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冬天,川东达县一个偏僻山区,天寒地冻冷风刺骨。何淑芳早上从家里出来,把最小的富娃送到生产队的幼儿班,一个人就匆匆上路了。晚上才下的雪,被早行的人踩过,早把雪下的泥土翻出来了,湿滑得很,一不小心翻下崖去,影子也看不见。何淑芳想着娃们脚上还是前年买的胶鞋,除了夏天打赤脚,偶尔穿双泡沫凉鞋替换一下,其他时间都穿胶鞋,黄布胶鞋耐磨经穿,也顶不住娃们两年三年的穿。华儿是个女子还好些,脚底子补了一回,鞋帮子还是好的;荣娃就不一样,路上见样踩样,石头砂块总得踢上一脚,那鞋帮子鞋底子早补过几回了。山里路烂,一到下雨,一双鞋里外都是泥巴,这大冬天的,棉布的袜子尼龙袜子也不保暖,还净往脚跟下垮,两个娃一双脚不晓得有多冷。对了,还得给娃们买几双袜子回去!
何淑芳正在公社供销社的橱柜前东挑西选,啥都想给娃们买,就是兜里钱不多,正打算紧着兜里的钱买两双,再给娃们买包饼干。娃们总喜欢她赶场时给买回去的糖啊饼干啥的,看着娃们吃得欢喜,自己也跟着欢喜。想着娃们吃饼干穿新鞋欢天喜地的在自己面前蹦蹦跳跳的样子,何淑芳不由得笑了。就在这时一个娘家几年难得一见的远房亲戚何二姑叫住了她。
“何淑芳,你咋个还在这里?”
“给荣娃和华儿买双胶鞋,冬天了,上学路上冷。”
何淑芳以为是村子里哪个也在赶场,一边挑鞋挑袜子,一边随口回了一句,听口音又不太熟悉就抬头看了一眼问话的人。
“吔?这不是二姑吗?都好些年没见了,她咋个在这里呢?”何淑芳正要打招呼,来人一把把她拉出门外扯到大街上,压低声音说:“吔!淑芳,你还不晓得哇?”
“啥子事嘛?二姑。”早几年听说何二姑嫁到外省去了,多少年没见过,人倒是蛮精神的样子。“给娃娃的胶鞋和袜子还没买呢!”
“你还买啥子鞋子袜子哟!你男人快不行了,还不赶紧跟我到县医院看他去!”何二姑一边扯着何淑芳就走,一边咋咋呼呼地嚷嚷着。何淑芳一听就慌了,周大有在离家很远的三山水库上班,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两回,好久不见他的消息了,这哈儿忽然听到何二姑的话,吓得魂儿都没了!
“大有他咋个了?”何淑芳着急地问。
“大有是不是有胃溃疡?是不是在水库上班?”何二姑盯着何淑芳问。
“嗯呐!”何淑芳扯着何二姑的手,“他出啥子事了?急死我了,二姑你快说嘛!”何淑芳眼睛里冒火,眼圈都红了。
“昨天他们领导说水库哪里有条裂缝,大有就一个人去检查,不小心滑到水库里了!好容易捞起来,人都不行了,还好水库管理所有台拖拉机,拉到县医院,给救活了。又胃痛,说是胃溃疡,还有更严重的没说。”何二姑一口气说完,气都没喘。
“这咋整?”何淑芳一听就哭了!
手扶拖拉机冒着浓烟沿着坑坑洼洼的基根道轰隆轰隆的上了去县城的路。何淑芳活了33岁还从没进过县城,这好不容易进回县城还是个要命的大事。何淑芳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个劲的打听她男人周大有的病情。拖拉机的轰鸣声把何二姑的话撕扯得四分五裂的,有的话何淑芳也听不真切。屁股底下坚硬的车框框颠得人根本就坐不稳,两只手使劲抓牢也不时地被颠得屁股着不了车框,心里又急又怕,不晓得大有到底查出了啥大毛病?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家里的三个娃咋个活命?想到这里何淑芳的心里难受得要死,那眼泪花儿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淑芳,怕啥子嘛,医生又没有说一定是个绝症,有病就医嘛!”何二姑见何淑芳一脸愁容满脸是泪,一边拿手肘拐她以示安慰一边大声说话宽她的心。何二姑一边说话,一边侧身细看何淑芳。这远房侄女几年不见,虽说生了三个娃,那皮肤那相貌还是相当的不错!山里水好空气好,五谷杂粮也养人,模样儿本就标致的何淑芳看上去还不到30岁的样子。这会儿泪流满面更加的显得楚楚动人,何二姑心里一喜,想不到今天赶场无意之中在供销社遇到了她!
何淑芳家里的情况是何二姑不清楚的,三个娃吃穿用度、上学的学费都靠周大有那点工资。本来就捉襟见肘,这哈子又摊上大事儿,不晓得以后的日子要咋个过了。
“不怕嘛,淑芳,有我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何二姑仿佛一眼看透何淑芳的窘迫,又补一句:“钱的事我来想法嘛!”
何淑芳一听这话,心里一暖,冲着何二姑感激一笑,那笑里夹着苦涩,阅人无数的何二姑一望便知。
山间呼啸的风夹着雪花,很快把二人的头上身上裹了一层。何淑芳不太厚实的棉夹袄穿在身上就跟啥没穿一样,冰冷刺骨的风直往领口袖口里灌,何淑芳觉得自己快被冻僵了。躺在县医院的男人这会儿不晓得咋个样子了?家里的三个娃!哎!何淑芳的眼泪又下来了。
娃们懂事,从不跟自己要这要那,两个上小学的娃个个都成绩顶呱呱。14岁的大儿子荣娃上初二了,班里的老师总是夸他今后一定是个有大出息的人。老师是县城中学下放到生产队的,后来大队部的学校差老师,就顶上去了,高高瘦瘦的,很有学问的样子。最近还听他说,国家很快要恢复高考制度了。尽管只是小道消息,还是让人鼓舞,老师说荣娃子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二女儿华儿模样儿乖巧,那相貌就跟何淑芳一个模子刻下一样,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割草放牛样样都抢着干,还能帮她照顾才6岁的弟娃儿富娃。想着几个娃,何淑芳心里满是内疚,家里除了他爸那点工资,真真算得上一贫如洗!自己一个女人家,在队里挣的那点“公分”,一年到头根本分不下多少粮食,还得他爸倒贴钱。娃们跟着自己缺吃少穿忍饥挨饿,当妈的真是对不住他们!
