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老母鸡已经炖熟,律师像往常一样,用土钵盛好,准备送上四楼给君兰吃。
忽见君兰来到二楼,赶紧招呼她坐下,先盛一碗鸡汤让她喝,暖暖身子,年关边上,寒气重。律师又挑一只小鸡腿,一只大鸡腿,像个长辈,满目的慈祥。君兰不抬头看律师,她害怕律师眼睛里有泪光,也怕自己柔弱的心脏经不住那样的对视。
这是君兰第一次走下楼来,整整半个月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君兰习惯独自消化情绪,独自疗伤。
老板娘在二搂招呼客人,见了君兰就马上过来打招呼,问饭菜合不合口味?鸡汤里的胡椒味重了还是轻了?
“不重不轻,刚刚好,熟悉的味道。”
老板娘大约四十来岁,面相很和善,一头黑亮的长发盘在头顶,绕了两三圈,用细小的花夹密密地夹住,透几点人造钻石的光彩。穿一套黑底绣花棉衣棉裤,领口袖口裤脚口,绣有大朵的牡丹花,花瓣用了几种抛光丝线勾勒点缀,是典型的湘西中年女人的妆扮。
老板娘刚从厨房里出来,脸上红扑扑的,眼睛沾了油星子晶亮闪烁,若不是有意穿一身黑衣,若是稍作打扮,比如披一肩卷发,穿一身椒红连衣裙,再搭一条粉色围巾,或者灰色长款轻羽大衣,里面搭配一套紧身套裙,肯定时尚洋气很多。但是老板娘轻盈的身姿,秀丽的脸庞,透出成熟女人的美。
有一种美,叫欲盖弥彰。
君兰一边吃饭,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女人,越发觉得她是一个好模特,从她的发型到服饰,特别有本地女人的民族特色。五官也很精致,鼻梁不高也不塌,鼻尖微微上翘,整个脸庞轮廓分明,有立体感,笑容里嘴角还藏着几个小酒窝,牙齿也整齐白晰。水边长大的女人,皮肤都很水润,微微透析出两边脸颊的红晕。
君兰又用专业眼光打量一遍,心里有了触动,“该作一幅画把她的美表现出来。”
画家特有的创作冲动在君兰心里滋生,她后悔自己来得太晚,应该在十年前或者五年前,就要来这里,那时的她一定比现在更美。但君兰又想,那时的她有没有开这个客栈呢?会不会恰好碰得上?这样一想,也就不后悔了。
老板娘一直等着君兰把饭吃完,才收拾碗筷到厨房里去。
“紫君,要不要上街走走?今天这里逢场,集市上挺热闹的。”律师依然称君兰为紫君。
“你忙了一上午,要不要休息一会?”君兰心疼律师,想要他中午休息。
“今天天气不错,冬天的太阳很珍贵的,晒晒太阳逛逛集市,看有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卖?”
律师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看着君兰,君兰扑哧一笑,律师也哧哧地笑,然后两人异口同声道:“过猪一样的幸福生活。”
这是两人十八年前热恋时的口头禅,竟然到现在还能默契如初。
两人开心一笑,君兰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律师情不自禁去拉君兰的手,站起身准备往外走。但是君兰坐着没动,就在律师伸手来拉自己的同时,双手迅速藏到桌子下面,又装着抚摸自己的膝盖,巧妙地回绝了律师。律师幽幽地转身往外走,君兰也起身跟在律师身后。
两人走出客栈,太阳正好当空照在门前这条青石板路上,冬日的阳光红彤彤的,又艳丽又温暖,君兰受了牵引,试图用肉眼去观测太阳和太阳散落在空中耀眼的光束,又几次败下阵来。君兰嘴里喃喃自语:到底是老了,眼睛斗不过太阳。
以肉眼与太阳对视,是君兰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那时的她,总觉得太阳很神奇,总想去看个究竟,特别是在冬天的时候,到处都是冷嗖嗖的,唯有头顶的阳光温暖和煦。
有时看着看着,就会觉得太阳离自己越来越近,本来看得见的云彩向四周游散,也不见了踪影,周围的景物一轮一轮地都淡出了视线,茫茫苍穹下,只有一轮红日和一个自己。
有时也会想象着自己有一双翅膀,在金色的空中自由地飞,然后轻轻闭上眼睛,真的就有一种飞翔的眩晕感,晕过几分钟再慢慢苏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等醒过来,如果恰好父亲就在身边或者近处,就会跟父亲说:“我刚才也像'夸父逐日‘一样,追着太阳在天上飞。”
君兰忽然想起父亲,就给律师说先不去集市,先去二十年前她和父亲下榻的宾馆看看。
二十年前小镇上的只有两三家宾馆,还没有私家客栈,最大的一家宾馆便是河码头的酉水宾馆,它依山傍水,面对酉水河,门前一块坪院,坪院外便是那条通往五里牌的青石板路。宾馆的背后是山,通往河码头的公路从山上盘旋而下,正好可以到达宾馆的后院。
当君兰拾级而下来到宾馆旧址时,宾馆已不存在,地基还在,已作它用。
”那么红火的一个宾馆,怎么就没了呢?”
