊尘父亲家。
前几年是单身汉的时候,曾跟着聊尘去建筑公司他父亲那里多次了,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建筑公司家属院。
我在聊尘父亲住的那幢楼下停好摩托车,快步直奔二楼。来到门前抬起手来按响了门铃。
只按了一声门铃,门就开了,显然是聊尘父亲在等着我。客厅里只亮着一只十多度的小壁灯,显得有些灰暗。我和聊尘父亲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站着,他冲着我客气的微笑着。那种笑让人感觉有些悲哀,那是一种内心里不想笑因礼貌而努力挤出地笑,额头拥挤出皱纹,嘴角最大限度的向两边裂,双唇微启,似嘴里含着一口苦瓜,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样子。
“洪琳,进来、进来。”他客气的说。
来到屋里,我在沙发上坐下后,他忙着拿杯子沏茶。我忙站起来拦住他:“大爷,我不喝,不用沏了。”
他笑了笑,放下杯子,又忙拿起茶几上摆着的一包烟。烟是那种三十多块钱一包的云烟,那种烟不是一般家庭消费得起了,显然老人是特意为等我来提前准备的。
他站在茶几前,在暗淡的灯光下,用一只紫红色的大手拿着那包烟,凑近鼻子,像是在嗅烟的味道。其实不是的!他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他在寻找封条的开启处。他年轻的时侯是建筑工地上的瓦工,曾听聊尘讲过他的能耐,能在脚手架上快步如飞地行走,能让一块砖在手里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地旋转。现在人老了,手有点抖,那包烟在他手里哆嗦着,让人感觉他是那样的笨拙。我不忍心看他那种怕慢待了我的样子,站起来阻止:“大爷,我不吸!真的不吸!”
“吸,一定要吸一支!”他很固执地说。
他终于开启了那包烟,颤抖着手抽出一支递给我,又忙拿起火机殷勤的给我点着;他也抽出一支含在嘴上点着了吸,一看他那样子,应该是多年不吸烟的人了,可能是为了陪我吸吧。只吸了一口,就在我对面的小凳子上不停地咳嗽起来;满头的花白头发抖动着,他不停地咳着,眼里咳出了泪水。
我说;“大爷,不能吸就别吸了,吸烟没什么好处,我也多年养成的习惯改不了,只有心烦的时候才吸。”
我的话可能触动了他心里的痛处,他把半截烟掐灭,放到茶几的的烟灰里,忙双手捂了脸,肩膀一颤一颤的。
“大爷,这么点事,咱有人,怕啥呢!”其实我只是看着老人可怜,安慰他罢了。
他听了我的话,终于克制住了自己,他放下手,用手背擦掉眼上的泪水,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我没事,洪琳,你和人家李所长说好了吗?咱什么时候去啊?”
我回答:“给他说了今晚去他家,他也答应了。”
“那好、那好。”他望着我很感激的样子说。
“那、那……”他欲言又止。
我能体会老人此时的心情,他想快去,可是我刚到他家坐下,他又不好意思催的太急。我忙说:“咱这就去吧,晚了怕影响人家休息。”
“好!好!”他爽快的一边答应着,一边忙站起来转身去了卧室。
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方便袋走出来。我明白他拿的是什么,问道:“大爷,这是多少呀?”
“我也没什么主意呢!三万你看行吗?”他唯唯诺诺地说。
我说:“这么多钱,是不是太多了?”
他见我说多,脸上流露出忐忑的表情。犹豫不决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他很坚决地说道:“不多,只要能把聊尘弄出来,再多花些钱也不算啥!”
我说:“好、那咱这就走?”
“走!”他答应着,把钱揣到怀里。
来到楼道上,他转身锁了门,我们一起下了楼……
来到楼下,我骑上摩托车,让老人在后边坐好,我驮着他出了建筑工司小区,顺着文化路一路向东。走了不到五百米,到了中心街上。向南拐,走了大约一公里多,到了另一个十字路口。路边有水果摊,我们停下来,在摊子上又买了几斤香蕉用白色透明的方便袋装了。这样做为的是遮人耳目,像平时串门的样子。我从商贩手里接过香蕉递给大爷,让他在摩托后边坐好后,我跨上摩托车,我们一路向南,直奔新政路……
到了“梅园小区”下了摩托车,我们步行着走进去。这个时间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小区内行人稀少,并无人过问。我领着大爷找到二号楼,在二单元楼下停好摩托车,上了二楼。
来到二楼,我抬起手来,按响了东户的门铃。只一小会儿,门就开了。开门的是李所长,见是我,他一脸的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跑这趟干啥呢?又不是外人。”他边说着边抬起手来,满脸笑容的示意我们进屋。
客厅很大,看上去大约有六十多平方米。虽然说不上豪华,也不是我们一般家庭能比的。客厅内东墙是深棕色的牛皮大沙发,沙发前是黑色的大理石茶几。沙发后的墙上挂着四张描绘春夏秋冬的竖式条幅山水画,让人感觉清新宜人。沙发对面客厅的西墙上挂着48英吋大电视机,电视墙是很大的一幅绿色草原图,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阳台和客厅用两米多宽地推拉玻璃门隔断,阳台上养着五六盆鲜花,玻璃推拉门中央的地方放着一个落地大鱼缸,鱼缸里有八九条红、黄、黑参半的金鱼在鱼缸内彩灯的照耀下上下游动。鱼缸两边的门能推进推出,可以很方便的去阳台。整个客厅布置的简洁大方,又宽敞明亮,让人感觉不出它的奢侈,但又让人感觉很舒服。
李所长关了客厅的门转回身往里走着很客气地说:“沙发上坐,沙发上坐,”他弯腰从茶几下的小厨里忙拿出茶杯放在茶几上。
我说:“不用了叔,不渴!”
他微笑着回答:“头一回上我这里来,还能连杯茶不喝。”
大爷显得有些拘谨,进来后始终站在我身旁,右手里仍然提着香蕉,目光游移不定的样子。我坐下后忙又从沙发里站起来,在他手里接过香蕉放在茶几上,笑着说:“大爷,坐下吧。”他才犹豫不定地紧靠着我在沙发上坐下。他双手合拢,放在两腿间,两腿夹紧着双手,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一副等待挨批评的样子。
李所长一边给杯子倒着水,一边瞟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声说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真不让人省心,都成家的人了还让老人挂着。”接着又问:“老哥,多大年龄了?”
大爷见李所长问,他忙从沙发里站起来回答道:“快、快七十了。”
“你坐、坐,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李所长笑着说,他不经意的目光在大爷脸上又瞟了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过了会儿又轻微地摇了摇头,嘴里自言自语着:“不可能呀?”
大爷弯腰刚要坐下,听到李所长的自言自语,他又猛地站了起来。李所长立刻摆了摆手说:“你坐、你坐。”他说着,脸上又掠过一丝疑云。
灯光下,李所长脸上疑惑的表情加重了,有些失态的,怔怔地望着大爷愣神;我感觉太不正常了,让人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坐在那里让人感觉有几分尴尬。我没话找话的忙笑着向李所长介绍说:“叔、我忘给您介绍了,这是聊尘的父亲。”
李所长像是立刻又清醒过来了,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哈哈地笑着伸出手来和聊尘父亲寒暄:“噢!哈哈、哈哈哈!你好、你好。”
我没话找话地问:“我婶子呢?”
“吃了饭带着孩子去街上玩了。”李所长笑着回答。
他把沏好茶的杯子弯着腰分别递给我和大爷,回答着我的问话。目光却时常在大爷身上扫来扫去。我也不自觉地扭头看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大爷。他身子僵硬,直挺着身子坐着,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两只枣红色的大手分别微握着拳放到两个膝盖上,再向下看两只裤腿角儿,不停地微微地颤着。可能是把李所长当成大领导了,心情太过紧张。
我对李所长两眼不停地盯着大爷这种有些放肆地举动有些反感,大小也是个领导,怎么会这样没有礼貌盯着人看呢!为了缓和有些尴尬的气氛,我笑着说:“叔、咱都不是外人,有话我就直说了,聊尘的事您要多费心,这不大爷也来了,他说非要来谢谢您。”
“谢什么呢,又不是外人,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是我能做的,自然会帮忙,哈哈哈!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跑一趟。有什么事让洪琳来趟就行啊!哈哈哈!”
他的笑声,让人听着是那样的假,非常的刺耳,与大爷此时的心情是极不相称的。
大爷拘束地坐在那里,因为是来求人家的,可能也想附和着笑两声,嘴咧着,半天没笑出声来。裂着嘴、呲着牙、老气横秋的紫红的脸上挤出曲曲弯弯的皱纹,那种表情,让人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
李所长弯腰在茶几下拉出一个皮凳子在茶几对面坐下,伸手拿起茶几上的一包香烟,抽出两支,递给我一支,把另一支递给大爷。大爷忙伸出右手去接,紫红色的手背上有曲曲弯弯凸起的像蚯蚓一样的血管,手掌上布满了因长期劳动留下来的老茧。那只手在灯光下显得很丑陋。
李所长扫了一眼那只手,吸着烟和气地问:“老哥,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没、没啥工作,就是个民工,瓦匠。”大爷唯唯诺诺地说
“是吗!”李所长脸上突然有很兴奋的样子,
“是不是本地人呀?”李所长又追问。
“不,不是……”
李所长猛地站起来,脸上没有了一丝笑容,一双眼睛像锥子似地盯着大爷问:“哪里人?”那声音很低,但让人听了又非常的冰冷。
在沙发上坐着的大爷身子一颤,鬓角上渗出汗来,手里的半截香烟抖落在地上,脸色变得苍白,用两只惊恐的眼睛望着茶几对面站着的李所长。“陕、陕西。”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叫什么?”李所长阴沉着脸冷冷地问道。
大爷两只眼睛长时间的看着我,像是祈求让我替他回答似的,我小声对身边的他说:“说啊大爷,问你叫啥不碍事的,直说就行。”
他额头上已浸满了汗水,脸色变得苍白,哆哆嗦嗦地低声回答道:“叫、叫善、善如、如良。”
李所长像个变色龙似的,脸上又露出疑惑的表情。轻轻地摇着头笑着,又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噢——陕西好!好!好啊!”然后又客气地说道:“我听洪琳说了。他和聊尘是很好的朋友。我又是洪琳的表叔,既然都不是外人,以后有什么事让洪琳过来说声。
大爷用衣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沙哑着声音说:“李所长,聊尘做下了丢人的事,我真是没脸来麻烦您啊!”
李所长笑着说:“年轻人哪有不犯点错的。既然都不是外人,我自然会帮忙,咱就是在家里说了,宋大彪的舅舅人家是副县长,他要是从中作梗还真不好办;不过只要莫小羊一口咬定不是强奸,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是才开了一回厅,再开厅她怎么说咱也不知道啊?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坐在一旁听着的大爷,脸上一阵黄一阵白的,额头上已渗满了豆粒大的汗珠。他有些可怜兮兮的望着李所长哀求着说:“李所长,您无论如何也得救救聊尘啊!我就这一个孩子,我老了还指望他哩!”说着眼圈有些发红。
李所长像是很关心的样子:“老哥你不要太难过,我尽力,关几天放出来也是可能的。我再给你找找其它关系,能帮忙的一定帮。”
“那、那感情好!”大爷脸上显露出希望的火花。
事情像是有了点眉目,大爷心情显得轻松了点;我用胳膊碰了碰他,示意他拿出钱来,他一边把手伸进怀里,一边说道:““李所长,该花钱的地方尽管花,”随手把黑色方便袋里的钱掏了出来。一看大爷就是个不会办事的,你把方便袋直接放下不就完了,不!他非要把钱从方便袋里掏出来伸着胳膊要挮给李所长。
李所长看着大爷手上从方便袋里掏出来的钱,一脸严肃,“你这是干什么呢?您想让我犯错误吗!”
大爷一时答不上话来,脸憋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朝着李所长笑了笑说:“表叔、你去找人家也不能空着手去呀。你就先收起来吧,给人家买点礼物,吃个饭啥的是少不了的。事情办完了以后再说。
“不行!这个坚决不行!”李所长说。
大爷拿着钱的手悬在胸前,不知如何是好,脸上僵硬地露出尴尬地笑。
李所长瞟了一眼大爷手里的钱,很快又转变了语气温和地说:“你们先坐着,我去方便一下。”说完他站起身去了卫生间,
看李所长进了卫生间,我对坐在身边的大爷用眼色示意他把钱放下;可我朝他使了两次眼色他就是不明白,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我发愣。我有些急切的小声说:“大爷!放下。”
大爷仍是一脸雾水的看着我。“大爷!快放下钱咱们好走!”我拍了拍他的胳膊说。
他尴尬地冲我笑了笑,急忙把钱放在了茶几上。低声问我道:“就放这?”
“放那里就行!”我压低了声没好气地说。
放下钱,我和大爷一前一后地往外走,走过卫生间门前时,我提高了声音说:“叔!天不早了,我们走啦!”
没露脸儿的李所长在卫生间里说道:“再喝杯水吧,慌什么呢。”
“不了,天不早了,您早休息吧!”说着话,我和大爷从李所长家走了出来。
从李所长家出来,我和大爷上了摩托车。出了小区,驮着他往回走。路上他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着。我感觉他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想到刚才对他的有些冷淡的态度,我有些内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到建筑公司时已十点多了,在大爷家的那幢楼下停下摩托,让他下去后,我叉着腿对他说:“大爷、 我回去了,你上楼早休息吧。”
他一脸神不守舍的样子对我说道:“路上小心点。”
我说道:“好!您上楼吧。”
……
看着我走远了,他一个人孤怜怜地站在楼下昏暗的路灯下,呆呆地沉思着。猛然间像想到了什么,惊得他脸变得苍白,出了一身冷汗。他急转身匆匆地走进楼梯。想快上楼回家,可此时他身不由已,双手抓住楼梯栏杆,两条腿像不是自己的似地不听使唤。内心的恐惧如浪般涌来,使他浑身颤抖着。
他心里暗想:李所长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呢?进而又想:我和他从没见过面,他绝不会认出我啊?可他的问话已经是在试探我了。他翻来覆去的这样思索着,越想越后怕,像随时会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会猛然从身后掐住他的脖子。
他艰难地爬上二楼。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由于手不停地抖,他好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他推开门,按亮灯,使他胆寒的黑暗明亮了;可灯的亮光更使他心惊肉跳;他抬起手又急忙把灯关掉,他感觉还是呆在黑暗里好受些。
返身把门关上,然后摸索着走到沙发边,一腚坐进沙发里,哆嗦着手抓起茶几上的香烟,费了半天的劲取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着,猛吸了几口。他稳定了一会儿心神,身子半仰在沙发上,双眼直直地望着房顶发愣……
他平静不了自己的心,狠吸了几口烟,把剩的半截香烟狠狠地按进烟缸。猛地站起来,像天要塌了天似的,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到阳台上,他找出一根像铁锨把一样粗的棍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客厅,用棍子把客厅的门顶上。此时他好像是感觉到安全了,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又一腚坐进沙发里,哆哆嗦嗦的又在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颤抖着手点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
他把胳膊肘支在腿上,右手举着香烟,耷拉着头,长时间地思索着。一缕似有似无的青烟向上飘摇着,在黑暗中慢慢地化为虚无。燃尽的烟灰不断延长,扭曲着,像条僵死的虫,突然的就脱离了香烟,无声地摔在地板上。香烟快燃烧没了,终于烧到了手,他猛一哆嗦,扔掉了香烟头,猛地抬起头,他的面孔瞬间变得有些狰狞;突然站起来,再一次迈着急速的步子去了阳台。
不一会儿,他在阳台上找出一个很大的白色尼龙袋子,拿着进了卧室,极快地拉开衣柜的门,慌乱地把他平时穿的衣物,不分棉衣单衣,从衣柜里抓出来,胡乱地往袋子里塞。他心里想:尽快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从此再不回来!
像要地震了、像山洪要来了、房子像要着火了!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他装完衣服,猛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急忙一阵风似地走进客厅抓起一个橙子,转身又回到卧室。他蹬着橙子,双手伸向衣柜顶,麻利地拽下一件旧军大衣,往身上一裹,右胳膊携了袋子,几大步地跨出卧室。
来到客厅,他一脚把他刚才顶门的棍子踢掉,抬起右手拉门:可当他的手握住了门的把手,又猛地站在那里不动了,脚下像突然生了根似的;双腿不停地颤抖着,他慢慢地转回身,借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望着电视柜上的那只蓝色瓷花瓶;蓝瓷花瓶在黑暗里发出蓝幽幽的光,让他无法移开眼睛。双眼慢慢浸满了泪水,慢慢地流下来,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交错地蔓延。那张脸一会儿灰紫,一会儿苍白。一双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紧紧地闭上。嘴不停地扭曲着,嘴角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又向右。他耳语似地嘟囔着:“杏——花!杏——花!唉……”
像是被人突然从背后踹了一脚,他猛地就跪了下去,装衣服的尼龙袋子倒在他的脚边。他跪在地上,顺势把头埋进袋子上,咧开嘴“哇!”地哭起来。
只哭了两声,他把自己弄出的声音吓坏了,他怕被别人听到,急忙用双手捂了嘴。走又舍不下,不走又害怕,心里好想哭,哭又不敢哭出声,只能是闭紧了嘴哭,那样的哭当然是极不痛快的;他的肩膀不停地颤,不停地抖,颤抖成一团。
他在客厅的地上趴着颤抖了大约有一个多钟头,心绪有些平静了后。吃力地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卧室里走。边走边嘴里小声带了哭腔嘟囔着:“我走了,杏花咋办呢?俺尘儿呢?俺的尘儿啊……”
他脚步蹒跚地走进卧室,外面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玻璃上由于多日不擦已布满一层灰尘,照进来的也只是月光和黑暗搅和在一起的朦胧。卧室里的一切什么也看不清,一切又都在。他借着那朦胧,一双手向前伸着探路,双脚慢慢地向前挪移。手碰到床后,他双手抓住床沿,弯下腰,把右腿慢慢跪上去,然后又把左腿跪上去,顺势躺在了床上。
他摸索着把被子拽过来,胡乱地盖在身上。已入秋了,秋天的夜有些凉了,但他不是为了防寒,主要是缘于他的害怕;他怕有人会突然闯进来。他双手又拽了被子的沿,努力地向上拽,直到盖住了眼睛才停了手。即使盖住了眼他仍然无法入睡,他心里想着他的尘儿,嘴里低声自言自语着:“我苦命的娃啊!”两颗泪珠顺着鬓角流下来,”啪!”地落在枕头上。有些事情,你一旦开始了,想结束真是太难了。两行老泪不停地向外涌。模糊了双眼,他又拽了被角努力地向上拽,把头盖住,他想入睡;但他做不到,许多往事一幕幕不断地在眼前浮现……
那时候聊尘才几个月大,根本没什么记忆。他父亲其实不是亲生父亲,只是养父;其实养父的名字也是假的,他不叫善如良,他真实的名字叫张铁心。
多年前,在陕西的宜林市,张铁心和聊尘的父亲刘毅是同一家单位的工人。那时的张铁心一米七五的个头,长得不胖不瘦脸很白净,人显得活泼干练。干什么都是干净利索。聊尘的亲生父亲叫刘毅,他中等身材,黑乎乎的方脸盘,一米六五的个头,一双大觉永远是一副阵波澜不惊的神情,人长得憨厚实在,平时寡言少语的,是个很诚实的人。无论是做事还是走路,始终是不争不慌。虽然性格上有差异,但是两个人是单身小伙子时,是关系不错的好哥们儿。其中自然有刘毅对张铁心有佩服的成分,刘毅有个大事小情的,总爱找张铁心商量。
后来两个人相继结了婚。单位分房时,两个人就要求厂里能把他们分在一幢楼里,最好能住对门儿。
等单位楼房盖好后分配时,他们还真得就如愿了,做了对门儿。本来两个人关系不错,做了邻居后在生活中有事自然是相互帮忙,关系就更近了一层。
在平时的生活中,常有年轻的男女,大家看着很般配的一对,却不能在一起;看着性格和相貌很大差异的男女,最后却成了夫妻;这是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这种现象就发生在张铁心和刘毅的身上。
张铁心虽然长的仪表堂堂,办事干净利索,他妻子王小倩人虽然也很善良能干,人却长得很一般,她身材矮胖,皮肤黑中透亮;圆圆的脸,留着齐耳短发;虽然是属于多肉型的那一种,但人很朴实。单从形象是讲,是个让男人见了一般都不会起坏心眼儿的人。长象有差距并不影响两个人彼此相爱,过日子并不只是男女彼此欣赏,性格相投,长象一般也会产生感情,如果男女不投脾气,就是郞才女貌时间长了也会看着不顺眼。王小倩天生的好性格儿,两个人总是夫唱妇随,小倩对铁心言听计从,铁心也很知足,死心塌地的爱着他的小倩。
对门儿刘毅的妻子田杏花,一米六左右,细高的身材,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双眼皮儿,两只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忽闪忽闪的,见人不笑不开口儿。她能嫁给刘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刘毅家庭条件好点。偶尔铁心也会生出点小心眼儿,心里有时会有点不平衡,暗地里发发牢骚:“操!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在外人的眼光中,可能铁心和刘毅调换一下才会更般配,可上天管姻缘的月老,在为他们彼此的两个人这里工作时,好像是打了瞌睡,出了差错。
刘毅知道自己长得很普通,和田杏花结婚后,攀比心理大部分人是都有的,偶尔刘毅会拿自己的老婆和对门儿铁心的老婆作比较,他感觉自己沾了大便宜,心理上像是欠了杏花什么似的;平时过日子,一切都以妻子田杏花唯命是从。有时就是他在杏花手里受点委屈也不敢顶嘴,只能憋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是一种让刘毅很不情愿的妇唱夫随。日子长了,刘毅思想上对杏花和他的形象差距就看淡了,偶尔会起点小矛盾。
有时铁心和刘毅在外边的小饭店里一起喝酒,刘毅会长吮短叹地向铁心抱怨:“铁心哥,你看你家俺嫂子多好啊!你家里的活什么也不让你干,什么也听你的;你再看看俺家杏花,家里的活光指使我干,还总嫌我干得不行,天天唠叨,像是我上辈子欠了她的似的,都是女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铁心听了笑着说:“刘毅,你别不知足了,你看俺家你嫂子,腰像个水桶似的,脸又黑,如果晚上停了电玩捉迷藏,她那样的不用藏,站在你面前就和藏起来一样;再看看你家俺弟妹,细皮嫩肉的,身条又好看,俺家小倩能比的上吗?你看不出来吗!你家俺弟妹有时去逛街,有好多回了,非要叫上俺小倩陪她去,俺家小倩从不愿意跟她出去.货比货该扔,俺小倩有自知之明,不做那陪衬人去。哈哈哈……”
刘毅说:“你家俺嫂子不愿意上街那是人家嫂子会过日子,不像俺家那一个,光好上街买衣服;人家嫂子有时上街也是为了给你买衣服,自己舍不得,不像俺家杏花,给我舍不得,光给她自己舍得!”
