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贵一大早来到办公室上班,大家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也微笑着回应大家。坐了好大一阵子不见上司主管,便开始有些心慌,他记得当时他和主管一起被公安局带走的,难道主管还扣在局子里了?
老贵坐立不安,就去会所找表哥,表哥说足球队的事可闹大了,办公室主管以及主管的父亲,还有一位副行长,到现在为止还未放回来。
难道小队员状告某大人物猥亵一事果然是真?主管父子涉嫌组织了这么邪恶的犯罪?主管的父亲是本行的第一大股东,是个通天人物。难道?老贵吓得半死,震惊之余愤慨油然而生,巧恰此时办公室来电话催他回办公室。
一位律师在办公室等老贵,这是原告方的代理律师,专程从北京而来。老贵依照律师的要求,把少年足球队的活动陈述了一遍,因为时间过去并不久,所有细节还历历在目,回忆起来并不难。
老贵像平时一样按了门铃,进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君兰注视着老贵的脸色,看有没有异常的表情,这是复工第一天,君兰担心老贵受委屈。
君兰给老贵倒了一杯热茶,贴着老贵身边坐下,老贵把白天的事情说给君兰听,把北京律师的名片递给君兰看。名片的正面是北京某律师事务所,背面清晰印着中国书画协会会员一行小字。
这让君兰看得心惊肉跳,那名字犹如一个核炸,炸得她天崩地裂,心口突突乱跳,隐隐作痛,她仿佛看见了十八年前的那个仇人,正在靠近她逼近她。君兰感到一阵眩晕,倒在老贵怀里。
老贵紧紧抱住君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君兰指着自己的心口,要老贵把她抱到床上去,她想好好休息。
老贵安放好君兰,又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关掉所有照明只留一盏床头地灯,然后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
君兰迷迷瞪瞪睡了一觉,醒来准备洗个澡。君兰习惯在夜深人静时沐浴,没有束缚的身体,可以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抚摸每一寸肌肤,甚至可以致爱自己,可以尽情呼吸玫瑰花从温水里飘逸出来的馨香,可以在幽静的小天地里默默想自己的心思,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光的打扰,尤其是在冬天,暖热的水雾像一幅透薄的帘幕,凭添几分神秘。
今夜的君兰要好好的浸泡自己,要在隔断了一切光源的黑暗中,点亮自己的心灯,照见自己的灵魂。她要回看尘封了十八年的爱恨情仇,要弄清楚到底是因为她的暧昧引诱了他的侵犯,还是如他所说是因为年少轻狂而情不自禁。
那时候的她刚满十五岁,他才十七岁,两人应邀参加一次少年书法国际巡展会,十几天的同吃同住,使他们彼此依赖,形影不离,爱情的种子像爆米花一样,绚烂而甜蜜,他们相爱了,爱得热烈。
时光如飞,两个月的巡展活动转眼就要结束,最后一站刚巧在法国,少年情侣突发奇想,想去看看法国的酒吧,感受一下法兰西的浪漫风情。
十七岁的男孩喝了对于他而言是过了量的红酒,回到下榻的酒店,已控制不了身体的蠢蠢欲动,不顾女孩的拒绝和劝说,以及最后的拼命反抗,疯狂地逼近她迫近她,强行侵犯了她。她的哭泣和她的喊叫,被他强大的气息所覆盖,他自顾自地伏在她的耳边,反复说着我爱你我要娶你。
但此时此刻,任何的甜言蜜语都已苍白得像频临死亡的人的眼神,白森森地可怕,她晕了过去,他落荒而逃,回国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十八年来君兰第一次认真地回忆着曾经的伤痛,这是因着老贵的原因,是他把那个记忆里的男人,带回到现实中,又因着老贵的溺爱,把她的女性基因唤醒,使她对于身体有了体验和感悟,对于男欢女爱,有了享乐之后的重新定义。
君兰是做文学艺术研究的,以性爱为主题的作品到底有没有人性的光辉?如果有,那性爱本身呢?应该怎样去赋予意义?
