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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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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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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温暖》连载

第五章 姐姐

第五章

8岁的桂香说出了让她爸她妈和老支书目瞪口呆的话,继而问出了让三个大人不敢回答的问题。但不管怎样,小桂香都有一个无比温馨的童年以及小姑娘应有的完整的一家人,有爸有妈还有一个不是亲爷爷胜似亲爷爷的爷爷。而远在千里外的四川,一个同样被绵延大山环抱的山村里,留给同样只有8岁的小男孩周维富的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人死了,一张白布盖住的是他从此再不能看见的爸爸的脸,和他下巴怎么扯也扯不够的胡子……在他6岁那年忽然失去妈妈,现在又再一次失去爸爸,那无尽的思念和泪水伴随着往后的岁月,小小的心灵历经了重重的磨难,艰难的成长。陪着他的有年近七旬的老外婆和12岁的姐姐16岁的哥哥。

周维荣在家待了两天,和队长三爷爷周国雄带领的一帮队上的青壮年劳动力铲平被大雨浸泡得无法下脚的屋内的烂泥,再填上黏土平整。第三天一早,周维荣挨家挨户地去说道谢的话,本队大都是同祖同宗的周氏族人,爷爷婆婆叔伯婶娘平辈的哥嫂晚辈的侄子,没有一家落下!周维荣想着自己一个月才回来一两次,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小,外婆年岁也大了,本该享清福的年纪还得起早贪黑地照顾她们,也就只好托付给队上的族人了。

“荣娃,你安心上班,你爸欠下的钱,有了你就还,没有就算了!”

“荣娃,你外婆年纪大了,华儿和富娃我们都得帮忙照看的……”

“荣娃,不易呀!今后你就是你家的主心骨了,弟弟妹妹都靠你了……”

“荣娃,听说你妈是给人拐走的,我们都在打听,有消息给你说……”

“荣娃,我们家也不宽裕,那天看你老外婆吃谷糠粑粑……好造孽哦,你就莫忙还账了,先紧着家里,弟弟妹妹长身体呢,华儿好乖哟好懂事哦,看看我们家的娃娃,哎!”

“荣娃,叔看好你,你有出息!华儿和富娃肯定给你争气,二天考上中专大学,也不得忘了你当哥哥的恩!”

“穷人的娃娃早当家!荣娃,你爸是为还账带你们几个娃娃累死的,你莫学你爸拼死拼活,你得把你自己身体弄好些,过几年华儿和富娃念书学费贵,你担子更重!”

……

族人的千言万语,周维荣听在耳朵里记在心头,爸爸临死前的托付响在耳边:

“荣娃,你是老大……照看好弟弟妹妹!”

还能说什么呢?

“不叫妈买鞋就好了……”周维荣的心里,一次又一次的荡出这句话,一次又一次的泪流满面。

周维荣又一次踏进学校的大门,那个满心满意看好他能考上大学的老师握着他的手哭了:“周维荣同学啊,可惜了你这棵好苗子了哦!我教过恁多学生,独独对你有期望,要是以后条件好了,你再进学堂,肯定……哎!”这个县里来的老师万分惋惜,但是没有以后,没有要是了。周维荣得养活养大弟妹!

“老师,我妹妹周维华,您给关照下,她读初一比我刻苦,她得上大学!弟弟周维富也在这念二年级……”周维富忽然说不下去了,他这是代行父亲的职责,可这担子实在是太重太重了,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父亲英年早逝,就是被自己这几兄妹给拖垮了身子的!“我得接过担子,我不能倒!”

“周维富来了?好好好!正要带信给你们队长,你来了,正好!”说话的这位,是大队部学校校长。

“经学校研究决定:同意周国雄队长提出的申请,免除周维华、周维富两位同学从小学到初中的全部学杂费!”

“他二姨,家里房子弄好了,我们今天就搬回去住了……”老外婆和几个娃这两天都在最近的邻居家吃着住着,心里怪过意不去!

“嗨!老干娘哦,那屋头才平了地没干,囊哎能住人呢?”周大成婆娘何成芳赶紧拉住,“干娘,你看大有跟大成是本家兄弟,我跟你姑娘何淑芳的名字就差一个字,跟一屋人是一样的!你莫说那个话,等屋干透了再回去!”

“你看嘛,都在你屋吃你屋住……囊哎好意思嘛?”