过度的紧张跟寒冷让何淑芳在冰冷的车边框上坐不稳,手扶拖拉机一阵颠簸,没躲过了前方一个凹坑,何淑芳“扑通”一声坐在了车斗里。何二姑吓了一跳,蹲下来,只见何淑芳一脸苍白,捂着胸口。
“你咋个了?淑芳!”
“我想吐!”话音未落,何淑芳已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所幸她一个转身抓住车边框吐在车外。拖拉机轰隆隆地跑个不休,柴油发动机的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吹向车后,刺鼻的味道一再刺激本来就晕车的何淑芳,没等到拖拉机开到县城,她早已吐得昏天黑地了。
何二姑一边蹲下来,扶着根本坐不稳的何淑芳,一边不停在她背上轻轻拍着。漫山遍野都是大雪覆盖,寒冷的冬天从未像1976年这般野蛮的肆虐过这片荒凉的土地。数年也难得一见的大雪让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措手不及,一件棉夹袄就可以过冬的日子在今年让人吃不消。瘫软在拖拉机车斗里的何淑芳此刻的心情那叫一个灰暗,“还不如死了的好!”何淑芳的情绪低落得让她自己都吓一跳!“可怜了我那三个娃!”何淑芳尽管此刻吐得天旋地转的,心里头还是有些明白,她的男人还在医院等着她,她家里的娃们还得自己个儿养大!还不晓得她男人的病到底是个啥?
何淑芳一路不停地吐一路断断续续的听了些何二姑又说了些经过,尽管拖拉机的轰鸣声让她听漏了不少话,但周大有出事之后送进县医院,她也大致弄了个明白。
何二姑是昨天在县医院看他的老爹时,在医院门口听人说了周大有出事的消息的。何二姑说她知道有个远房侄女何淑芳,那年何淑芳带着外省的男人回娘家时,见过周大有,听说过他在一个水库上班。等她问明白了护士和医生周大有的情况,自告奋勇地给送他去医院的水库职工说,她亲自回周大有的老家,把情况告诉他妻子何淑芳。
“谁让我们是亲戚呢?遇到这种事,我跑一趟乡下也是应该的!”何二姑如是说。由不得何淑芳不信,还更加添了一份对她的感恩。其实周大有得胃溃疡这病的事,何二姑是听她老娘讲的。何淑芳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过一种叫做“焦耳母子”树的树根皮能治胃溃疡,恰好她娘家那大山里有,就托她妈给挖过!
“妈……妈……我饿了!”大儿子周维荣还没到家门,就扯着嗓子喊。女儿周维华跟在哥哥后头也在喊饿。当天下着大雪,学校特意安排了“一段教学”,等到放学回家都已经是下午两点过了。啥叫“一段教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地区的中小学校可以根据本地农村生产收获情况、极端天气状况,在既不影响农业生产,又不耽误学生学业,危及学生人身安全的前提下,自主决定上课时间。“一段教学”就是把原计划下午的课程提前,连续上课,中午不放学,下午不上课。
放在往常,两个娃到了放学时间,何淑芳一定早早做好了饭,等在家门口了。要是迟迟未归,何淑芳一定会赶往学校查问情况。在周维富和周维华兄妹看来,他们的妈应该早早做好了饭,就等他们回来了。然而,两兄妹的大声呼叫并没有回应,他们的妈妈并没有出来迎接。
周维荣先跑到家门口,一把铁锁锁门,等到周维华也到了,从木门门槛后的地上摸出钥匙,打开门,发现家里冷锅冷灶。
“妈呢?没做饭呢!”周维荣皱着眉头,肚子很饿了。周维荣从家里的地窖里掏出两个红苕,洗干净了,也不削皮,递了一根给妹妹周维华。兄妹俩坐在门槛上啃着红苕,眼巴巴地等着妈妈回家。此刻的兄妹俩完全不知道大祸临头,还自顾自愉快地想着昨晚和他们的妈妈的对话。
“妈,我的胶鞋又烂了。”周维荣说。
“就你费鞋,华儿的鞋子咋个没烂?”何淑芳手里纳着鞋底,正在抓紧给兄妹几个做新棉鞋。旧时的农村,主妇们都会一项手艺,那就是做布鞋。农村的房前屋后都种有粗壮的竹子,主妇们会在竹子比较粗壮的嫩笋子上拔下裹在外面的笋壳,把上面毛茸茸密密麻麻的小刺用石头瓦片剔除干净,家里人多就多剔几片,压平晾干。等到农闲时候,比着鞋子画出鞋底子形状,拿剪刀剪掉多余部分,鞋底鞋样就成了。然后把家里不穿的旧衣服拿糨糊黏到笋壳鞋样上,整块的,细碎小块的不论,平平整整重重叠叠的黏,厚度约有一公分上下,再在鞋底的上下两个面子黏上比较好的整块布料,拿剪刀再次比着笋壳鞋样仔细修剪,直到完全与鞋样一致。黏布料块儿通常是不停顿直到一个鞋底板的厚度完全合适,等修剪完毕,用重物压紧压实,直到鞋底子完全黏住,干透。等到晚间,用几股麻丝搓成线,穿到一根大针上,先在鞋底的边上完整地缝下一圈,固定成鞋底的样式。麻线随着大针穿过鞋底,一针一线地穿透,拉出来再扎进去,把一双布鞋底子密密麻麻地缝上麻线针脚,整个冬天漫长的黑夜,昏黄的煤油灯下,那是主妇们全部的工作。即便在白天,见缝插针地纳上几针麻线,很多时候到了过年的时候,娃娃们望眼欲穿的新鞋子还没有做完。像何淑芳家里总共5口人的鞋子还不算太多,家里有7、8、10来口子人的家庭也不在少数,主妇们即便整个冬天通宵达旦的纳鞋底子做新鞋也做不完!
