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也许是白水溪之行受了风寒,一回到客栈,君兰就觉得头晕,看人有重影,倒在床上就昏昏糊糊睡下了。
律师备有常用药,还备了一支电子体温表,君兰体温三十八度五,律师迅速找到老板娘,请她赶快熬一碗姜汤,给君兰祛风寒。
老板娘用小陶罐熬了半罐子姜汤,送到君兰房间,又找来古镇上的一位老中医,给君兰诊治,推拿按摩拔火罐,这样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君兰昏睡过去。
墙上的时钟刚刚指向晚上九点,时间还早,律师就在君兰的房间里守着,怕她病情加重。多少年来,律师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君兰,如果这也算得上是亲密接触,那他们总共有过两次,可是……可是……律师一阵心酸,又陷入到十八年前的悔恨之中。
“若不是毒酒毁了我们……”律师始终认为外国酒吧里的酒水有毒,让人本能冲动,神智迷乱,犯下大错。
“不不,那是犯罪,我是隐形罪人。”律师感到一阵头疼,赶紧腾出双手使劲按压头顶和两鬓,斜靠在椅子上休息。
那是一道老伤口,一块血淋淋的心病,不仅君兰遍体鳞伤,律师自己也伤痕累累,心病难治,无药无医,只因少男少女把握不住爱的节奏,也或许如律师猜测的那样,外国酒吧里的酒水有催情药,使人身不由己地被牵引着犯罪。
夜色让人迷醉,让人浮想联翩,爱的冲动似乎又有一丝萌芽,像刚刚苏醒的虫卵蠢蠢欲动,律师立即起身,退到门口,距离君兰的床头稍远一些,自我命令道:好好地爱惜君兰,珍惜难得的二人时光,不能有任何的僭越,爱是彼此的给予,彼此的身心愉快,纵有千般情万种爱,也是两情相悦,千万不能重蹈十八年前的覆辙。律师控制着男性荷尔蒙在体内的快速生长,抑制着本能的冲动。
微弱的灯光下,君兰很虚弱,身体曲卷在厚厚的被子里,半个头露在外面,被沿盖住了半张脸,平时一双聪明灵犀的大眼睛,也被困顿遮住了眼帘,只有略带急促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轻轻地走动,黏贴着律师的心。
律师与君兰一样,出身在艺术家庭,从小跟随母亲练书法学画画,颇有天赋。可是军人出身的父亲却说,艺术可修身养性,不可用来治国平天下,所以律师最终成为律师,没有成为专业画家,但是依然执着地爱着自己所爱,只要一有空闲,就满世界地跑去采风作画,母亲总会给予支持。
可是最近几年母亲时有念叨:“找个女朋友吧,有个伴好,艺术需要交流。”母亲想法子催婚,律师总是一笑,并不作答。
母亲不知道儿子心里惦记着君兰,也不知道曾经在儿子的生命里,有过君兰这个女人,假如母亲知道这一切,会作怎样的感想呢?律师有时也站在母亲的角度,也会惆怅,但是心里永远过不去那个坎,结不开那个心结,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君兰才能让他新生。
老板娘收拾完客栈的事情,就上楼来看君兰。
“紫君好些没?烧退了没有?”