“平时大成大有两兄弟最好了,大有那晚来寻淑芳,大成没在家,第二天回来晓得了,带着队上的人满山满沟地找,怕是雪大,脚打了滑……哪儿晓得遭拐走了!挨千刀的人贩子哦……他们现在啥都不怕了!前那些年,哪儿有这些事儿嘛!”

“淑芳儿哦……就看到娃娃些大了些了,该落个轻松些了,一哈儿丢了……”老外婆眼泪婆娑又想起不能在人家屋头哭,赶紧把眼泪擦了,“几个娃娃硬是好懂事哦!荣娃是大哥就不说了,华儿才12岁,硬是跟个大人样!前几天还跟我说,买几个蛋孵几个鸡娃儿,说以后天天跟富娃儿蒸鸡蛋……”

“哎哟!老干娘哦,不早说,就看到这两天华儿盯着小鸡娃儿看,是为这个?”何成芳笑了,“过两天你们逮两只回去,还认不到公鸡,等大了,公鸡杀了吃,母鸡就生蛋给娃娃吃!”何成芳拿了外伤药又给老外婆抹了腰杆,“老干娘,你这腰不要紧吧?”

“好多了好多了!劳慰你哟!鸡娃儿就不要了,在你家又吃又住的……”

“老干娘,你不晓得我跟你姑娘淑芳名字就差一个字,我们关系好哦!应该的应该的!昨年还听她说还要给大有生个娃……”何成芳想想,“不晓得怀起没得?”

“哎!又不是旧社会都说个多子多福!把几个养好了都不错了,还生啥子嘛?”老外婆一听,恍惚觉得是在和自家的姑娘何淑芳说话,晃眼又觉得不对,自己姑娘淑芳早丢了……

“荣娃……华儿……富娃……”何成芳没注意老外婆的心思,自顾自话,“还差个贵呢!她还说了要是个儿就叫贵娃,要是个姑娘就叫桂花!”

两个人正说话,周维荣从学校回来了,喜滋滋的样子,半大的娃,上嘴唇开始冒胡子了,声音正变得粗壮。

“外婆,二姨,看哈儿我带啥好消息了!”周维荣老远就嚷嚷着。按他爸的辈分该叫何成芳二妈,但两个女的在一块处得也亲,后来就叫二姨了。

“啥子好事?”何成芳赶紧问,老外婆也凑过来,一转身,腰痛得不行,忍了忍没吭声儿。

“大队免了华儿和富娃的学杂费!三爷爷给大队部申请的!”周维荣掏出一张纸,“看嘛,盖的大队部公章。”

“这哈儿好了!就该体谅困难户!”何成芳说,“我说荣娃,你爸欠的钱,莫还了!你那几个工资,养你一个人都费劲,二天华儿和富娃还要读大学,你得把钱攒起来,花销大得很!过两年,二姨给你介绍个婆娘,你自己还得养家呢!”

“二姨,我还小呢,莫说那啥……”周维荣不好意思,“爸欠的钱,得还,就是……就是队上的人差不多都说了不急还,欠人情……不好!”

“啥好不好的?荣娃!”何成芳急了,“怪不得队里的人都说你跟你爸一个脾气,就那点工资两辈人都在还欠账!你听二姨的,先顾好你老外婆你弟弟妹妹!”何成芳本不打算说但终究没忍住,“你是没看见,你老外婆吃谷糠粑粑!”

“你老外婆吃谷糠粑粑!”

周维荣家被暴雨淋垮回来那晚,第一次听三爷爷的儿媳妇说,这几天不断有人说,今天又一次听二姨当着老外婆面说,周维荣再也忍不住,抱着老外婆,伤伤心心的哭了。

“荣娃!如今你长哥当父,你也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听二姨的!以后莫省着包子馒头往家里带了!你爸咋个死的?饿死的累死的!你要拖垮了身子,你弟弟妹妹囊哎办?”何成芳拍拍周维荣,“你三爷爷都跟队上说了,二天算华儿和富娃一份口粮,不多,总是有口吃的了,一个老祖宗发下来的,未必还能饿死你家呀!听二姨话,你看你瘦成皮包骨了……”

“二天我报答大家!”周维荣抹干眼泪,“二姨,劳慰你了,今晚外婆和弟弟妹妹就回家……”

“你也是这个话,你那屋才平整了,干透了再回去住,有二姨一碗饭就饿不着你弟弟妹妹!”