“妈,我的胶鞋也烂了。”10岁的华儿伸出脚,大拇指的位置也顶穿了个洞。
“先将就把旧布鞋穿一天,明天给你们买新胶鞋。”何淑芳放下针线活,搓搓被麻线拉得生痛的手掌,用蜂蜡小球拖了一遍麻线,把右手中指的“顶针”活动了一下。“再有两天,给你们新棉鞋就做好了!”何淑芳轻轻一笑,拿手指在两个趴在床边的娃娃的额头各点了一下,转身给身边睡得憨实的富娃掖紧了被子。富娃才6岁,上幼儿班,不费鞋,慢慢再给他做棉鞋。“今晚风大,估计明天要下雪,你们早点去睡,明早还上学呢!”荣娃和华儿两兄妹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屋睡觉。
第二天一早,吃完饭上学时,兄妹俩还不忘了盯着他们的妈看:“妈,今天赶场买新胶鞋,莫忘了哈!”
谁也不知道,此后的数十年,这一声“妈”、这盯着的一眼,竟是最后一声、最后一眼!
“可能赶场还没有回来。”周维荣啃着红苕,一边对妹妹说。
“今天可以穿新胶鞋了!”华儿一脸兴奋。
“你猜妈今天买糖还是饼干?”
“我想吃糖!”
“我想吃饼干!”
就在兄妹俩为了糖和饼干争执不休的时候,生产队幼儿班的老师周风仙来了,20岁左右的一个大姑娘,上过初中,所以队里办幼儿班,就请她当了老师。周老师抱着弟弟富娃,一步三滑得到了家门口。富娃哭着要“妈妈”,一看见哥哥姐姐坐在门槛上,没看见他妈,哭得更响了。
“你妈还没回来吗?她赶场去了。”周老师招呼着。“荣娃、华儿你们吃饭没有?”
“今天放的一段学,还没吃饭呢!”荣娃回答。
“把弟弟交给你们了哈!”周老师放下富娃就走了。
周维荣过去,一把抱起弟弟,拿袖子揩干净他的鼻涕。富娃抽抽噎噎的,低声哭着,大半天没见到妈了。
“我来煮饭,哥哥你烧个火盆。”华儿说。煮饭这事,华儿是轻车熟路的,她妈在地里忙活路时,哥哥到地里帮忙,煮饭这事都是华儿的。哥哥姐姐各忙各的,富娃一会儿跑去看姐姐生火煮饭,一会儿帮哥哥吹火加柴,妈妈在哪儿,也就不管了。
华儿把红苕稀饭熬好了,就着自己家里腌制的咸菜,一屋三个娃娃一人一碗红苕稀饭很快就见了底儿,荣娃饭量大把锅里剩下留给他妈的饭一通唏哩呼噜吃了个干净。吃完饭,两个娃就在柴火盆前放条板凳,做起了家庭作业。富娃一边烤火一边看着哥哥姐姐写作业,一个人耍得没劲,不停地吵着要妈妈。华儿在火盆里煨了几个红苕,富娃不停地拿棍子拨弄,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但妈妈赶场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后半下午也不回来的。每天中午自己和妹妹放学回来要吃饭,她是从来不会忘记了做的!哥哥荣娃写着作业,心里有些纳闷。
兄妹俩写完作业,又在院子里堆了雪人,三个娃兴高采烈的,全然忘了他们的妈还没有回来。只有最小的富娃不时地望着屋边的路,探头探脑地看,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周大有出身贫农,解放后上几年学堂,学过几年文化,后来公社的三山水库招工,大队部把他推荐上去,从此贫农出身的周大有就成了吃商品粮的国家职工。在他24岁那年,迎娶了当时才18岁的何淑芳,第二年就有了大儿子周维荣。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医疗条件比较差的年代,子女成活率不高,所以多生几个更保险,而且在广大农村山区“多子多福,儿孙满堂”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在周大有的计划里还差一个子女。为此,周大有工作勤奋任劳任怨,月月工资如数上交给妻子何淑芳,一家子尽管生活贫困,但还算勉强能够度日。
周大有每日里的工作就是巡查水库及大坝安全,排查安全隐患,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巡查连接水库的众多沟渠,确保公社周边的大队、生产队在农忙时节能够顺利地引水灌田,保障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顺利进行。对周大有来说,在水库上班,自从孩子多了,渐渐地又多了一层私心。家里娃多,靠妻子何淑芳在生产队里挣的那点“公分”,一年到头也分不了多少粮食。娃娃都是长身体的时候,说啥也不能亏了娃娃!周大有从小都穷,旧社会跟着他爹没少挨饿,所以他知道挨饿的滋味。绝不能让自己的娃也跟自己小时候一样,所以周大有很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工作,同时也竭尽所能地想要填饱几个娃娃的肚皮。
水库的工作尽心尽力,当然水库的伙食还是不错的。每天早上总会有两个白面馒头或者包子,中午和晚上不管稀饭干饭总能填饱肚皮。周大有每天有好吃好喝的就想着家里的几个娃娃的饭食了。那年月,山区农村家里能吃上白面馒头和包子的,那是极其稀少的。周大有想了个法子,每天早上的馒头有两个,省下一个不吃,一周下来就能省下7个,抽个时间回家带回去给娃吃。打定主意,周大有就按计划照办,他把每天省下的一个包子或者馒头装进一个小纸箱里,为了防止耗子偷吃,特意在寝室的房顶拉下一根绳子,把纸箱子吊起来。就这样,连续一周放一个进去,想着很快就能送回家去给娃娃们吃,周大有心里乐滋滋的。不过让周大有难过的是,当他有了那个想法并付诸实施的时候正是夏天,没等到他把包子馒头送回家去,吊在房梁上的包子馒头都已经馊了,根本没法吃。周大有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怎么想不到天气大,包子馒头就算过一个晚上也会馊了吃不了了呢?那一天,周大有把纸箱子放下来,高高兴兴地准备赶回家,却发现里头的包子馒头根本就没法吃了,正在那里唉声叹气,伤心掉眼泪。一个要好的工友进来了,问明白原委,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建议。
“老周,这大热天的,你这样子不行,肯定得馊。你去给食堂的老李说句好话,每天你少拿一个馒头,等你计划好了哪天回家去,你就提前一天给老李说一声,第二天多蒸几个包子馒头,新新鲜鲜地给娃们拿回去,多好!”