律师很诧异,老板娘怎么称呼君兰为紫君呢?紫君是她十八年前的名字,除了律师知晓,其他人不知呀,律师想问个一二,又觉不妥,便在心里打了个疑问号。
律师就顺着老板娘的问话,答道:“紫君睡着了,头上有细微的汗,刚才给她测了一下额温,三十七度七,稍微退了一点。”
老板娘要律师去休息,自己来照顾君兰,律师想是不是她们有什么话要说,自己呆在这里不合适呢?就退到对面自己的房间休息。
老板娘坐在君兰床边,泪眼婆娑,她其实非常想与君兰相认,告诉她,自己就是当年酉水宾馆的服务员姐姐,她也非常留恋那段美好时光。但她又有万般无奈的理由,不能相认,往事已经平稳地过去了,还要去翻陈年旧帐吗?况且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正值豆蔻年华最美好的时光,不能去影响到女儿的成长。老板娘赶紧抹干眼泪,移到桌边,尽量离君兰远一点,免得做冲动的事。
君兰迷迷糊糊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老板娘坐在桌边守着自己,内心一阵感动,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十年前。
那时君兰十三岁,刚获得一个书法大奖,父亲便带着她到此地写生,碰上特别好的服务员姐姐,有种久违母爱的感受,就觉得特别温暖,特别亲。
君兰后来回家一段时间,还在牵挂着这里的姐姐,就给父亲说,放寒假又带自己来这里看姐姐,父亲答应了。可是没等到寒假,父亲就突然离世了,不满十四岁的自己几乎成了孤儿,寄住在亲戚家里,即使想见姐姐,已无可能。
君兰开始哭泣,她有太多的委屈和思念,想找人倾诉,而当年的姐姐,是她唯一可以信任可以倾诉的亲人。
老板娘听到君兰的哭泣声,以为君兰病情变化,连忙过来询问,用手去摸君兰的额头,看是不是发高烧,君兰抱住老板娘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老板娘手上,反复问道:
“姐姐,你就是余姐姐,为什么不认我呢?我是紫君,紫君呀,你是酉水宾馆的余慧姐姐。”
君兰的这一番哭诉,也触动了老板娘同样脆弱的神经,其实她比君兰更渴望亲情,她清楚她和君兰有血缘之情。
“二十年前,我和父亲住在你宾馆里,你天天给我洗衣服,做好吃的,还带我去看拍电影,你就是余姐姐!你就是余姐姐!”君兰反复这样念叨着。
“你父亲还好吗?怎么没陪你一起来?”老板娘试探着问道。
这一问,问得君兰在被子里大哭起来,又尽量用被子捂住嘴,不让哭声无遮拦地全部倾泻而出。老板娘的手一直被君兰抱着,这会抽出手给君兰擦眼泪,发现君兰在发高烧,头和脖颈很烫手,又把床头灯打开,看见君兰满脸通红。
“我父亲他……他走了,那年回去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君兰哭得抽搐,悲伤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爸爸去世了?”老板娘震惊,跌坐在椅子里,差点跌坐到地板上,眼泪哗哗地流,几乎哀嚎道:“我的天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老板娘俯身抱起君兰的头和肩,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比君兰更悲痛,这是离别二十年后,第一次知悉那个亲爱者的消息,却是如此残酷的噩耗。她一直以为他抛弃了她,给她曾经的诺言是谎言,从不曾设想过他的诺言竟成了诀别之言。
君兰晕厥过去,身体往下沉,头和肩重重地跌落在床上,老板娘突然意识到不是该哭的时候,应该赶紧把君兰往镇上医院送,这样高烧下去,会出大问题。
老板娘立即通知律师,一起帮君兰穿戴好,就往楼下背,到了楼下又叫上隔壁酒家两个年轻人帮忙,七手八脚地把君兰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君兰被留院观察,暂时的检查只是感冒发烧,还没有其它并发症,医生给君兰作了必要的治疗。
律师留下来照顾君兰,要老板娘回去休息,老板娘怕君兰病情有变化,律师人生地不熟的,就坚持一起留下来照顾君兰。
“贺先生白天去哪里了?这大冷天的,容易受风寒。”老板娘问道。
“去了白水溪。”
“到那里画画?”
“不是画画,是去找人。”
“你有熟人还是紫君在那里有熟人?”
