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尘中午饭没吃,在公园里的湖边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夕阳西下,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天要黑了,该回家了。
他忧心重重地走出“四季春公园”。在公园门外骑上电动车,顺着中心大街向北行驶。走了四多华里路,便到了“京都超市”北边的十字路口。过了这个路口再往北不远就到家了,正赶上是红灯亮,他一只脚蹬地,停在红绿灯下犹豫着。他不想回家,他怕路萍追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路萍的伶牙俐齿他领教过多回了,他是招架不住的;就算回到家路萍不闻不问他仍然不愿意回去,他不愿意回家去面对路萍冷漠的脸,那张脸很漂亮,但在聊尘心里却满是厌恶。
绿灯亮时,他仍然停在那里发呆,直到后面的人催促时他才猛然清醒,稍一踌躇,他往西一拐,朝着文化路驶去。
他边走边想心事,天已黑了下来,大街两边的路灯已然亮了。他骑的很慢,去建筑公司父亲那里聊尘心里仍然是充满了矛盾,他怕他的坏情绪影响到父亲;万一父亲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又如何回答他呢?他暗自揣摩着见到他父亲该如何说。他走走停停,犹豫着,在去与不去之间矛盾着。
聊尘不是本地人,他曾听他父亲说过,他们的老家好像离此两千多里地,在陕西省的一个小城市。他父亲是个瓦工,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带着母亲和他穿梭于各大城市的建筑工地打工,直到现在也从没回过老家。平时听父亲说老家没什么亲人了,听那意思父亲没有回去的打算。在聊尘心里也只是知道自己是陕西人,由于对老家没什么印象,回不回去好像也无所谓。
跟随着父亲到处流浪的聊尘,到了他长到八九岁该上学的年龄,父亲才不得不在这个小城的郊区租了几间民房安顿下来。因为他们不是本地人,户口不在此,想上学是很困难的。由于他父亲在此地打工也有些年了,自然也认识几个人。为了能让他上学,他父亲托人情找学校领导,提着礼物领着他一次次的找校长。八九岁的孩子已懂些事了,父亲带他去找人家时,那卑躬屈膝的样子曾深深地刺伤过聊尘的心。聊尘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长大后顺利地踏进了大学的校门。
大学毕业后,聊尘想到将来好照顾父亲,就又回到了这个县城里参加了工作。由于聊尘天生的那种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性格。这些年始终得不到领导的赏识,没有大的作为……
聊尘走进建筑公司,来到他父亲所住的那幢楼下,把电车锁在一楼的楼道口,一步一步的往楼上爬,感觉两条腿很是沉重。他边向上爬内心里边无声地叹息着,他怕他的坏情绪影响到父亲,抬起双手在脸上搓了两把,极力平复心绪,试着笑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哈——哈——哈的声音,那笑声很特别,他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
来到三楼,他抬起右手按响了门铃;一会儿,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问:“谁啊?”
“爸爸,是我。”聊尘答道。
“来了!来了!”里面的声音变得欢快起来。
门开了,站在门里的老人大约一米七左右的个儿,一头板寸儿的花白头发,根根向上;那种硬发质的头发,就是想理成别的发型都是不可能的。一张国字型的紫红脸堂,虽然上了年纪,但仍然能让人感觉到年轻时是一个体魄很好的人,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的,眼角边的皱纹,只有微笑时才能明显的显露出来。他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白背心,下身是一件灰色肥大的短裤,虽然陈旧但非常干净。此时他的微笑,牵动着他那一脸慈祥的皱纹。
聊尘看到父亲,心里突然感觉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泪瞬间便涌满了眼眶。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抬手急忙把泪水擦掉;楼道里的灯坏了好长时间了,聊尘又是站在暗处,老人并未察觉。看到聊尘站在那里发愣,老人有些疑惑地提高了嗓门问:“怎么不进来,傻愣着干嘛呢?”
聊尘一边抬腿进屋,一边强颜欢笑地问道:“爸您吃了吗?”
“没有呢!这不我刚想吃饭呢,你就来了!”老人在聊尘身后随手关上门,乐哈哈的回答。
老人接着又说道:“你先坐下喝水,我再弄两个菜!咱爷俩喝两杯”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在聊尘的身后用右手不停地轻拍着聊尘的背。
老人这种亲昵地举动,在他们父子俩之间是很平常的。聊尘是独子,在两岁多时又失去了母亲,是父亲独自一人把他抚养成人的。聊尘深爱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深爱着他,在平时来到父亲这边,父亲拍下肩膀,拍拍后背是常有的事。但今天却不同,老人的几下轻拍几乎又要把聊尘的泪水拍出来了,他几乎就要忍不住了;可是他怕父亲为他难过,为他操心,他咬紧牙关忍着,可这种强忍着比哭出来更让人痛苦。
老人忙着提壶沏茶,把茶杯放在聊尘坐的茶几边,然后说:“你先坐着喝水,我去炒菜,你想吃什么呀?”
