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家里17寸的黑白电视机里不管什么节目,都只有桂香一个人看。山村里除了本地区的电视台,看不到别的台,调台的旋钮转到哪里都是雪花一片,一根自制的天线遇到大风暴雨,信号还不稳定。但尽管如此,桂香没有别的娱乐,家里除了电视机里的声音,别的什么也没有。地区的电视台广告很多,小时候桂香连从头到尾的广告词都能一字一句地背下来,每天晚上不厌其烦的广告都是一成不变的,想不背下来都难啊!爸爸没日没夜地忙他的药材和病人,妈妈更不会看电视。家里除了偶尔会有爸爸陪着看看电视说几句话,妈妈常常一个人发呆,即使偶尔也凑过来看看电视,打瞌睡的时间更多。桂香忘记了从什么时间讨厌妈妈不愿和她说话的,而她的妈妈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冷冰冰的一家子,在桂香离开家住校读了初中,家里的电视机有时好多晚上也没有开过。但是今晚,就连广告的声音,桂香也觉得特别的好听!
煤炭灶里,火光熊熊,铁锅里鸡汤翻滚着,土鸡的清香溢满了整个灶屋。案板上鸡胸肉切成了丁、泡菜泡辣椒切成了条、茄子切片泡在盆里、红辣椒青辣椒或段或块儿、大个的菜辣椒洗净装盘、鸡菌子鸡肠子鸡肝洗净切片切段儿、炕好的红苕粉切成小块儿、半肥瘦的猪肉切成片……柴火灶里,火光映照在桂香的脸上,尽是细密的汗珠,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少有的笑容。妈妈每炒好一样菜她都得先偷吃一块儿!偷吃一块儿总是会夸一句“香!好吃极了!”松菌下了汤锅,香味更浓了,桂香感觉今晚的灶屋有了从未有过的味道,是妈妈改变的,还是自己改变的,她说不清楚。像这样帮忙烧火看妈妈做菜,多少年没有过了,桂香忘了。
寒风萧萧,飞雪飘零,长路漫漫,踏歌而行。
回首,望星辰,往事,如烟云。
犹记别离时,徒留雪中情,雪中情,雪中情……
电视机里此刻传来电视连续剧《雪山飞狐》的主题歌,深情款款余音绕梁……
“老爸,开饭啦……”随着桂香清脆的声音,一盘泡菜鸡杂、一盘山胡椒辣子鸡丁、一钵松菌鸡汤、一碟清炒茄子、一盘苕粉回锅肉、一碟虎皮海椒外加一盘油酥花生米,三个杯子,两瓶可乐被妈妈和桂香摆上了圆桌。南仁国看着桌子上摆满的菜肴杯盘,那心里的感觉比过年还丰盛!要不是桂香说天气大,吃不完要馊了倒掉,她妈不知道还会弄出啥吃的来呢!
一家三口像这样子的其乐融融,南仁国奢望过,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今天!桂香给他爸倒了一杯枸杞大枣养生酒,给妈妈和自己的杯子里倒满可乐。
“老爸,开席……”桂香调皮地提醒老爸。
“这,一家人吃个饭……对,喝一杯……开席!”南仁国端起酒杯,“桂香她妈,桂香……咱家难得聚到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吃个饭,哈哈!桂香啊,你要常回来,我这就有口福啦!喝酒!喝可乐!干了!”南仁国从来没有这么正式地开过席,结结巴巴的……说完一口就干了,心里美滋滋的!
“妈……吃鸡肉!”桂香喝了可乐给她妈夹了一块儿,当然少不了也给她爸夹一块儿。
“桂香,你也吃……多吃点!”看着桂香吃得香喷喷的样子,宋玉芬笑了!
“老爸,以后放月假你来接我回家。”副驾驶位的桂香喜形于色。
“好!”南仁国一边驾驶着手扶拖拉机,一边问:“你妈做的饭菜,好吃吧?”
“当然了!我妈看着……傻,心里明白呢!”
“你才知道哇!”
“老爸,都说我妈是你捡回来的,说说看,没听你说过呢!”
“你不喜欢你妈,我哪儿敢跟你说呢?”南仁国一笑,“囊哎现在想知道了?”
“那就是说,老妈真是你捡回来的?”