君兰反复思考着十八年前的往事,那时的他们是情侣,你侬我侬也在情理之中,若不是自己心血来潮,想去体验异国风情,他怎会去酒吧卖醉?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君兰这样思索着,陷入深深地自责,似乎减轻了对律师的憎恨。
“他侵犯了我,那是犯罪,我要举报他!”自责归自责,但是犯罪是不可饶恕的,君兰终于想清楚了应该怎样去了结十八年前的情感债。
几天之后,北京律师又来找老贵了解情况,这一次他们说了一些家常话,老贵把入职银行的来拢去脉讲给律师听,还把自己与君兰的合影,拿给律师看。
这一看看得律师目瞪口呆,那清秀的五官,精致的脸庞,弯弯的眉眼,虽然改名换姓,但君兰的气质和神韵,依旧出类拔萃,这意外的收获让律师激动不已,他决定求见君兰。
这天一大早,律师就守候在君兰的楼下,把自己的一张名片和写给君兰的一封信装在信封里,等见到君兰就给她。他要用这样一个方式缓慢开场,一场戏剧总得有个序幕。可是一上午并没有等到君兰,因为君兰是下午有课,上午在,不会轻易下楼的。
吃过午饭,君兰下楼来,和律师在楼下相遇,彼此都认出了对方,君兰早已有心理准备,她知道他会来找她的。君兰没有理会,不悲也不喜,所有的情绪已经消化完毕,等老贵的案子一了结,就去公安局举报那件事。
“紫君你好!”
律师叫了君兰十五岁时的名字,然后把忏悔信递给君兰,君兰径直走自己的路,没有停下来,律师略微追几步,把信交到君兰的手里,这一刻君兰终于有了反应,眼泪夺眶而出,狠狠骂道:“你再不走,我就报警。”
律师一个冷颤如梦初醒,十八年前她也这样央求过他,但他只顾自己的任性,酿成大错,今天她又这样央求他,他觉得愧疚,是自己辜负了她纯洁的爱。
十八年的悔恨与思念,一下子撞击着他的良心,他泣声喊道:“紫君,我错了,请原谅!”
律师突然跪下,瘫软在地上嘤嘤地哭。君兰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她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胆小怕事的青春少女。
午间的阳光有些耀眼,深秋时节反而觉得很温暖,君兰忽然心头一热,又回头看了看,见他伏在地上像只蜗牛,心生了怜悯之情,毕竟那是她曾经爱过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回转身把他扶起,收下了忏悔信,两人不由自主地相拥而泣。
”我爱你,我要娶你。”律师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压在心底十八年的决定。
“我马上要去上课,有事等下班后再说。”
君兰上完课没有回家,她打电话给律师,要他去附近的一个清吧,清吧里也有酒水,但是很清淡,不醉人。
律师如约而至,见了面就想拥抱君兰,君兰回避,很礼貌地让他坐在对面的位置。君兰点了两杯绿茶,不点咖啡也不点红酒,浓烈的饮料她不想去点,她只想和他清清淡淡地相处。
可是对于律师而言,更像是千里迢迢来寻亲的,寻他失散多年的恋人,也可以说是妻子。他们郎才女貌,是很般配的一对,他才华横溢,在国外留学是经济学硕士法学博土,如今是京城著名律师,家世也很厚重。
但是君兰心里有了老贵,几年来的师生情,老贵对自己默默的爱,使他们的身体有了连体婴似的依恋。情感有了身体的供养,愈加地根深叶茂,所以君兰不会再去考虑其他人的情义,更何况这人是曾经的仇人。
君兰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律师,刷卡买了单,然后打电话要老贵来接,她觉得再聊下去没有必要,适可而止免得节外生枝。
老贵到达清吧之时,律师已经离开,君兰想说明一下,老贵有意避开,他从不过问君兰的任何行动,也十分信任她。
君兰觉得应该向老贵敞开心扉,回到家里,她打开了书房的门,把老贵让进了书房。