“你家杏花漂亮。”
“漂亮管屁用啊!再漂亮天天看也腻,不当吃不当喝的有啥用!”
……
自己的老婆再漂亮。天天在一起也感觉会腻,别人的老婆不漂亮,但是,也感觉比自己的老婆好。这应该就是人们平时常说的:“孩子看着自家的好,老婆看着人家的好”的原因。
张铁心的幸福生活并没能长久,结婚不到两年,妻子在生孩子时,由于先天性心脏病发作,孩子没生下来,人也撒手扑了黄泉。两个人感情深浅不在丑俊,这在精神上给了铁心很大地打击。
张铁心一米七五的个头,浓眉大眼的,自然条件不差,按说再找个女人不是什么问题。在小倩刚去了的那段日子,没有了丈夫的单身女人,赶着提亲的不少;但铁心始终生活在过去和小倩在一起时的影子里,没有一丝再成个家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他也相看了几个,相处过一段时间后,他对人家没什么感觉,总拿人家和他死去的妻子作比较,在铁心心里,始终不能忘记从前小倩的好。
一个人,如果在经济上有了困难,可以找亲朋好友解决,可要想打开一个人的心结可不那么容易。张铁心心里只有一个小倩,他每天回忆着她的好,回忆着她的音容笑貌,可她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灰飞烟灭了,再也不会回转来。小倩对他对她的思念,他的一往情深已无知无觉;可张铁心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痛苦着他的痛苦,思念着他的思念。
人们常用“一往情深”来表达美好的爱情;其实“一往情深”有时也会像一把利剑一样,把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
我们都是善良的人,都有同情心,在对门的杏花也有。在张铁心那段痛苦的日子里,看着每天失魂落魄,生活毫无章法的铁心,杏花常热汤热饭地给他送过去,心里只是想给这个可怜的人一点温暖,一点帮助。
他们所在的那家毛毯厂1984年开始走下坡路,到1985年秋天,终于举步维艰宣告了破产。厂级领导阶层的由于做了多年的领导关系广,自然能量大,大部分找关系另谋了高就;普通工人就不一样了,绝大多数没什么门路,从此众人作鸟兽散,一千多名职工各奔了东西自谋生路。
刘毅是个老实木讷的人,丢掉工作后心里没着没落的,像个没了娘的孩子,终日只会低头叹息;杏花头脑活泛些,思虑着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像他们这样的普通工人家庭,大生意是做不了的,再说刘毅太老实,按部就班的上班行,年年能拿个先进生产者,真是让他单独自己干点事还真是难,干点小本买卖还行。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就在菜市场卖起了菜。开始时,碰到熟人还有些难为情,时间长了也能放开嗓子吆喝两声。虽然挣不了什么大钱,但糊口不成问题,日子还能过得去。
本来因为丧偶情绪低落的铁心,下岗后心情更沮丧,吃了睡,睡了吃的,终日不出家门。住在对门的刘毅夫妻两个,每天起早贪黑的跑市场进菜卖菜,心里想帮他也力不从心了。后来,在市建筑公司住的父母挂念着他,就把他叫回家去一起生活。
两位老人知道他心里苦,不忍心说他,有时说也只是表面的宽慰话。一个下岗工人,不是从前有工作的时候了,再成亲也不大可能,张铁心再成个家的事就撂下了。
半年多过去了,1986年的春天,张铁心仍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他父亲感觉这样下去太不像话,一个大男人每天只是游手好闲,让邻里笑话。一天晚上,张铁心默默地吃完饭刚抬起腚想回房睡觉,他父亲冷着脸喊住了他:“铁心!你先坐下、我有话给你说。”
张铁心回过身来看看父亲略有些严肃的表情,只好迟凝着坐下来;他父亲缓和了语调说:“铁心、你这样混下去不行啊!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家游手好闲,让邻里笑话,以后怎么好再成个家!我和你妈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指望你养老呢!你这样混日子,我们将来还能依靠谁!”
张铁心看见父亲眼里含泪,听着父亲有些凄凉的话,他坐在那里长时间地发愣……
第二天,张铁心早早地起来,默默地吃过早饭。父亲出门上班时,他把从前上班时穿的一件旧工作服往肩上一搭,跟在他父亲身后阴沉着脸低声对父亲说:“爸、我跟你学瓦工去。”
他父亲疑惑地回过头,像是没听清似地问:“你要跟我学瓦工?”
“嗯!学瓦工!”铁心闷声闷气地回答。
老人虽然看着张铁心每天游手好闲的心里生气,但却从没想过让张铁心做瓦工。说他也只是希望他能干点事,至于干什么还真没想过;让铁心学瓦工受那份苦,他心里有些舍不得。但眼下工作不好找,他又无计可施;沉默了片刻,想对儿子说点什么,最终没有开口,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家门,坐公交车去了工地。
到了工地上。铁心父亲在工地边上的小卖部花了十八块钱卖了一包平时不常吸的黄鹤楼香烟装在口袋里,带着儿子去工地指挥部找包工头。
用彩钢搭起的两间指挥部就在工地的边沿地带,迎门的老板台后面坐着一个正在吸着烟的黑胖子,秃头环眼,一脸的横肉,长得有点凶。再往里窗子前一个长条桌,一个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的白净女人,在用计算机不知道在计算着什么。
铁心父亲带着铁心来到门外停下了脚步,脸上流露出胆怯的样子,在门口踌躇着不敢进去,铁心有些不耐烦了,问道:“怎么了爸爸?”
他父亲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用上牙咬了咬下嘴唇,在儿子面前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抬起手来啪!啪!啪!地敲门。
里面传出一声粗声粗气地呵斥:“敲个鸡巴么!进来!”
听到里面的喊声,铁心父亲猛地一哆嗦,急忙垂下了敲门的手,嘴紧抿了一下,抬手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来到老板台前,慌张着从口袋里掏出刚才买的香烟,撕开封口抽出一只忙着递给包工头;包工头看都没看,只是有些傲慢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爷俩个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老张头!有什么事?”
铁心父亲见人家没接他的烟,忙把左手里拿着的一包香烟弯腰放到老板台的角上。他回身向铁心说:“铁心!快、快叫叔!”
张铁心像是没听到,侧转身看着门外。他对包工头在他父亲面前的傲慢样子看不入眼。老人看铁心这样不懂事有些生气,向前一步举起右手在铁心头上拍了一巴掌,训斥道:“不懂事的东西!”铁心羞臊的红了脸,但又不便向父亲发作,只是低了头不语。
“老张头!有什么事快说!别像个娘们似地磨蹭!”包工头有些不耐烦了。
“他叔,是这样,孩子单位破产了;这不下岗了吗,在家闲了好几个月了,天天没事干,我想让他在咱工地上打个小工,有点空时跟着我学学砌墙,您看行不?”铁心父亲吞吞吐吐地说。
“想做小工还想学砌墙,他又不会分身法,干什么的是啊!想干也行,只能给小工一半的钱!”包工头粗声粗气地说。
“行啊,行啊。”老人满口答应着。
“他叫什么?”
“张铁心。”
“行!等会我给他添个名额,你们快上工吧!人家别人都干了大半天了!”包工头有些不满地说。
“谢谢、谢谢。”铁心父亲扯了一下铁心的衣角,一边倒退着向外走,一边点头哈腰的感谢。
父子俩回到工地上。铁心父亲叫铁心再到工地边上的小卖部去买包好点的烟。回来后铁心把烟交给父亲,父亲领着他去工地上找管小工的头目。
铁心父亲常年在建筑工地,自然对工地上的人都熟悉,很快就找到了管小工的头目。铁心父亲忙掏出烟来递过去,人家摆着手不要,他满脸笑着死皮赖脸地拉扯着往人家裤子口袋里塞。铁心的脸上又臊红了,父亲快六十的人了,自己也已是二十八九的汉子,小工头目看样子也该和自己差不多的年龄;父亲为了自己的工作对人家满脸堆笑地献殷勤,他心里有些无地自容。
在父亲执拗地推让下,人家终于收了他的烟,然后他父亲又回头虎着脸对铁心粗声说:“还不快谢谢叔!”
为了不让父亲难堪,铁心低着头,很不情愿的低声喊了声:“叔。”
人家没答应,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铁心父亲又笑着说:“这是咱自己家孩子,给老板说好了,把他交给您了,请多照顾着点。”
“咱又不是外人老张,客气什么,你就放心吧!”小工头目爽快地满口答应。
安排好铁心,铁心父亲转身快步走了。铁心望着远去的父亲,工地上高低不平,到处是砖瓦木料,腰弯得像大虾似的父亲,竟也能很灵巧地避开。有两回绊了脚,铁心一惊,可老人踉跄几步都能站住,铁心长松了一口气。
“好了,不要看了,我带你去库房领工具。”小工头目说。
张铁心跟着小工头目到了工地西侧的库房,领了安全帽、铁锨、小推车。小工头目给他安排了推水泥浆的活,铁心正式上了工。
在铁心眼里,工地上的小工,只要有力气,基本属于人人能干的活,没什么技术性;但当他从库房里推着小独轮车去劳动时,才感觉简单地推小车也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轻松。但铁心体格好,凭着自己的力气,他硬是把小车东拐西扭地推到了水泥罐旁。
当在罐前装好水泥浆,铁心推起独轮车走时,由于车子加重了,推得东歪西斜。他使尽了力气,仍然驾驭不了小独轮车。他两腿叉开,像刚学步的孩子,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挪,但没走五六米,车子就倒了,水泥浆洒了一地。周围劳动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在不远处朝他指手划脚地说笑。铁心呆站在那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又羞又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种心情,地上如果有个缝他也会钻进去。
这时,小工头目走过来,拍了拍铁心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开始干都这样,推几趟就没事了。”
他回头又呵斥水泥罐旁的人:“妈的!看不见是才来的吗?少装点!他妈的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从娘肚子里就是推着车出来的吗?天生就会推车?都干活!”
铁心羞愧地低声说:“谢谢叔。”小工头目像是没听见,仰着脸倒背着手扬长而去。
小工头目吩咐装车的要少给铁心装,再说他推了四五车后掌握了些技巧,有了点经验,终于能把独轮车推稳了。即是如此,推了十多车后,双手起了血泡。一回又一回地跌倒,一回又一回地爬起来,浑身已像个泥人。他累得筋疲力尽,仰起脸来一次次地看看太阳,盼着快到下班的时候。
父亲在小工头目面前使了脸面,人家对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要求并不严。由于劳累,推完一车时他都会停一停喘口气。在脚手架下停下喘口气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寻找父亲的身影。在他左上方七八米高的地方,有着一头花白头发的父亲,穿着一身灰布裤褂,背上已被汗水浸透,看上去身体是那样的单薄;但仍然干得生龙活虎。因为那时砌一块砖一角钱,实行的是计件制,老父亲不敢停歇。
父子天性,老人有时感觉铁心在看他,偶尔也会忙里偷闲地低头扫一眼铁心,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向下淌着汗水,给铁心一个鼓励的微笑;铁心仰着的脸也回报父亲微笑。当老父亲扭回头继续劳动时,铁心低下头,忙双手捂了脸,肩头一颤一颤的,从指缝里流出像泥汤一样的水,那是汗水、泪水、血泡破了的血水,和两手泥沙混在一起流出的混合物。
父亲快六十的人了,为了生活,还干着这么苦的体力活,自己却只活在丧妻的痛苦里,对父母从没关心过,没有尽过一丝孝道,这是多么的不应该呀!
他心一横,弯腰推着独轮车跑着去装砂浆了……
艰苦的环境能造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面对挫折对弱者来说是一种灾难,对强者来说是一种磨练。张铁心在工地上推了三个多月的砂浆,平时劳动起来任劳任怨,脏累的活抢在前头。
在劳动中对工程进度有什么好建议,在别的工友休息时,他会口袋里装包中华烟不动声色地去找工头。他虽然对工头狂妄自大的性格心里瞧不起,但人家能混到工头,说明自然有人家的优点。铁心见到工头,递上烟,恭恭敬敬地喊叔,谈一谈自己的想法。他的脑子灵活,很快赢得了工头的好感。不久,在他的要求下,被安排他做了他父亲手下的搬砖小工,和他父亲缩短了距离。
搬砖小工也只是给瓦工运砖添泥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能天天守在父亲身边。父亲的一言一行他看在眼里,再加上父子情深,自然是教的上心。
有时中午下了班,父子两个留下来,铁心父亲让铁心学着砌砖,他站在一边指导。今天砌五块,明天砌八块,后天砌十块。晚上回到家,铁心常会读一些自己在书店买来的土木工程一类的书籍,天长日久,铁心砌墙的技术有了很大进步。
半年过后。铁心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完成了一个从小工到一名泥瓦工地转变。虽然这个转变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但张铁心明白,世上没有救世主,天上不会掉馅饼,不付出就不可能有回报……
经过一年多地磨练,张铁心的技术进步之快超出了他父亲的想象,一把瓦刀使得有了一定的水平。
张铁心并没有到此止步,在工地上磨练了两年后,他说通了父亲,后来干脆辞了工地上的工作,带着在工地上结交的六七个要好的哥们,自己成立了一个小建筑队,干一些正经工头不愿接的小工程:如有的单位砌个厕所、挖个下水道,垒个围墙之类的。
张铁心组建了自己的小建筑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几个月下来,收入翻了倍,这让他干劲倍增。他软磨硬泡地又说通了父亲,让父亲辞职帮着他干。父亲是多年的老瓦工,有技术有经验,他更如虎添翼。由于活干的质量好,逐渐地在当地有了些好口碑。
工程干多了,他便招兵买马:今天添一个瓦工,明天添两个小工。建筑队逐渐壮大起来。社会上雪中送炭的人少,锦上添花的人多;由于建筑队干得有了起色,捧场的人不请自来,三教九流的,铁心认识的人也多起来。
三天两头的,晚上常有人来家拜访。有的是为了工程上的事,有的纯属为了聊闲天套近乎,家里就有点不安生了,铁心的父母年纪大了,老年人都爱清静,为了不影响父母休息,张铁心决定搬回他从前的家。
张铁心虽然不是什么大款,也干过几个小工程,手里有了些积蓄,又重新粉刷了房子,添了几件像样的家具。
搬家的那天,这两年在市场上买青菜的刘毅也不去菜市场了。自己的好哥们又回来了,他心里自然高兴,主动加入了搬家的队伍。跑前跑后,搬这抬那。
前几年由于厂子破产,没有了铁饭碗,刘毅家的经济条件逐渐下降,所以杏花要孩子晚了几年;她怀里抱着十多个月大的孩子,站在自家门口,始终微笑着看大伙吆喝着为铁心搬家……
搬完家收拾完已天黑了,铁心提前在饭店定了酒席,一是为了感谢大伙,二也算是温温锅,当然是不收份子钱的。刘毅贵贱不去,他说:“都是自己哥们,花那个钱干吗呀?”
“怎么了刘毅?前两年我在这边住时,你和弟妹没少帮我,我说过一个‘谢’字吗?不就是感觉咱是好哥们儿不见外吗,噢!现在我日子好过了!又搬回来了,心里高兴想和你喝酒你又不想去了,是不是我搬回来不高兴啊你?”铁心故作生气地说。
“不,不是呀!你搬回来我怎么会不高兴呢?”刘毅吞吞吐吐地辩解。
“好!那就去!今天晚上家里不开火了。你和嫂子都得去!”铁心很坚决地说。
“对!都去都去!谁不去就是不给面子!”大伙七嘴八舌地说。那三四个都是铁心在自己工地上带过来的民工,都想在铁心面前献殷勤,自然是为铁心打帮腔。
刘毅想的是,自己的好哥们,没必要帮了忙就非让人家破费吃饭;但在大家你推我拽地拉扯下,也就有些不情愿地同意去了。
铁心又扭回头笑着对站在楼道里的杏花招呼道:“弟妹,你也去吧!家里就你一个人了,还开什么火啊!走吧走吧!”
她怀里抱着孩子,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是冲着铁心微笑。她倒是没从铁心花钱上多想,她想的是这两年不常见铁心,在一块吃个饭有什么不好呢……
“去!干吗不去呢嫂子?能碰在一块就是有缘。听铁心哥的,咱都去!”另外的三四个为铁心搬家的男人附和着说。其实他们是有点私心的,喝酒的时候身边有个女人陪,那样兴致高。
杏花抱着孩子跟在大伙后面,和大家一块下了楼。
他们走着出了小区,就在小区附近一家中型饭店要了单间,众人谦让着让铁心坐了主位,刘毅在左,杏儿在右,大家陆续入了座。
大家落座后,张铁心笑着说道:“今晚酒可以尽情地喝,菜也随便点,但大家嘴上要文明点儿。我弟妹在这儿呢,谁要是满嘴喷粪,趁早给我滚蛋!”
