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铜在走廊转弯的尽头处,中间还要经过des,干膜两个部门。
镀铜无需防尘,不必全副武装。整个部门没有一朵花,全是清一色牛仔裤,黑工衣,头戴蓝工帽,脚穿防滑鞋的男孩子。
仿佛一朵花,忽然盛开在寂静的黎明。喧哗了整个季节。晓栩的到来,立刻招来蜂亲蝶昵。
一群男孩子不请自来,纷纷围绕晓栩,问东问西。他们对晓栩表现得特别好奇,也特别关切。
怎奈晓栩对男生的热情,并不感冒。无论这群男孩怎么叽叽喳喳,她都一概不理,一字不语,一问不答。
那群男孩见晓栩半天不回应,碰了一鼻子的灰,也就知趣了,最后渐渐的自觉散去。
早在之前,晓栩就向老员工学得了镜检盲孔。所以面对那一张张薄薄的铜纸并不陌生。
这种产品很特别,表面无线路。只在铜纸上用机器钻出一粒粒微小的,肉眼看不见的小凹洞。因为无法目视,只能用显微镜检测。所以称为盲孔。检测缺点就是看有无黑孔(变色的小凹洞)或漏钻(无孔)。
晓栩做事向来讲究效率,因此检测速度非常快。每日里两三个单,不用半个小时就能搞定。常常没事做了,便到处转。渐渐的,和镀铜的男孩子都熟悉了。每天和他们聊东聊西,玩得乐不思蜀了。
镀铜虽然机器隆隆,倒也自由自在。三十多台机器,一机一组。每组由机前入口处的投料员,和机尾出口处的收料员,以及送料的组长组成。因此镀铜的老大,随处可见。
盲孔的产量由每天两三个单渐渐增至每天三十几个单。
突然的大量生产使得晓栩几乎忙不过来。班长连忙派了五名同事来支援。
人多力量大,每天检测任务一完成,晓栩就与同事们各自玩。有的唱歌,有的玩手机,有的找镀铜的男孩聊天。尤其是晚班,大家索性找一个僻静的隐蔽所,彻夜彻夜的睡大觉。
然而盲孔似乎看不惯大家太闲,故意和大家过不去似的,突然出现大批黑孔现象。严重不良引起科长的重视,他立刻派来几名工程师研究黑孔原因。
几名工程师都是某省工业大学毕业生,才来公司不久。其中有个叫罗冰清的,很可爱。黑黑瘦瘦,个子不高,有点憨厚。每次来研究盲孔,看到晓栩这一堆女孩,总要害羞的笑,笑个不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晓栩很好奇他明明是个男孩,为啥取个女孩的名字。因此见到他,也觉得好笑。于是,每次两人碰见,都是傻乎乎的一起笑。笑个不停,笑到俩人肚子疼。
看到晓栩这帮姑娘每天自由自在,开怀不已,其中一名工程师很不畅快。他似乎刚失恋,所以特别讨厌眼前这堆叽叽喳喳的女孩。每天不是挑三拣四指责众人的毛病,就是跑去晓栩的班长面前打报告。
思想晓栩平日里的表现,班长并不相信。反而一次又一次的维护晓栩,站晓栩这一边。
晓栩向来疾恶如仇,最恨小人心。得知他常常打报告,也就不客气了,天天与他伴嘴。
那男子既要应对晓栩的无礼,又要应对盲孔的不良与上级领导的责问,每日里忙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向晓栩投降,好言好语求和。
还有一名工程师特有勇气,竟敢顶撞上司。每有领导来视察,他从来不像别人作唯唯诺诺状。反倒漠然无视,百问百不知。晓栩好奇,问缘由,他答:“这种老头子,每天除了吃,除了问,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用干,薪水照样拿。我就要故意回他:不知道,气死他。”晓栩听了,不由佩服他的勇气。
几名工程师里,最和气的当属“青藏大叔”。他每天无忧无虑的乐呵呵的跟大伙拉家常。聊他的妻子,一位美丽的藏族姑娘。聊他的家乡,遥远的如梦的青藏高原。他平易近人,学识渊博,深得晓栩这帮姑娘的敬佩。因此大伙都亲切的称呼他“青藏大叔”。
青藏大叔常常对晓栩等众灌输自己内心深处高而深的思想,且不乏幽默与风趣。他常常说:“做男人要有灰太狼的精神,有了吃的,总是想着看老婆。你们女孩子以后找对象,一定要找“灰太狼”。如此才不愁吃不愁穿。”
晓栩等听了,觉得不无道理,全都笑趴了。
由于盲孔不良持续不断,黑孔越来越多。工程师们总也找不出缘由,一愁莫展,上面不得不下令停止生产。
没有盲孔检了,晓栩又回到了电测部。
再回车间,再见艳,早已没有之前的尴尬了。原来时间真的可以风化一切,治愈一切。
然而几天后,晓栩不得不佩服艳蜜饯似的嘴,蜜饯似的笑。因为她早已不知何时,取得了班长的信任,成了班长最得力的贴心助手了。