“被民宿挤掉了呗!民宿都是自己的房子,位置又好,都是靠瀑布一边的河景房,衣食住行服务周到,只要在收费上压压价,宾馆肯定斗不过民宿。”律师来过小镇写生,熟悉这里的套路。
“那个漂亮姐姐去哪里了?我以为她还在宾馆里呢。”
“哪个漂亮姐姐?”
“当年我跟着父亲来写生,宾馆里一位服务员姐姐对我特别好,不知她去哪里了?”
“等回客栈问问老板娘,本地人肯定清楚。”
君兰情绪低落,不想再去逛集市,就要律师回客栈。
君兰刚进房间,老板娘就跟了来,她来查看空调是否运转正常,床上被褥暖不暖和,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工作。
君兰心心念念还想着宾馆姐姐,就问道:
“老板娘,请问你们这里的酉水宾馆还有没有?搬家了么?”
“你……你怎么晓得酉水宾馆?”
“我十三岁那牛来过你们这里,就住在酉水宾馆。”
“是哪一年?“
“具体哪一年记不清了,当时正在拍电影《芙蓉镇》。“
老板娘有些吃惊地盯着君兰看,本来正在放水试热水器,就赶紧把水龙头关掉,问道:
“你当时才十三岁,那你和谁一起来的?”
”和我父亲。”
“就你和父亲两人?”
“嗯。”君兰幽幽点头,因为君兰母亲很早就离开了她和父亲,去了遥远的外国。
老板娘没有回答君兰,起身往外走,君兰还想再问,但是欲言又止,君兰是个细心人,她感到有些不对劲,似乎老板娘忽然间有了情绪,就目送老板娘退出房间,没有再问什么。
君兰牵挂的那位姐姐,是酉水宾馆的服务员,二十来岁,青春期的女孩,身材比较圆润,红红的脸庞总是带着微笑,喜欢和小君兰一起玩,常带她出去吃米豆腐,还特别带她去看拍电影,别人进不去的地方,那位姐姐都能进去。
老板娘从四楼下来,进了一楼自己的房间,她眼里含着泪水,关上房门就伏在床上哭。二十年前的往事就这么突然间从天而降,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她感到措手不及。她本来已经遗忘,已经走过了艰难岁月,一切的一切早已翻篇。
可是君兰就像一阵龙卷风,让翻篇的过往卷土重来,她不知道这个君兰到底是个什么人?是灾星?克星?还是亲人?这样赤裸裸不期而遇,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命运?
十
“请问还有房间吗?“
“有的有的!来了来了!”
有客人来了要登记住宿,前台小姑娘刚好去了洗手间,老板娘迅速擦干眼泪,收拾好情绪,顺手抹了一把脸,出来接待客人。
“四楼豪华间还没有没?”显然是个熟客,非常清楚客栈的情况。
“四楼被顾客全包了,三楼还有房间。”
“我要带厨房的,没有就算了。”
“往前面再走几家,兴许他们那里还有,我带你去。”
君兰从楼上下来,见老板娘有事出去,就在一楼的沙发上等她回来,因为君兰依稀觉得这个老板娘,很像二十年前那个带自己吃米豆腐,给自己洗衣服的姐姐,难怪自己第一眼见她的时候,就被她深深吸引。
一种记忆埋在潜意识里,平时它会像生物一样冬眠,睡在你的脑海里,但它终将醒来,记忆也有春暖花开之时。
“如果是当年的姐姐,为什么不理我呢?离开得那样匆忙?”君兰感到迷糊,解不开头绪,不理解老板娘为什么不认自己。
但是君兰又想,刚才也没有说得很清楚,只说跟着父亲来的,也没说父亲是谁,叫什么名字,住宾馆的人来来往往,父女俩来住宿的,应该不计其数,又过去十八年的岁月,在君兰的记忆里,是不可抹灭的大事,但在姐姐的记忆中,恐怕就是工作中的一段平常之举,她又如何记得呢?