“是找紫君的未婚夫。”
老板娘没料到律师会这样说,不太相信他的话,又重复问了一遍,律师告诉她,的确是找君兰的未婚夫。
老板娘本来以为律师就是君兰的丈夫或者未婚夫,以为他们是来旅游度假的,没想到是来这里寻人的,为什么来寻呢?老板娘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人,说好过年就来娶自己,却是一去踪影全无。自己也打算去寻,但不晓得去哪儿寻?只晓得他是大学老师,不清楚他是哪个大学呀。那时候通迅又不发达,没有手机,连个电话都没有。
“谁曾想到,他竟然去世了呢?”老板娘想到刚才君兰告诉她的话,不禁悲伤起来,快速往病房外走,走出医院大门外,一个人默默地哭,把二十年的怨恨都化成了心疼和心酸,都化成了流不完的泪水。
十二、
君兰输了液,降了体温,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悄无声息,只有输液管一滴一滴像眼泪一样的液体在流动,显示着生命的节律。值班医生看君兰是外地游客,身体又纤弱,就让她住进重症看护室,单间比较安静,万一病情恶化抢救也及时些,这是医院给外地游客的特殊待遇。
老板娘在门外哭了一会,暂时消化掉心中的悲绪,又进来照看君兰。
“请老板娘回客栈吧,怕有客人找你。”律师看君兰病情略微平稳,就要老板娘回去休息。
“还早吧,我再守一会。”
“不早了,快两点了,你明天还要上班,那么多客人等着你。”律师非常诚恳地请老板娘回客栈休息。
“那好吧,有什么事及时喊我。”老板娘把一张随身带的名片递给律师,律师接过来细看,放进上衣口袋,把老板娘送出医院大门。
老板娘回到客栈,并无睡意,她从衣柜的里层拿出一幅画,是二十年前君兰的父亲为她作的那幅“美人鱼”。
那时的她只有二十来岁,顶父亲的职,在酉水宾馆做前台服务员。人长得青春可爱,圆圆的脸上红朴朴的,比苹果还要细嫩光滑,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纯洁又有灵气,正值豆蔻年华,无忧无虑,任何时候都是笑容满面。她的这种气场感染着周围的人,住宾馆的客人们都很喜欢他,当时小镇上正在拍摄《芙蓉镇》,宾馆里也住了大部分剧组人员,大家开玩笑说,如果让她来演电影里的米豆腐西施,怕是不会差,或许更合适。
君兰的父亲也很年轻,不到四十岁,是省城某大学的美术老师,单身一人带着女儿相依为命。君兰的妈妈跟随君兰的外公外婆出国定居,想要君兰父女俩一起出去,但是父亲不愿意,也把君兰留了下来。
余慧叫君兰的父亲解老师,因为君兰的缘故,就与解老师相处得更好一些,更密切一些。余慧特别喜欢看解老师画画,如果碰上不值班,就跟着解老师父女外出写生。
解老师经常去看瀑布,有时坐在悬崖边,有时坐在瀑布的溶洞里,一坐就是半天,充分体验瀑布给自己的感受,他准备画一幅飞天瀑布图。
有次解老师坐在码头一块大石头角上,能看到瀑布从天而降落的全过程,飞散的水珠在半空中飘荡,在阳光下晕成七彩,像萤火虫在夜空里扑闪着晶莹的光,碰巧这个时候酉水河里一条大鱼往浅处游去,钻进七彩瀑布的倒影里,尽收余慧眼底,赶紧要君兰和解老师把此情此景画下来。
近岸水清,玻璃一样的透明无杂色,可以清楚地看到,好大的一条鱼啊,至少有几十斤重,波光粼粼地披着一层七彩的萤光,君兰和父亲放下手中的画笔,三人一起观赏这大自然的神巧之作。
“解老师,你把这个景色画下来好不好?就画瀑布下这条悠闲自在的大鱼。”
水边长大的姑娘,特别喜爱鱼呀水呀,解老师盯着大鱼看了一会,又盯着余慧看,好像有所触动,在构思着什么,后来解老师就画了那幅《酉水河边美人鱼》,赠给了余慧。
老板娘一层一层把裹在画框上的棉布和牛皮纸打开,“美人鱼”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睹物思人,泪眼婆娑,止不住的眼泪滴落在画框上,模糊了整个画面。
“万万没有想到,这画作竟然成了遗作。”老板娘伤心不已,扒在桌上痛哭。
伤心了好大一会,老板娘上床休息,明天还要正常开业做生意,好多的往事没有时间去一件件回忆,或许等女儿回来了,能帮自己做一些事,再去仔细想想从前那些曾经的快乐。
到了下半夜,君兰的病情好像有所减轻,不再发高烧,意识也清晰起来,隐隐约约记得老板娘在身边照顾自己,抱着自己痛哭。
“为什么要抱着我哭呢?”君兰在想,难道自己的病情危急吗?于是就问律师,律师说一点高烧而已,不危急。
“老板娘一直在照顾我吗?”君兰试着问道。
“是的,老板娘一直在照顾你,她怕我人生地不熟,照顾不好,就一直守着你。”
君兰嘤嘤地哭,不停地抺眼泪,她确定老板娘就是当年的余姐姐,似乎还模糊记得,老板娘问起过父亲,抱着自己哭。
“他把我从被子里面抱起来,像我这样哭。”
但是君兰没有想起她曾说过的胡话,她不知道老板娘为何而哭,不知道老板娘是得知他父亲的噩耗而痛哭。
下半夜额外漫长,北风呼啸,寒气重重,君兰苏醒之后再也无法入睡,眼睁睁盼着天亮,好回客栈去。
老板娘送来早餐,是腊猪脚汤米豆腐,又香又鲜又细腻,是君兰的最爱。老板娘有意未给律师带餐,是要他自己去吃,然后回客栈休息,老板娘想单独跟君兰相处。
等律师一走,老板娘就问君兰:“贺先生不是你的未婚夫?”