聊尘两眼看着电视,像是没听见,脸色很疲惫的样子。老人心想:孩子一定是工作累了。他怕聊尘心烦,便不再问,忙着进了厨房去炒菜。
父亲在厨房里炒着菜,发出轻微的叮叮当当声。电视上一档综艺节目正播着赵本山的一个小品,电视机里不停地发出时高时低地笑声,那笑声和聊尘此时的心情是不合拍的,听起来是那样地刺耳。他厌恶的从电视上移开目光,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落在电视旁边的一只蓝瓷花瓶上。花瓶高约一尺,摆放在电视机的左侧;被父亲擦拭的一尘不染,在灯光下鲜艳亮丽。虽然看上去很漂亮,但它并不是什么古物,只是现代仿制的装饰品而已。花瓶还特意在瓶颈处被父亲系上了一根红丝带。聊尘长久地望着,双眼慢慢地又浸满了泪水。
每个人童年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等到成年后,大多都会记忆模糊,或让你欢喜让你忧;只有那曾经在心理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才能让你记忆深刻,像板上订钉一样让你拔不掉抹不去,有时回忆起来心里会隐隐作痛,但仍然记忆犹新。往事历历在目的在聊尘脑海里浮现……
聊尘的父亲叫善汝良。从聊尘记事起,父母就带着他奔波在各处工地打工。父亲宽宽的背就如聊尘的计程车,走到哪里就把聊尘驮到哪里。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那是在深山里修一座高架桥,因为天冷停了工。别的工友都回老家了,为了多拿一份工钱,聊尘的父母向工头要求留下来在工地上看料。
那一夜,北风呼啸,零下三十多度,鹅毛大雪满山飘洒,一家三口就睡在工地上用帆布搭建的工棚里,工棚里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在那样的环境里,他们只能睡地铺。虽然他们有随身带的两床棉被,但是两床棉被三个人盖是捉襟见肘的。当父母的怕孩子冷,让孩子睡中间,两个大人紧紧向中间相拥着用身体给孩子取暖。在黑暗里,善汝良悄悄地把棉被向女人那边拽,他怕冻着自己的女人。
给女人盖好被子,他心安了,以为他的女人和孩子都不会冷了,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睡不着,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慢慢地冻得有些麻木,慢慢麻木的几乎感觉不到冷了。寒冷的夜难熬啊!困倦终于战胜了寒冷,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工棚外寒风怒吼着!雪花狂舞着!寒风裹了雪花敲打着帐篷砰!砰!的响。但是善汝良实在太困倦了,他睡得很香甜。在睡梦中他做起了一个很香甜的梦:他梦见在家乡温暖的房子里,坐在火盆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不停地拨弄着木柴,红红的火苗窜起一尺多高,他浑身暖和极了!那火真好啊!他嘴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好火”。
耳边若有若无似的有女人在低吟浅唱,那音调很美,他快活极了,那种幸福的感觉慢慢地让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在睡梦中他哈哈地笑出了声,他笑醒了自己……
他醒明白后!听清晰了!听到女人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压抑着地呻吟。黑暗中他慌忙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划拉着,摸着灯绳拉亮了灯,惊恐地望着他的女人……
刚才他睡熟后,女人在黑暗里偷偷把被子全给他和孩子盖上了。她和衣而卧睡在孩子的另一侧,像个猫儿似地缩在那里,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在那样零下三十多度风雪交加的寒夜,虽然穿着一身棉衣,仍然能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寒冷就像个臭流氓似的透过她的棉衣,用冰冷的唇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蜷缩着,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打一个、接着又打一个。她怕惊动男人和孩子,是想极力克制住不抖的;可由不得她了,最后她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木偶一样抖作一团。
一会儿她冷的浑身颤抖,嘴唇发白;一会儿又热的嘴唇青紫大汗淋漓。她怕吵醒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咬紧牙关,克制着不弄出声响。她的男人是她的天,只要她的天在,她就什么也不怕;她的孩子是她的地,有地在她才感觉有活头。她不想塌了天;也不想没了地,她一心想保护好她的天地;有天有地她才会活得安稳。可是,身子好像不是她的身子,嘴也不是她的嘴了,她管不住它们了,她的痛苦呻吟吵醒了她的男人她的天。
善汝良看到他女人的样子,在惊恐中回过神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女人身边,哆嗦着双手极快地解开自己和衣而卧穿在身上的大棉袄,急切地把女人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嘴里语无伦次地数落着她:“你傻啊你!你好傻哟!”