此时电测部里早又来了一批新员工,晓栩之前的机台早被新员工取代。晓栩非常开心的跑去学目视。
目视没有机测那么忙,可快可慢。眼睛轻轻一描,就能发现缺点。偏晓栩是急性子,从来不会偷懒。只要传料口来了料,她便立马端走。
可巧这段时间公司订单不多,每二十分钟或半小时才进来一个单。因此每天进来的料,几乎全被晓栩一人检了。
晓栩的热情,使其他同事无料可检,也使得班长又欢喜又着急。欢喜着晓栩对工作的热情与积极,着急的是担心别的同事无事可做,被上面抓把柄。干脆不让晓栩检料了,直接让她玩。这可便宜了晓栩,每天坐那里,抱着一堆料做样子。
渐渐的,晓栩发现,原来班长很可爱。尽管每天上班为了催产能总是冷着脸,在车间里大呼小叫。可是一到下班,就换了个人似的,满肚子热心肠。伶伶笑声仿若串串风铃轻歌。因此大伙既喜欢她又害怕她。
新来的小组长也很温柔,叫黎琳。人美心也美,简直无可挑剔。晓栩普通话不标准,每次尖着嗓音纠正,也总是喊成“琳琳”。
新员工里来了一位重庆辣妹,长相玲珑,十足的朝天椒一枚。锋利的刀子嘴,说起话来辣人心。她实际年龄十六岁,心理年龄却有二十岁。每天忙着谈恋爱,谈得不亦乐乎。听说她男友是镀铜a线的小组长,白白净净。大家都不相信他们的恋爱是真的,因为他男友来自河南的。河南的男孩,那么温驯,怎么架得住山城的泼辣?
来自韶关的女孩蒋妙妙,也许是爱吃绿豆饼的缘故,身材略显雍肿。她非常直白,坦言自己只喜欢男孩子。理由是男孩心如大海,可以纳百川。女孩心如针眼,粒沙都不容。因此每次见了男孩就笑成一朵花。
她很中意镀铜b线的小组长,其实才见过一次面,连话都不曾说过。然而她却很大胆的投信告白。奈何那男孩不来电,直接忽略。
旁人认为,暗恋遭拒,她会不会无法接受这种打击。没想,她非常爽朗的回答关心她的同事:“没事啊,我觉得很正常呀,喜欢一个人,敢于说出来。就算拒绝,也无憾。”
最后,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终于把自己成功的调到了满是男孩的镀铜。并成功的另觅“佳婿”,每日里出双入对。
老员工里爆牙妹王琴,由于一口爆牙,难免自卑。总不爱与大家交流。不管何时,总是带着口罩,仿佛想要隐藏自己的缺点。
同事里最痴情的要属张怡。她的男朋友是网上钓来的。大概不太中意她的南瓜脸,总是对她忽冷忽热。而她又是极爱炫耀的人,每日里总要碟碟不休的向晓栩与同事们讲述她的浪漫情史。听她讲述她的爱情故事,晓栩觉得自己在看一场肥皂剧,剧情一天一集,今朝喜,明日忧,忧喜交集。听得晓栩直叹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好几次想要骂醒她,奈何,她中了魔一般,硬要飞蛾投火,把自己烧个遍体鳞伤。
外号“小猫咪”的花花,最爱撒娇。她总能用甜美的嗓音去牵住女伴的心。她常常在更衣室里向同事们传递“彩礼经”。告诉同事们,以后订婚要如何向婆家索要彩礼,如何拼命买买买。听得同事们无不佩服她的“远见”与“现实”。
整个部门只有一个男孩,叫龚朝。高高的个子,一脸古铜色。使人一眼就瞧出是从老实巴交的贵州大山里走出来的村娃。听他说,他妈妈为了生个女儿,连续生了六个儿子,他是最小。
他很喜欢艳,无论艳在哪里,他的眼神与目光就瞧向哪里。工作时,只要艳唤一声:“龚朝”,即使再忙,他也会应声而至。而其他同事,没料了,往往喊他十几二十遍,他都没有反应。因此,他成了众矢攻击的对象。只要他出现在更衣室,大家总要一番寒言利语狠狠讽他一回。他倒也硬,居然挺得住。不管口水喷得多么肆虐,他毫不在意。
自从去镀铜检盲孔,晓栩与好朋友小会两个多月不曾好好叙旧了。以为回到电测,有空聊心事了。奈何小会每日里忧心忡忡,愁容满面。
直到有一天,晓栩去她宿舍看望她。分别时,走在通往电梯的走廊里,她望着窗外,忽然对晓栩说:“窗外的世界真美,如果闭上眼,跳下去,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
晓栩以为她在开玩笑,及至看到她灰白的脸,才震惊的询问她发生了何事。
小会一阵沉默后,终于悲哀的道出了其中的缘由。
原来她与恋人分手了。她的家人逼她分手,她的男友得知愤而离去。她以为苦苦等待,爱人会归来。奈何,才一个月,就等来了爱人结婚的消息。她无法接受事实,每日里沉沦痛苦的深渊,无法自拔。
晓栩没有恋爱过,不曾体会失恋的痛楚,她百般劝慰着:“小会,生命是你父母给的,你要好好爱惜自己,才对得起你父母。你还这么年轻,千万不能这么想呀!”