大家就喜喜哈哈地笑,你一言我一语的:“不会不会!咱都是文明人儿。”
“文明个屁!”铁心说。几个男人还是死皮赖脸,挤眉弄眼地笑。
杏花抱着孩子坐在那里,红了脸,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他们吃着喝着。张铁心说:“刘毅,你现在卖菜,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呀?”
刘毅抬起右手着头皮扭头回答道:“开始我和你弟妹一块卖时还行,这不好干了,杏花在家看孩子,就我一个人又是卖菜又是进菜的,忙不过来,一个月也就两三千块吧。”
张铁心笑了笑说道:“不好干还干啥!不如你把摊子收了算了,跟着我上工地看料去,你不是说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吗!我给你四千,你看怎么样?”
刘毅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把两只手掌对着如老和尚念佛似的,立在胸前上下地搓着,涨红了脸,“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笑。用询问的目光不停地看着杏花。
“傻样!老是看我干吗?还不快谢谢铁心哥!”杏花内心高兴,佯装气恼地说。
刘毅平时就是个话少的人,此时并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只是一脸喜色的满口答应:“行!行行!”
……
张铁心又搬回了他从前的家,又做了刘毅的对门儿;但最主要的是,无论早晚,他不会影响到父母了,他可以放开胆子大干了。
由于工程催得紧,张铁心每天忙得颠三倒四的,什么时候回家毫无规律,有时六七点钟,也有时回来已是半夜12点多,一天到晚没有闲着的时候。由于身边没个女人,饭吃得饥一顿饱一顿的,衣服顾不上洗,房子也顾不上收拾,家不像个家。住对门儿的杏花,每天抱着孩子在楼道里上来下去的,有时碰巧铁心回来拿东西,她就顺着没关严的门不经意地向里瞟。看见铁心屋里摆得像个垃圾场,她动了恻隐之心;刘毅在铁心的工地上做保管员,工作清闲工资却比瓦工还多,这明摆着是人家铁心哥在帮他们。铁心哥忙顾不上收拾家,杏花感觉自己应该去帮帮他。
一天上午十点多钟,张铁心回家来拿东西,下楼的时候,在楼道里正好碰到上楼的杏花,杏花就微笑着喊住了他说:“铁心哥,你看你家里,快成破烂市场了,孩子睡着的时候我也没什么事,你给我留下把钥匙,我有空时给你收拾收拾。”
铁心笑着说:“不用了弟妹,一天到晚看孩子就够累的了,有点空就休息休息,我这样也习惯了。”铁心一边和杏花说着话,一边用一个手指轻轻去逗弄杏花抱着的孩子的小脸。
“铁心哥,远亲还不如近邻呢!在一个楼道里住了这么多年了,你客气什么呀?再说我们家刘毅要不是你,哪会有这份好工作。”杏花笑嘻嘻地说。
张铁心说:“嗨!那点事算什么呀!工地是咱自家的,叫谁干不是干呀!”
杏花说:“铁心哥,让我给你收拾收拾房子吧,没事的。孩子睡着时,我闲着也是闲着。”张铁心见杏花说得恳切,感觉不好再推辞,就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把门上的钥匙,交给了杏花,朝着杏花笑了笑说道:“我还有事,得快回去。”转身快步下了楼……
晚上,张铁心回来了。当他推开门走进客厅,他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家里杏花已给他收拾的焕然一新。他向屋里走了两步,地板上留下几个脚印儿,挺干净的地板,他感觉有点可惜!又慢慢退回门口,换上拖鞋后,才走进客厅。
推开厨房的门,又是一惊!厨房里杏花也给他收拾的干干净净。
他扭头奔向卧室,推开门,又是一惊!床上给他收拾得一尘不染。他推开卧室通向阳台的门,愣住了,他脸上带着笑容,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没有动,慢条斯理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支,又拿出打火机点着。他悠然地吸着烟,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晾衣架。
那上面挂满了杏花白天给他洗的衣服和床单,他心里充满了对杏花的感激。除父母能给予他的爱以外,自从妻子去世后,几年来像这样被别人关心,已好长时间不曾光顾他了,心里多多少少的有些感动。
他前几天换下来扔在床头的两条裤头,杏花也给他洗过了,他不自觉地苦笑着摇了摇头。男人内裤这样脏的东西,他认为杏花是不该动的,心理上多少有点尴尬;可他又一想,这种脏东西怎么能放在表面呢?是自己不对吗!其实像这样小小的不愉快,只是一闪念的感觉,是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的。
在阳台上吸完一支烟后,他又回到了卧室。看着床上白天刚换洗的,铺得很平整的床单,他珍惜杏花给他做的这一切,有点不忍心糟蹋杏花地劳动,怀着愉快的心情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然后慢慢趴下来。他脸朝下把头埋进床单里,洗衣粉的味道芳香宜人,使他长时间无法入睡。
是不是该去谢谢人家杏儿花呢?他趴在床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长时间不能入睡,最后终于决定去谢谢杏花。
起身下了床,走出卧室进了卫生间,他想洗把脸后再去。
在卫生间洗了脸,又拿起梳子梳头。这时,他听到刘毅家的卫生间里传过来哗哗的水流声。洗手间里的排气管道是共用的;也就是说两家的卫生间的排气孔是相通的,所以听得非常清晰,听那声音像是在洗澡。铁心停止了梳头,站在卫生间里听着隔壁传过来的水流声。刘毅晚上在工地上守夜是不回来的,孩子这个钟点也应该是睡了,想到洗澡的只能是杏花,铁心打消了过去谢谢人家的想法。高抬腿轻落步地退出卫生间。
张铁心走进卧室,上了床,按灭了灯。可他翻来覆去的仍然睡不着。妻子死了五年多了,现在仍然自已孤零零的一个人,作为三十多的一个男人,那种生理上的需求有时让他无法忍受,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
杏花人长得漂亮,虽然是生过孩子了,但脸上仍然涌动着青春的气息,额上没有一丝皱纹,身子比前几年前更加丰润了,走起路来摇动着腰枝如处女般挺拔秀美,不但让人感觉不到女人生完孩子后的臃肿、笨拙、反尔让人看着更见韵致;那是一种女人成熟的美;还有他给孩子喂奶时偶尔露出的那白,那闪着光的瓷质的肌肤也是没有一点瑕疵的。
卫生间的门没关,卧室的门也没关,说不清楚张铁心是一种什么心理。虽然是躺在床上,但是如果凝神细听,仍然依稀有洗澡的水声传过来。张铁心想:那升腾着白色气雾的热水,是怎样地流过那一头亮丽的长发,怎样流过如婴孩肤色一样的脸,怎样流过在水气的包裹中那如梦似幻凹凸有致的美妙躯体,那白白的躯体由于热水的滋润会怎样的变的红润……
水声停了,可能是隔壁的杏花洗完了。张铁心从想入非非中猛醒过来,他抬起右手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真是太无耻了,不该对杏花生出这样下流的想法……
时光如流水,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着。杏花在孩子睡觉时常过去给张铁心收拾房子,打扫卫生,这养成了一种习惯,时间长了,张铁心也受之坦然。张铁心三天两天的也会给孩子买些零食、水果一类的回来,作为对杏花劳动的补偿。
杏花去给铁心收拾房子,有时会碰巧铁心也在家,杏花就一边和铁心聊天,一边打扫房子里的卫生。那时正是夏天,由于天气热,又是在家里,两个人难免穿得有些暴露。本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在一个房间,心里会有些怪怪的感觉,由于穿得少就更让他们心神不定。最初彼此望着的目光是胆怯的,不爽快的;但时间长了,碰到过几回后,杏花羞涩的目光慢慢变得坦然了。彼此相望时,两个人都大了胆子,经常对视,时间一长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明知道是一种错误,明知道是不应该的,可又总是身不由已;想挣脱也挣脱不开,想逃离也逃离不了,彼此的目光笼罩着彼此。眼睛有时是会说话的,彼此的目光有时会彼此无声地说:我看着你呢,我在一直看着你呢!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无限温柔里的漫长时光,就那样彼此感觉着彼此。
他们虽然都是结了婚的人,但他们并不缺少年轻人初恋时的那种爱的激情。他们有很多相见的机会,一个微笑、一个有些暧昧的眼神,都会使他们暂时忘掉生活中的烦恼而快乐起来。他们彼此没有表白过什么,但在一起时会感到很开心,那种感觉是无比美妙的,内心深处在渴望着什么……
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阳光下的禾苗,风中摇曳着的树,树上吱吱喳喳的鸟儿,行走在街上的男女。虽然我们在一分一秒的日子里感觉不到有什么变化,但确实都在一分一秒里变化着。就如土地里长出的禾苗,成长的过程,也是兴衰的过程。有的从死亡走向新生,有的从新生走向死亡,有的从对的走向错的,有的从错的走向对的。就如生活中吸毒的人,经常酗酒的人,吸烟的人;明明知道那是不好的,是错的,但如果一个人意志不坚强,没有坚定的信念,仍然无法去改变。
很多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一个人的内心比任何地方都更眩目,也更黑暗;我们用眼睛所注视到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的内心那样可怕,那样复杂,那样神秘,那样无边无际。“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内心世界!”
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在一个人的内心里并存。在我们的内心里:有一个天使、也有一个恶魔,当遇事需要决断而又自相矛盾时,也就是我们内心里的那个天使和恶魔搏斗的时刻;天使胜了让我们走向光明,恶魔胜了让我们走向黑暗;所以、我们在人生的路上总在选择,总在对对错错之间生活。都说冲动是魔鬼,有时我们仍然会免不了冲动,一个人冲动时很容易迷失了方向。
那天晚上,铁心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难得有这样清静的时候,他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小,只打开了墙上的黄色小壁灯,想一个人静静地享受一个宁静的夜晚。
杏花每次洗完澡后,有时会顺便拖拖地板,也会帮着铁心家拖一拖。那个晚上杏花洗完澡后已十点多了,这个钟点楼道里已很少有人走动了,她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宽大睡裙,手里提着拖把往张铁心家来了。
打开门,她吓了一跳!她没听到有动静,也没发现有灯光,她以为铁心不在家。推开了门,她傻愣着站在门口。
她感觉自己穿得太不成样子了,心里窘迫极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只是想趁张铁心不在家,拖一拖地板就回去睡觉。她站在门口低下了头,一头如丝般的秀发闪着亮光,粉白的脸上如三月桃花般泛着红晕。她心里怦怦地跳着,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铁心坐在沙发上,正看着电视节目,见杏花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暗处发愣,就笑着平静地说道:“嫂子,快进来呀,站在那里愣着干吗呀?”
因为当时杏花在暗处,张铁心在明处,张铁心看杏花看不很真切,所以他仍然叫杏花进屋。
杏花犹豫着放下了扶着门的那只手,心里想的是退回去;可她刚要转身,楼道里好像有几丝微风,防盗门就像和她作对似的,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啪!”地一声落了锁。她心里又是一惊!站在那里像傻掉了一样。本想是要重新拧开门,夺门而逃的,但那样逃掉铁心会怎样想呢?像躲坏人似地躲开他,他会不会生气呢?
她怕张铁心误会她,她没有逃走,慢慢的弯下腰,低着头机械地用随身带过来的拖把拖着地板,从门口开始,拖着地板一步一步的往里走,心里庆幸铁心没开大灯,只想着快拖完快走。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紧张的心情,想尽力表现得平静些,就如画蛇添足一般,这更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暗黄的灯光下,那种丝织物的睡裙薄如蝉翼,使她的身躯凹凸尽显,前一下后一下的拖地动作,使她的腰肢摇呀摇,因刚洗完澡她没穿内衣,她担心铁心会看出什么……
暗黄的灯光制造着神秘。张铁心不该看,他也知道自己不该看,他也在极力抗拒着不看;可他就是移不开目光,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杏花的娇喘逐渐急切,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在特定的环境里,有些情绪就像传染病一样,是很容易传染的……
有一双手,慢慢的从身后伸过来,圈住了她,她如泥塑般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再也动弹不得……
杏花哭泣着走了。张铁心关了电视、按灭灯,呆坐在沙发里,低着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羞愧地不停地抬起手来狂扇自己的脸,懊悔地摇头,他伤害了杏花,又深感对不住刘毅。刘毅是他的好哥们,曾经真心实意地帮助他,和他有亲兄弟般的情谊。他感觉自己太不是东西了,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五六天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杏花还如从前一样,过来给他洗衣服,打扫家里的卫生。杏花能不记恨他,他对杏花更加心存感激;联想到杏花平时对他的关心,他感觉杏花是个好女人;又想到杏花平时给他洗衣服,又想到杏花平时给他打扫家里的卫生;想起一点好,接着又想起一点好,不停地想下去,他忽然发现:原来杏花是个很好的女人。他感觉杏花对他的关心是别的女人做不到的。杏花对他的宽容也是别的女人做不到的,他心里有一种特别柔软的东西刺痛了心,那个东西叫做——爱。
后来的日子,张铁心鬼使神差地又强着杏花做了几次混蛋事,杏花不再像开始时那样痛苦,竟然破罐破摔地顺了他。事后他也想和杏花断了,可却像吸上了毒品一样,想戒也戒不掉,犯了后悔,后悔完再犯。张铁心就在这悲喜交替中生活着……
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它的偶然性,如果杏花当时穿了内衣,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就是没穿内衣,如果当时她没有站在门内,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就算没穿内衣,也进了门,如果当时没被风儿把门刮地关上,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也就是说,当时的环境如果有一点的改变,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了。就像在街上行走时在十字路口过红绿灯一样,有的人为了抢那一两秒钟,送掉了性命;因为我们没抢,我们仍然能很幸福地活着;所以,有些故事都是一眨眼儿发生的。
立冬后,天气逐渐地寒冷起来,张铁心的工地上停了工。因为工程到了扫尾阶段,所以已无料可看,刘毅一个人在工地上也只是干点零星的小活儿。
那个年代手机不普遍,消息并不灵通,不像现在有什么事可以打个电话。在刘毅回家的前几天,张铁心为了让杏花心理上有个思想准备,就给杏花说了刘毅快回家的事。杏花有些不安起来,其一是心里对刘毅感觉有负罪感,其二是她怕刘毅回来后有所觉察。她每天提心吊胆的。
这天上午十点多,刘毅背着铺盖回来了,笑嘻嘻地推开了自己的家门。杏花虽然早知道刘毅这几天就回来,但当刘毅推开门从外面一步跨进屋来时,坐在沙发上搂着孩子看电视的杏花还是吃了一惊。
她极力稳定了情绪,装出一脸惊喜的样子,笑着说:“我听铁心哥说不是早停工了吗,你怎么才回来啊?”
“停工好几天了,有点零星活儿,我又多呆了几天。”刘毅笑着回答。随手把背着的铺盖放在门里边的置物架上。
杏花把孩子放到沙发边的婴儿椅里。她站起来,歪着头,乜斜着眼看着刘毅,那神情像是想和刘毅亲近又很难为情的样子;身后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她,她两只手握在小腹前不停地相互拧着,相互纠缠着,忸怩着走近刘毅。
来到刘毅面前,举起双臂,猛地圈住刘毅的脖子,仰起头,闭上双眼,把嘴瘪成樱桃样的圆,两个人抱着,亲吻在一起……
在婴儿椅里的孩子惊奇地瞪着眼睛看,可能他的意识里两个人在打架,张开嘴哭起来,两个人才慌忙放了手。
杏花让刘毅看着孩子,她进了厨房,忙着弄菜给刘毅包饺子。她表面带着很高兴的样子,内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对刘毅的愧疚,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他……
包饺子前杏花还特意为刘毅炒了两个菜,让他在客厅里看着孩子喝几盅。刘毅虽然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但他感受到了满满的幸福,感觉杏儿对他比以前还亲。
下午,天还没有黑透。杏花就早早地做好了晚饭。两个人吃了饭,杏花走进卧室,把孩子放在大床边的小摇床上。她嘴里哼着儿歌,坐在大床上,一只手扶着小摇床边的护栏,不停地摇呀摇。孩子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刘毅,听不到了孩子的动静,就按灭了客厅里的灯,关了电视,走进了卧室。
杏花坐在床的右侧,刘毅坐在床的左侧;杏花那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刘毅,刘毅也用暧昧的眼神回望着她;杏花变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抬起手隔着床推了一把刘毅,直勾勾地盯着刘毅低声嗔怪:“坏样!”
刘毅平时是一个慢性子的人,但此时他脸红脖子粗的,那神情像是要重新做人似的,行动起来快了很多,很麻利地脱掉衣服,光着腚钻进了被窝,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猴急地去拉杏花……
风平浪静了,杏花坐起来,弓着身子探出床,把睡熟的孩子从小摇床上抱起来,放到大床上两个人的中间。
杏花躺在孩子的右侧喘着,刘毅躺在孩子的左侧喘着,两个人的额头上都满是汗珠儿。杏花一边喘着一边斜着眼看躺在她左侧的刘毅,刘毅一边喘着一边斜着眼看着躺在他右侧的杏花。杏花感觉刘毅并没觉察出什么,她放心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声地叹息着。刘毅觉得杏花比过去还好,他感觉杏花是天下最漂亮最温柔的女人,他是天下最有福气的男人,他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满足地睡了……
由于冬天没别的什么事,刘毅回来的那些天,白天两个人在家里替换着照顾孩子,看看电视,晚上哄孩子睡熟了,两个人上了床,再做点那种床上有趣的事儿;久别胜新婚,刘毅情绪特别的好。
刘毅回来了,杏花不方便再常去张铁心家,慢慢的心里竟有了空落落地感觉。为张铁心家收拾房子她已养成了习惯,也不只是收拾房子,其实我们也知道了,还有比收拾房子更有意思的事呢。
一天又一天的日子过着,时间长了,慢慢的杏花面对刘毅刚回来时的愧疚感淡化了;刘毅刚回来时对杏花的那种新鲜感也慢慢地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到从前平淡的日子。
刘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天生的好性格,特别是对杏花,刘毅向来是百一百顺的,这和他内心的那种小小的自卑感不无关系。杏花长的漂亮,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杏花;所以无论杏花做什么,说什么,他总是不顶嘴,不反驳;这种窝囊的态度反而更让杏花对他心生厌恶。一个家庭,夫妻两人一点不吵闹,一点不争辩,反而有些不正常,家就如死水一潭,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活力。
过去的日子里,由于两个人性格的差异,不和谐也是有的,但从没有像今年这个冬天来得这般强烈。寒冷的冬天,夜是漫长的,孩子入睡后,漫长的夜常使两个人无聊的面对着,除了一起看电视一外,彼此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这种无话可说的夜晚当然不会使人愉快。有时,刘毅并没有招惹杏儿,他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杏花看着他时内心里就会生出无限地厌恶来。
工地停工后,张铁心便像是成了一个自由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天忙到晚。他可以不受时间限制地看电视节目,可以找臭味相投的哥们喝酒到深夜,可以打游戏到天明,可以睡觉睡到自然醒;从表面上看这当然是让人非常愉快的,其实不是这样的,张铁有心病,他内心里快乐不起来。
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他总感觉生活里缺少了什么。一个人忙时盼着能有闲的时候,但清闲的时间长了,感觉就变了;特别是晚上他一个人独坐着时,孤独和寂寞一浪跟着一浪地涌来,他感觉那个平时替他收拾房子打扫卫生的人在他生活里是不可缺的了,他渴望能常常看见她,渴望能常常嗅到她的气息,渴望彼此笼罩在彼此的目光里,彼此面对着贴在一起感觉彼此的心跳,彼此拥抱着彼此在寒冷的冬天里能够彼此取暖。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父亲三天两头地骑着自行车过来,催铁心回他那边去。张铁心不想离开这里,他找出各种理由推脱着。虽然现在他和杏花见面不方便了,但偶尔还会在楼道里碰到她;他要是离开了这里,他会长久地看不到她的影子,闻不到她的气息,他会更不开心。
一天晚上,张铁心情绪烦闷,感觉很无聊,他想喝点酒寻点开心。家里没什么下酒菜了,就准备去街上的肉食店里买点。他打开家门,一个人游逛着下了楼。好几天没有看见杏花了,他心里想着也许在楼道里能碰见杏花。
可是从三楼下来,他并没有碰到杏花,这让他很失望;他故意再返回去,第二次再下来,仍然不见杏花,他的失望加剧了……
他一个人游逛着走出小区,小区门外不远处就有熟食店,他走过去买好了熟食,用方便袋提着转身往回走……
进了小区,走到他住的那幢楼下,一个人慢腾腾地往楼上爬,心里又涌起想碰到杏花的渴望。到了家门口,他掏出钥匙,慢慢地插进锁孔,拧一圈打开、再拧一圈关上,再拧一圈再打开、再拧一圈再关上,不断地开了关、关了开地重复着,故意在楼道里拖延着时间,渴望着杏儿会突然从她家里推门走出来。他此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想着能看她一眼;可是杏花始终没有出现,他很失望。
开了门,转身把门关上,他走进客厅把买回来的菜随手放到茶几上,无奈的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电视也懒地开,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他想转移自己的心思,思索着今年工程干得很顺利,挣到了不少的钱;他进而又想到他的房子装修得很华丽,进而又想到多贵的美食,他都不会因为心疼钱而舍不得吃,他进而又想:有钱可以买很多好东西,但有时却买不到快乐、买不到开心。他苦笑着摇摇头,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猛地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向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洗了洗脸,照着镜子梳好头;从洗手间出来又快步去了厨房,不一会儿他手里提着两瓶酒从厨房里走出来。来到客厅,在茶几上又提起他刚才买来的下酒菜,走出了家门。
门对着门在楼道里也就大约有两三米多的距离,张铁心走出自己的家门也就是站在了刘毅家的门前,他抬起手想按门铃,但手立刻又垂了下来。他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上牙咬住下嘴唇,终于下了决心,抬起手来按响了门铃。
一会儿门打开了,杏花怀里抱着孩子站在门里,见是张铁心,她先是一愣,然后也不说请他进屋,面对着他一言不发,只是翻着白眼儿看。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对望着。
在厨房里炒菜的刘毅听到开门的声音,却又听不到有说话声,感觉有些奇怪,腰里扎着围裙,右手里攥着菜刀从厨房里走出来。见门内的杏儿和门外的张铁心面对面站着,他想:怎么不快让铁心哥进屋呢?把人家堵在门外干嘛!心里有些生气,但又不敢对杏花说话高声,脸上仍然挂着笑责备道:“杏花你让开啊!让铁心哥进来啊!”