那个年代手机还是奢侈的物件,普通人是没有的,他无法向大山外的工地领导和包工头联系,若大的工地上只有看料的他们一家三口。他粗暴地从被子里拉起还在睡梦里的聊尘,急切地给孩子穿好衣服。他不理会孩子地哭闹,不理会他手刨脚蹬地挣扎,像个土匪似的把孩子扔到被子上;他常年在外东奔西跑惯了,捆扎个行李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很快就把聊尘打成了个行李卷儿,把孩子绑在他的前胸;他又心急火燎地把另一床被子铺开,把他的女人放到上面卷起来,用同样的方法绑到他的后背上。带上手电筒,又随手提起立在帐篷出口的一根棍子;他虽然有一把子好力气,但是负重两个人还是有些吃力,看上去他像个大狗熊似的,趔趄着身子走出了帐篷。他要送他的女人去三十多里外的乡卫生院。
风仍然刮着!雪仍然下着!狂风暴雪像永远不知道疲倦。它们时而像狼的吼叫,时而又洋洋得意地吹起刺耳的口哨。雪填平了山路上的沟沟坎坎,到处布满了陷阱!他在黑暗里摸索着前行,跌倒了爬起来,刚爬起来又跌倒;一脚踏空摔个大跟头,刚爬起来走了几步,又摔个大跟头;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再滑下来。有时感觉就要成功了,就要越过一个高坡了,就差一步就到山顶了,可刚抬起腿来就又翻滚着滑到了山下;摔倒的瞬间,他挥舞着的双手总想抓住点什么,可善汝良什么也抓不到,他摸到的是冰冷,手碰到的是滑。深夜的山路是真滑啊!能让你从坡顶一滑就到坡底。人们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骗人啊!是下山容易上山难啊!千难万难地快爬上去了,脚下一滑,一路翻滚着又下来了。风吼着!女人唉哟唉哟的呻吟着!孩子哭着!善汝良咒骂着……
天蒙蒙亮时,雪停了,风息了,善汝良终于走出了大山。由于一夜的翻山越岭,他的双手已是血肉模糊。他站在山坡上遥望着远处雾蒙蒙中,被雪覆盖了房顶的乡卫生院,他像是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禁不住热泪纵横。他看到了希望。
此时。他的女人不在呻吟,孩子也不在哭叫,他以为他们都睡着了。一夜的奔波已使他筋疲力尽。他左手向后托着女人,右手向前搂紧自己的孩子,像个醉汉一样,大张着嘴呼着白气,急促地喘息着,一步踩进一尺多厚的雪里,艰难地拔出来;另一只脚再踩进雪里,再艰难地拔出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赶……
当善汝良像个怪物一样摇晃着身躯走进乡卫生院门诊楼大厅时,他来的太早了,大厅里空荡荡的,三个说笑着从门诊大厅走过的女护士,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们面前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善汝良像个遇见温暖阳光的雪人一样,在她们面前慢慢地倒了下去。
一夜在风雪里跋涉,浑身已积雪如铠甲,医院门诊楼大厅里温度毕竟比外面暖和。他这一倒摔落好多冰碴儿,就如破壳的鸟儿,他想重新站起来,可刚要直起腰来就又摔倒在地上;他放弃了要起来的想法,就那样地匍匐在地上抬起头来喊叫着:“救、救人啊!”他举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指着他的后背。那三个护士忙围过来,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卸下行李,吃力地匆匆抬进了急诊室。
睡着的孩子被摔醒了,哇!哇!地哭着;他跪在地上急忙从胸前解下包裹打开,看到孩子的嘴唇冻得都没了血色;他哆嗦着手解开棉袄扣子,把孩子贴胸搂在怀里用身子给他取暖。收拾完后,他抱着孩子,摇摇晃晃地走向急诊室……
他抱着哭叫着的聊尘来到急诊室门口,像朩匠单吊线似的扒在急诊室门上向里看,门关的太严实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不死心,好象只有那样不断地看着才能看到希望。
猛地急诊室的门从里面向外推开,门“叭!”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上,善汝良向后踉跄着,一腚坐在地上,一个穿白大掛的中年医师从里面走出来,善如良抱着孩子坚难的在地上爬起来,满脸堆着笑急切地问:“大夫,刚才送进去的那个病人怎么样了?”
中年大夫带着凝重的表情低声向他说道:“天太冷了,送来的太迟了。”说完,叹息了一声,摇着头走了。
他愣在医院的走廊里,抱着孩子的双手上面的血伽慢慢地溶化了,有血珠子一滴一滴的向下落;但他无知无觉,双眼只是长时间的直视着白色的墙,像是想从白色里找点有趣的东西,双眼有泪水涌出来,慢慢地盈了眶……
在处理女人的后事时他又犯难了,因为他的身份证在假证市场经常更换,他怕别人看出破绽,谎称自已雪夜里来时把身份证丢了,在他的再三央求下,是工地的领导托关系走人情帮他处理了后事。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他不忍心把女人丢在此地。他常年在外打工,身上带个骨灰盒让人看到会觉得晦气,他就从商店里买了一只大花瓶装了女人的骨灰。他不想在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呆下去了,辞别工地的领导和工友,胸前抱着才两岁多的聊尘,身后背着包了花瓶的被窝,他上路了,去寻找下一个建筑工地……
厨房里传出来父亲欢快地叫声,“尘、电视厨右边的厨子里有酒,菜就要炒好了。”嗳!”聊尘忙用手背抹掉眼里的泪水,答应着。
等聊尘父亲把菜揣上来,聊尘默默地看着父亲多年前那个风雪夜,为背母亲看病冻掉的右手食指,心里还有些隐隐作疼。父子俩一左一右的对饮着。聊尘装作很开心的样子,给父亲讲一些街谈巷议的趣事给他听。他只是想让父亲开心,他的心里是一点开心不起来的。
爷俩个九点多才吃完饭,饭后聊尘告别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