老外婆看看何成芳又看看周维荣……

“荣娃,先我们正说回家住,你二姨就拦了,屋头湿气重,华儿和富娃住不得,就依了你二姨……”

正是:天灾挡不住,人间有温情!

周维荣离开家回去水库上班,耽搁了一大上午,赶回去都得天黑尽了。走过家门外的山湾,转过去就再也看不见家了,周维荣回头望一眼山腰的茅屋,已成指甲壳那么大一点。不晓得当初老爸离开家去水库上班时,到了山湾这个位置是不是也停下脚步,回望一眼?脚下这块儿山路,哪儿留的有老爸的脚印呢?泪水迷糊了周维荣的眼睛,恍惚之间,他已不是个少年,而山腰那指甲壳大的地方有他的家,家里有他的两个娃!

“外婆,二姨!我们回来了!”华儿和富娃飞叉叉的进了何成芳家的院子。

“咯咯咯……咯咯咯……”华儿蹲在地上,逗弄着几个小鸡娃儿,眼里净是喜欢。又飞快地进屋,帮二姨添柴烧火。

“二姨,今天老师说了,免了我跟富娃学费了。”华儿兴高采烈的。

“好生读书,读了初中读高中考大学!”何成芳切着萝卜颗儿,一边回答。

“二姨,我读完初中就……不读了……”

“为啥子?”何成芳一惊。

“不想累死哥哥……”

这哪儿是12岁小姑娘的话?但何成芳分明是听清楚了。自己家里的娃也才不过12岁,成天贪玩好耍,哪儿说得出这样的话!

“不怕的华儿,队里,你三爷爷说了,二天也给你家一份口粮……你哥不用带包子馒头回来了……”何成芳显然不知道如何安慰灶前火光映照下的华儿。

“这回哥哥回来,又瘦了一圈儿……”

“华儿,过几天你家地板干了,回家住了,给你逮几个小鸡娃儿……”何成芳没说她外婆说的话,看华儿小小年纪说着成年人的话,怕伤了她的自尊心。

“好啊!二姨,道谢了!”没想到华儿笑了,“长大了生蛋给富娃吃!”

何成芳在听她外婆说过,心里还是吃了一惊,怪不得都说“穷人的娃儿早当家”,华儿才多大点儿,就想着弟弟了。她哥荣娃更是担起了一个家!可惜那个丢了的姐姐何淑芳是听不到看不到自己的两个娃娃有多懂事多会照顾弟弟妹妹了!这可不得了,这家兄弟姊妹长大了都不是自私自利的主儿,怕都是些有大出息的娃娃!

“二姨,中午吃啥子?”富娃逗够了小鸡娃儿,在老外婆那里玩了会儿,也进灶屋了。

“今天中午吃萝卜颗儿干饭!”何成芳切好了一筲箕萝卜颗儿,正准备拿筲箕沥米。“富娃去跟外婆耍哈,等哈儿饭好了喊你。”沥米到筲箕滚烫的米汤烫着了娃娃那可不得了。

饭食很简单,一锅萝卜颗儿白米干饭,沥米的汤烧的一锅菜汤。

周大成赶场还没回来,桌子上就老外婆和华儿富娃,何成芳和12岁的儿子。老外婆和何成芳碗里有白米不多的几颗,几乎都是萝卜。几个娃碗里半白米半萝卜颗儿。

“弟弟,吃白米饭,姐姐吃萝卜颗儿……”华儿边说边把碗里的白米饭全部赶到富娃儿碗里……

“喊你赶场割一块儿肉回来,你咋没割呢?”

“就那点钱儿钱……”周大成有点心痛。就自家三个人,还从没赶场割过一块儿肉,这就算割块儿肉回来,自己的娃娃也吃不成独食,家里还有另外三个人呢!队里的田地,坡地多水田少,一年到头队里分粮分瓜果蔬菜也就那点,他家一个全劳力一个半劳,年终分红不至于倒补钱,那日子也是紧紧巴巴的,省吃俭用的倒不至于饿饭,那也是红苕出来红苕是主食、包谷出来包谷当顿、青菜萝卜各有当顿吃的时候,莫说娃娃,就是大人,成天不见油荤,尽是菜吃得人打摆摆……就算他家还是好的,白米也有断顿的时候,上顿下肚净是菜。队上多少户人家,家里娃娃多的,就是菜啊萝卜红苕的都不够吃,青黄不接的时候,饿饭的太多了!这几天家里多了三个人,周大成还是别家去借的米,家里的米早没了,山里气候不好,坝下都抽穗了,山上的水稻还是青苗苗。

“大有哪回回来,淑芳姐不给我们财娃分两个包子馒头,你就舍不得!”何成芳生气了。

“好好好!下一场我保证把肉割回来!”