杏花一拧身转回来,走到沙发前一腚坐下,冷着脸目不斜视地看电视。刘毅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忙招呼着站在门外的张铁心:“铁心哥,愣着干嘛?快进来、快进来!”
见走进来的张铁心右手里提着酒,左手提着菜,刘毅笑着问:“铁心哥,想喝二两啊?我家里不是没酒,你还带什么酒啊!我正好在做饭呢,你先坐会,我再炒两个菜。”刘毅又扭头低声有些责怪的对杏花说道“给铁心哥沏上水啊!”说完,笑着转身进了厨房。
杏花像是猛然醒过神来了,立刻换了副笑脸,热情地说:“铁心哥,沙发上坐吧。”
张铁心笑着把手里提着的两瓶酒和菜随手放到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下。
杏花右手抱着孩子,弯着腰左手在茶几下的小抽屉里找烟。虽然是冬天,但家里有暖气,屋里并不冷。杏花穿着一身米黄色的睡衣,铁心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但他尽力装出的样子仍然让杏花看穿了他的心思,递给他烟时,乜斜着眼在铁心的手背上打了一巴掌,因刘毅正在厨房里炒菜,这让铁心觉得很难堪,窘得红了脸。
杏花看着铁心那窘态,有几分得意地笑了。然后故意提高了声一本正经她说:“铁心,我给你沏上茶。”
铁心低着头,红着脸忙从沙发里站起来说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从茶几下拿出茶杯,自己沏好了茶。坐在沙发里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视,心里却如坐针毡,杏花的大胆吓着他了,他怕被刘毅看到起疑心。
从前工地上有麻烦时,刘毅都会很积极地去帮助他。面对刘毅,他心理上有很大的负罪感。他表面上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视,其实内心是复杂的,他觉得对不住刘毅,自己太不是个东西。
刘毅的弟弟刘志,是市公安局治安大队的民警,当地有小痞子来工地捣乱时,张铁心就会让刘毅快去找他弟弟。他弟弟刘志工作再忙,工地上一有点事总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这里将事件平息。这完全是由于张铁心对刘毅的照顾起着作用。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和刘毅远远超出了一般的邻里关系。
他碰一回杏花,事后就下决心不再碰了;下一次再碰,碰了再下决心;他就是这样,一次次的自责,一次次地管不住自己……
这时,刘毅双手端着一盘子绿豆芽,一盘芹菜笑着从厨房里出来,弯腰把菜放到茶几上。他直起腰用围裙擦着手对张铁心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铁心,不知道你过来,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菜。”
张铁心笑着说道:“自已弟兄,又不是外人,要什么像样的菜啊?”他抬起手指了指茶几上他提过来的两个菜,又说道:“再把这两个熟食切一切,四个菜两素两荤不挺好吗!”
“好、好、我这就去切。”刘毅满脸堆笑地答应着,提起茶几上的方便袋又进了厨房。
和张铁心斜对着坐在茶几对面凳子上的杏花,怀里揽着孩子摇晃着,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她感觉到了铁心和她在一起心神不宁的样子,心里不由地生出几丝悲哀来,她不知道该怨谁还是该恨谁……
刘毅笑着手里揣着两盘子熟食又从厨房里走出来。弯腰把菜放到茶几上,随手解着腰里的围裙对铁心说:“铁心哥,菜齐了。”说着转身弯着腰到电视柜下边找酒。
“这不是有酒吗?还找什么酒啊?。”张铁心说着,用手指了指茶几上他刚提来的两瓶酒。
“喝你提来的酒,这不好吧?”刘毅脸上挂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别那么多熊臭毛病!坐下!坐下。”坐在沙发里的张铁心抑着脸说。
刘毅低头在茶几边拉出个橙子,在张铁心对面坐下来。
这时,始终没说话的杏花,怀里抱着孩子猛地站起来,冷着脸像刮风一样地转身去了卧室。
张铁心一愣,一脸的尴尬。刚坐下的刘毅有些不自然地笑着低声说道:“她就那熊样!孩子困了,她睡她的,咱喝酒!”边说着边倒上酒,两个人推杯换盏地喝起来。
刘毅在张铁心的建筑工地上当保管,一般工地上都是找个年纪大的,一个月也就给一千多块钱;刘毅不同,铁心照顾他,每个月张铁心给他发四千多块钱的工资,这主要是张铁心看着刘毅两口子日子过的清苦,有意帮助他们;有时还要给刘毅发奖金,在建筑工地给保管发奖金,这也是别的工地根本没有的事,明摆着是在送钱给他。刘毅心里也明白,所以、他始终对张铁心心存感激,在张铁心面前自然有些殷勤。
在卧室里躺在床上哄着孩子的杏花,侧着身给孩子喂奶,一边用右手轻轻拍打着哄孩子睡。她听着外面地说话声,好无来由地生着气。她自己都说不清生谁的气。为什么不开心,她嘴角偶尔会抽动一下,眼里慢慢滴下两滴清泪……
她无奈地轻轻叹息!摁灭床头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有客厅里和卧室之间隔着窗帘透进来的迷蒙的灯光,两滴泪珠挂在杏花的脸上,晶莹闪亮……
深夜十二点多了,两个人还在喝。刘毅是个闷葫芦,感谢的话他说不了,在他心里,哥们好不好,一切都在酒里呢。为了表达他的心意,他向张铁心一次又一次地敬酒,刘毅越是对张铁心热情,张铁心的内心里越是自责着,他不想渴了,几次站起来想回家,刘毅就是拉扯着不让他走。由于多喝了几杯酒的作用,刘毅情绪有些兴奋,他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铁心哥对他的照顾。张铁心感觉夜深了,真得该走了,说道:“刘毅哥,我喝好了,真不能再喝了!”
刘毅迷瞪着双眼,晃着头说道:“铁心哥!喝好什么啊你!你对兄弟的好……好,兄弟知……知道!感谢的……的话我说……说不了!来、来、我再敬你一……一个!一切都在酒……酒里呢!”
张铁心也有了醉意:“喝、喝好了,不、不喝了。”
刘毅眯着一双醉眼说:“喝、喝好、什么呀你!还、还早呢!”他一只手颤着揣起酒杯说:“来!来、喝!”
张铁心用手指着刘毅笑着说道:“你、你醉了,还喝什么喝!说、说话、都、都不利落了!”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哈地笑起来。张铁心把酒杯放下,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香烟,打开看到烟盒里已是空的,把拿在手里的空烟盒抓偏了,随手扔进了茶几下的垃圾篓里。
刘毅看见问道:“哥、哥哥,想吸、吸烟?”
张铁心回答道:“算了、没有了、不吸了,我、我想、想睡去了。”铁心摇晃着站起来要走。
刘毅也慌忙摇晃着站起来。伸过双手按住了铁心的肩膀,又重新把铁心按回沙发里,卷着舌头说道:“酒不喝也、也就算了!烟必须得……得吸!吸一支!你、你先坐,我这就、就去大门口买!哥,你先坐着,等……等会……。”
铁心说:“算了,不吸了,这么晚、晚了!差不多店都关门了。”
“没事,我知道有、有一个、个店、店是、昼夜不、不关、关门的店、店,你等会,我、我这就去给、给你买、买!很快的!”刘毅说完,站起来就向门外走。
张铁心虽然也有了醉意,但脑子还算清醒,他拉扯着刘毅不让他去。他心里明白,刘毅喝多了,怕刘毅上街买烟万一出点事。
酒喝多了的人大多都非常固执,他们不断的你拉我扯了好一阵子。慢慢的,张铁心停了手,他嘴角抽动了几下,笑着说道:“你非、非去的话,不行就、就开我的车去,这……这样……快……快!”
“好、好、好的!”刘毅回答。
刘毅一听让他开车去买烟,心里增加了几分兴奋。刘毅家里还没买车,他人虽老实,却是个爱车的人。平时碰巧遇见熟识的亲戚朋友的车,总是死皮赖脸地求人家让他开几步。平时摸车摸得多了,他也能上去开两把。但真正一个人开车独自上路还没有过,一个是人家不放心,再说他自己也没这个胆。现在酒喝多了,刘毅早已失去了理智,一听铁心让他开车去,内心里已有些迫不及待了。那可是六十多万的路虎啊!他还从来没摸过呢。但他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兴奋,他怕张铁心看出他的没出息来,笑话他。
张铁心说道:“小区里车太多,不好往外开,我给你把车、车倒出去吧?”
“好、好!”刘毅答应着,两个人歪歪斜斜地下了楼。
张铁心把车倒出停车位,开到小区门口时,把车停了下来。等后面跟着的刘毅走上来……
很快,刘毅摇晃着从后面跟了上来。张铁心从车上下来,说:“附近还、还真没、没卖烟的了,你去吧,开慢点!路上小、小心。”
“嗯、我知、知道!”刘毅答应着,弓着身上了车。
刘毅刚发动起车来,挂上档,脚一踩油门,汽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嗖!’的一声冲了出去,向左一个急转弯,汽车紧贴着右边的马路牙子向西驶去。
张铁心从后边望着刘毅开着车左摇右摆的样子,并没大声阻拦,脸上露出几丝狡猾而阴险地笑……
看着汽车驶远了,张铁心回身进了小区往回走。虽然酒喝得有了醉意,此时在外面被风一吹,他的脑子慢慢的清醒了许多。正低头往回走着,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内心里‘哎呀!’了一声,突然为刚才自己心里产生的邪恶想法惊出一身冷汗。他急忙回转身又往回跑,想立刻把刘毅追回来。他跑到小区门外,站在路边向西张望,汽车已看不到一丝影子。
他呆呆地在小区的大门外站着,脑子乱了,心也乱了:万一……,万一……。他后悔了,后怕了,额头上泛满了汗珠,脸色变得苍白,浑身不停地发着抖。
一会儿他又平静了,他想:车是他自己开出去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脸上又流露出邪恶的、决绝的表情。他转回身来向家走,思想在后悔与幸灾乐祸之间斗争着。他慢慢地来到楼道口又猛地停了下来,沉重的心理压力快要使他崩溃了。
突然,他又急转回身,疯狂地向小区外狂奔。冲出小区,顺着马路一路向西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张着嘴不断喘息着,嘴里不断地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像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很疼似的。一会儿,他又”啊!啊!”的绝望地叫,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他不停地向西、向西、狂奔着!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 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往下流……
刚跑上市区的滨河大桥,他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前面十几米处残缺不全的桥栏杆发愣,内心里感到极度的恐怖,他慢慢的、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双腿像铸了铅似的沉重……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像一个傻掉的人一样,呆呆地扶着桥栏杆,探下身子,望着他的那部车。车尾朝上头朝下扎在河水里,像一个蹶着腚潜泳的人,周围不停地冒着大大小小的水泡。他望着那些水泡,苍白的脸上露出凄惨的笑。
一切如他预料的那样。他的那部车,还有那个人,一起报废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站起来,转回身来向回走。他此时清醒了,却像一个真的醉汉一样,左右摇晃着身子。回家的路很短,却又如此地漫长……
他爬上楼,回到自已家里,一腚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双手捂紧嘴,唔!唔!地痛哭起来。害怕、后悔、自责、痛苦,使他无法自拔。此时,他颤抖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一支,一边哭一边大口地吸着,他的上衣口袋里是有烟的,他恨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等他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内心里那种坚强的意志又占了上风。他坐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脑子里思索着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他心里想到了刘毅的弟弟,他更加害怕了,刑警大队的刘志决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他已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赶快离开这里,现在已是下半夜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果断地行动,要不就来不及了;想到这里,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大步跨进卧室,从床头上拿起一个黑皮包,迅速地打开家里的保险栕,把里面的信用卡和现金,一股脑儿地收进皮包,然后奔跑着下了楼,跑出了小区。
他窜过小区门前的马路,跑进了斜对过的自助银行。他站在取款机前,整个身子不停的颤抖着,哆嗦着手把那一个个信用卡交换着插进去。那是他这几年的心血,还有一些是预先支付的工程款。但此时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带上钱,快点跑,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去……
提完款,快速地把它们装进随身带来的行李箱里,然后他打出租车去了父母家……
到了父母住的小区,为了不惊动门卫,他翻墙而过,轻手轻脚的上楼,悄悄的用自带的钥匙打开了门。
客厅里黑乎乎的,但他不敢开灯,他怕惊醒已睡着的父母,更怕惊动了隔壁的人。有远处路灯透过窗子照进来的微光,能分辨出客厅内家具的大致轮廓。他摸索着在黑皮包里拿出一沓子钱放到桌子上。他感觉这些钱再加上他们的退休金,父母养老应该足够了。此时他多想再看一眼父母啊!可他不敢惊动他们,父母年纪都大了,他不想看到他们老泪纵横和他生死离别的样子。
黑暗里,他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后退。虽然看不真切,但是那一桌一椅一凳都是他熟识的。这个家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回来,此一去不知道是否还能和父母再相见。他慢慢跪下去,朝着父母睡觉的卧室不停地磕着头,心里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泪流满面,悔恨交加,可再怎么后悔,从前平静的日子他再也回不去了。他颤抖着身子,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哭够了,他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关上门,悄悄地下了楼。
来到街上,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抹净脸上的泪水,故作平静地拦下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此时已深夜两点多了。他又回到自己住的小区,让出租车在一栋楼下停下等着,他小跑着上了楼。幸好他和刘毅出门时没把门关好,他不敢耽搁了,推开虚关的门,直接跑进了刘毅家。进了客厅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稳了稳心神,悄悄走进了卧室。
杏花搂着孩子熟睡着。他借着月光长久地望着他们,这母子又是两个他对不起的人,泪水又流下来了。
他擦干眼泪,尽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然后才抬起手来轻摇着红杏的肩膀。嘴里轻声唤着:“杏花、杏花、醒醒杏花。”
杏花抬起一只手揉着眼睛在睡梦中醒来,尽管她和张铁心有着那种特殊关系,但当她在迷糊中明白过来,看见眼前站着的张
铁心,还是免不了满脸的疑惑。她呼地坐起来,瞪着双眼问:“你怎么还没走呀?俺家刘毅呢?”
张铁心抬起右手来,把中指放到嘴上,做了个让杏花不要声张的动作,小声说:“刘毅喝多了,醉得厉害,我送他去了医院,你去看看吧。”
杏花气乎乎地说:“窝囊废!没个熊数!我不管他!喝死算了!”说完又一歪腚躺下了。
“你快起来跟我走!”张铁心终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脸焦急地喊了一声。
杏花吃惊地仰起脸来看到张铁心双眼红肿,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子不停的在脸上流下来。她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哆嗦着嘴唇问:“刘毅怎么了?”
“你先不要问了!快起来跟我走!”张铁心红着眼睛催促着。
杏花见张铁心紧张的神情,已吓得魂不守舍,急切地说:“你别急,俺跟你去、俺跟你去。”
杏花忙三火四地穿好了衣服,下床穿好鞋。说:“好了,走吧。”
“抱上孩子!”张铁心催促道。
杏花弯腰抱起孩子,跟着铁心出了家门。来到楼道里,走在前面的张铁心回过身来从杏花怀里接过孩子,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下了楼,上了等在楼下的出租车……
从此,张铁心带着杏花和聊尘,踏上了漫长地逃亡路……
善如良躺在床上,回忆着多年前的那些往事,内心充满了恐惧。想快逃离这个地方,他感觉随时都有被抓的危险。一想到可能被抓,他把自己紧紧地缩进被子里,好像缩进被子里就安全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抖,盖着的被子也抖,抖作一团。他无法消除内心的恐惧,他害怕,怕极了!他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可聊尘呢!聊尘怎么办啊?他逃走后又有谁来帮助他的尘儿?他心里恐惧着,自相矛盾着,思想在逃与不逃之间纠结着,矛盾着,他把自己折磨得一会儿大汗淋漓,一会儿又泪流满面;在逃与不逃之间,他难下决断……
一夜没睡。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让他没有了睡意;像他这样六十多岁的一个人,身体是很难承受的,身体累,心累、脑子也累,天快亮的时候,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不觉间,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在眼角处流下来,流过斑白的鬓角,继续向下蔓延。在鬓间凝结成两滴水珠,两滴泪珠在鬓发上挂着,慢慢地膨胀,摇摇欲坠,终于是挂不住了,叭!地落在枕头上……
两名身材高大的警察一边一个拧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紧紧地按在地上,身后站着的一名黑脸大汉双手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他听到一声大呵:“杀!”
他挣扎着,大声哀求着:“不要啊!不要啊!……”
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浑身已是湿漉漉的,惊出一身冷汗,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息着,抬起头看看窗外,天亮了……
我因为上中班睡得晚,上午九点多钟还在睡着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我伸手摸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一看,是李所长打来的,慌忙接起来。
“洪琳吗?”
“你好表叔,是我啊。”我急忙回答。
“现在有时间吗?能过来一趟吗?”李所长问。
“好、好!我这就过去。”我急忙回答道。
我想可能是聊尘的案子有眉目了,心里急着想知道消息,忙从床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饭也没心思吃,推着摩托车出了家门……
来到派出所,在院子里停好摩托,我跑着上了二楼。
来到二楼,我走过窗户时,看到李所长正低头看着电脑,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我走到门前,抬起手敲了两下,听到李所长在里面问:“洪琳吗?进来吧!”