君兰泡了两杯热茶放在茶几上,打开书桌抽屉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红本子,是一本获奖证书。二十年前她十三岁那年,参加了全国青少年书法大赛,获特等奖。君兰又打开书柜里一个抽屉的锁,从里面拿出一幅字画,是那次获特等奖的作品。
君兰小心翼翼地把字画铺开,没有装裱是完整的原稿,中间四个大字——厚德载物,右上角是《易经·坤卦》卦辞,左下角是作者名紫君,那时的君兰叫做紫君。
君兰说与她一起获奖的还有一幅作品,巧的是那幅作品也是书写《易经》的,中间四个大字——飞龙在天,右上角是《易经·乾卦》卦辞,左下角是作者名子睿。
两幅作品天然地配成一对,紫君的“厚德载物”是篆体,结构方正走笔圆润,体现天圆地方稳重涵养之意象。子睿的作品是草书,更像毛体,有鲲鹏展翅飞龙在天之气魄。两幅作品善尽美地体现了所要表达的内容,内容与形式浑然天成,双双获得最高奖项。
“飞龙在天是不是北京律师的?”老贵问道。君兰并没有吃惊,她清楚老贵的感悟能力,她的这个弟子也是冰雪聪明,艺术潜质不在她君兰之下。
君兰放下手中的茶杯,半蹲在老贵面前,双手围住老贵的腰,把头贴在老贵的双腿之上,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默然地这样抱着老贵,然后尾尾地讲述着她和律师的过往……
六
老贵接到表哥的电话,要他去会所一趟,他也正好在办公室闲得郁闷,就立马上了三十楼。
表哥今天眉眼带笑,表情无比喜庆,见老贵就喊领导好,老贵看出表哥一准是遇到高兴的事了。果然,表哥从衣袋里拿出两张请柬,是表嫂单位宴请宾客的贴子。
老贵仔细看了一下,高兴得连声叫喊:“好好好!太好太好!表嫂巾帼英雄,为国争光!一定去贺喜!”
老贵的表嫂和表哥都是商业职院的同学,表哥学的是红案专做菜品,表嫂学的是白案主攻面塑,表哥毕业分配在省城一家涉外宾馆,表嫂几经周折去了一家品牌连锁公司,表嫂心灵手巧,很快成为公司的业务主管。
最近,国际最高规格的面点比赛在巴黎落下帷幕,表嫂的一组“中国风”作品,一举拿下两金一铜三个大奖,公司要为表嫂举办盛大的庆功宴。
老贵打心眼里高兴,好久没遇上这么开心的喜事了,一定亲临现场祝贺,也藉此给自己冲冲喜。
庆功宴在一家六星级宾馆的宴会厅里举行,六张大圆桌上摆放着六款作品,六位年轻面点师正在精心制作,老贵的表嫂在来回观察偶尔指点一下。庆功宴的序幕就此拉开,来宾可以身临其境地观摩这些艺术食品的制作过程。
六款作品全部是难度最大的人物面塑系列,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古典美女,有梁祝化蝶黛死钗嫁传奇爱情故事。
作品做得非常精巧,金丝头饰,水袖重叠,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堆砌的发暨,飞扬的发丝,衣衫的褶皱,妩媚的神态,还有笼在美人身上的纱衣,一丝一扣的花纹,都清晰可见的,微微透出肌肤的颜色,说是薄如蝉翼最恰当不过。而制作美人的材料全部是可以食用的糖和蛋糕,若不是亲眼所见,你一定不会相信这仅仅是糕点制作现场。
宴厅的四面墙上有四台大屏幕显示器,反复播放着老贵表嫂的获奖作品以及获奖过程。来宾已经完全浸淫在美轮美奂的艺术氛围之中,每做完一款作品就分享给来宾品尝,既养眼又养胃,酒菜还未上桌,人早已美醉。
邀请的嘉宾中有本省书画协会主席,他要为庆功宴现场书写题词。该主席与君兰沾亲带故,君兰的曾外祖父是著名国画大师蜚声海内外,君兰的外祖父也是有名的书画家,这位主席就是君兰外祖父的嫡传弟子。
自从十五岁那年出事之后,君兰就在书画界消失,更名换姓从此音讯全无。今天在此巧遇主席,主席已认不出君兰,但是君兰一眼便认出了这位主席。
此时的君兰已经走出了以前的心理阴影,可以坦然面对一切,她牵着老贵主动亲近主席,告诉主席自己是紫君,现在叫君兰,在省城大学任教,老贵是自己的未婚夫。