听了工友的话,周大有转忧为喜,道了声谢,赶紧跑去给老李讲了。老李很感动,这样的忙,举手之劳嘛,没的说,爽快地就答应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周大有回家的路还有一个小时,天色渐渐晚了,山路泥泞,周大有步步小心。连着两天下雪,这种天气在川东山区并不多见,通常是雪花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已经开始化了,能在树叶草坪里停满厚厚的雪,这在周大有的记忆里好像没有两回。周大有无心欣赏稀有的美丽的雪景,那些重重叠叠的压在路边松枝上的积雪时不时地掉落一块儿,宽大的芭蕉树叶片上,厚厚的一层雪把坚硬的芭蕉叶都压弯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窜出来,一溜烟没了影儿。
从早上到现在,周大有已经在山路上走了10个小时,早已疲惫不堪了。背包里有今早从食堂拿到的一整笼馒头还有几个包子,那是他这些天里凑的。因为下雪的缘故,周大有把回家的日期提前了,娃们脚上的黄胶鞋不只是何淑芳看得见已经破了,长身体也长脚丫子的娃们,前年才买的胶鞋应该小了也早该破了。周大有匆匆忙忙地回家是因为跟水库预支了工资,这笔钱可以给娃们买鞋,再买几斤毛线,给娃们加紧打两件过冬的毛衣,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太多了。妻子何淑芳打毛衣的技术那是十乡八里没人比得上的,那手巧的,不管啥子花鸟图案,经她的手三下两下织出来活灵活现的。那做布鞋的手艺更是没得说,自己脚上常年都是穿的妻子做的布鞋,至于胶鞋,太贵了,给娃们买,他舍得,给自己穿,舍不得!能娶到何淑芳这样又漂亮又能干的妻子,周大有常常感叹那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只可惜他的爸妈至死都没有见过这个儿媳妇,要是爸妈还在世,见到这么贤惠的媳妇儿不晓得有多高兴呢!只可惜,周大有的爸妈,一个早年饿死了,一个病死了,周大有一边急急赶路,一边想着他那早死的爸妈,心里有些酸。周大有计算着到家的时间,转过前面的一个大湾,就到了。马上又能见着妻子和三个娃娃,周大有心里一阵暖和……
“荣娃……华儿……富娃!”周大有还在离家很远的田埂上,早早扯开了嗓门,就跟他儿子扯开嗓门喊妈一样。
紧闭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荣娃抱着富娃,华儿跑在前头,开开心心迎接他们的爸爸去了!
“爸爸……”几个娃同时大喊大叫,黑得看不见人影的院子里,三个娃蹦蹦跳跳。
“爸爸,我妈赶场还没回来呢!”华儿声音里焦急与担心让声音有些变调。
周大有从荣娃手里抱过富娃,亲了亲,有点着急地问:“还没有回来吗?”
“我妈说了今天赶场给我和华儿买胶鞋。”荣娃的脸涨得通红,仿佛很责怪自己昨晚问他妈要鞋子,他正在变声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有点粗也有点哑。
“走走走,进屋去!”周大有心里尽管着急,但一家子站在院子里,太冷了。
“我妈不会丢了吧?”一家子围在柴火盆边,华儿着急地问她爸。就在刚才,她爸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心里害怕得不行,“我妈不会丢了吧?”这话,她刚刚问过她哥。华儿小时候丢过一次,也是跟她妈去赶场,没见过好吃的好看的华儿一溜烟跑没了,把她妈急得满场找,还好同队的人见着了她,帮她找到了她妈。她妈见到她的那一刻,抱着痛哭的样子,华儿就再没有忘记过。妈妈今天赶场,也跟自己小时候一样走丢了吗?华儿的眼里早就眼泪汪汪了。
女儿颤抖的哭音里,让周大有心里不可抑制的预感不祥。
“不会的,妈妈是大人,走不丢。”周大有轻声安慰着儿女们,小儿子在他的怀里乖巧地摸着他下巴的胡子。周大有放下小儿子,从背包里取出包子和馒头,交给女儿,“去烧水蒸几个,蒸热了你们就吃,我去接你妈回来。”
周大有心里的焦急没有人知道,雪后湿滑的山道随时都有失足掉下悬崖的危险,这多年不见的大雪啊!害苦我了!周大有手里的火把是家里常备的,一根竹筒倒进煤油一团布塞住口子,点燃的火光在山道里忽明忽暗。周大有的心情也跟火把的光线一样,要是淑芳掉下悬崖了呢?要是真的丢了呢?周大有莫名其妙的紧张,因为他的确听说过有妇女儿童被人拐走的事,水库同事的亲戚就在上个月被人拐走了!寒冷的夜风一阵一阵吹过,周大有的心头一阵一阵毛骨悚然。周大有算过日期,今天是镇上当场(农村定期的集市)。周大有边走边大声呼喊何淑芳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凛冽的风。周大有赶到镇上,没有一家商店还开着门。供销社的商店是山里人唯一能买到日用品的地方,但此刻已是深夜,商店早已关门落锁了。周大有沙哑的叫喊声穿过空旷的街道,没有一个声音回应他。
周大有回到家的时候,小儿子富娃已经被他姐华儿哄到床上睡着了。推开门的那一刻,火盆上方两双带泪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爸,两个娃娃抢出门去,他爸身后没有妈妈。
“爸爸,妈妈……丢了吗?”华儿已经哭了。
“爸爸,我妈……”荣娃正在变声的嗓子粗里带着哑。