我推门进了所长办公室。见他一个人正坐在迎门的办公桌后面,用左手两只手指夹着烟,右手拿着鼠标,双眼紧盯着电脑显示屏,不知道在研究着什么。
他抬起头来。板着脸向我点点头。严肃地说:“你过来!过来。“他用夹烟的手指指他身边的一把空椅子。看到他那样严肃,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此时的心情,只想着快点知道些聊尘案子的消息。对他不紧不慢地举动有些反感,但有求于人家,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忐忑不安地在他身边慢慢坐下来。
坐在李所长身边的凳子上,脸正好也对着电脑,我扫了一眼电脑显示屏,看到上面是一张黑白色的,中年男子的半身照:长方脸形,留着寸头,表情很庄重,一看就让人感觉是个精力很充沛的人。李所长扭着头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我心里有些疑惑不解,他用低沉的声音问:“洪琳!你看看这个人像谁?”
我看着那张照片,端详了一会儿。越看越有些面熟,多少有点模糊的记忆,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根本又说不清是谁。
李所长慢言慢语地提醒着我:“仔细想想,你熟识的人里面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我感到很迷茫,对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见我沉默不言,又问:“这个人难道你不认识?”
“我认识的人里面想不出有这样一个人。”我回答。
他似笑非笑地站起来,好像对我的回答不相信似地微微摇着头,低着头在屋里走了两圈,隔了桌子又在我对面停下,冲着我仰了仰脸,用下巴指引着电脑对我说道:“你再看看,仔细看看。”
李所长说着,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用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在老板台上敲打着。发出不紧不慢的啪啪声。“最近你接触过的人里,有没有和这个人相像的人呢?想一想,不要急。慢慢想一想……”
我把我熟识的所有男人,不停地在脑海中重复回放着。看着电脑上的那个中年男人。嘴巴慢慢地——张开。我禁不住大吃一惊:“这、怎么这个人有点像、像聊尘他、他父亲。”我张口结舌地说。
李所长微笑着站进来,好像终于得到了我满意的答复。他长松一口气。“好啊!你终于又给我吃了颗定心丸,决不会抓错人了!”说完,他仰起脸哈哈哈地笑着。
我像是被蒙在鼓里,问他:“表叔、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很麻利地从老板台下面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卷综递给我说:“你看看这个,这是多年前通缉的一名嫌疑人。”
我从他手里接过卷宗打开,上面这样写着:犯罪嫌疑人:张铁心,男、汉族、陕西省宜林市人,自1992年11月拐带一名叫杏花的中年妇女和一名男婴外逃,希望各地警局积极配合抓捕……
我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李所长,他很严肃地说道:“此事你先不要向外声张,还需要和陕西那边联系后进一步确认,打草惊蛇让他溜掉了,你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从现在起,你也不要再和张铁心联系!”
“嗯、嗯,我知道。”我答应着。心里如一团乱麻,赶紧站起来说:“叔,如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好!你先回去吧,聊尘的事先往后推推再说吧。”李所长不冷不热地说道,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办公室。
我失魂落魄离开了派出所。回家的路上手机又响了起来。我在街边停好摩托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
电话是聊尘父亲苍老的声音,他问我聊尘的案子有没有眉目,我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才犹豫着回答他道:“叔,这事急不得,我表叔答应会尽力给办的,您放心吧,聊尘很快就会放出来的。”我只是想用谎话安慰他。
手机里听到他“哦、哦。”了两声,便没了下文,只听到他细微的喘息声,好半天才挂断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复思索着聊尘父亲的事:那样一个温和的老人,一个深爱着聊尘的父亲,怎么会是一名多年前的逃犯,怎么会呢……
过了两天,我倒过班来,开始上零点,听到有的同事私下议论说聊尘父亲被逮捕了。我心里暗自吃惊,心想怎么会这样快呢?我和聊尘是要好的哥们儿,同事们差不多都知道,有的出于好奇心,向我打听:“聊尘他父亲又怎么了,你知道吗?怎么也被抓了?”
我回答道:“别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哪会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问的人家一愣一愣的。其实,我对人家的责问也是外强中干,心虚得很。
早晨八点钟下班后,由于记挂着聊尘父亲的事,心里不踏实,我没回家,为了探个究竟,直接骑摩托车去了聊尘父亲家。在楼下停好摩托小跑着上了二楼。来到了门前我愣住了,门锁着,交叉着贴着两张白纸封条,封条上写着:“浮云县公安局,二零一七年十一月十七号封!”
从现在开始,讲下面的故事我不再用聊尘的父亲“善如良”这个名字,我用他的真实姓名,他叫:张铁心!
张铁心属于重大嫌疑犯,被关在一个大约六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刚进来时他有些不适应,被关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当然不会舒服。他的内心里既惊恐又烦乱不堪,像磨道里的驴一样,不停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走累了,他在墙角处摞着的两块红砖上坐下来,那地方的砖墙已被磨得很光滑,显然从前曾有犯人在那里坐过。张铁心坐在那里,想着聊尘再无人关心,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步,他双眼里涌满了泪水,一脸的无奈与凄惨。
那个和聊尘好上的女子,既然不承认和聊尘有奸情,公安局为什么不放人呢?他这样思索着,两行老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不知道再怎么帮聊尘……
他猛然想起了多年前刘毅的弟弟刘志,不知现在刘志还在不在公安局,如果刘志知道了他的侄儿在此地的情况,他会不会帮尘儿呢?他这样想着,又苦笑了,这么多年了,他在陕西两千多里之外的家乡,又怎么会知道他侄儿在此受苦呢?他坐在那里长时间地想着,两个多小时没动窝儿。累了、乏了、感觉无奈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坐在那里耷拉着头睡着了。
天快黑的时候,下起了雨。按说此时正是下雪的季节,气候变暖把自然规律都打破了。等他迷迷糊糊的醒来时,天已黑透了,房子中间的顶上吊着的十五度的灯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看守拉亮了,发出昏暗的光。
他坐在那里,慢慢感觉到屁股下冰凉,用手一摸,地上已潮湿了一片。他忙站起来,脚上的布棉鞋也已湿了,脚下已满是积水。雨水还在从墙角的砖缝里不停地渗进来。他长时间地盯着渗水的地方看,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暗自思忖:是不是能去给刘志送个信呢?只是送个信,送完信我再回来,这算不算是逃跑呢?他站在墙角处一动不动地长时间的思索着,雨水慢慢的从砖缝里继续无声无息地流过来,站在水洼里,雨水浸入他的鞋里,他也毫无察觉。他的右手慢慢地握起来,攥成拳头,猛地抬起胳膊向下一挥。他的呼吸慢慢变地急促起来,脸涨得通红。
迟疑了一会,侧耳细听,房子外面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于是,他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到小窗子前,双手抓着窗子上的铁条向外看。雨还在下着,下得不大,在院子里的灯光照射下如烟似雾,外面的一切只能看出些轮廓。他的目光在拘留所的院子里扫来扫去,院子里看不到一个看守,因下着雨,他们都躲进屋里去了。
他离开窗口,转身走回来,心里一阵窃喜。在屋子里快步地来回走着,谋划着,脸上的表情时而惊恐,时而果敢,额头的皱纹时而紧皱时而又舒展开来。他仍然怕得要命,迟迟下不了决心。
又过了一会儿,他快步走到窗子前,伸着脖子又仔仔细细的把那院子瞧了一遍,应当说,研究了一遍。院子的四周绕着一道两米多高的,用白石灰抹过的白围墙。在围墙外面,他看见有碗口粗模糊的杨树,彼此距离相等,他猜想墙外可能是一条林荫道,或是一条小路。
瞧了好长时间之后,他的嘴角抖动着,双眼瞪视着窗外,露出决绝的目光。他决定行动了,
他再一次紧张的几步跨到小窗子前,踮起脚来向外面偷偷地观望,心惊胆颤的又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细听。从外面传进来涮涮的雨声、风声、偶尔还有远处几声狗的叫声。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目光在屋子里搜寻……
在地上,用砖支着的三合板上,放着一碗菜汤,碗上平放着一双筷子,筷子上放着一个杂面馒头。天黑时拘留所的伙夫给他送过饭来,见他睡着了,就把饭放在了那里。他双眼顿时一亮,压制着内心的兴奋,快步走过去,把杂面馒头拿起来扔掉,如获至宝似的把那双筷子抓在手里。他几大步回到往屋里渗水的墙角处,弯下腰双膝跪在泥水里,右手握着那双筷子,把细的一头插进砖缝里,他怕把筷子弄断,小心翼翼的慢慢地来回晃动。砖缝只是表皮有些白灰,里面砖和砖之间全是泥土,此时早已被雨水浸透,用筷子一点一点地向外抠。心里急但手不能急,这是个细心活儿,手太毛糙如果把筷子弄断,手头就没有了工具,必须稳住心神慢慢做。一块砖终于有点松动了,他脸上流着汗水,眼里淌着泪水,心里既兴奋又胆颤心惊,颤抖着双手,慢慢地把砖取了下来。
突然、外边传来说话声:“你干什么呢?”他大吃一惊,脸色霎时变得煞白,猛然转回身一屁股坐下去,用背挡住墙上那少了一块砖的缺口。在寒冷的冬天,就那样坐在冰冷的积水里,他紧张地颤抖着,牙齿相撞不停地发出咯咯声。
“没干什么,这就回家。”外边一个女人细声细气地回答。他长松了一口气,但坐在那里仍不敢动,刺骨的凉从屁股下传遍了全身,他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木偶一样抖着颤个不停。寒冷浸袭着他,紧张、劳累、困倦一起涌上来,意识慢慢变得有些模糊;但他努力瞪着双眼不敢睡,他怕睡过了头。等听不到有说话声,外面安静了,他颤抖着双手,尽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又开始了他的工作。一会儿掏出一块砖,过一会儿又掏出一块砖,洞口逐渐扩大……
前些年时兴豆腐渣工程,现在看来豆腐渣工程也不是一点没有好处的。经过二个多小时的努力,他终于成功了。他从掏开的洞里爬出来,颤抖着蹲在墙根,紧贴着墙向周围张望。
他想错了,他以为外面会有路,但是没有,只是一片杨树林。他想这样更好,虽然走起来艰难,但没路就不会有人在此地行走,这样会更安全些。他蹲在墙根的黑暗处又观察了一会,确信无人后,他猛地站起来,钻进杨树林,撒腿往北跑去……
跑出树林子,是一大片麦田,他站住了,愣了一小会儿,辨清了方向,又一直向北跑起来。他想,只要一直向北跑,早晚会跑到城北东西走向的309国道,上了国道他就有救了。
城北热电厂门前的那条309国道上,常会有去陕西拉煤的大货车停在那里。有的是为了等着开煤票,有的是等着卸车。这些情况他从前和别人闲聊时都清楚,再说那是能去他家乡的路,一个人在外漂泊久了,想家是肯定的,平时他就比任何人都更留心。
在寒冬的夜里,在伸手见五指的旷野里,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他深一脚浅的朝着309国道的方向狂奔着,心里充满了恐惧、紧张、兴奋、像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喊着,快、快、快跑呀!
在那样六十多岁的年龄,奔跑已不再是他所擅长的。在那样寒冷的黑黑的夜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仍然像年轻人一样健步如飞。一个人处在极度恐惧中时,总会有超常发挥的。
深夜两点多,终于离成功只有几步之遥了。路灯下,已模糊的看到大路上有十多辆大货车停在路边,只要跨过道边的那条河他就安全了。
跑到河边,他哆嗦着在河堤上的一个土坑里蹲下来,细心地瞪着惊恐的眼向四处观察,确定周围仍然安全后,他慢慢地顺着河坝向下滑。在那样被雨水打湿的斜坡上向下滑,他滑得真是太快了,他根本掌握不住自己,翻滚着快速地滑下去。
河水只是结了如纸似的薄冰,所幸的是河里的水并不深,刚淹到他的大腿根儿。这正合他意,他虽然不会游泳,但是这样深的水难不住他,如果是夏天泡在这样凉的水里一定很舒服,但这个季节不行,刺骨的寒冷几乎使他的双腿失去了知觉;他浑身打着寒颤,摇摇晃晃地趟着水过河。他在水里趟着向对面走,河底并不平坦,他在水里手舞足蹈着,就像跳广场舞的样子,只是他那身打扮让他掉了架,在寒冷的风雨交加的黑夜,更像个张牙舞爪的魔鬼。
他终于过了河,上面就是309国道了,他手脚并用着抓了已死掉的杂草向上爬。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再滑下来,他嘴里小声嘟哝着,娘奶奶地骂。半个多小时后,他终于成功了,艰难地爬了上去。
他趴在河岸的泥土里,东张西望。过了大约十多分钟,来来去去的车辆稀少了,他弯着腰,怕被人发现,躲闪着公路上来来去去的灯光,像一只黑熊似的笨拙地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大货车下。他在车下大口地喘着气。这辆货车头朝西,那正是去他家乡的方向,这正合他的意。
又过了几分钟,他偷偷地搬住车轮往车上爬,车轮上因下雨的缘故已满是泥浆。他一用力手一滑“砰”地摔倒在地上,这次可能摔的重了,他不动了,趴在路上嘴里哼哼着呻吟,但又怕被人发现不敢高声,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双腿跪在地上往车边挪,慢慢的离车近了,又伸手抓住了车轮,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不求快了,只是小心的一点一点地向上蹭。
十五分钟后,他终于爬进了车厢里。在车厢里他感觉更安全了,紧张的情绪几乎没有了,他躺在车厢底,把自己摆成个大字,大张着嘴喘息着,他要休息一会。
时间不长,身上因惊吓和劳累出的汗水变凉了,他又开始冻得抖个不停,但和在旷野里一路狂奔所受的惊吓比起来,此时他感觉更安全了,他放松了心情,常常地吐出一口气。
爬上的这辆大货车车头朝西,正好朝向他家乡的地方,这应该是去他家乡运煤的车。想到这是要回家了,泪水又涌满了眼眶,嘴里忍不住小声叨念着:“爸——爸、妈——妈。”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这样自言自语满脸深情地喊爸爸、妈妈!这让人感到可笑又非常感动。听!他缩在大货车车厢的一角,还在那样重复着:“爸——爸、妈——妈、”
前些年。他忍受不住思乡之苦,心里牵挂着爸爸、妈妈,带着聊尘奔波几千里偷偷地回到过家乡。可家乡已不是旧时的模样,一切都变了:路更宽了,楼更高了,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自己又没胆量向人询问,只有坐在没有人的路边偷哭的份儿……
天将放亮的时候,汽车终于开动了。他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行驶着的汽车不停地把他晃来晃去,使他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他感到太累了!身子像散了架,他想睡会儿,但冷又包围住了他,寒风裹着雨点摔在他的脸上,寒风像在割他的脸,割他露在衣服外的每一寸肌肤,虽然困但又不敢真睡,他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他怕耽误他想做的大事……
这些天满腹心事的大彪,不可能对躺在床上的莫小羊照照顾多好。吃饭没有规律,就是馒头咸菜很平常的家常饭,莫小羊也很难按时吃到口;但她受的只是皮肉伤,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抓捕张铁心的案子,县公安局已上报了管政法的项副县长,项县长对张铁心的案子很重视,在电话里向县公安局要求道:“办!一定要严办!妈的!没一个好鸟!“
只过了一天,公安局又给项副县长打电话说张铁心越狱潜逃了。项副县长坐不住了,驱车到了公安局,把局长一顿臭骂:“妈的!饭桶!一群饭桶!”又打电话交待县法院:“聊尘的案子给我抓紧办!不要拖到明年,会影响今年县里的政绩!最好是二十七号就能开庭,元旦前必须把案结了!”
法院那边的院长很恭敬地答复道:“是、是是、我马上安排二十七号上午开庭,一定在元旦前把案结了,决不托到明年。”
十点多时,项副县长给大彪打通了电话,问:“大彪、你在家吗?”
电话那头的大彪回答:“舅、我在班上呢。”
“上什么熊班!怎么不在家照顾小羊?”
“她、她好了。”大彪低声下气地回答。
“那你上班吧,二十七号上午开庭,今天下午你就能收到法院那边的通知,下午就别上班了,在家里做做小羊的工作,别再出差了,明天开庭你和小羊一起过去。”项副县长交待着。
“嗯、嗯。”大彪回答。
顶副县长扣了电话,低头沉思着:第一次开庭时小羊没有提供有价值的证词,这是结案的难点,就是铺排的再好,如果再开庭,没有小羊的口供也办不好。项副县长仍然有些担心,他坐在办公室里思索了一会,仍是放心不下,心里暗骂:“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站起来,转身下了楼。他决定去大彪家。
来到大彪所在的小区楼下了车,让司机在楼下等,他一个人上了三楼,抬起手按响了大彪家的门铃。
等了近一分多钟了,仍不见开门,他心里有些急躁,想抬手再按时,门开了。门里的莫小羊面容憔悴,头发蓬松,两眼红肿、两只大眼睛苶呆呆地望着项副县长,嘴角抽动着,想露出个礼貌的笑,可她半天没有笑出来,最后只好低了头,低声说道:“舅来了,您进来坐。”
项县长走进客厅,莫小羊忙着拿水杯沏茶。项县长扭着头在客厅扫了一眼,在身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下,见莫小羊仍站在着发愣,就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也让莫小羊坐。
他关心的柔声问:“身体好了吗?”
