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在家里,爸爸妈妈把她疼得像公主,家务活从不让她沾边。现在突然每天要面对十二小时的工作,她越来越觉得很不适应。每天上班,穿着厚厚的防尘服,背与衣服完全被汗所湿。带着口罩,蚂蚁般奔忙让她总感觉透不过气来。Gg太重,抱得她手酸。刚出炉的又太烫,尽管带了一双厚厚的手套,还是被烫出许多小泡泡。那些哗啦啦的气枪声,仿佛一支单调怒吼,使得晓栩七魂六魄都快虚脱在了喧哗的躁音里。忙到下班,就仿佛爬了一天的山。回到寝室,冲洗完毕,晓栩总能入床即梦。偏舍监很讨厌,每日里巡检安全与卫生,总是把她从梦中叫醒说:“地没扫干净。”
从未有过的疲惫使她忽然很想家了,想爸爸妈妈了。她想起冬日的炉火旁,爸爸教她们姐妹读《朱子家训》的情景。读到好的句子,爸爸总要教她们读一遍。她总是认真的读,妹妹总是不屑的读。
她又想床头底下,妈妈为她买回来一袋袋柚子。她奇怪的问妈妈为何放床底下?妈妈说藏着怕弟弟吃了。
她想起屋后的竹林,和竹林里的果树,每到果子成熟时节,她们姐妹几个总是趁爷爷奶奶不注意,偷偷爬上树摘果子。还有门前的小河,儿时的乐园,春铲虾, 夏游泳,秋釣蟹,冬采冰。还有凤凰山的芍药花,从前都误以为是牡丹。每天都要去看一回。
思乡的情绪,仿如一杯浓烈的酒。不饮则已,触杯即醉。晓栩醉到无力清醒,无力解脱,每日里精神恍惚。
厂里每个月都有两天休息,终于给盼着了。
白天宿舍里沉沉的补了一个美容觉,晚上大家都去上班了。若大的宿舍里只有晓栩一个人,她心里有些惶恐,倍觉孤单。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思家的念头,再次如潮汹涌。想到出来这么久,不曾写过一封信回家。她连忙找出了笔和纸,搬来凳子坐在床沿边开始写信。
写着写着,她想起了爷爷奶奶。思念勾起了她太多伤心的回忆。晓栩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总有那么多“硝烟之战”。是奶奶的错?掀起了许多不和的漩涡?还是妈妈的错?不懂怜惜老人?为什么家里总是搬房子?一忽儿搬到这?一忽儿搬到那?为什么每次搬房子,天空总要下一场狂风骤雨……
她一边写信,一边回忆心酸的往事。泪水,携着苦涩汹涌如潮。
思念是一种心病,越思越痛。无药可解,唯有梦里可愈。可是,晓栩已痛到连梦都不能够,她痛到失眠,整整一个晚上都没能休息好。
第二天上班,她的头昏昏沉沉,连抱jg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大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巡视着,监督着。他长得身材魁梧,老练圆滑。秃顶的额头极不趁他二十四的年龄。他戴着斯文的金边眼镜,左摇右晃的寻找大家的“缺点”。
巡至3号作业台,看着堆积如山的产品,他破口大骂:“杨红,你这一大堆是什么?开会说过多少次了?新的sop,分离一盘,整理一盘。是没有耳朵?听不到我说的话?还是没有手?不会整理?我们这里没有残疾人啊?”他喷出来的口水,一连污染好几个产品。
名叫杨红的女子比晓栩和同学们早来一个月。许是生性太过懦弱,许是家贫太需要这份工作。面临辱骂,她一声不吭。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讯速的整理起来。老大不休的辱骂,使她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一滴一滴打落作业台。
大家见状,立即停手,纷纷整理各自作业台上的产品。
老大骂完,又继续巡视。他的眼睛像一道寒光,在晓栩的身后射来射去。
晓栩心里直犯抖,不知犯了什么错。她既担心老大找出她的缺点,又担心达不到产能。她提心吊胆的工作着,小心翼翼的操作着。
老大看了许久终于走过来,语若寒霜:“你是怎么组装的?你再组装一遍给我看。”
晓栩听了,慌如小兔被老鹰抓到了尾巴,战战兢兢的按顺序组装。
老大看完,生气地问:“是这样的吗?”
晓栩惶恐不己,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见了:“不……不是……这样的吗?”
老大破口大骂:“昨天开会,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吗?”