小会绝望的叹息:“分别才一个月,他就要结婚了。三年的感情,他怎能说忘就忘?”
晓栩婉惜道:“感情之事,天注定。学会放下罢。相信自己,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的。”
小会苦涩的摇头:“我从未拥有过幸福。小时候,活在苦罐子里。长大后,依然活在苦罐子里。我这一生,注定了是苦涩的命。”
“不,不会的,你要相信自己。”晓栩极力劝慰着。
小会凄然一笑道:“没用的,再多自信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无比忧伤的向晓栩讲述起自己不幸的童年:“在我的印象中,童年,是一片永远挥不去的乌云。所有记忆除了凄惨,还是凄惨。每年的冬天,我都要跟着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去北京的大街上乞讨。每天待在寒风里,手拿破碗,逢人就伸出冻僵了的手,乞求路人的施舍。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十年。你没有经历过,永远都不懂我心深处的痛苦。那种没有尊严的日子,简直就是一种心灵的折磨。最可悲的,不是乞讨丢失的尊严,而是我的奶奶,亲生的奶奶,竟然为了钱,精心预谋着想要说服我爸爸,把我卖给别人。若非无意听见她的阴谋,我哭着求我爸爸带我回家,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命运。童年的恨,一直延续至今。我现在都恨着我的奶奶。这恨,早已根深蒂固,扎根心底,再也无法抹去。这恨,永远的恨,苦苦的折磨着我。生活在无尽的痛苦里,我宁愿痛,也不愿解脱。”
晓栩听了,又是怜悯又是心酸,泪水早已打湿了她的眼眶:“喔,小会,过去的痛苦,忘掉吧,重新开始,一切都会雾散云开。相信我,会雨过天晴的。”
小会再也忍不住,抱着晓栩,失声痛哭。
晓栩叹息着安慰着:“哭吧,把所有痛苦,都哭出来,哭出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看着小会泪如泉涌,她的心也落满了雨。
良久,小会擦了擦眼泪,忧伤道:“哭过后,心里痛快多了。我没事了,你放心吧!都怪我,把你也惹得掉眼泪了。”说完,她摇摇晃晃的往寝室走去。
晓栩不放心,一直送她回到寝室。确认她真的不哭了,才离开。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晓栩每天下班后总是尽可能的陪伴她。一边聊天,一边劝导。也常常陪她去逛街,凡事她说了算。
经过一段时间的陪伴与劝慰,小会终于渐渐走出阴影,再不轻提“跳下去”的话了。晓栩终于如释重负。
公司发生了盗窃事件,某部门一件价值三十万的机器莫名失窃。如此庞大的一架机器,要搬出去,并非易事。除非盗贼是内行,懂得机器的拆卸与组装。可是会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又有如此智商?他又是如何秘密运出去的?一时间此事如迷,在公司内部众说纷纭。
公司怀疑内部有贼,决定来个大清查。利用星期五的早晨,所有厂区,所有部门,所有员工,全部停止工作,全体由各部门班长带领在厂区西门口集合。
由班长带队,一个部门接一个部门,出西门,绕厂区围墙一圈,回到正门口,凭着厂牌,再一个个从新安装的安检门口刷卡进入厂内。
如此浩大的队伍,壮如蚁族。沿着墙根高高低低的羊肠小道弯蜒而行。弯弯的长龙,又如绵远的波浪线,忽上忽下,忽平忽陡。恰似前方的尽头,有人在收线。
晓栩走在队伍里累得够呛,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走到正门口。来不及歇息喘气,班长又吩咐大家拿出厂牌,一个个刷卡进去。