南仁国看了桂香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十多年前在山沟里发现昏迷不醒的宋玉芬的往事一下就浮现在眼前。拖拉机冒着黑烟,轰隆轰隆的马达声里,南仁国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桂香。从昏迷不醒到背上山,从烧红苕到包谷糊糊,从消灭板结的头发到她衣服裤子里的虱子,从手腕和脖子到全身的伤痕,从四壁漏风到扩建棚屋加厚茅草……南仁国把捡着宋玉芬的前前后后说了个遍!
“我妈真可怜!”桂香眼含热泪,真是不敢相信什么人把她伤成了那样!“老爸,幸好她遇见了你!”
“是啊!你都没见过那伤呢!”南仁国刻意地隐瞒了宋玉芬有严重的妇科病的事,桂香还小,怕她受不了。
“被人打怕了,难怪怕见人……”桂香好像明白了些。
“我也弄不明白她是从哪儿来的,怕她被人找到,一直也不敢让人知道。你见过山上的棚屋,一年也没啥人去,那些找我抓草药的人来了,我就把她藏起来……我问过她,她是哪儿的人,她记不得。”
“有些事儿,记不得最好了。”桂香忽然说。南仁国很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就老妈现在这样儿,忘了挨打不是更好吗?”
“也是……”
“我记得小时候,老妈就经常看那双黄胶鞋,看了又藏起来,过几天又翻出来……老爸,你也没问问?”
“问过啊!她就发呆,有时笑有时哭的……不晓得她想起啥了?她不说。”
“老爸,你不是说我们这边很多从外省拐卖来的人吗,我妈肯定是被人拐卖到这边的……说不定啊就是给她的孩子买鞋被人拐走的!”桂香很肯定地说。她读过一本书,说的就是一个人忽然遭遇重大打击造成记忆缺失,忘了很多事很多人,就记得一点很特别的东西,脑子里就剩那点记忆。“老爸,老妈昨天一高兴就记起了她有荣娃和富娃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叫华儿的女儿,下雪,冷,没鞋穿……别的还没能记起。我想呢,慢慢地她还能记得其他的,你抽她高兴的时候多问问……要是她能记得她是哪儿人就好了!”
南仁国忽然沉默了。在他心里,现在的一家三口和和气气的都是好多年才有的局面,要是……
“老爸,咋不说话了?”
“没有啊,我在想,你妈要是能见到她亲生的孩子,会不会不要你呢……”南仁国故意说怕宋玉芬不要桂香。
“哈哈哈!老爸,我妈才不会要我呢!你没看见这回我回家她多高兴,我也是她的心肝宝贝呢!老爸,给你说个秘密,我呢小的时候有点嫌弃我妈,觉得她笨,丢人。长大了呢觉得她不理我不跟我说话,她不爱我。现在呢,我知道了,我妈就是我妈,妈妈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女儿呢?”
“你晓得就好了!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爸爸会说,你妈呢,不会说,说不来,你看昨天今天,高兴的跟啥一样的!我逗你玩儿呢!”
“哼!我看老爸你呀,你才怕妈找到了她的亲生孩子,不要你呢!”桂香一笑,“放心好啦,老爸,要是以后能找到她家,那屋的哥哥姐姐不定多感谢你呢!又囊哎会抢她走呢?何况我妈呀跟你过了十多年了,你对她好,她呀,也不会走的!你也知道我妈看着傻,心里明白着呢!”
“玉芬,今天你不要去耕田了,桂香看见了就不喜欢你了……”南仁国下午送桂香返校时,悄悄给宋玉芬说。
“不喜欢?那我不耕田了……”宋玉芬欲言又止。
“我找人帮忙耕田,你做饭招待人家……”
“要得……”宋玉芬很快就答应了。
南仁国送桂香返校回来,看见宋玉芬果然没有去耕田,就知道了她很在乎桂香了。
“干完今年的农活儿,明年我们就不做了,给队里的人,让他们做,帮我们完公粮统购任务,要得不?”南仁国抽着纸烟,跟宋玉芬拉家常,这样子的对话,其实很少。今天在车上听桂香说了那么多,他也觉得这些年对宋玉芬的关心太少了。以后呢,得多说说话,就宋玉芬这样的,本来就傻乎乎的,自己怕跟人说话,再没个别人跟她说话,就成闷葫芦了。
“不做田地了吗?那做啥子?”宋玉芬忽然问出了这样的话。南仁国发现,傻乎乎的宋玉芬也会想事儿。
“你看嘛,我们开个卫生所,还怕养不活你和桂香?以后呢也不是一点土地不做,留几分田,还有自留地,够我们吃新米新麦子就行了。”
“听你的……”
“等桂香考了高中,我们换个车子,换个汽车,以后呢,就带你去县城去看她去!我们这些药,拉到县城去卖,县城卖得贵些。我们种在山里的药材,城里人才吃得起,好卖!”