君兰等了一会还不见老板娘回客栈,估计她是有意躲着自己,便知趣地回四楼自己的房间。
晚饭后律师来陪君兰,在阳台上看夜景,悬崖上的瀑布被装饰得姹紫嫣红,星光闪烁,但是君兰并未感觉有多美,反而觉得阴森森的可怕,像极了三打白骨精里的白骨洞。
阳台很冷,两人回到房间,君兰提议第二天去找老贵。
“又不晓得老贵家住哪儿,怎么去找?”律师有些打回口,不过也是实话。
“表哥说古镇上有座花果山,就在河对面,走三拱桥可以过去。”
律师拉着君兰又到阳台上,“你往远处看,星星点点闪烁的那里,就是你说的花果山,我去过花果山。”
”表哥说那花果山上原来有一根铜柱,是土家族最重要的文物。”
“是溪洲铜柱,一座记载民族史的重要文物,距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律师补充道。
“表哥说老贵家在白水溪,就在花果山的那一边,有好几里山路。”
“不晓得明天天气如何?会不会下雪?”
“上网查查。”
还好,第二天是个晴天,两人约定第二天去找老贵,律师回自己房间休息。
时间还早,才晚上九点多钟,君兰习惯凌晨一点以后才上床休息,也有写作到三四点的时候。但是高寒山区,又在溪水边,晚上湿气很重,很冷,君兰不敢熬夜,早早地上床缩在被窝里,强迫自己入睡。
白天还是朗朗晴天,晚上就开始变脸,从河面吹来的冽冽寒风,在窗外一阵呼啸,仿佛远处飞驰而来的一列火车,发出阵阵轰鸣声,君兰愈发地难以入睡。
君兰一直对声音很敏感,一直想逃离城市的喧嚣和嘈杂声,她甚至觉得某一个时刻,自己会被那些声音吞噬。
君兰有晕厥的毛病,此时此刻,她实在无法抵御这种越来越激烈的轰鸣声,就打电话给对面房间的律师,律师迅速来到这边,匆忙中只穿着一身睡衣睡裤。
君兰眼里满是泪水,她抱着被子嘤嘤地哭,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温暖的家,想起了与律师的初恋,想起了老贵。
律师本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君兰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律师也曾有过,现在还有,只是悄悄地自己消化,自我调节,外人不知。
律师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去拥抱君兰,把她搂在怀中,给她安慰,给她壮胆。
君兰也很可怜,从小就是苦命的孩子,母亲远走高飞,去了国外,年幼的自己与父亲相依为命,可是没几年父亲又突然离世,自己成了孤儿,被寄养在亲戚家里,虽然亲戚家人对自己还不错,但毕竟不是自己家,时常觉得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所以结出恶果,与律师早恋,又酿成更大的恶果……
君兰哭泣,律师心痛,却又手足无措,他知道君兰的眼泪里有自己对她的伤害,那时青春年少,情到深处犯下了大错,律师想赎罪,想解开君兰心中的枷锁,要怎样做才可以呢?
“去自首吧!”律师又一次起了这样的念头,他自己心里的枷锁也整整压了他二十年,如果此事不了结,自己也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名片上自己是律师,记忆里却是罪犯,人前受人尊敬,人后恨不得挖个深坑,把自己深埋,永远不得翻身。
君兰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对律师说:“我去你那边住,给我钥匙。”
律师交出钥匙,又一次拥抱君兰,突然跪在君兰面前,泣不成声:“我伤害了你,百身莫赎。”
律师不说还好,这一挑明,君兰就像吃到死苍蝇一样难受!赶紧起身逃离,留律师一个人在河景房里忏悔。
律师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他晓得哪怕千言万语,也无济于事,常言道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律师又一次痛彻心扉,百口莫辩。
大半夜的寒风呼啸,到天快亮时下起了零星冻雨,但是不到一个时辰就停住了,乌矇矇的天空开始变淡变亮,从河面升腾而起的雾霾,也在慢慢消散,气温降在零度以下,变天了。
君兰打开窗户往外看,屋顶上有冰冻,大大小小的冰柱儿,晶莹地扑闪着一些银光,在早晨的暮色里,很是耀眼,低头再往楼下看,青石板的路面上,也有细微的薄冰。
不过这样的天气在冬日里算不上什么,石板路一大早就有人来人往,路中的薄冰已经融化。
君兰电话铃声响起,是律师喊她起床,君兰说自己早已洗漱完毕了,等律师过来一起去吃早餐。
“变天了,还去不去?”律师问君兰。
“去吧,兴许是难得的好机会,小小的冰雪世界。”君兰正在兴头上。
“赏景寻人两不误?”