莫小羊点了点低着的头。
“那就好。法院那边准备二十七号开庭,你思想上有个准备,到庭上时你多余的话不用说,只说是聊尘强迫你的就行。”项县长说。
莫小羊仍然低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聊尘的父亲是个多年的逃犯,现在已被抓了,你想想聊尘能好到哪里去!无论如何,你和大彪是夫妻,是受法律保护的,把聊尘判进去你们今后才能好好的过日子。”
莫小羊仍然沉默着。
项县长见莫小羊对他地问话无回音,语气不自觉的加重了,“在法庭上再问你时!你只说是聊尘强迫你!如果你不按我说地说!胡言乱语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要是也被抓进去,我也没办法捞你!听到没有?”项县长话语中有了火气。
莫小羊面无表情的小声回答道:“俺知道了。”
项副县长心里有了点底,要回去时,他还是不放心,缓和了语气又嘱咐:“问你时,你只说是聊尘强迫你的就行,别的你不用多说,可要记住了。”
莫小羊抬起头来,瞪着两只呆滞的大眼睛望着项副县长回答:“记住了。”
项副县长见莫小羊答应了他,放了心:“好、那就先这样,记住我交待你的话,我先回去了。”
莫小羊坐在那里,没有一句挽留的话,也不站起来送一送,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项副县长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项副县长走后,莫小羊呆坐在沙发上,心里乱了。她站起来摇晃着身子走进卧室,来到窗户前,双手扶了窗台向外看。她已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了,今天也是听到门铃长时间响才起来开门。二十多天不见太阳,初见阳光就犹如隔世的感觉。虽然她羞于见人,但在屋里躺了这么长时间的她,仍然克制不住想到外面去看看。但一想到别人会怎样看她时,她又犹豫了。
中午大彪回来后,粗声粗气地对她说:“明天开庭!到庭上你就按我舅给你说地说!再胡说八道!老子宰了你!”说完,中午饭也没吃,就回卧室睡觉去了。
莫小羊中午饭没做,因为她根本就没感觉到饿,吃不吃都无所谓的。但大彪回来了,她和大彪呆在同一座房子里,她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大彪还在睡着,她终于鼓起了勇气,托着虚弱的身子,尽量躲闪着村里的人,走出了家门。
来到城外,举目望去,大片大片的麦田连接着,大片大片的绿望不到边。由于天气寒冷,麦叶都匍匐在地上,有很多叶子冻干了尖儿。虽然有绿色,但那是僵硬的、灰暗的绿,毫无生机,寒风一吹,趴在地上瑟瑟地抖。
太阳快落山了,红红的太阳晃人的眼,很大,很沉重。西边天上大片大片的云都被夕阳点燃了似的,变幻出深浅不一各式各样的红。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棵树,虚弱的身子有些飘飘然。活着有什么意思啊?她心里这样想着,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
莫小羊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了,她艰难地爬上楼,掏出身上带着的钥匙打了开家门;走进客厅,见大彪正一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喝酒。茶几上放着半根啃过的黄瓜,他手里端着半茶碗酒,见小羊从外面进来,瞪着两个大眼珠子,嘴里哼了一声,仍然低头喝他的酒。莫小羊吓得心里一颤,忙转身进了厨房……
她做好晚饭,把一碗汤、两个馒头和炒好的一盘豆芽。一言不发地被大彪送进客厅放到茶几上。她转身又回到厨房里,在小板凳上坐下来,拿起一个馒头,咬一口慢慢地咀嚼,有泪水从双眼里淌出来,滴在脸上,顺着脸向下流……
聊尘已关起来快一个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这样想着,她再也吃不下去,手里拿着馒头坐在那里呆呆地发愣。
大彪吃完饭后,她把碗筷收拾了,端回到厨房刷洗。收拾完后,她站在厨房里无所事事地又发起愣来。由于前几天她身体有伤,才两岁多的女儿被舅母暂时接去了。孩子不在身边,省了她不少的事;可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过去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把孩子搂在怀里,感觉会充实好多,心里也会好受些,现在孩子不在,她像是没了依靠,独自坐在厨房里的小凳子上长长地叹息。
客厅里大彪坐在沙发上吸着烟想心事。刚才他舅项副县长又来电话说,公安局那边都说好了,让他再好好给小羊说说,决不能像上次那样再出差了。如果小羊不能提供有力的证词,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人家。
莫小羊呆在厨房里迟迟不回客厅,大彪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气呼呼地喊:“妈的,你死过去了!”坐在厨房里发呆的小羊,像是突然从梦中刚醒来,身子一颤,猛地站起来,忙转身走进客厅。
她进了客厅,在大彪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低着头,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大彪酒喝得有了醉意,双眼布满了血丝,脸色涨得通红;他舅向他交待过了,让他好好的对待小羊,他尽量压制着内心的火气,尽力心平气和地说:“你只要在法庭上说是聊尘强奸了你,我们今后好好地过日子,我绝不再打你了。”
莫小羊像是没听到似的,低头坐在那里沉默着。
“你倒是说话呀!”大彪听不到莫小羊地回答,有些压不住火气,呵斥道。
莫小羊仍然低着头无动于衷。气急败坏的大彪呼地站起来,冲到莫小羊面前,一手抓了她的头发向后扯,使她的头向后仰着,另一只手啪啪地在她脸上左右打了两个耳光。
大彪打完松开手,莫小羊摇晃着身子欲倒的样子,但她还是支撑住了,一声不吭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坐在那里,无论大彪怎么说,莫小羊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大彪气极了,他乎地站起来,急火火地去了厨房。很快拿着菜刀又闯进客厅,他手里的菜刀在小羊脸前挥舞着,红着双眼大喊:“你他妈的!说不说!到底说不说!”莫小羊仍然沉默不语。
突然,大彪左手猛地抓住莫小羊脑后的头发,向后猛地一拽,将莫小羊的头按到沙发的靠背上,把菜刀贴着莫小羊的下巴架到她的脖子上。莫小羊尖叫着,她吓坏了,瞪着双眼惊恐地看着大彪。她猛地翻转了身子挣脱开大彪,从沙发上爬起来,双手捂着脸,身子缩在墙角瑟瑟地抖。身子贴着墙慢慢地向卧室门蹭。
“臭娘们!你说话呀!说不说!说不说!”大彪手里拿着菜刀在莫小羊头上比量着、吼叫着,莫小羊慢慢缩着身子向后退,仍然一言不发……
莫小羊蹭进了卧室,缩在床的一头。月光从窗子玻璃上照进来。透过窗外的杨树枝洒在床上,床上便有了斑斑驳驳的亮光。那夜有二至三级的小风,月光照着树枝的影子在床上摇曳。暖气早就送上了,虽然是冬天,屋里却温暖如春。如果夫妻恩爱,相拥着躺在床上,共同享受这样的月光,那该是多么有诗意,多么的浪漫啊!
大彪从客厅里也跟进了卧室,酒劲涌了上来,他醉大了,连话也说不清了,嘴里嘟嘟囔囔的,拿着的菜刀在莫小羊的头上挥舞着。莫小羊真的是怕了,趴在床沿上瑟瑟地抖。
闹腾了一阵子后,大彪醉意更大了,头重脚轻,房子慢慢地倾斜,床慢慢地旋转,醉眼朦胧的他看什么都不真切了,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向前一扑,斜趴在床上,很快就响起了鼾声。鼾声时大时小,在莫小羊听来,大彪的鼾声像是他在喊叫:“杀了你!杀了你!”
他斜趴在床上,两只胳膊平伸出去,拿刀的那只手伸向莫小羊一侧。菜刀已脱了手,落在莫小羊伸手可及的地方,因月光的照射闪闪发亮。
莫小羊长时间地看着那把闪闪亮的菜刀,那表情竟然像是在看一朵迷人的花儿,脸上慢慢有了笑意。她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把那把闪闪亮地菜刀慢慢地拿起来,像在研究一件有趣的玩具似的,翻来复去的看。她脸上的笑容更迷人了,她两只手握了菜刀把,慢慢地举过头顶,脸上带着怪异的,迷人的笑,就像平时劈柴一样,猛地劈下去……
红光迸溅,莫小羊坐在床上,坐在那一片红里,咯咯咯地傻笑着……
去陕西拉煤的大货车,两天后,凌晨三点多钟,下了高速路。下了高速的货车行驶在盘山路上,晃得更加厉害了。张铁心在车箱里像个大球似的,一会儿滚到车厢左边,一会儿又滚到车厢右边,一会儿碰了腿,一会儿又磕了头,他嘴里不停的低声地叫着:“哎哟、哎哟!”
半个多小时后,车拐了个弯,车减速慢了下来,张铁心用两只手扳住车厢的沿,心惊胆颤地从车厢里探出头,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看周围的山,看周围的房。
周围的山不像那些高低不齐的建筑物,不管岁月如何变幻,它们依然顽固地保持着一副老面孔。在他看来,外面的世界再好,也不如他家乡光秃秃的山好,离家多年,好像老家的一把土,一块砖都是宝贝。眼泪又涌满了眼。
货车朝着不远处的一个停车场驶去。停车场大门上边的钢筋架子上,挂着几个发着红光的大字:“馒头山停车场。”
停车场周围有平房、有高矮不一大大小小的楼房,它们依山而建纵横交错,各色的匾额灯光闪烁,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
货车减了速,张铁心时而向外探头,时而缩回车厢不停地向外张望。货车逐渐驶近停车场,“馒头山停车场”字比原来的大了,门也比过去的宽了,他的心砰、砰地跳着,激动不已,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货车离门口不远了,再一次减速时,他偷偷地双手抓住车厢挡板,艰难地翻出车厢,心惊胆颤地慢慢向下溜,直到两只胳膊像棍儿一样拉直了,他仍然是不敢撒手。
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了,胆子就更小,他害怕。身子紧贴着车箱,双手抓着车箱沿儿,就那样挂着。行驶的货车不停地摇晃,他就像荡秋千一样来回地荡。此时他既怕被人发现,还怕摔了自己,他是不敢撒手;但撒不撒手由不得他了,手冻麻木了,没了知觉,他脱了手。“砰”地摔下来,车还在行驶着,他无法站稳脚,摔倒在地,好长时间才慢慢地爬起来。可刚爬起来又摔倒,反复了几次后,他成功了。终于站住了脚。由于寒冷,缩着脖子躬着背站在路边打着颤,天黑着呢,他不慌着走,他要想一想这是在哪里,他要辨别一下方向……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在陕西省宜林市的一条大街上,昏暗的路灯下,有一个人左歪右斜向前赶着路。看步态像个醉汉,看穿着像个乞丐,看相貌像个逃犯!我们当然认得他:“张铁心!”
他全身上下黑乎乎的,像是刚从烟筒里爬出来似的,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脚上的一双开了绑的布棉鞋上满是泥浆,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如两只怪兽似的一步一张嘴,显得很是笨重,每次抬起来都非常地吃力。由于脸上沾满了煤炭,脸颊上的皱纹显得特别的深;那双呆而无神的眼睛显得出奇的大,黑眼珠和眼白对比非常强烈,很是瘆人。
在寂静的深夜,如果此时在空旷的大街上你独自一个人碰见他,他那恐怖的样子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那种阴森森的感觉会让你倒吸一口凉气,胆颤心惊地慢慢转过身,急忙撒腿跑掉。
他像个幽灵似的在大街上游荡着,那身衣服黑乎乎脏兮兮的,已破得不成样子。由于寒冷,他边走边不停地缩着脖子把双手捂在嘴上,用哈出的热气取暖。他已三四天水米没沾,疲惫不堪的他此时多想喝上一口热水解解乏,能有堆火让他取取暖那就更好了,可是即使如此简单的想法他也得不到满足。这里的土地是他年轻时踏过的土地,周围的环境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了。这个现在陌生从前熟悉的地方,这个多少次在梦里回来过的地方,此时他又回来了,却没有一丝的喜悦,他却以一副狼狈的面目出现了。
他一边走一边向马路两边不断地张望,各色的商店都关闭着,能借着商店门口灯箱里射出的光看清各种商店的牌子。他偶尔也会在马路边的垃圾箱边看到有捡垃圾的老头,他会迟疑着凑上去问人家宜林市公安局在什么地方。人家听到他打招呼的声音,会慢慢从垃圾箱起抬起头,一副惊讶的目光望着他,吓酥了爪儿,停了手脚不敢动,又不敢不回答他的问话,胆颤心惊地抬起胳膊,指引着去“宜林市公安局”的方向……
六点多钟时,天已亮了,他终于找到了“宜林市公安局。”此时还不到上班的时间,他在公安局门口犹豫着,不断地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他的异常举动引起了两名在门岗上执勤警察的注意。其中一名警察走上来向他挥着手,嘴里厌恶的呵斥道:“臭要饭的!滚远点!”他吓得心里一颤,只好慢慢走过大街,在公安局对面的一家关着的商店门前停下来等。
一个小时后,天亮了,早晨快八点的时候,不断有身穿制服的警察和各种轿车从大门进去。他站在大街对面观望着,浑身颤抖着,犹豫不决的样子。把两只手不停地相互握着,伸开手掌相互揉磋。在这样寒冷的早晨,他浑身寒冷,额头上却不停地流着汗。他心里怕极了,有些后悔来这里了。他的恐惧表情使他的脸扭曲,脸色黄得吓人,怕得忍无可忍了,突然他转身顺着来时的大街向北跑去,逃离了公安局门口。
跑出大约三四百米后,看到前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站着两个交通警察,他又不敢往前跑了,怕人家看见,慌忙跑到街边停下来。他贴着街边商店的墙惊恐的四处张望,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好。贴着墙慢慢地蹲下去,双手抱着头无声地哭起来。此时他又想到了聊尘,长长地叹了口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又站了起来耷拉着头向回走……
警卫室的两名年轻的警察见他又转回来了,显然有些气恼,大声地呵斥他、推搡他、可他非常地固执,他嘴里不停叫着,“我是来投案的,我是来自首啊!”
两名警察突然愣住了,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不相信,这样一个窝囊的叫花子会犯什么事呢?他们停住了推搡他的手。
在他们发愣时,他又颤抖着嘴说道:“我叫张、张铁心,我找刘、刘志,我要找他、他、投案自首。”
其中一个门卫怀着疑惑的心情走回门卫室,拨通了刘局长的电话:“喂:刘局长,有个叫花子说叫张铁心,要找您,说是来投案的。”
电话那头一分多钟没有回音,只听到重重地喘息声,稍后听到刘志局长有些颤抖着的浑厚声音:“把他带进来!”
……当刘局长电话里听到张铁心这个名字时,他拿着听筒的手半天没有放下来。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兴奋、激动、还有积压在内心里多年的仇恨撞击着他,他浑身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地响。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急着想冲出去,身后的门由于他关门时用力过大,呯!的一声关上了。但当他来到走廊里忽然又停住了脚步,他现在是个领导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又走回到了办公室。尽管心里非常的激动,但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耐心地回到椅子前坐下来等待。
张铁心由两名警察带领着,走进办公大楼的中央大厅,迎着大厅门的墙上方有一个红底金字的大横匾,很有气势的用草书写着:“为人民服务。”张铁心在两名警察的带领下,走向宣传牌右侧的楼梯,一步一步地向上走。
张铁心战战兢兢的双手抓紧了楼梯扶手,慢慢地往上爬。寒冷、饥饿、恐惧、几乎压垮了他,越往上爬越是恐惧,他怕极了,内心里又有了逃跑的想法;但一想到聊尘还关在看守所,他又违背着自己的内心,抗拒着自己的恐惧。他的内心矛盾重重,那张脸像变色龙似地变换着表情。爱与恐惧互相较量着:时而惊恐万状,时而又变得勇敢异常。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紧了牙关,全身颤抖着,拼了命似的向楼上爬着……
尽管刘局长有思想准备,当听到敲门声,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从工作台后站了起来。当两名警察推搡着张铁心推门进来时,积存在内心里多年的仇恨使他几乎又要冲动了,恨不得冲过去把那个害了他哥性命的人撕碎;但当他冲出工作台,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时,他目瞪口呆地愣住了,脸上的愤怒慢慢地消失了。望着那个人看了两三秒钟后,他怕弄出声响似的回身走回椅子边,慢慢地坐下。
张铁心的悲惨样子把他吓住了。尽管通缉令上的照片他看过很多回了,多年前在工地上也曾见过几次面;但是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在面前这个人身上找出当年那个人的影子。多年前那个身材魁梧,目光坚定,满脸自信的人,是很难和眼前这个头发蓬乱,一身煤灰,满脸凄凉的老叫花子联系在一起的。
时间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张铁心应该是岁月成就了他,然后他又把自己毁掉的那一类。尽管从他身上还能看到当年的几丝影子,但已没有当年那种坚定与自信的神态,本来才六十多岁的人,现在看上去像是有七十多了。
刘局长坐在办公台后面,两臂成八字,双手抓了板台的边沿,面无表情的两眼盯着面前的张铁心,低声呵问“叫什么?”
“张、张、铁、心。”张铁心低着头哆嗦着回答。
“多大了!”
“六、六十二。”
“哪里人!”
“宜、宜林。”
“年轻时从事什么职业!”
“建筑。”
刘局长抬起右手,打开板台上的电脑,在潜逃犯文件夹里找出张铁心的案宗,认真的一一对照……
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张局长积压在心里的仇恨消失了,心里竟然对他升起几丝可怜。他皱了皱眉,厌恶的向两名警察摆了摆手吩咐道:“先把他关押起来!”
张铁心呆若木鸡地站着不动,警察低声呵斥道:“走!”接着伸出一只手去扯他,意思是想快把他拉走。但此时的张铁心,却突然像被人抽掉了筋骨似的,慢慢地倒了下去。奔命似地逃来,就是想求刘志能救出尘儿,他找的那个人现在就坐在他面前,他忍不住朝着那个人跪了下去,颤抖着身子,老泪纵横。他沙哑着嗓音哆嗦着嘴唇说:“救救、救救孩子……”
刘志局长一愣,见张铁心还有话要说,吩咐警察道:“给他倒杯水。”
张铁心接过递过来的杯子,一口气把一杯子水喝完,刘局长厉声问道:“救什么孩子?说!”
张铁心哆嗦着嘴唇说:“就是、就是您的侄,侄儿、亲侄子,聊、聊尘,他、他被警察、抓、抓起来了。”
刘局长大吃一惊,猛然想到多年前他曾还有个小侄子,他呼地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道:“我的侄子,他、他在哪?”
“在、在浮云县公、公安局呢。”……
张铁心断断续续的,如实地说着聊尘案子发生的始末。站在一旁听着的刘志局长脸色不断变化着。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由于事隔多年,他几乎把还有个侄子的事忘记了,想不到张铁心竟然能将他抚养成人,还给他成了家,让他娶妻生子。他心里很复杂,不知对张铁心是该仇恨还是该感激。但是,当他想到当年哥哥的惨死时,那种彻骨的恨又从心灵深处滋生出来。他的侄子已长大成人,他内心里是高兴的,但当他听到聊尘在监狱里关押着时,他又为他的侄子担忧着了。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使他那张脸慢慢的阴云密布……
张铁心说完,用一种渴求的目光望着刘局长。刘局长沉思了一会儿,朝警察摆摆手,让他们把张铁心带了下去。
他吸着烟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着,思索着,最后终于下了决心似地把烟屁股向烟灰缸里猛地一按,坐下来从电脑里找出浮云县公安局的号码,他长出一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然后站起来,拿起电话拨通了浮云县公安局的电话。
当浮云县公安局一把手王局长在办公室接起宜林市公安局的电话,电话那头自我介绍说是宜林市公安局刘局长时,他心里莫名地感到有些紧张,虽然不是本地区的领导,但论级别毕竟也属于上级领导。
“你是浮县公安局王局长吗?”
“是、我是。”
“王局,你局里是不是前段时间抓了一个多年前宜林市的在逃嫌疑人?”
想到嫌疑人张铁心已越狱外逃,王局长慌忙站起来,脑门上渗出了汗水,“是、是的。”他一手握着电话一只手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
“嫌疑人是不是越狱了?”
“是、是!是我们看管不力。”
“此人已在我局投案自首。你们配合做一下手续就可以了。”
“谢谢贵局,谢谢上级领导。”王局长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珠说。
王局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又听到电话那头说道:“听说你们还抓了一个叫聊尘的年轻人,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是的、是的。”
“我基本也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们对这个案子要认真对待,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抓错一个好人,事情没查清最好不要随便抓人吗!”
王局长听出对方在说不放过一个好人时加重的语气,马上领会了宜林市公安局长的意思,用柔和的声音低声说:“领导说的是,下边的人有时工作不认真,我一定批评他们,认真查一查。请领导放心,聊尘这个案子我一定亲自去办。”
“那就好,查清了把结果告诉我。”
“好的、好的。”
放下电话,王局长当了这么多年领导了,有什么意思不能领会的,他擦着满脸的汗水。又拨通了县拘留所王所长的电话:“王所长,聊尘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呀!你们搞清怎么回事了吗就随便抓人!如果没事快他妈的给我放了!”……
“可是、项副县长那边……”
“上边下来电话了,项副县长那里我去解释……”
上午九点左右,浮云县拘留所两扇大铁门紧紧关闭着,绿色的油漆因年久脱落了不少,没脱落的自由组合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形状,在冬日的阳光下,像怪兽一样的图案张牙舞爪阴森可怖。
这时,大铁门一侧的小便门“吱呀!”的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颗脑袋探出门来,头发凌乱,打着各式各样的圈儿,被寒风一吹,怕冷似地抖个不停。那张脸看上去苍白消瘦,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茫茫然一双忧伤的眼。一双灰土色的布鞋已分不出本来的颜色,从小铁门里伸出来。人弓着背想从门里出来时,肩头上扛着的铺盖卷儿不小心在小铁门的顶部挂了一下,聊尘踉跄着向门外冲出来,险些摔倒,但踉跄几步后终于站定了。
他站在拘留所的大门外,犹豫不定的茫然四顾;没有人来接他,那种被冷落的心情在他心里一闪而过。
父亲来不了,其实路萍来不来接又有什么意义呢?经过这一场变故,他又该如何与路萍面对?那个让他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的家,还有维持下去的必要吗?唯一让他心里放不下的是孩子;孩子赤裸裸的来到这个世界,清纯而又幼稚,人生还如一张白纸,他有什么过错呢?