主席喜出望外,紧紧抱住君兰和老贵,五十多岁的长辈,在众目睽睽之下,老泪纵横。
“都以为……以为……”主席哽咽着,哭得像个孩子。
“我只是想安静地生活……”君兰也泪流满面。
主席立马意思到自己失态,赶紧收拾好情绪,拉着君兰给公司领导说,这是名人之后,能书会画,年少之时就是天才书法家,并且推荐君兰代替自己来书写题词。
老贵的表嫂只晓得君兰是老贵的导师,女博士,却不知君兰还有那样的身世和才华,震惊之余也央求君兰帮忙题词。君兰盛情难却,答应了主席和老贵表嫂的请求,为纪念大会写下了“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八个大字。
两位才女把糕点展会做成了一场艺术盛宴,食之甘甜,品之怡然,温文尔雅,尽善尽美。
宴会散去老贵和君兰一起回到家里,君兰一改往日的郁郁寡欢,打心底里有了喜悦的神情,微醉的脸上泛着桃红色的晕圈,眼神扑朔迷离,进屋就往沙发上靠下,不像往常那样去给老贵倒茶,而是娇嗔地要老贵去冰箱拿饮料给自己喝。
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饮料,耳鬓厮磨喃喃细语说着情话,老贵不满足沙发这个方寸之地,搂着君兰往床上抱去。
庆功宴上的美食美酒在身体里蠢蠢欲动,身边的美人又是如此地娇嗔妩媚,老贵情不自禁去吻心爱之人,迷离的眼睛微微睁开又轻轻合上,发烫的嘴唇在彼此的脸上摩来擦去,一对舌头运输着爱情食粮。唾液是最好的春药,两人立马从脸上转移阵地一路南行,各自找到对方身上属于自己的那片芳草地。
君兰忽然说我要洗一洗,把扭动的身子往上收起,可是老贵却像一列火车已经启动了发动机,就要鸣笛前行。但是老贵深爱着君兰,他要把最完美的性爱给他心爱的女人,他深知哪怕一点点的不愉快都会影响爱的质量,他叫停了列车,把君兰抱到卫生间里,他要陪君兰洗个鸳鸯浴。
雪白的温水经过喷头的加力,像瀑布般洒落在肌肤之上,本来就已敏感的肌肤受了这瀑布的抚摸,愈加的灵敏,老贵似乎突然领悟了君兰的用意,赤裸的身体紧紧地抱住君兰同样赤裸的身体,千般宠爱集于一身。
君兰沉浸在无限的享受之中,她完全没有了自主的能力,就像一只布娃娃任由她的主人来摆弄,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羊,任由他的皮鞭在周身抽打 ,在她的心尖上尽情地搅动。
地灯徽亮,扑朔迷离,添了几分刺激,老贵从小练过武术,爆发力过人,不停地冲锋陷阵,跃马扬鞭,君兰感到无比兴奋,仿佛自己的小船正在大海里航行,被一波又一波的海浪不断地冲击,把她推向风口浪尖,直冲云霄……
过度的快乐不断地撕咬着君兰的神经,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啜啜地抽泣,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老贵的胸口,双手紧紧搂住老贵,像只鸟儿一样喃呢道:
“你是鸟窼,我乃归燕,此生便是无憾。”然后悄然睡去。
老贵坐在君兰的身边,思索着这句话的意义,忽然想起“方寸之间自有天地”这句俗语,难道“方寸”即是天地?男欢女爱就是宇宙人生?
也许吧!也许!人啊,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带不走一丝一毫,一草一木,你统统带不走,唯一能跟随你的,就是你的身体,和你身体里的爱人,唯有那些“哼哼唧唧”的天籁之音,才会永远地储存在你的灵魂深处,储存在你的生命里,超然而永生。
也许某天,也许来世,那些天籁之音又会千里迢迢地牵引着相爱之人,继续又一世的相会,无论它们埋伏得多深多遥远,终究都会现形,犹如两颗流星经过多少光年的行走,划过天际变成流星雨,终又坠落在一起。
这就是缘份,没有缘由地把命中注定的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