“你又不是没看见,华儿每顿吃饭都把米饭赶到富娃碗里,我都难受……”

“华儿懂事!长大了有出息!”周大成也感叹,忽然又说:“三叔今天说了,就这几天,等荣娃家地板干了,发动队里给他们捐点吃的穿的呢!”

“哎!都这个时候,队里有几家人不缺粮食,都穷的叮当响哦!穿的倒是有几户可以捐点,你看队上大娃细崽那个不是穿的补巴裤子补巴衣服?”

“都穷啊……队上这个样子,囊哎活人咯?”

“听外头回来的人说,外省都有分田分地到户的了哒!”

“分田地?”周大成也听说了,就不晓得自家这里山区好久能有这政策。

“你看嘛,队上出工都在磨洋工,就自己家那点自留地弄得勤快,就太少了,不靠自留地种点菜啊瓜果的,队里饿饭的更多哦!”

“华儿前天还跟我要包谷秧、番茄秧、黄瓜秧、辣子秧,在她家自留地种呢!”

“她会种?!”

“咋不会?”何成芳说:“华儿能干呢!你晓得不?她今天说读完初中就不读了,体谅她哥呢!好懂事的女娃,把我眼泪水都听出来了的……”

老外婆和华儿富娃祖孙三人又在何成芳家待了几天,地板天天敞风吹,总算干了。晾在院子里的水泡透了的铺盖卷也晒干了。整饬一新的土墙草屋,地板干净平整,灶屋、卧房、床铺柜子等等都是队长周国雄带人弄得干干净净,挪开了的都复原到了老位置。把个老外婆又是打躬作揖感激不尽!到了半下午时间,家里有余粮的,有穿不着的衣服裤子又三三两两地送来了,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破了的也都缝好了。老外婆激动的又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何成芳帮着老外婆把吃的穿的都分别归置了,忙到两个娃放学回来。老外婆鼓捣把一包米给何成芳,要感谢她这几天又是吃又是住的打搅人家。何成芳说啥也不要,临走了就说:“老干娘,莫吃糠粑粑了,荣娃回来看了伤心……”

“外婆,今晚上吃啥子?”富娃在板凳上写作业,朝灶屋的老外婆吼。

“今晚吃顿好的,三爷爷家送的挂面!”

“外婆,我要吃肉嘎嘎!”

“把你好吃的!二姨家一年都没吃回肉嘎嘎,就我们住她家,二爸才赶场割的肉!你一个人吃得最多!”

“嗯!好吃嘛!还想吃!”

“晓得以后感谢二姨不?”华儿敲敲富娃的脑壳。

“我长大了,天天请二姨吃肉嘎嘎!”

“外婆,你碗里净是菜?”华儿看着自己的碗弟弟的碗里都是满满一碗面,放下筷子进了灶屋,锅里只剩了汤。

“外婆,都吃面!”华儿把碗里的面挑了一半给外婆,再把外婆碗里的菜挑了些到自己碗里。外婆怎么拦也拦不住,又想把碗里的面给富娃,富娃想接,华儿眼睛一瞪,富娃把碗缩回去,赶紧说:“外婆,明天煮面条多煮点,就都有吃的了。”

“三爷爷送的面,哪有多的?明年我们在自留地里都种麦子。”华儿说着把自己碗里的面给富娃挑了一筷子。老外婆看着华儿,不知道说啥好……

“外婆,等下我洗碗,你耍哈儿。”华儿又问:“外婆,你的腰杆还痛不?”

“不痛了不痛了……”老外婆不知咋的,一滴泪滚下来了,就算自己的腰再痛,她也不说,说了没用,老了,谁没个三灾两病的,说了倒让孙子们担心。其实老外婆的腰也不是现在才痛,老毛病了,那晚暴雨地上滑扭了下加重了。