两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滚下来,模糊的视线里有孩子天真地笑脸,耳边似有“爸爸、爸爸!”得稚嫩的童音。目光所及之处,那些街道;那些楼房;那些商店依然如故,蓝天依然、阳光依然,可他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
人的嘴传播消息是很快的。在拘留所的日子,他也曾听到过看守们私下里的小声议论。当他听到他们议论莫小羊时,他先是惊讶,后来就对别人的议论用上了心,终于听明白了一切。
那几天他像傻掉了一般常站在一个角落里愣怔半天。在那样的环境里,他不想哭,他紧咬着下唇忍着;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泪水似断了线的洙子似的流个不停。在拘留所里的一个又一个提心吊胆的白天;那一个又一个惊慌恐惧的夜晚;在煎熬中他为莫小羊担心着。
后来在别的犯人的议论里,他又听到他相依为命的爸爸也被逮捕了。那些小道消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深爱着他,他同样深爱着的爸爸会是那样一个歹毒的人。他双眼布满了血丝,那张脸上长久地带着麻木的微笑。他不相信那个从小宠他爱他,他也深深爱着的人,竟然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为什么要给他开这样的玩笑。就在他对一切感到绝望的时候,上天又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给了他一丝希望的光,他被无罪释放了。
站在拘留所门外的阳光下,仰起脸来迷着眼睛与太阳对视着,有两滴眼泪顺着眼角滚下来。温暖的阳光里,有如花似地笑脸,有温柔的美丽目光长久地注视。
迷逢着眼与太阳对视着,又有两滴泪水流下来,他低下头,双手捂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这时,拘留所大铁门一侧的便门又拉开了。从里边走出一个四十左右的门卫。他从后面拍了拍聊尘的肩头,面无表情地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人都出来了还哭什么呢?快回家吧!”
聊尘抬起头,用手背擦干眼泪,转回身,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低声哀求似地问:“他、他关在哪个房、房里?我、我能看看他、他吗?”
“看谁?”门卫一脸没听懂的表情问道。
还没等聊尘回答,门卫很快明白过来,抬起右手拍打着头说:“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想看看那个害死你亲爸的爸啊?他是你的杀父仇人,难道你还想去上看他!给你说吧,那老家伙越狱逃跑了,因为这件事我们看守所还受了处分!这老家伙真是可恨!……”
聊尘听说他逃跑了,心里竟然有些宽慰。
门卫接着又说道:“真让人想不明白,既然费了老鼻子劲逃了出去,为什么不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却又跑回老家陕西宜林市公安局投案自守,想不明白啊!”
聊尘心里又是一惊!
“走吧!走吧!快回家吧!”门卫不耐烦地朝聊尘摆摆手,转回身走进大铁门,咣!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聊尘想:既然逃了出去,为什么还要去陕西宜林自守呢?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够动脚步。他不知道现在该向何处去,他不想回他的家,不愿去面对路萍,除了想孩子以外,那个家已没有什么使他可留恋的。他沉思了一会儿,背着他的铺盖圈儿,顶着寒风,向县建筑公司走去。
他边走边看了看自己身上,浑身脏得像个流浪汉似的。他没有勇气打出租车。怕万一司机向他刨根问底,他该怎么向人家解释呢?所以他选择了步行回家。
他走走停停,专钻大街边沿的僻静处。像小偷似的东张西望的向前走着,他怕有熟人看见他;只是想一想熟人见到他时的惊讶表情,他就感到无地自容。此时的他胆小如鼠,心里只想着快回家。
欲速则不达,四华里左右的路程,他竟然走了一个多钟头。其实我并不认为他走的慢,因为他边走还要边观察什么地方能没人看见,曲线行走自然路就长了……
终于快到了,进建筑公司门口时,他把头低得很低,虽然和门岗没说过话,从前经常来来去去,也是面熟的,他怕人家看出他。进小区门时把头低得很低,但人家还是透过玻璃窗子看出了他,唉、唉地喊着阻止他进去。他难为情地抬起头来,想礼貌的向人家笑一笑,但没成功,他实在笑不出来,眦着牙,露出的是一脸的哭象。人家看见他的惨象,露出一脸的愕然,同样用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回敬他,摆着手让他过去了。
他左摇右晃的背着行李卷来到一幢楼下,笨拙的爬上二楼,掏出鈅匙打开家门,缓步走进去。回身把门关上,背上的行李卷儿慢慢滑落到脚边。站在客厅门口,他傻愣愣地转着头看,客厅里的一桌一椅一凳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但那个熟悉慈祥的声音听不到了,泪水慢慢涌满了双眼。
从前他回到这个家时,总会有一个虽然有些苍老,但身体依然硬朗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深情地望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乐开了花;看着那张慈祥的脸,望着那爱惜他的目光,那种不能言说的幸福感几乎要把他的心融化了。
可是,那个被他喊作爸爸的人,那个以父亲的名誉深爱着他的人,转眼间竟然不是他父亲了。人生怎么会如此荒唐?是谁给他开这样的玩笑?让他再也找不到前行的路、让心再也找不着爱、让父亲转眼成了仇人、为什么?
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两滴泪珠从眼里滚出来,落在地板上无声无息。慢慢地往里走。来到电视橱近前,他哆嗦着嘴唇抬起右手抚摸着电视机旁边的蓝底红花的瓷花瓶;一只手抚摸了一会儿,像是不能尽兴,他弯下腰来用双手很小心的抱一抱,嘴里低声喊着:“妈——妈、妈——妈!”双腿慢慢跪下去,泪水很快模糊了双眼。
抱着花瓶哭过一阵子后,他直起颤抖着的身子,抬起手抹一把泪,一步一步走向卧室。慢慢推开他从前在这个家里常睡过的卧室房门。阳光从玻璃窗上照射进来。多日不开门,门一打开,地上白色的灰尘像受了惊吓似的在阳光里乱飞。环视着自己睡过很多年的卧室;桌子、椅子、柜子、床,都还在它们应在的地方。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切物品都陷入并凝固在过去的岁月里,灰蒙蒙的。任是一桌一椅一个杯子,和主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似乎也就有了灵性,和人有了感情。如果长时间不去用手抚摸它,使用它,它也会变得冷冰冰的,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卧室里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有几丝淡淡的冷漠。
走到床前,弯腰坐在床边。长长地叹息。他像是怕惊吓到那些灰尘,慢慢躺下,瞪着两眼长时间地望着房顶发呆,像是要从房顶上寻出点什么有趣的事情来。有趣的事情是没有的,一丝也寻不到,只有追忆罢了,只有思念罢了,只有痛苦罢了。各式各样的痛苦就像大海的潮水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次又一次的涌来,无休无止,包围着他。眼泪像流不干似的又涌上来了,他紧闭上双眼,想阻止它们,泪水从紧闭着的双眼里仍然挣扎着挤出来,他阻止不了它们。
小时候。寒冷的冬天,那双大手曾温暖过他的脸,那个胸膛曾温暖过他的身子。炎热的夏日,向南走时,那个人走在他前面,向北走时,那个人走在他后边,他总想能给孩子遮挡住阳光。行路时走累了,那双大手会抱起他来,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他骑着他的双肩,双手抱住他的头,他奔跑起来,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只是为了能逗他开心。
那个冬天用胸膛温暖过他,夏天用身体为他遮阳的人;那个疼他爱他,把他抚养长大的人,现在竟然成了他的杀父仇人。他想为早逝的父亲哭,可他做不到,哭是哭了,泪水也在不断地流,可心里想着的却还是那个杀父仇人。他忘不了他小的时候大手牵小手的日子。在路上行走着,他曾仰起脸问:“爸爸!快到家了吗?”
另一个回答:“快了。”
他再问:“家在哪里?”
另一个回答:“在前方。”
可是,大手领着小手,走了一程又一程,从一个工地转到另一个工地,家在前方鼓励着他不停地向前走,可是他们从没有走到过家。前方的前方还有前方,他不知道家有多远前方有多远。但是,大手牵着小手,他从不害怕……
他回忆着,纠结着,双眼的泪水泛滥着。不知道你是否尝试过,一个人有时哭的时间长了也是很累人的。此时他就支持不住了,身子慢慢地倒下去,躺在了床上,在半梦半醒中思索着,痛苦着,慢慢地睡去……
背有些酸疼。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是晚上六点多钟了。他从上午躺到下午,从下午躺到黑天。躺着是一种休息,但躺着休息过了头也不好受。他在床上侧了侧身,双手撑着枕头抬起身子,想从床上坐起来。
此时,在被他揉扯的歪钭了的枕头边沿,有纸角露出来,他拽出它来拿在手里;那张纸折叠成长方形的样子,他慢慢把它打开,坐在床上看:
“小尘:
当你发现这封信时,你可能见不到我了。我感觉有一天我会进去,我也相信有一天你会出来,我感觉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怕再也没有和你说话的机会,所以,提前把我想给你说的话写在这里。我想过,你出来时一定会回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毕竟是你从小长大的家,我了解你的性格,你一定会回到这个房里,一定会在你睡过多年的床上躺一躺。经过我长时间的想来想去,把我写给你的话留在了这里。
拿到这封信后,一切你就能明白了。现在,我已不再是你的父亲。感谢你这些年让我做你的父亲,让我受累也让我快乐着。一个人受着累并快乐着这也是一种幸福,幸福原本也是要有一个家的。如果一个人心里有爱却找不到爱的目标,孤孤单单爱无寄托,生活毫无奔头,那就如幸福找不到家一样的难过。过去的日子里,我有爱的目标,你有被爱的理由,我们两不亏欠了。此时你如对我恨之入骨,那也是你很应该的。
我知道我是有罪的人。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受着良心煎熬,我为我能照顾你而稍微有些心安。我罪大恶极,但仍希望你能相信我曾以一个父亲的名义真心的爱过你。无数个心惊胆颤的夜晚,无数个恐惧不安的白天,我曾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又怕这一天的到来。我只想能让我把你抚养成人以减少我的罪恶。
在你失去自由的日子里,在和洪琳去李所长家为你托关系时,我就如看到了一双狼的眼睛一样害怕,我预感到我自由的日子已不多了。
每个人天生都有对死亡的恐惧,我怕警察,心里真是怕的很,就如老鼠怕猫似的,但我又不得不去找警察,我真心的愿意拿我的自由换回你的自由,拿我的生命换回你的生命;可法律不允许,上帝也不允许;当我换一种方式做的时候,我感觉我能达到目的。现在我去了我该去的地方,希望这对你也能是一种稍微的安慰。
一个男人,犯了错,如果法律上罪不至死,就应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刀压脖子不皱眉,那才算个男人。只为过去的苦难哭哭啼啼那不像个男人。一切都会过去的,希望你能好好的生活。
枕头的夹层里有两个卡,密码在衣厨底下西南角的一张纸上记着呢。不要以为那些钱不干净,那是这些年我劳动挣来的。我们共同有过一个家,家里的一切也是共有的,有你的也有我的,我把我那份拿走了,留下的都是你的了。”
聊尘慢慢地垂下胳膊,那封信无声无息的从聊尘的手里滑落,两行眼泪便从闭着的眼里又挤出来。此时他想哭,但他失去了哭的目标,哭谁呢?心里矛盾着,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哭的目标,只能自己哭自己了,很快就泪如涌泉了……
聊尘一夜不断重复做着两件事:一个是哭,一个是擦泪;哭完了擦泪,擦完泪再哭……
快天亮了。窗外渐渐有了朦胧的白,聊尘从床上慢慢坐起来,由于昨夜没休息好,他感觉浑身疲惫不堪。因家里长时间不住人,物业给关掉了暖气,他回来后又没通知人家送暖气,所以屋子里非常清冷。他坐在床上抬头四望,一个人孤孤单单,冷泠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他依靠的人,也没有依靠他的人;没有他牵挂的人,也没有牵挂他的人;没有他爱的人,也没有爱他的人,这怎能不让人伤心!泪水又涌满了他的双眼。
他翻身爬起来,慢慢下了床,趿拉上鞋,走到窗子前,抬起手慢慢将窗帘拉开。窗玻璃上结满了窗凌花,外面的世界什么都看不真切。
许多年前,他的童年:那些穷苦的日子里,在租住的房子里,寒冷的夜,窗子上也曾有过一片玻璃,也曾结出过美丽的花。昔日寒冷的夜,曾有过一个宽大温暖的胸膛拥他入怀,曾有过一双温暖的大手捧住他冻红的脸颊。此时,他抬起手来,在玻璃之上冰凌花之上,颤抖着手,用手指的温度化了冰,歪歪斜斜地慢慢地写下两个字“爸爸。”然后他从“爸爸”的缝隙里向外看。往事如烟悄然而至,冰凌花渐渐迷蒙了,泪水模糊了双眼。透过“爸爸”此时他看见了天看见了地却又如什么也望不见……
往昔的事,他未曾忘记 为何爱易逝,为何一切转眼间成了骗局,为何泪水流啊流啊总不能停息!
他想再把外面的世界看清楚,抬起手,推开窗,刺骨的风扑面而来,让他的身子猛然一抖。不知夜里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雪,雪花如奔丧似的急匆匆地往下落。目光所及之处看什么都如隔了一层纱,什么都看不真切。雪如烟似雾,外面的世界白茫茫的,望不透看不穿,如硕大无比的裹尸布,裹住了大地也裹住了天……
这时,手机响起来,他拿起手机看,手机上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他犹豫着,抬起右手来揉了揉鼻子,轻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接了电话。有个男人的声音轻声问:“你是聊尘吗?”
“是!”聊尘闷声回答。
那个男人像是哭了,手机里传来唏嘘的声音。一分多钟后,那边又说:“孩子,我是你叔,我是老家宜林这边你亲叔。原因你应该知道了吧?昨天我已给你们那边公安局打了电话,让他们快放人,你能接电话,说明已放你出来了,我也就不再为你担心。别泄气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既然你出来了,快来宜林吧,今后的生活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快来吧。”
“哦。”聊尘答应着,心里思量着,慢慢竟也生出去陕西宜林的想法,那里还有一个他想看见的人,只是还拿不定主意而已。
他瞪着一双呆而无神的眼睛,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银白世界。一阵寒风挟带着雪花涌进窗来,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抬手关了窗子,转身走到床边的衣橱前,打开衣橱,从里面翻找着。
从衣橱里拽出棉袄、棉裤、棉帽子,陆续地扔到床上,又弯腰从床底下找出一双黑棉鞋,用床头边的一个黑方便袋装了,随手也扔到床上;然后,把床上的被子胡乱地卷起来,他爬上床,探身把床单的四个角儿提起来,角对角地系着……
手逐渐慢了下来,突然停住不动了。他跪在床上,两眼呆呆地看着那堆棉衣棉被发愣,心里充满了矛盾,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许哭才是最简单的,所以他选择了哭,像个有满肚子委屈的女人一样,身子向前一趴,把头埋进那堆棉衣里,又哭了起来。
哭累了,抽泣着抬起头。此时他又改变了主意,想着要把包袱系上。可是,不行!两只手刚提起床单的角儿系好,泪水又来了,他忙停了手,忍住哭声,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心想算了,试着要把收拾好的包袱打开;可是,他刚有了这样的念头,手刚碰到床单,想到拘留所会很冷,泪水又涌了上来。
他想再哭,可是,嘴角刚要裂开的时候,他努力闭紧了嘴巴没有哭出声来。原来一个人有天大的痛苦也是可以承受的。他想恨那个人,可是心里又时常回忆起他对自己的好,他恨不起来;他想不恨那个人,可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一个人想起另一个人,爱不得,恨不得,这使他左右为难,这样想来想去的总下不了决定,就又裂开了嘴,这回他没忍住,哭了。
那个是父亲又不是父亲 ;是亲人又不是亲人;是仇人又让他恨不起来的人,他仍然牵挂他,他怕他冷。
风裹着雪,雪随着风,满世界地横撞直闯,像一群找不到家的孩子。天好冷啊!聊尘决定了否定,否定了又决定,总是拿不定主意。小时候大手牵着小手的那些日子他忘不掉。
雪越下越大,他终于下了决定,背起床上的大包袱,腿脚笨拙地摇晃着走出家门。顶风冒雪,孤零零地走出建筑公司家属小区,朝着长途汽车站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长途汽车站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他背着笨重的包袱走进候车大厅,在发车时间表上找,十点半有一趟直达宜林市的长途客车。他看看墙上的钟表,离发车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他走到一个长椅前,把包袱放到上面,坐下来等车。
他坐在那里,低了头,闭了双眼;他想静一静,想休息一会儿,可是不行,他的心里不能平静,莫小羊的影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心想:我走了,小羊又有谁管呢?他几乎要放弃去陕西了;他接着又想:可我不走对小羊又有什么用呢?他走也难,留也难。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像一团乱麻。
突然候车厅的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的播报声:通往宜林的客车到了,请旅客们做好上车准备!他长叹一声,从长椅上站起来,背起包袱,向检票口走去……
由于下着雪,客车上人并不多,有十多个人。聊尘上车后,走到车的最后边坐下来,低着头闭着眼睛想心事。
车启动了,他抬起头睁开眼在车窗上看了看外面,然后又低下头把眼闭上。好像车走不走对他无所谓,这里有他深爱的人,远方有他从小到大深爱过他的人,他自己始终矛盾着……
第二天的下午,聊尘坐的长途客车驶进宜林长途汽车站。人们慌乱地站起来,为下车做着各种准备,闹出的声响把聊尘惊醒了。他在半梦半醒中抬起头来茫然四顾,才发现到站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把笨重的包袱背起来,跟随着人流下了车。
天已经晴了,西边的太阳红彤彤的,非常灿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是消失前的一种壮美。
刚从车上下来的聊尘,站在原地茫然的四处观望。正在他犹豫不决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猛然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他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他叔的号码。他东张西望地贴到耳朵上听。
手机里传出一个中年男人浑厚的声音“聊尘吗?”
“是、是我”他答应着。
“孩子,我在站口等你呢,你到了吗?在哪里呢?”手机里问。
“我、我到了,刚下了车,就、就在站口北侧不远二十多米的地方。”
这时,在斜对过十多米的地方,聊尘看到有个身材魁梧的中年警察,手里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正望着他。显然这时也看见了他,带着一个年轻的警察向他小跑着走过来。来到聊尘的面前停下,脸上显出涨红的激动表情。
他问:“你、你是不是聊尘?”
聊尘回答:“是、是我。”
中年警察一脸惊喜和激动,他上前两步,伸张开双臂,想拥抱住聊尘。但当他看见聊尘身后背的大包袱又放弃了,他双手搬了聊尘的肩头摇了摇,眼里含了泪花,激动地说道:“孩子!我是你叔!我是你亲叔刘志啊!”
“哦、叔、你好。”聊尘低声说。虽然血肉相连,但从小没见过面,不曾在一起生活,聊尘激动不起来。
刘志局长转回身,向他身后的青年警察摆着手说着:“快!快接过来!”
年轻的警察走上来,微笑着对聊尘说道:“给我吧。”
在浮云县拘留所里时,聊尘是被警察教育过的人,对警察是有敬畏之心的。他顺从地把包袱放到了年轻的警察手里。
刘志局长又走上来,猛地把聊尘一把抱在怀里:“孩子、我苦命的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眼里涌出激动的泪水。“走、走、咱回家!你婶在家包饺子呢!”
“叔、家在哪里呢?”聊尘问。
“不远孩子,出了站向西走,步行不到五百米就到了。走吧”刘局长说。
聊尘没一点渴望快回家的想法,他停住了脚步。走在他前面的刘局长疑惑地回过脸来催他:“怎么了?走啊孩子!”