“不是。”
“你未婚夫在白水溪?昨天你们去白水溪了?”
“是的。”
“你在哪所大学当老师?”
“原来在大学,现在不在了,我辞职了。”
“做大学老师不好吗?要辞职?你爸爸原来在哪所大学?”
老板娘说到父亲,又勾起君兰一阵伤心,眼泪大滴大滴落在被单上,哽咽道:
“我爸……他去世了,那年暑假带我来这里写生,住酉水宾馆,后来回去……就去世了。”
“你爸好好的,怎么突然去世了呢?”
“带同学们写生,从悬崖上摔下来……”
“说过他别到处乱爬,他怎么就不听呢?”老板娘埋怨,又觉失话,不好意思瞄一眼君兰,不再作声,抑制不住悲伤,扯袖口擦眼泪。
“你是……余姐姐,酉水宾馆……余姐姐。”君兰激动,有些语无伦次,眼泪汪汪地看着老板娘,亦悲,亦喜。
老板娘又一次痛哭,二十年的离情别绪,二十年的翘首期盼,却早已是天人永隔,相聚无期。老板娘强忍住悲痛,把君兰紧紧楼在怀里,任何的语言都已苍白无力,唯有泪千行。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特别是君兰,曾经的思念,孤独,委屈,身心俱伤,都在这一刻彻底暴发,犹如悬崖上咆哮的瀑布,哭得撕心裂肺。
君兰本来就有晕厥的老毛病,经如此一折腾,心力极度憔瘁,昏昏然晕了过去,从老板娘怀抱中滑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老板娘不知君兰犯了玄晕症,以为她太过悲伤,坐地打滚以发泄情绪,古镇上的女人常有这样的习惯,悲了,怒了,情绪崩溃了,就会往地上去。
医院的地板肯定不能坐呀,老板娘使劲拽住君兰,口里喊道站起来站起来,医院地上坐不得,硬是把君兰拽到了病床上。
君兰被拽醒了,恢复了意识,继续哭诉道:
“那年暑假回去之后,我和父亲相约,一放寒假就来看余姐姐,但是过中秋不久,父亲就带学生到外地实习,不幸从悬崖上跌落……去世了。”君兰抱着老板娘,反反复复诉说着那个未兑现的约定。
“你父亲说过要来看我吗?”老板娘一阵激动,边哭边问道。
“是的,父亲还说要接姐姐到我们家里过春节。”
“这……这样吗?”
老板娘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瞬间崩溃,顿足捶胸放声大哭,尖叫声引来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以为君兰出了状况。
老板娘知道自己失态,赶紧止住了哭声,给医生护士道歉。
“我们要给病人作全面检查,你先出去,中午再来陪护。”医生下了逐客令,老板娘依依不舍离开,回到客栈。
弄清楚了当时的情况,老板娘释然了许多,一遍遍在心里念叨:“他没有骗我,没骗我们,青青,爸爸没有欺骗我们……”
君兰父亲与当时的余姐姐曾经有约,说是寒假会来接她去省城里生活,给她一个家,可是余姐姐等了二十年,也没等到这个承诺兑现,以为自己被欺骗,被抛弃,伤心了整整二十年,也委屈了整整二十年。
老板娘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一直以为女儿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是被遗忘的弃婴,原来女儿还有亲人,有个最好的亲姐姐。
但是君兰当时还小,只有十三岁,根本看不懂余姐姐与父亲之间的恋情,更不知道还有个同父异母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