洗过了碗,华儿清点下午队里的人送的吃的。一包米、两把挂面、一袋子红苕、一袋子洋芋、一袋子包谷、一袋子萝卜干……还有冰糖饼干之类的。挂面在山区农村那可是稀罕东西,城里人吃不算稀奇,机器挂面在农村是没有的。农村的面条只能是手擀面,面粉是用石磨推出来的,用箩筛晒出细面粉,麦麸子再用石磨反复磨,磨细之后掺到面粉里。在川东,大多数农村坡地里种麦子,但产量并不高,所以一年里能吃上面食的时候并不多。红苕、包谷、青菜、萝卜、洋芋和南瓜等农作物收成更多一些,所以米和面不够的时候,多数时间能当顿吃的就是红苕、包谷、萝卜和青菜南瓜了。至于四季豆、豇豆、番茄、小白菜、卷心菜、莴笋、茄子、辣椒、黄瓜、绿豆、黄豆等应季的菜因为产量低种的也不多。华儿家的自留地不多,就两分地,其实种不了啥,但华儿有心,总想就那点地里种些能填饱肚皮的。就队里乡亲们送的这点吃的也坚持不到队里分谷子的时候。何况队里也只给一份口粮,三个人吃怎么也不够。就算自己和外婆省点,就弟弟富娃那张嘴,吃多少也不够!一年到头难见多少油荤,不顶饿。

华儿今年12岁,下半年就是初中二年级了。但华儿打算读完初中就不读了,就靠哥哥省下的工资除了还账,没剩多少,那钱不能用了,得攒下来,以后富娃上高中上大学……华儿的脑子里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其实不应该是个12岁小姑娘应该想的事,但她没有爸妈了,不管她愿不愿意该不该想这些事儿,每天放学回来,能吃上什么吃不上什么,她太清楚了。

在哥哥周维荣心里,“不叫妈买鞋就好了!”这句话千百次重复,其实在华儿心里,同样被反复念叨。妈妈是去买鞋丢了的,所以她也常常责怪自己。后来爸爸买回来黄胶鞋哥哥没穿,她也没穿,藏在家里的箱子里,那个箱子是妈妈的嫁妆。华儿有时会找出来闻闻新胶鞋的香气,再包好了藏起来。为什么要藏起来,她也说不好,也许那算是对丢了的妈妈最后的念想了吧?

华儿从队里人送的衣服和裤子里翻出来一套,放到弟弟的床头,明天得换洗衣服了。

周维荣躺在宿舍,心里又想着“你老外婆吃糠粑粑”的话了。吃糠粑粑这事儿从前只是听说过的,他也没吃过。吃糠咽菜也听说过,书上说那是旧社会穷人家吃的东西。但现在外婆在自己家吃糠粑粑,让他很伤心,妈丢了爸死了,自己家回到旧社会了!都在给他讲不忙还爸爸和爷爷的欠账,家里那情况别人都不怪,但自己自打领了工资也跟老爸在世一样的还着,可就苦了家里的外婆和弟弟妹妹了。周维荣很责怪自己没照顾好家人,所以想了几天,决定先管好家人,欠账慢慢再还。家里的房子是三爷爷和队里的族人帮忙弄好的,这人情以后也慢慢还吧。等弟弟妹妹长大了,也算对得起老爸临死前的嘱托了。过几天回去到供销社商店买些米面油和盐巴回去,也不知道三爷爷动员队里的族人捐吃的穿的有没有人家捐。周维荣太清楚队里的情况了,哪家都缺粮食缺衣物,没有一家宽裕的。即便能给弟弟妹妹捐点那也是咬紧牙关给挤出来的!老外婆和弟弟妹妹住在二爸家好多天也不晓得搬回家没有,他可是亲眼看见二姨在队里借米的!周维荣心里装满了感激,就是要把这种感激变成实实在在的回报,不晓得要等到哪一年!

“都记下吧,就算我又欠了很多亲人一笔账!”周维荣的心里挤满了还不完的账,同时又对弟弟妹妹满怀歉意!如果不是自己那晚要他妈给自己买黄胶鞋,等到第二天再说买鞋,老爸就回来了!老爸回来了老妈咋个也丢不了!老妈丢了,饿死了老爸累死了老爸这种事就没有了!内疚感与负罪感折磨着他,说到底,是自己欠着弟弟妹妹了!欠着老外婆了!老爸老妈在,就算家里穷,也不至于饿饭,不至于弟弟妹妹的碗里只有几颗米……