周大有吹灭火把,关上门,把两个娃搂在怀里,“你妈回外婆家了,买鞋钱不够……”周大有强忍泪水。
“真的吗?爸爸……”华儿止不住地哭。
“不叫妈买鞋就好了……”荣娃的心里,从下午到现在不知道责怪了自己多少回!此后的岁月,这句话从荣娃的嘴里无数次说出来,无数次的泪流满面。
“爸爸,你吃包子。”华儿从锅里装了几个包子回来,捧到他爸面前,泪痕挂在她小小的脸上,怎么也抹不干。整个晚上,华儿在灶里不知添了几回柴,她心里想着爸妈回来立马就有热包子吃。
“乖,你们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我把你妈接回来……”周大有接过盘子,摸了摸两个娃的头,轻轻推他们回房间。周大有仰起头,不让孩子们看见他泪水纵横的脸。
周大有坐下来,把包子放在凳子上,包子上腾腾的热气在火盆的微光里蒸蒸而上……
“淑芳……你在哪儿啊?”周大有双手捧着头,“明天……再去供销社商店……”忽然一阵剧烈的胃痛袭来,周大有拿手使劲摁住,豆大的汗珠落在火盆里,发出一连串“噗、噗”声……
周大有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强忍着剧痛喝下去,他这时才想起,除了早上喝过一碗稀饭,吃过一个馒头,到现在滴水未进。但是现在,看着盘里的包子,他怎么也吃不下……
“一个女的,30多点,昨天在你们这买过黄胶鞋没有?娃娃穿的。”周大有清早给娃娃弄好了饭,送走荣娃和华儿上学,又把小儿子送进生产队的幼儿园,再一次去了镇上的供销社商店。
“瘦高瘦高的挺漂亮的,是吧?”一个营业员接过话,“看嘛,昨天在这挑了多久呢,还想买袜子、糖、饼干……”
“对对对!”周大有立马就说,“赶场天,娃娃就等买个香香嘴儿回去!”他家的几个娃好这口儿,他知道。
“没买呢,一个女的进来把她拉走了……”
“哪样子一个女的?”周大有着急地问。
“没看多清楚,急急忙忙的,很年轻,30岁?穿得挺时髦的!”营业员回忆了一下,“好像问了一句……吔!淑芳,你还不晓得哇?……对,就是这句,我记得清楚,当时就她一个人在这里买东西!”
“我婆娘就叫淑芳!”周大有明白了,肯定是熟人拉走了淑芳,“晓得哪儿去了不?”
“这我就没注意了,急急忙忙就走了的。挑好的胶鞋、袜子都放这好一阵我才收进柜台的,结果没有回来买。”营业员就知道这么多了,再问还是这些话。
会是谁呢?急急忙忙地拉走淑芳?周大有拼命地想着自己认识的人里,30岁的还能穿得多时髦的女人,但他怎么也猜不到。周大有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人。淑芳除了进过镇上,没去过哪儿,认得的都是山区里的女人,认识不了有钱的人。平时就在家照看三个娃娃,下地挣“公分”,哪儿也去不了,能有啥有钱人认识她?还是熟人!这让周大有百思不解。
昨天是当场天,街上人多,但今天不是,没有啥人了,周大有根本问不到啥人。周大有分析了本大队,生产队,即使有啥急事有人拉走淑芳,当晚都必定会回家的,家里有娃娃嘛!周大有知道淑芳心痛娃,肯定不能不回家。会是淑芳娘家出啥事了?对!去老丈母娘家看看去!
周大有急急忙忙慌不择路跑了几个小时山路,到了淑芳的娘家,一问,淑芳还是去年过年回去过的,周大有带一家人一起回去的!老丈母娘家也慌了,一个大活人,叫谁拉走了呢?各种分析一大堆,没个头绪。
“姐姐莫是遭拐卖了吧?”小舅子的话一落音,头上早挨了他老娘一锭子!“你个挨千刀的,咒你姐呀!”
周大有心里一激灵,昨晚在山路上想着他同事的亲戚被人拐走的事又从脑子里翻了出来!
“哎!”周大有一声长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哟!”自己这胃病,家里三个娃娃,这可咋个得了!
周大有出了老丈母娘家,一头急急往回赶,再晚点天黑也回不了家,家里三个娃娃不得急死了!周大有一路急奔一路想着营业员的话,“如果那个时髦女人拉走了淑芳,就在本镇的话,昨天回不了家,今天一定要回家的,她不可能连续两晚不回家!说不定自己出来找人,她已经回家了呢!”周大有想到这里,心里舒坦了些,脚步也就轻快多了。
荣娃和华儿学校今天还是放的“一段学”,两个娃娃一路小跑回到家,铁将军把门让人心生不妙!还是昨天一样的情形,坐在门槛啃红苕,还是幼儿班周老师抱着富娃回了家。哥哥生火盆妹妹煮稀饭,包子馒头留下来,他们的妈还没吃!富娃一个劲儿哭,找妈妈!荣娃从爸爸的包里取出一个包子,架在火盆上,哄着弟弟,烤热一点掰一块儿喂弟弟。华儿煮好了一锅稀饭,三个娃三个碗,吃过了饭,写完作业,三个娃都开始焦躁不安了。妈不回来,爸去找妈也不回来,大娃细崽都哭,凄凄惨惨三个娃!
周大有抄近道往家赶,一路上那心情好一阵歹一阵。他现在已巴不得是镇上哪个婆娘把淑芳拉走的,就在本镇,就算再远的路,两天打一个来回,也是可以回家的。怕只怕拉走淑芳的不是本镇上的婆娘,而是更远的县上或者别的公社,那路途遥远的可就不是两天可以打个来回的!周大有咋个想也不对,淑芳不是可以撂下娃娃不管的人,晚上不回家那可是结婚10来年从未有过的事!她会哪儿去呢?如果去了离本镇更远的地方,走路不太可能。换成淑芳一个人可以,但同路的有个时髦的女人,走远路就不太可能了!周大有好像记得镇上有钱人有买手扶拖拉机的,拉个货,拉个粮油种子拉个修房造屋的砖头瓦片的!会不会在那里有点发现呢?天快黑了,娃娃们在家不定多着急。转念又一想,自己在这瞎琢磨,说不定淑芳早已回家了呢!瞎琢磨个啥劲?