聊尘低沉着声音说:“我想先去拘留所看看。”
“去那里干什么?”刘局长不解地问。
“我要去看看我爸、不、不是、我要去看看那、那个人。”聊尘低声吞吞吐吐地说。
“你要、要去看他,看害死你亲生父亲的那个人?”刘志局长冷冷地低声问道。
“嗯。”聊尘答道。
“唉———”刘局长长地叹了口气,正色道:“好吧!你要非去看看我也不好阻止你,犯了法有政府呢,你去看看可以,但千万不能做过分的事。”
“嗯。”聊尘仍然低着头低声答应着。
刘志局长又扭过头对身边的年轻警察说道:“小王,你带他去吧,看过后你带他回我家。”
小王问:“刘局长,那您怎么回去?”
“这里离家不远,我走回去就行!”刘局长说完,又看了一眼聊尘,有些不满意地摇摇头,转身先走了。
聊尘跟着司机小刘走出汽车站,在站外的停车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小刘发动了汽车,要带他去挽留所。
聊尘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他心事重重,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他的叔,那个陌生人竟然是他的亲叔,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现在见过了,认识了,他竟然和他产生不了感情。那个害了他亲生父亲的人;那个他喊了多年爸爸的人,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人,现在是他的杀父仇人了,心里竟然还牵挂着他。爱不能爱,恨又恨不起来。他想一走了之,可他仍然怕那个孤苦的人冷。
天已逐渐黑了,大街上车水马龙、万家灯火。车向前行驶着,车外的华丽景色吸引不了聊尘,他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双眼里又挤了出来。
对于司机小王来说,去拘留所是轻车熟路。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车行驶到城区边沿,一条行人稀少的南北街上,在路北边一个铅灰色的大铁门前停了下来。门关闭着,门的左侧 墙上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宜林市拘留所”几个大字。司机小刘推开车门先下了车,几步走到门前,毫不在乎的举起手来,用拳头咣!咣!地砸门。在这样晚上比较安静的街上,声音显得很响很刺耳。里面有个不耐烦的男人的声音,没好气的大声喊:“什么人!吃了抢药了!”
“是老宋吗?你才吃了抢药呢!快给老子开门!”小王理直气壮地喊道。
“是小王师傅啊!来了来了。”里面传出喜笑的回答,接着两扇大门咣当!的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门里面站着一个矮胖的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察,看见门外的小王,紫红的四方脸上挂满了笑,点头哈腰地往里面让,“王师傅,请进请进。”
小王回身对站在车边的聊尘摆摆手,笑着说道:“咱走着进去吧,里边车不好调头。”
聊尘背着大包袱,朝着司机小王走过去。
小王一边带着聊尘往拘留所里走一边又扭头问:“老宋,张铁心在那个号?”
“四排三号,走、走走!我带你去。”他笑嘻嘻地说。
老宋走在前面,小王和背着包袱的聊尘跟在后面,三个人七拐八拐,很快来到一排房子的第三个门前。老宋借着走廊的灯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回身点头哈腰的对小王和聊尘说:“请进请进。“
小王一本正经冷冷地说道:“你先去忙吧!该关门时喊你!”
“好好好。”老宋笑着回答,转身笑着走了。
老宋走远了,低着头嘴里独自低声嘟哝:“奶奶!局长司机有啥了不起……”
站在门口的小王扭头对聊尘说:“你进去吧,我门外等你。”
聊尘默默地点点头,背着包袱进了屋。
开门声早已惊动了张铁心。他以为要提审他,正站在一个墙角处依着墙,双眼惊恐不安的向着门的方向望,看见是聊尘背着一个大包袱进来,他脸上显出惊喜的样子,瞬间眼里就涌出了泪水,嘴唇哆嗦着,脸色变得紫红,说不出一句话来,慢慢地蹲下去,双手捂了脸,哭出了声。
聊尘双眼里也涌满了泪花,他想喊声爸,但又觉得不应该喊;他想拥抱他,但也觉得不应该;他想宽慰他,又感觉无话可说,他最后也学了他的样子,回转身背对着他,蹲下去,抱了头哭……
他哭他也哭,开始哭时两个人都忍着,克制着。但克制也是有限度的,张铁心慢慢放开了嗓门,聊尘也就学他的样子,也慢慢放开了嗓门。像要比赛谁哭的声大似的,两个人哭声传出很远……
站在外面的小刘,听到里面有哭声,伸着脖子从门口往里看,一脸疑惑地看不出头绪,他觉得这太无聊了,有话就说,哭什么吗?真无聊啊!这是什么意思吗?哭得他心烦意乱,他感觉该走了,就开了腔:“走吗?”
屋里正哭的两个人没反应,就又提高了些声音问:“走吗!”
再看,两个人仍然没反应,他有些不耐烦了,声音又大了些:“走吗!”
这次起了作用,两个人的哭声戛然而止,都带着惊恐的眼神向门口望。聊尘突然站起来,回转身,猛地从小王身边闪过,快步走出去了。
小王大声地喊:“老宋、老宋!”老宋朝这边小跑着来了。
小王气呼呼的样子喊:“妈的、锁门!”然后,摇着头叹息着向外走……
那一晚,聊尘被送到了他叔家,在他叔家里吃了饺子,叔和婶都对他很热情。但聊尘好像不懂这份感情,对于他们的问候,只冷冷地答:是、不是、行、不行。
他在他叔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饭后,他向他叔辞行。他叔一再挽留,他一再坚持,他说回去把房子处理掉再回来,他叔只好点了头,送他去了车站。
其实他在说谎话,他不是回去处理什么房子,他不想再回来,因为那里有一个他心里放不下的人……
人们用日月如梭来形容日子过得快。其实日子过得快慢是和心情有很大关系的。
转眼又快一年了,多半年来,聊尘过的昏昏沉沉,对他来说真如度日如年了。
浮云县是一、六大集。公判大会就是在二零一七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召开的,开公判大会的日子和浮云县大集是同一天。二十六日开公判大会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十里八乡。所以,那天来的人特别多,八点多钟,浮云县比较宽的南北大街上已是人头涌动,把整个大街挤得满满荡荡,大街上已是人满为患了。
历年来浮云县一些比较大的活动都是在浮云县影院前的广场上举行。因此用不着任何人指引,四面八方街道上的人都向电影院涌来。
电影院坐东朝西,正好处于新政路和中心街两条繁华路段的交界处。影剧院前是十几级梯形的台阶,拾阶而上是一个很宽大的平台,那是为做露天演出时准备的,今天正好排上用场。“公判大会”几个黑色大字写在宽大的白布上,挂在厦檐下,覆盖了“浮云县影院”几个金碧辉煌的大字。十几张条桌一字排开,桌面上铺着红布,十多位公安局、法院的领导坐在那里等待着。
快九点时,从新政路的西边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广场上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如潮水般前呼后拥。有未婚女子的尖叫和已婚妇女的叫骂声,一个个如鸭子般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四处张望。
前面是一辆商务警车响着警笛开道,后面十多辆大卡车排成一条长龙缓缓地尾随着向电影院这边驶来。高矮胖瘦各色犯人大部分被剃光了头,捆绑着排列在车厢的两侧,胸前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他们的姓名和所犯的罪行。被剃光的头低着,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在阳光下闪亮。这些死气沉沉的犯人不会引起人们多大的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第一辆卡车上五花大绑的女人,背上插着的木牌子上写着“故意杀人犯莫小羊”,名字上打着的大红”X”在阳光下非常的醒目,把许多兴奋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身上。
她偶尔抬起头来向下扫视,看着嗡嗡喊叫的人群,她蜡黄的脸上那双曾经美丽的大眼睛吓得惊恐万状,慌忙低下头。她想蹲下,她想藏起来,可她做不到,绳子捆绑住了她。
想到在乡下的父母,过了今日。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泪水便从她紧闭的眼里挤出来,继而又想到才三四岁的孩子,两眼便泪如涌泉似的流。
十多辆卡车排着长队缓缓地停在影院广场的边沿,所有的犯人在警察的高声呵斥下跌跌撞撞被赶下车来,很快就排成一条长队,几名警察在前头推搡着众人开出一条窄道,把他们押到高台子上公判大会桌子的前边去,纵队排列着面向了广场。
今天莫小羊是主角,她被两名女警察左右架着胳膊,押着带到犯人队列中间的位置。她弓着腰,低着头,几缕头发垂下来遮盖了她的脸。有那些自作聪明的在台下指指点点地议论。其实关于莫小羊的故事整个浮云县已是家喻户晓了,早已经是人们饭前茶后的热门谈资。
喇叭中不断地大声重复着让人们安静,但人们对此置之不理。大会还是如期举行了。广场上乱哄哄的,公安局长挥舞着手臂大声讲着,可谁也听不清楚他讲的是什么。
在广场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上身穿一件陈旧的墨绿夹克衫,由于长时间不洗,很多地方显出一块一块的油亮。头发如秋末衰败的杂草,像是很长时间没梳理过了。那张还算端正的脸又黑又瘦,那双呆呆的眼睛朝着莫小羊不停的张望。有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见有人注意他时,立刻低头把泪水用手背擦去,很害羞似地躲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
但他并没有离开现场,他躲到了另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不停的低声念叨着什么。但他声音很轻,很难让人听得清楚。如果你感兴趣,就慢慢地靠近他,别让他发现,躲在他身后悄悄地听听吧,聊尘是这样小声念叨的:“小——羊——小——羊—— ”
平时曾听说过哪个高官被抓了,某个大老虎被拿下了,我们会听着突然;其实也很正常,这说明他们没守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某个环境有某个环境的规矩。生活中也是有许多规矩要守的,如果你睡了不该睡的床,该爱的不去爱,不该爱的爱了,破了规矩、也就容易受了伤。
莫小羊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给聊尘的心里造成了抹不去的伤。她是二零一七年的冬天被处决的,距二零一八年农历的四月份已过去半年之久了。
时间是医治悲伤的良药。阳春四月,百花盛开,空闲时,我有时会约聊尘在一起坐一坐,聊聊天,希望他能从痛苦的情绪里快些走出来。时间一天一天地过着,聊尘的脸上渐渐地有了笑意。
他从张铁心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辞了工作,生活方式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他曾说住在建筑公司家属区的房子里晚上休息不好,天天晚上失眠,心里总处在烦躁不安中。虽然他还没有和路萍离婚,但因为孩子抚养权的事,两个人还处在冷战时期。毛巾厂家属院的房子路萍和孩子住着,聊尘是不可能再去那个家。他想离开人多的地方,在城外自己建处房子。
半年多来,他精神低沉,能有这个想法是个好的开端,和他闲聊时我常鼓励他,希望他能快乐起来。
后来不知他是通过什么路子,打听到城西已荒废了多年的旧窑址要处理,他就和人家联系,花了十五万多买了下来,又在建筑公司找人给设计了图纸,一切谈好后,又联系了建筑队,承包给了人家。
私人住宅,这算不得大工程。再加上聊尘又催得紧。在二零一八年的春天,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红房子就建成了。交付使用后,聊尘又进一步请人做了装饰,使红房子周围变成了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那个地方曾吸引过我,环境优雅的地方能刺激灵感,在那个地方我写过几首小诗,得到过别人的夸奖;由此我羡慕聊尘有这样好的环境,他既然是个爱好文学的人,这对他是有好处的。
后来我又去过几回,聊尘见了我,有时欢天喜地,有时又冷冷冰冰像变了个人似的,我感觉他有疏远我的意思。他继承了一大笔财产,转眼成了有钱人,我想:人有钱了,走路的姿态、对人的态度、生活的方式、大多都会变的。我虽然日子过得很平常,但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后来我就很少再和他联系。
平时的日子里,上班时常听同事们闲聊提到聊尘,说他开着新买的跑车经常在大街上趾高气扬地飞驰,经常出入高级娱乐会所,经常夜不归宿,经常带着娇艳的年轻女人去红房子。他变了,我不想再和他来往。
二零一九年春节之际,像这样的日子也是人们拜亲访友之时。我和他毕竟从前好弟兄一场,春节过后,他打来电话约我在一起坐坐。这也是有点藕断丝连的意思,为了走过场,我又如约去见了他。
那晚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在饭店要了二十多个菜,能吃下的也只有十之四五。吃完饭后,服务生大部分都倒进了垃圾桶,我为此感到惋惜。
我劝他既然不上班了,又有红房子那样好的环境,晚上可以坐下来写点东西。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着说:“写什么东西啊?写一晚上能挣几个钱?”我瞪着两眼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在书房的椅子上站起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走着看着那些挂在墙上的名贵字画,抚摸着那些冰冷的家具,到处都沾染了忧伤的气息,让人寻不到一点开心的理由。
在聊尘住过的大房子里走走停停,天马行空地回忆着从前和聊尘在一起的时光,不知不觉地已是深夜。心倦了,可仍然没有一丝的困意。
信马由缰地走,不知不觉地转了一圈后又走进了聊尘的书房。我不记得今夜是第几次进来了。在聊尘坐过的书桌前重新坐下来,随手打开电脑,只是想寻点有趣的事情。
电脑开机后,我点了一下登录框,然后登录上我的QQ,看到显示屏右下角有一个红色的小太阳不停地闪动。红色的小太阳图案是聊尘生前QQ的头像,我心一颤,吓得毛发竖了起来,恐惧万分。
我哆嗦着手点开它,不由得又大吃了一惊,抱着太阳取暖竟然在线上,这是聊尘QQ的名字,我坐在那里再也动弹不得;我本想要拔腿跑掉,可聊尘就躺在我出去路过的客厅里,我根本无处可逃。一个人被逼到极限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彻底崩溃,一种是会突增无限的勇气。我属于后者,我挺了挺瘫倒在椅子上的身子,长出了一口气,摸摸额头,已渗出满头的汗水。
我笑了,真操蛋!我这才明白,聊尘的电脑设置了开机自动登录QQ。打开对话框哆嗦着手向下拉,在对话框里,我看到了聊尘在他的最后时刻留下来的话。
抱着太阳取暖 13:20:18
琳哥、知道这个时间你在上班,不可能在线,我就在这里给你留个言吧。我要走了,我要到一个没有寂寞,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地方去了。从此我会快乐着,所以、你不要为我伤心!
一个人有了钱,可以住大房子、可以开好车子、可以找到美艳的女人、有很多都可以用钱买到,可唯独买不到真正的快乐、开心,寻不到活着的意义。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用钱得到,包括女人的肉体,可我仍然不快乐。
我活着,没有梦想、没有追求、没有目标、一天又一天寻不到自己活着的理由;一天又一天的无所事事;一天又一天的无聊着,寂寞着,万念俱灰着;所以我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我走后,我想路萍会再成一个家。如果她想带孩子就由她去,如果她不想带征征,孩子就没了去处,我求你能收养我的征征,把我的征征照顾好。孩子刚降生时你曾经开玩笑说要做孩子的干爹,没想到你说话这么邪乎,这回你如愿了。
莫小羊、她也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一天又一天地想她、一天又一天地想看到她、一天又一天地想和她在一起。心里总感觉她是天下最好的女子,我管不住我自己。
认识她是个错,她错着我也错着,说过地散了、断了、可心里还老是想。你不知道心里每天老想着一个已经在这个世上不存在的人是多么的痛苦,尽管明明知道没有了指望,可心里还是不停地想她。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陷进爱里面了;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了结的好办法,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无聊、烦恼、痛苦罢了,我想到天堂上去看看,看看能否让我碰到莫小羊,看看她过的好不好,看看那里有没有让人开心快乐的事情。在我去天堂的路上,如果低头时能看到你,我会微笑着向你挥挥手!
好静啊,泪水了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泪眼朦胧,电脑上的字迹模糊了。
对聊尘来说,无所谓太阳,无所谓春秋佳日,无所谓晴空,无所谓阳春三月的清凉晓色。我不知道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心里经过怎样的惊涛骇浪,不知道是怎样一种黯淡的光经常照着他的心。
在网上我曾看到过这样一段文字:“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幸福;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种悲伤;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声叹息; 在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种无奈。”我不禁为聊尘叹息着了。
擦干泪水,我把对话框向下拉。
抱着太阳取暖 13:20:18
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想用荡秋千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那有多么浪漫。可我刚把绳子拴好套住脖子,我的脚刚离地它就断了。这真是太让人扫兴了,断了也好,因为我有了新的想法,那就在这里再给你说几句吧。我走后为了少给你添烦,鲜花、花圈我都布置齐了,哀乐自己听过了,花床放好了,就连纸钱我都在门口给自己烧过了,这样是不是让你省了不少心。
平时失眠时积存下来的那些安眠药,没想到今天有了大用场,今后我不用再吃它们了,等会我要把它们都吃了下去,然后躺在那张我自己布置好的,围着鲜花的床上去。我曾听人说过,安眠药吃多了会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我最亲爱的朋友,下世再见。我要上床了,我要去寻找飞起来的感觉……
看到聊尘留给我的话,泪水又流下来了。我的兄弟,你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在错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你陷进了爱里面,你毁了两个家庭,也毁了你自己。你写散文颂扬过爱;你写诗歌赞美过爱;爱应该是美好的,在你身上却成了一种罪。愿你在天堂能遇到莫小羊。愿她在另一个世界仍然深爱着你。愿你们永远相亲相爱,愿你们在天堂安好……
我在QQ上翻看聊尘的日志时,看到有一篇日期是三天前写的短文,故事马上就要结束了,亲爱的读者朋友,我把它贴在这里。希望它能安慰你那颗柔软的心:
淅淅沥沥的雨淅淅沥沥地落。零零丁丁地站在雨里,多想把自己站成一棵树。是谁的眼泪打湿了寂寞的心、忧伤的脸、凄凉迷离的双眼。
落雨的声音很轻,那是谁一声声无助地叹息。雨落在脸上很柔,那是谁的纤纤细手抚摸着你的脸。有风儿刮过,潮湿的日子里,风吹不动愁苦的心事。
我听见:《寂寞在唱歌》。
我听见:忧伤的心在寒气里哭。
淅淅沥沥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似烟、似雾、似暮,凄凄惨惨戚戚。泪眼迷惘如涨潮的海,任泪水在脸上恣意着泛滥。
茫茫人海,谁是谁该等的那一个,一直站在彼岸,守望着这一场旷世的遇见。从此,一场了无结局的戏目开始上演。
朝来暮往,是谁让我们有了这刻骨铭心的相遇?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爱的青鸟便悄然而至,在彼此的心里筑了巢,从此,再也挣脱不了彼此的视线。早已错过了爱的季节,你我之间是不是前世不曾了却的一段孽缘。彼此的眼注视着彼此的眼;彼此的脸贴着彼此的脸;彼此的唇轻吻彼此的唇;彼此把彼此装进了心里。短暂的分离也要把手机拨打无数遍,既然看不到你,只想听着你、听着你的呼吸。
相聚的日子里,相互依偎,听着那些动人的歌:《爱我你怕了吗》《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死了都要爱》和你在一起,便有了开心快乐的感觉,便有幸福的眼泪欲滴。
可是,一切的一切来得太快!走得太急!一切的一切都在改变。散了----断了----算了 ---- 还没来得及放开你的手,还没来得及为你写下那浪漫的诗句,你我之间已是遥不可及。而我,该用一种什么方式,将你地哭、你地笑、你那曾经温暖过我的气息深藏在心里。
爱:是不是错过了就不再来?
爱:是不是放了手一切就不能回到从前?
爱:是不是放了手就不再思念?
多想喝一杯忘情水,从此就能把你忘掉;多想能吃上一种灵丹妙药,从此对你就能失去记忆;多想能找到一个不爱的理由,从此就不再想你。
从此,习惯了一个人的夜;习惯了一个人的寂寞;习惯了一个人哭泣;习惯了一个人哭泣着等……
完稿于2019、4、9号
(本作品故事纯属虚构,不可对号入座,(包括作品中的姓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有类似经历者不可无事生非,本故事纯是瞎编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