一定要让弟弟妹妹碗里有白米饭!二姨家里吃饭,周维荣也看见了华儿把白米都赶到富娃的碗里了……懂事的妹妹,只知道肚皮饿的弟弟……读书成绩都好!自己这个哥哥不懂事弄丢了老妈累死了老爸,那就应该承担起抚养她们长大的义务,吃不上白米饭就一定要让她们吃上!水库上班管吃管住,工资一分不花都拿回家,先养大弟弟妹妹再说。等她们都上完初中都得上高中考大学,把自己没有完成的学业都给完成了。以后弟弟妹妹有出息了,算给自己犯错赎了罪也算完成老爸的临终遗言。

周维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就看见妹妹华儿进了屋,华儿摸摸他的手臂,摸摸他的脸,然后哭了。周维荣想动就动不了,又听见华儿说:“哥哥,你都瘦完了,你可不能跟爸爸一样累死饿死,你要死了,我和弟弟都得饿死!你不要送包子馒头回家了……”华儿说完就不见了。

周维荣一惊,醒了。原来是个梦!“家里莫是又有事了?”忽然记得走前那晚华儿说过不要带吃的回家了,迷迷糊糊睡去一觉天亮,枕头湿了。

“外婆,我要吃白米干饭!”富娃回家放下书包就进了灶屋,外婆在生火煮饭。柴火灶里,火苗舔舐着锅底,火光照在外婆脸上,很难受的样子。

“外婆,你囊哎了?”富娃有点怕。“姐姐……姐姐!”

“爪子了?”听见富娃的喊声,华儿进来了,看见老外婆脸上都是汗!

“外婆……你囊哎了?”华儿觉得不对,外婆不说话。“是不是腰杆痛?”富娃一听,跑出去了,拿了一个瓶子回来,给了姐姐。

“外婆,给你抹药……”华儿拧开瓶盖,小心往手心里倒,一滴也没有了!

“二姨……”华儿让弟弟写作业,自己跑去二姨家,二姨家隔着几根田坎,飞跑的华儿差点摔倒,田坎下是悬崖。

“二姨,外婆腰杆痛,药水……还有没得?”华儿满脸通红。

“大成,老干娘的跌打药水是哪个给的?”二姨也急了。前几天问老干娘不是说好了不痛了嘛!

“把瓶拿来,我去问看二叔家里还有没得?”周大成赶紧出门,“华儿,你回去,找到药我给你拿家里去。”

“道谢了二爸……”华儿就怕外婆有啥事儿,家里就剩自己和弟弟了!

“华儿,你舅舅来过没有?”二姨问。

“就爸爸死的时候来过……”华儿此刻有点可怜巴巴的了。

“这人!不怕,明天我喊你二爸找你舅舅来!”何成芳安慰华儿。但何成芳早就听说过,华儿的舅舅不务正业,娶个婆娘也不咋样,凶得很!老干粮在家管不了她也管不了儿子尽受儿媳妇的气,也难说把他找来能管啥用!“自己个儿的亲妈,他总得管吧?明天让大成找找他再说。”

华儿回了家,外婆正想起身搅锅里的稀饭怕粘锅,一个趄趔从凳子上滑下来坐在地上,一手撑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的。华儿伸手拉,老外婆不让,说得缓缓劲儿。华儿撩开外婆腰杆衣服,想给外婆揉,一碰,老外婆痛得直叫唤。

“这可咋个办?”华儿吓到了,富娃在外面听见外婆的声音,着急跑进来,看见外婆坐在地上,姐姐急得掉眼泪,也怕了……

等周大成从队上二叔家拿来了跌打药,在外屋就听见灶屋里哭声一片,吓了一跳,还以为老干娘不好了!

周大成把老外婆抱起来,让她坐在堂屋的靠椅上,抹了药。富娃抽抽噎噎的,“二爸,我外婆不得死嘛?”

周大成转过身,抱着富娃,“不得!不怕!外婆就是腰杆痛……”周大成不知道该咋个安慰富娃,这家的光景……老天要她们咋个活人?

富娃是真怕了!

8岁的富娃永远都记得一个场景,那个场景无数次在眼前浮现,正如他的哥,无数次的重复一句话,“不叫妈买鞋就好了……”一样,那是富娃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人死了,一张白布盖在脸上。白布下面,是他从此再不能看见的爸爸的脸,和他下巴怎么扯也扯不够的胡子……

“老干娘,明天我去找他舅舅来……”周大成哄完富娃,又转头说。老外婆没有吭声儿,不知道是痛的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周大成进了灶屋,华儿已经熬好了稀饭。一锅菜稀饭里,数得清有几颗米……

“明天我去找你舅舅来……华儿……”

“二爸,我外婆不得……死嘛?”华儿站起来,一脸都是泪。

“幺女儿,不得……不得!”周大成转身就走……

“老干娘哪样了?”