周大有赶回家的时候,荣娃和富娃坐在火盆边,华儿的稀饭也熬得差不多了。华儿在灶屋(厨房)听见爸爸的声音,放下火钳就出来了,没看见她妈那一刻,又哭出来了,弟弟富娃看见姐姐哭,他也跟着哭。
“爸爸,你不是说了妈去外婆家了吗?”华儿问。
“你外婆病了,照顾外婆呢!”周大有只好编瞎话。
“外婆家有小舅和舅娘。”荣娃粗声粗气地说。他感觉爸爸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在撒谎。
“你舅娘的妈先病了,你小舅跟她一路都走了。你妈在外婆家,等你小舅回来,她就回家了。”周大有好不容易圆个谎,那眼睛都不敢看几个娃娃。
华儿将信将疑,回灶屋继续添火熬稀饭。荣娃一个劲儿问外婆啥病,富娃不管那么多,赖在爸爸腿上不下地,一个劲儿扯他爸的胡子玩儿。
华儿煮好了稀饭,看爸爸回家,炒了一个萝卜片,从坛子里舀了一碗咸菜。一家四口人都上桌吃饭。
“包子和馒头呢?”周大有问。
“给妈留着的!”华儿说。
周大有心里一酸,多懂事的娃娃些哟!他不敢说今天去外婆家的事,也没说有个女人拉走了他们的妈。
“最近有没有啥穿得很好的阿姨来过家里?”周大有忽然问。
荣娃和华儿相互看了一眼,摇摇头,“没得!”
周大有心里一紧,胃又隐隐作痛,今天又是第二次吃饭。周大有想着最近这胃痛得频繁,莫是真的会像去年那医生说的那样,再不治怕是要得胃癌的!淑芳要是有个意外,眼前的三个儿女,怕是要遭大难了……
周大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的胃溃疡查出来也有几年了。他是坐水库的拖拉机去县医院的,医生给他开了很多药,但他没有钱拿药。时发时好的胃痛他也没当回事,周大有知道,农村人都那样,经济上紧张,能拖就拖,实在不行就买点止痛药。也从来没得哪个把胃病当病,饭都吃不饱,哪儿有钱治病呢?周大有的家和别人家没有什么不同,尽管他有个工作,但他家的实际情况远不是一般人看到的那样。周大有的妈早年饿死了,他爹拉扯他长大,后来他爹得了肺痨,为了治病,大队生产队亲戚家都借遍了,欠下一大笔钱还是没有活下来。生产队推荐他到了公社水库,才有了固定收入,那点工资除了养家还得拿出一部分还账,到现在也没把他爹当年借的钱还完。淑芳勤俭持家,三个娃都健健康康的,周大有在水库上班也放心,用不了几年他爹欠下的账也就还完了。周大有觉得好日子有了希望,自己年轻,胃痛也算不了啥,所以没当回事儿。但淑芳的突然消失,让周大有感到紧张,他记得小时候他妈饿死了,他爹一个人带着他生活的那种艰难。但不管怎么艰难,好歹一家子有个爹在,有个依靠。这段时间频繁剧烈的胃痛常常连续几天不停,去年书库附近一个大队的赤脚医生警告过他的,这时想起医生的警告,周大有不禁担心起来了。淑芳去她娘家挖回来的人“焦耳母子”树根皮熬了水喝,好像没有多大的用处。要是自己这病真的……周大有不敢想象!一定要找到淑芳,不然,这一家三个娃那不知道要比自己小时候要遭罪多少倍了!
周大有一宿难眠,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等到醒来,天光大亮,周大有哎哟一声,“晚了晚了!还没给娃弄早饭呢!”等他着急忙慌穿好衣裤,跑到灶屋,才发现锅里的有一大碗稀饭和一个包子,锅底的水还是烫的!周大有去了两个娃睡觉的屋,娃们不在,已经上学去了。周大有的眼眶一瞬间就湿润了,他知道娃们的早饭向来都是淑芳起个大早,煮好了饭再叫娃们起床吃的!周大有的心里百感交集,娃们小小年纪,懂事了!一丝欣慰浮上心头。周大有给小儿子穿上衣裤,父子俩吃完饭,送了富娃到幼儿园,拔腿又赶往镇上。
周大有运气极好,他想找一台手扶拖拉机问问有没有啥人知道他婆娘的下落,刚到供销社商店门口,就听见一阵拖拉机轰隆轰隆的叫声。镇上就几台拖拉机,周大有看见的那台还就是拉走淑芳的!不过得来的消息让他感到大事不妙!拖拉机手清楚地记得两个女人在车里的对话,明明白白地说的就是晕车的那个女人的男人掉进水库,被拉到县医院抢救去了!周大有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妙,淑芳多半被人拐走了!拖拉机手记得那个女人的容貌,那时髦的穿着不是寻常山里人家能穿得起的,出手也大方,多给了自己双倍的车费呢!按着拖拉机手的描述,周大有知道两个女人下车的地方离火车站还有不少的路,他大概知道那个地方。镇里到县城没有通班车,周大有决定先回家安顿好三个娃,回水库请领导派车,还得去公安局报案!
周大有到商店买了那天何淑芳选好的那两个码子的黄胶鞋和袜子,还买了点糖果饼干,付了款。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营业员关心地问找到娃儿他妈没有,周大有摇摇头,眼泪就下来了。
周大有把带回来的钱全部放在包裹里,留了一张纸条:
“荣娃,华儿:爸爸回水库了,你妈过两天就回来了,你们照顾好弟弟。”
周大有写着那行字,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心里知道,此去县城,只怕凶多吉少!周大有又去了生产队长家和离家近的几户邻居,说了家里的情况,拜托照看几个孩子。
水库领导听说周大有的情况,立马派拖拉机送他进县城,又预支了一些钱,周大有本待不要,但自己的胃病,也真该好好看看了。
周大有到了他先前问到的那个地方,纵横交错的巷子让他焦头烂额,那附近的旅店住户都问遍了,没人见过有他描述的两个女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去了公安局报了警,留下了单位的电话。从公安局出来,周大有已经虚脱了,近期报案的妇女儿童丢了的有好多起,大海捞针一个也没有头绪!
怎么办?