然而,待到所有员工,全体重新刷卡进入厂区后,依然未能破得迷案。倒是查出许多奇葩事件。有的利用捡来的厂牌,食堂里免费刷餐。有的借着别人的厂服,宿舍里各种行窃。更离谱的是某部门男子辞职两月有余,居然还在厂里混吃混喝混住。他的瞒天过海几乎骗过了所有人。晓栩不由暗暗惊奇此男的绝顶“聪明”。白吃白住了两个月,真是谁都想象不到。
案件没能成功破解,谜底成了海底之针。公司没奈何,只得加强防范,处处谨慎。为了防盗,厂里各处,又安装了监控。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小小的监控器瞪着闪亮的蓝眼睛,四处张望。
厂里又出新产品f075,日本客户的订单。日本人重产品质量,一丝一毫缺点都容不得。公司为了保证质量,要求电测派专人抽检。由于晓栩平日里表现最好,因此被班长派去des专检此料。
所谓抽检,就是一个单,抽检五张,确认无缺点后,再转电测部全检。
des就在电测隔壁,走廊里转一个弯就到了。des和镀铜一样,全是男孩子。整个部门就两台流水线机。工作程序也和镀铜一样,使用化学药水,对产品进行处理。
化学药水是经过化学室,由专业的调剂师调试,再由员工领回去使用。药水不但具有强烈的腐蚀性,还有其危险的爆炸性。晓栩早就听同事们说过,des经常发生过小爆炸,所幸并无伤亡。
尽管危险无处不在,却丝毫不影响员工的上班状态。仿佛利益永远大于安全。
在镀铜,由于长期接受化毒物,那里的员工,个个都是大黑脸。那黑既不是太阳晒过的黑,也不是煤堆里走出来的黑,而是一种憔悴的病态的黑。
而des由于噪音过大,线长与员工说话,必须得扯着嗓子大吼,才能听得见对方的话。因此,到处都是嘶哑的喉咙。
由于新产品,需要有个全程研究过程,最后才决定是否大量生产。所以每天只出两个单。
晓栩常常检测毕,无事可做了,就帮助他们收料,或者修理不良产品。一来二去,很快就和这帮男孩子称兄道弟了。
des的班长叫易强,有点内向,像个女孩子。常常见了晓栩,头都低到地上去了。有一回,街头碰到,差点连买东西找回的钱都忘了要。被同行的惊讶的询问缘由,他才不好意思的承认说看见了晓栩。
而组长刘强则比较外向,常常见了晓栩就要拖长了声音喊一声“晓……栩”。害得晓栩每次以为他喊自己有啥事。
整个des的男孩,有的沉默寡言,满脸倦容与微笑。身材肥矮,外号矮冬瓜;有的患有严重的自卑症,整天不见说过半句话;有的满脸青春痘,天天朝晓栩大吼大叫,吼完后又认真热心的帮晓栩忙活。有的好像非洲娃,又黑又瘦;有的暗恋晓栩,千方百计打听来晓栩的手机号,每天信息电话不停。偏晓栩从未想过恋爱这一词,即使很喜欢某个男孩,她也只是把那男孩当弟弟,送些牛奶,水果,绝不跨雷池一步。
由于药水的腐蚀作用,员工们的手上常常是新伤覆旧伤。裤子上也是千疮百孔。
初时,晓栩用药水清洗产品上的异物残胶。没有注意到药水的危险性。直到发现自己的裤子上也蚀出了许多小洞洞,方才警惕。
des与电测室转料口,有下一站的女员工在抽检电测室检测完毕的产品。
晓栩闲来无事,常常走过去帮忙检。那些女孩子都很热情,可爱。没几天,晓栩就和她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有时候,晓栩帮她们检完料,大家无事可做了,就一起玩。用白色的a4垫料纸,一张张裁成小本子。或者干脆摆个桌子开心的折千纸鹤,百合花。反正车间a4纸多得很,怎么浪费都是小菜一碟。有时折完百合,她们还会非常有创意的给百合花涂上绿色的花瓣,点上鲜红的花蕊。当然每次摆桌折花,只能是上晚班时。白班有领导随时查探,万不能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