晓栩听了,更加害怕。担心老大找她麻烦,更怕他们会开除自己。上星期,他们已经开除两个同学了。一个是小平,一个是陈白。小平上班时忽然晕倒,第二天,就收到辞退书。陈白是因为偷了老员工的手机,很快就被上面查出来。
晓栩很怕失去这份工作,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她还得拼命的寄钱回家。
旁边的丰采连忙帮她解围:“班长,她昨天休息,开会不在。”
班长听了,冷着一张虎皮脸:“丰采,你教她怎么组装。”说完拂袖而去。
晓栩慌忙向丰采请教,原来新的作业手法,又加了一个步骤。以前的jg分离后,不需气枪吹。现在的需要气枪吹了,目的是防止产品异物污染,提高良品率。
下班后,班长命令大家去投炉间开会。
站在两个巨大的投炉间,大家排成两队,惶惶的等待班长训话。
封闭的车间里,两个炉子,300度的高温,烤得大家汗流夹背。正值酷暑,外边炎热的太阳,一如大火球,欲点燃车间透明的塑料棚顶。层层热浪,直串晓栩心底。她忽然一阵难受,呼不出气,也吸不进气。她惊惶不己,连忙努力呼吸,却还是徒劳。从未如此委屈,从未如此难受。她再也顾不上一旁的同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哗哗的眼泪流进嘴里,仿佛一滴救命泉。她贪婪的吮吸着,拼命的呼吸,终于缓过气来。
大约等了半小时,班长终于来了,晓栩连忙擦干眼泪。
老大一脸威严的站在炉子前,高声训斥:“昨天开会,作业标准一律按新的sop执行。今天还是有人不从。不要做得太过分了,被上面看到,丢了工作,可别怨我事先没有警告你。还有,从今天起,不按更新后的sop指导作业操作的,下班后自动留下来,义务加班一个小时。另外还有两件事情要宣布。第一,关于安全管理。今天隔壁工厂发生药水错调,引发爆炸事故。虽然我们公司并无化学类腐蚀性药水,但也应注意防范我们自身的安全。比如投炉时,不要太靠近火炉口。取jg时不要还未流出炉口,就双手直接去掏。需待其流出炉口,在传送带上冷却后再搬。
第二个是关于我们的产能问题。昨天晚上,老板给我们各部门领导开会。根据老板的预算,结果发现,我们每天实际可以达成比以往多3分之二的产能。所以,从明天起,产能由四千加到六千,每人每天达成6000个。如有不服从者,可以自己走。不过我不会批辞工的,你们可以心怀怨恨,我不怕,我在外面等着你们报复。明天开始,达不到产能的,自己留下来加班,直到达成为止。好了,排队下班。”
队伍向外走,长长的队伍里不知谁笑了一声。
班长听见了,高声大骂:“笑什么?排好队,不许笑。再笑就别下班了。”
队伍听了,立刻沉默了,个个僵直了脸,麻木的走出去。
笑也违规了吗?晓栩不由一阵纳闷。
不用说,晓栩被留下来,义务加班了。
没有多余的作业台,对班班长,一个长相精致,说话欠美的女孩把晓栩安排到清洗室清洗盒子。
清洗室与车间隔着一条走廊。出了车间,走廊里往右转,就是了。清洗室热火朝天,有两台巨大的烘干机,正在不知疲倦的乱转。一位四十岁的阿姨,正往一号烘干机里放漂白水洗过的抹布手套。
烘干机和大炉子一样,进口投入,出口流出后,抹布和手套就是洁白干燥的了。
二号烘干机前堆满了制造二科清洗后正准备烘干的产品。只见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结晶体成品浸在水里,仿佛七彩的玉片,莹莹闪亮。一个沉默的男孩子小心翼翼的将清洗过的玉片从水里捞出来,放到烘干机里。“玉片”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晓栩走向里间,只见一位中年妇女坐在地上,手拿气枪吹洗盒子。她的身后是两台巨大的摇风扇,风扇呼啦啦转,喧哗的噪音快赶上气枪声了。
晓栩走近前问:“大姐,还有盒子需要洗吗?”
大姐摇头道:“都洗过了,帮着吹吧!把水吹干就行了。”
刚好两把气枪,晓栩走过去,拿起挂在墙上的那一把。没想到这些气枪比车间里的气枪威力大100倍。才开阀门,刺耳的风声,有如怒吼的狮子在尖叫。
尽管两台大风扇不知疲倦的转,清洗室里依然热烘烘的像一个大火爟。闷得小栩透不过气来,仿佛被人捂住了口鼻不能呼吸。
她吹着吹着,越发觉得难受,委屈的眼泪再一次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打那以后,晓栩更加小心了,再也不敢犯错了。为了达到产能,每日里忙得像个灰姑娘。
然而可恶的“皮炎君”又来了,她再次买来了盐,花露水冲洗。
也许是赶产能太过劳累,也许是“皮炎君”纠缠不散。晓栩指甲上的月牙儿渐渐变得微弱,终于累出了“咽喉炎”。于是喉咙又痛又痒,每次咳嗽都要带出一大把浓黄的痰。有时痰卡在喉咙里,堵住了声带,一句话也说不出几个字。就像录音机卡了带,唱不出美妙的音乐。说不出话,她只好闭嘴不说话。然而咳嗽太难受,一咳就得狂奔洗手间。一小时就得跑十多趟,这令她苦不堪言。她买来了川贝枇杷膏,不见效。换了急支糖浆还是不见效,干脆丢掉药瓶,不再管它。
阿乐调到全检室去了,她和阿红玩一阵,玩出了矛盾。她和雪飞玩一阵,玩出了裂缝。她和小双玩一阵,玩出了陌路。如今她又找小潘玩去了。看着她和小潘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亲密如当初和她一样。晓栩好想找回学校的阿乐,可是她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也想找个伙伴一起玩,可是同学们个个都凶巴巴的,使她不敢靠近。
老员工则个个冷冰冰的,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燕青姐冷冷的,仿佛冬天的雪花,触不得。
阿凤姐冷冷的,瘦瘦的瓜子脸只有见到她男朋友时才绽放如莲。
小东冷冷的,圆圆的脸,高人一等的冷漠,仿佛拒绝一切渺小的接近。
李香冷冷的,仿佛笑从来都不属于她。
高莉冷冷的,白晰的国字脸,带着斯文的眼镜,仿佛一朵孤傲的美人花。
姚贝贝冷冷的,仿佛笑给满脸的青春痘给遮住了似的。
没有朋友,晓栩倍觉孤独。她越来越想家,也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了。
为了驱赶心底的郁闷,每晚下班,她总是穿着破旧的厂服,独向喧哗的夜市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