水库的工资虽然微薄,但可以还一部分多年积下的欠账,养活家里的娃娃。要是不要这份工作,自己这身体,队里挣“公分”一年到头分下的那点口粮,啥也做不了哇!周大有蹲在公安局外面的街上一脸茫然。送他的拖拉机手提醒他,必须得去医院看病了,这兄弟几年前就送他去看过胃病,当时那结果就吓了他一跳,最近还老是听说他叫胃痛,这会儿不能不提醒他!拖拉机手心里同样想的是周大有的婆娘丢了,家里可还有三个娃娃要他养大!周大有不想去医院,怕查出个大毛病,但拗不过拖拉机手的生拉活扯强行把他拉到县医院。接待周大有的仍然是几年前的那个医生。周大有蜡黄带黑的脸色让医生有所警觉,“钡餐”造影结果吻合了医生的初步判断,必须立即住院治疗,否则……!但周大有哪儿有钱?!无奈之下,医生只好给他口服用药,一再嘱咐必须坚持服药,周大有连声答应,去了药房划价,差了蛮大一笔钱!拖拉机手翻遍口袋,凑了一点,也只抓了小半个疗程的药。一路回转,拖拉机手问家里娃娃咋办?周大有心乱如麻,脑子都锈掉了,不知怎么回答。拖拉机手问他丈母娘家的情况,这让周大有有了想法,给拖拉机手一说,当即拍板。拖拉机从县城到达老丈母娘家的时候已是下午时间,周大有说完想法,老外婆可怜几个外孙子,当即决定立刻去周大有家,周大有感激涕零。送走拖拉机手,老外婆和周大有抄近道往家赶去。
老外婆赶到女儿家时,天刚擦黑。推开门的那一刻,荣娃和华儿已经明白他们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那一屋的哭声一瞬间的爆发……
“外婆……我妈……丢了吗?”华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都怪我!”荣娃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不叫妈买鞋就好了……”
火盆边的凳子上,两双黄胶鞋捆得扎扎实实,原复原样没有打开。
多年以后,这两双黄胶鞋再度现世,依旧保持着原样。荣娃和华儿一次也没有穿过……那是兄妹俩心头永远的痛!
老外婆60来岁的年纪,身子骨还算硬朗,想着以后淑芳照看孩子的事情都得落到老人身上,周大有心里充满了内疚。但老丈母娘话语不多,只是让周大有安心工作,家里饿不了娃也冻不着娃,她说娃娃们洗洗刷刷的事情也不费事。离开家,周大有一步三回头,尽管他心里期望奇迹的发生,但在公安局听到的话,又让他心灰意冷。但是无论如何,这三个娃他一定要养大!周大有心里挥之不去的童年噩梦又一次在自己的儿女们身上重演,他发誓不让儿女们比他的小时候过得艰难。
周大有一如既往的十天半月往返一次家,背在他的背包里永远少不了从他口粮里省下的包子和馒头。看着儿女们比以前更加地懂事更加的拼命学习,周大有的心里再度充满了希望。然而,剧烈的胃痛一次又一次袭击着周大有,无情的病魔没有打算就此放过重担在肩的他。为了节省药费,周大有搜集了民间治疗胃病的土方子,甚至自己学会了辨认草药。各种方子都试过之后,周大有的病情没有丝毫缓解。两年之后,荒山穷岭里周大有风雨飘摇的家还是迎来了塌天之祸,奄奄一息的周大有一手拉着荣娃一手拉着华儿,剧烈的胃痛把他的话撕成微弱的低语。
“荣娃,你是老大……照看好弟弟妹妹!”
“华儿,你最懂事,帮着哥哥把弟弟带大……”
“爸爸对不起你们……爸爸把你们的妈弄丢了……爸爸到了地下……也要帮你们找……回来……”
周大有艰难地把三个儿女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留下最后一句话:“我……的……儿呐……”
娃娃们哭成一片,周大有的手从荣娃的手里滑出去,从华儿的手里滑出去……三个娃的爸就此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滑下来,再没有说话……
山风呜咽,雷鸣电闪,暴雨如注……
生产队和水库的职工帮着料理了周大有的后事,老外婆成了家里脆弱的主心骨。按照周大有临终前的遗愿,水库领导上报公社批准,虚报了荣娃的年龄,顶替了父亲的工作,成了水库职工。那年周维荣16岁。从此小大人的周维荣代替了父亲的工作,也接过父亲的接力棒,十天半月往返一次家。他背着父亲背过的背包,里面永远少不了给弟弟妹妹们的馒头和包子,那同样是从他每天的口粮里省下来的。他同样也接过父亲死后留下的债务,每个月的工资里总会分出一份偿还,而那剩下的工资一分不留地交给老外婆,就那一点钱根本不足以填饱家里的一个老人两个弟妹的肚皮,以及怎么省也省不掉的开销。没有了从前老妈的“公分”,分不到队里的口粮,家里的日子举步维艰。
周维荣从此承担起了“父亲”一样的角色,而他很快就忘了他还只是个16岁的青春少年。
此后的无数个岁月,当时只有8岁的富娃永远都记得一个场景,那个场景无数次在眼前浮现,正如他的哥,无数次的重复一句话,“不叫妈买鞋就好了……”一样,同样的无数次的泪流满面。
那是富娃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人死了,一张白布盖在脸上。白布下面,是他从此再不能看见的爸爸的脸,和他下巴怎么扯也扯不够的胡子……
突如其来的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震耳欲聋的炸雷,吓得富娃哇哇大哭,惊恐万状的华儿紧张地拿被子掩住弟弟的头脸。从门缝里从茅草屋顶穿进来的雪亮的闪电一遍又一遍照亮家徒四壁的屋内。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屋顶的茅草唰唰作响,仿佛再来一阵大风就将卷掉整个屋顶!天崩地裂的雷鸣电闪之后,大雨倾盆而下,刹那间,茅屋里四处漏水,整个屋内一片噼噼啪啪的水滴声,地上一片泥泞。灶屋,堂屋、卧房、没有一处不被泛滥的雨水淋透。老外婆和华儿躲在床头,一人一边牵着一张油纸的角,把哇哇大哭的富娃围在中心。
富娃不断的“妈妈”声里,华儿的嘴里忽然冒出一句她哥哥念了无数遍的话:
“不叫妈买鞋就好了……”
自从来到女儿家,老外婆的眼泪早已流干了,猛然听见华儿的话,一把搂住瑟瑟发抖的姐弟俩,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我苦命的娃呀……”
两行老泪从老外婆的眼里滚出来,在白得刺眼的闪电的光里闪闪发亮……
就在闪电照亮屋子的时候,华儿看见暴雨从土墙的内壁滚滚而下。
“外婆,外婆……土墙……不得垮嘛?”这是华儿胆战心惊的声音。
倾盆大雨同样惊醒了睡梦里的哥哥周维荣,一阵惊雷让他在床上躺不住,家里的茅屋去年夏天就有地方漏水,他爬上去处理过的。但今晚的雷阵雨……周维荣心急如焚,室外的狂风暴雨碾压着他的心脏,他仿佛听见华儿和富娃的哭声听见老外婆无能为力的叹息声。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家的土墙房子,茅草屋顶今晚肯定遭了大殃!老爸临死前的那一句话骤响在耳边:
“荣娃,你是老大……照看好弟弟妹妹!”