“造孽哟……”

“你爪子了?大有!”何成芳忽然发现轻易不落泪的男人,那眼泪断线似的……

“老干娘要死了?”何成芳吓一跳!

“两个娃娃都哭,都在问……外婆不得……死嘛?”周大成说不下去了……

何成芳闻言一颤。

“我看那锅里……一锅菜……几颗米……”

家里揭不开锅了……揭开锅净是菜……

何成芳想着老干娘祖孙三个,再想想听说的华儿她舅那德行,无话可说。

第二天一大早,周大成先去老干娘家,叫何成芳随后去看看。周大成看着老干娘还坐在昨晚抹药那椅子上,一问,才晓得昨晚抹了药没见多大效果,动不了,只能坐在那里。心里一阵干着急。就说了声,去找她舅来,转身匆匆出了门。

刚出门就看见队长周国雄和二叔一块儿来了,说了几句话,周国雄叫周大成快去快回。周国雄进了门,听见“哎哟”声不住。

“老嫂子,你囊哎回事儿?”周国雄扶着老外婆。

“老毛病了,活不活死不死的……”

“千万莫说那个话,一屋娃娃还小……”

“囊哎升天哦!”老外婆唉声叹气的。

“老嫂子,你这腰杆原来检查过没得?啥毛病?”

“哪儿有钱检查?拖得过就拖,怕是要断了……”

“那还不进医院?”周国雄听岔了,以为说的“腰断了”!“二哥,你看到起,我去找人做副滑竿,抬到区医院去,公社医院怕不得行!”

周国雄找人做了滑竿,又叫了几个青壮年,轮流抬着,不好抄近道,山坡太陡,只能走通往公社那道儿,半道儿遇见了华儿她舅,一脸晦气的样子,他是被周大成押着来的。临走屋头那婆娘还在抱怨,“跟女儿家干活儿闪了腰,要我们承担医药费!”周大有懒得跟她扯,拖了华儿她舅就走!一路上那人还在说:“大成哥,我家也没钱,老娘闪了腰,咋个弄嘛?”周大成搡他:“你小时候生病,你老娘也不管你,你就活恁大?你老娘生了你养了你,你不该养老不该管?你姐一家遭了大难,你出了力,帮过忙没得?几个娃娃靠队里救济才没饿死,你老娘还跟着一块儿挨饿,你提过一口粮食去看过没得?你老娘养你算是白养了!你姐在世帮你张罗讨个婆娘,她算是白心疼你这个弟了,一家子咋个养了你个白眼儿狼?!”

一行几个人轮流抬轮流休息,紧赶慢赶地走了4个多小时,总算到了区医院,几个人掏遍了口袋凑了检查费,说是腰椎错位,主治医生说要住院手术!队长周国雄先听说是错位不是断了,松了口气,再听说要住院手术,这可就难了!哪儿来的钱?华儿她舅一听说住院手术,当时就瘫了!不说家里没钱,就算家里有钱,那母老虎婆娘也是个一毛不拔的主儿!老娘这腰痛的毛病有些年头了,家里穷就拖着,一直也没有弄药,痛得实在不行了就买几颗止痛片。老外婆那晚闪了腰,昨晚又从凳子上滑到地上,错位就更严重了,动也动不了了!痛的那就更难受了!

“医生,住院是住不起,家里实在没钱!能不能想个法缓解哈子?回去养着?”周国雄看华儿她舅那德行,想要不管,又是华儿外婆,没奈何!

“做个推拿,看看能不能暂时复位,能的话开点止痛药,回家养……后来咋个样,就不好说了。”主治医生只好打个折中。

周国雄去了区公所,好不容易找个熟人借了点钱,交了费,做了推拿,果然好多了,又开了些药,一并拿了。主治医生再交代,回家卧床休息半个月,今后再不能用力,走路起立坐下都得轻手轻脚的……

“这下,华儿姐弟,咋个办?华儿她老外婆只能抬回她舅舅家了,再也不能帮两个外孙子煮饭洗衣打杂了!”周国雄买了馒头给一帮子人充饥,又赶紧抬上老外婆往华儿她舅舅家里赶……

离开华儿她舅家,就听见她舅妈骂娘:“把你能干的,腰断了又抬回来,哪儿弄断的上哪儿接好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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