“赏景寻人两相宜。”
早餐过后,天气转好了一些,远处天际边有了一些鱼肚色,四周的崇山峻岭也露出一些轮廓来,屋檐下的冰柱儿滴滴答答地正在消融,走在石板路上抬头望去,仿佛一串串小小瀑布,满街都是,君兰脑子里正在构思一幅水墨画——神秘古镇冰清玉洁图。
过了三拱桥,就到花果山下,再顺着一条公路往前走几里地,便到白水溪。
这里的山水都很洁净,清亮如明镜一般,但是白水溪因为多棱地势,多条溪水斜坡而下,碰撞在不平的岩底,形成雪白的细水浪花,因而得名“白水溪”。
白水溪里有山寨,山寨依山傍水而建,延绵三四里地,寨前一条古朴石板小路,联通外界与古镇,寨后是多棱地势,把寨子又分割成若干小山寨,每个寨子都有溪水环绕,所以白水溪不仅仅是溪水名,整个山寨也统称为“白水溪”。
君兰和律师到达白水溪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好在沿途有小吃店,两人便走进一家小店,各人要了一碗面条,是本地小麦加工的挂面,麦香味很浓,面码是香姑腊肉丁,再放一点四季香葱,地道的本地口味,很好吃。
“老板娘,这附近有没有李姓人家?”律师向老板娘打听老贵的家,“我一个朋友叫李贵,就住在你们白水溪。”
“晓得,再往前走两里地,门前有个小水塘,一栋红色屋檐的吊脚楼,便是。”老板娘很准确地介绍了老贵家的位置。
“请问您看见李贵回家了吗?”
“他娘讲他在北京读书呢,要二十七八才得回,还有几天。”
“他爹娘都还好吗?”君兰插嘴问道。
“他爹在镇上做生意,他娘在家,都好着啦。”末了老板娘又补充一句,”他老弟也在外面读大学,已经放假回来了。”
君兰终于得到老贵确切的消息,心里甚是高兴,吃完面条,继续赶路,心想若能见着老贵爹娘,也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
不负白水溪盛名,越往里走,风景越美,沿途古木参天,虽是冬季,依然郁郁葱葱,又有款款山泉从林中流出,晶莹剔透,一眼见底,一路叮咚奔向山下的小河,向古镇流去。
满山溪水如诗如画,映出溜光的乳白底,散出朵朵雪浪花,侧耳细听,有高山流水声,像是拨动着亘古的琴弦,倾诉着子期与伯牙的千年故事。
美景就像电影镜头似的,一幕接一幕扑来眼底,出现了老板娘所描述的景致,一幢红色屋檐的吊脚楼就在眼前,君兰转身给律师说:“到了。”
吊脚楼依山形而建,有满满的两层,还有一个底层不能住人,房子四周都有吊楼,屋檐翘角用红棕相间的油漆进行了装饰,又起眼又显富贵,房子四壁用杉木板开槽密镶,里里外外都涂上了桐油,从外看呈板栗黄,晶莹剔透。
但是房屋的主人不在家,君兰敲了几次门皆无应答,好不失望,觉得委屈,眼泪扑哧哧往脸颊上滚,身体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地往律师身上靠。
“回去吧,明天早点来。”律师劝慰道。
君兰觉得来一趟也不容易,又特别想知道老贵的消息,不想急于离开,就说等等吧,看看风景也好。
这是一个大寨子,处处风景如画,是写生作画的好素材,两人走走看看,消磨了将近一个时辰,还不见有人回屋,已到下午三点多钟,得回镇上去,还有一个多钟的路程,不然天黑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