明天,不论刮风下雨,一定要赶回去!
老外婆祖孙三人蜷缩在床头,肆虐的狂风暴雨直到天亮才结束。家里仅有的财产--几床铺盖卷早已湿透,米面柜子在老外婆盖的一张油纸下幸免于难。整个屋内积水还没有流干,清扫积水时湿滑的地面闪了老外婆的腰杆。
正在老外婆一筹莫展的时候,最近的邻居来了,生产队长来了,老外婆祖孙三人的惨状让在场的人没有不落泪的。
山雨说来就来,必须立即修复被狂风吹破的茅草屋顶,否则再来一次暴雨,被雨水浸泡过久的土墙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生产队长敲响了紧急集合的铁钟,整个生产队的壮劳力全部出动,砍树做檩子的、从家里抱谷草的、搬梯子来的、砍竹子划捆扎篾片的……一派忙碌景象,把个闪了腰杆动弹不得的老外婆感动得口里念着“阿弥陀佛”,不停地给前来帮忙的人们打躬作揖!荣娃和华儿的书包被雨水淋湿,里面的书本全部被水泡胀。学校老师了解情况之后,给两个娃煮了面条当早饭,发动学生捐课本作业本……
周维荣晚间赶到家的时候,看见门口大开,茅草屋顶变成谷草屋顶,老外婆和弟弟妹妹不见人影。周维荣进了泥泞的屋,摸到煤油竹筒火把,点燃之后,整个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没有一处是干的,抬头望见好多根新檩子横在屋顶……
周维荣赶到最近的邻居周大成二爸家,果然看见老外婆和弟弟妹妹们都在,已经在二爸家吃了饭。还有社员拿来了跌打药给闪了腰的老外婆抹上了。把个周维荣感动得眼泪哗哗的,一个劲儿地跟二爸道谢。周维荣把背包取下来,把里头的包子馒头往二爸手里塞,说啥人家也不要,最后二爸家的小孩拿了两个。慢慢周维荣才知道队长发动整个生产队的壮劳力,一天工夫就修好了他家的土墙屋,几乎把整个屋顶都换掉了!明天就准备把满屋的稀泥巴清理了,再平整一哈子!这让周维荣感动莫名,说啥今晚也得去队长家里去一趟。
说起来整个生产队其实老祖宗是一家子,几乎都姓周。传说是明末张献忠在四川烧杀抢掠,后来清军又在四川各地屠城,四川的广大地区被杀的鸡犬不留,到处都是荒无人烟。老辈人说本地的周姓祖先是清初“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北麻城迁徙来的。当时很多人是被强制迁徙的,把手捆在身后,一群一群的人被挨个串连在一起,所以后来的人站立的时候习惯性动作都是双手交叉背在腰后。真的假的不知道,不过周维荣知道的是,他们队里周姓取名字,按“字辈”来取名,顺序是“……仁、成、兴、家、国、大、维……”周维荣这辈是“维”字辈,他爸是“大”字辈。队长周国雄是更高的“国”字辈,按辈分周维荣得叫他爷爷,周国雄在家排行老三,所以周维荣叫他三爷爷。
周维荣赶到生产队长三爷爷周国雄家时,一家子正在扯着周维荣家里的事。一看到周维荣打着火把到了他家,就笑了,“说曹操曹操到!荣娃你硬是经不得念叨,我们正说你家的事儿呢!”
周维荣吹灭火把,直通通的就跪了下去,泣不成声!对于周维荣来说,最大的感谢无以言表,给三爷爷下跪才是最诚挚最厚重的感谢!
周国雄一家子看着周维荣双膝跪地,赶紧的要拉他起来。周维荣跪在地上双手平铺十指朝前,稳了稳情绪,口中说道:“三爷爷的大恩大德,荣娃无以为报,给你老人家跪下了……”周维荣说不下去,只有那眼里的泪水在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感激之情!三婆婆一边抹眼泪,一边拉他起来,“荣娃,你们一家子受苦了哦……你三爷爷他应该的!都是一大家子人,你家遭了难,就是外人三四的,哪个看到了,都得搭手帮一把,快起来,娃娃……男儿膝下有黄金!”
三婆婆的儿媳妇早端了条凳子过来,拉他坐下,“荣娃,我们这正在说你家的事,你哟!跟你爸一个脾气,欠的账以后慢慢还嘛,你一个月才几个钱的工资,还了账,你家弟弟妹妹还有你外婆吃啥子?我那天去,看你老外婆吃的谷糠粑粑!你那弟弟妹妹碗里几颗米,净是萝卜颗颗,看得我都眼泪水长流!”周维荣一听,又哭了。
“跟娃娃说这些爪子嘛?三爷爷喝住儿媳妇,“荣娃有志气!我看你娃以后有出息!”三爷爷拍拍周维荣,又说:“我们都商量好了,准备明天跟大队部写个申请,把富娃和华儿小学到初中的学费减免了。队里呢,你家也出不了工,荣娃和华儿合起算一个成人,给你们家一份口粮!明天动员全队给你弟弟妹妹捐点衣服粮食,先把眼时的难关渡过去!”三爷爷拍着周维荣的肩膀,一笑:“荣娃,你老外婆就归你养了,要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