“听你的!”宋玉芬洗着桂香带回来的衣服,忽然说:“高中?县城?”
“对呀!县城里的高中,桂香能考上!”
“荣娃也考高中……”宋玉芬喃喃自语。南仁国咋一听到,以为听错了。
“桂香的哥哥……荣娃,也考高中吗?”南仁国小心地问,生怕打乱了宋玉芬的记忆。
“荣娃考高中……下雪……冷……没有鞋穿……”
“黄胶鞋,买了没有?”
“买了没有?”宋玉芬怔怔地,说不出话。
“以后见到他们了,我给他们买……”
“要得!要得!荣娃费鞋,华儿不费鞋……”
“荣娃……考上高中没得?”
“……”
“你记得你老家叫啥名字不足?”
“……”
“老家冬天都下雪吗?”
“……”
“荣娃多大了?”
“考高中……”
南仁国不再问了,问不出啥了,不过又有收获,知道了宋玉芬的儿子荣娃有考高中那么大了。慢慢来,肯定会让她记得更多的事儿。
“桂香喜欢你呢!”南仁国笑笑,“桂香喜欢吃你做的饭菜,以后放月假我就去接她回来……”
“要得要得……”宋玉芬忽然又笑了。这下好了,南仁国心里更放心了,看来桂香才把她有办法。
“桂香喜欢吃糖……”南仁国忽然想起,刚刚一岁的桂香第一天跟他们一起,见不着妈妈哇哇大叫,玉芬着急地找糖,第一次说话,说的就是“桂香”两个字,有缘呢!
“荣娃也喜欢吃糖吗?”
“荣娃……华儿……富娃……吃糖……吃饼干……”宋玉芬搜寻着模糊的记忆,好像是,好像不是……
“玉芬,桂香今天说了,等你想起了你的老家是哪儿的,我们带你找荣娃、富娃和华儿……”
“真的吗?”宋玉芬眼睛一亮,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亮!
“真的呢!我几时说话不算话的!”南仁国肯定地说。“你慢慢想哈,不着急……你想啊,你想找他们,他们也在找你呢,就是他们不晓得你在哪儿。你呢,想起了你老家在哪儿,就能找到!”
“我……”
“桂香带你找她哥哥姐姐去,桂香喜欢你呢!”南仁国再一次重复“喜欢你”这几个字。
“找哥哥姐姐……”宋玉芬明显的高兴着,“桂香……乖!”
南仁国下山之后恢复大队的合作医疗站,除了拥有了两排瓦房还通过学习先后获得了《赤脚医生证》、《村卫生员证》,在最初的两年,因为有合作医疗基金的扶持(农民每年交1元合作医疗费,大队集体公益金里人均提留5角,农民看病只交5分钱的挂号费,看病吃药不给钱。)南仁国的生活还是蛮不错的。后来,合作医疗站演变成村卫生站,完全自负盈亏,南仁国已经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全科乡村医生了。
南仁国会识别采挖会种植中草药,会中医“望闻问切”会西医打针输液,至于普通的清创缝合伤口,农村地区特有的疾病更是得心应手手到擒来。与之相对应的,是南仁国的经济收入的大幅度提升。当然,吃水不忘挖井人,南仁国对本队本村的村民多有照顾,加上精湛的医术,南仁国在整个村享有很高的威望,即使在整个茶盘乡,他也小有名气。村民在乡里县里看不好的病,很多时候到了南仁国这里反而药到病除,所以南仁国的卫生站每天都会有外村的外乡镇的,甚至县里来的求医者。南仁国也把之前的中药水剂、酒剂、粉散剂,增加了一项剂型--丸药。这种更利于保管和长时间用药的剂型方便农村地区的慢性病患者,这使得南仁国采收的中草药和山里种植的名贵紧俏药材的销售量大幅度提升。
南仁国维修了两排房屋,像模像样地添置了彩电、沙发、冰箱、厨房家电等,更新了一系列医疗器械和设备,让整个卫生站焕然一新。
1992年,南仁国兑现诺言,把手扶拖拉机换成了面包车,隔三差五的带着宋玉芬进县城,四处转四处看。当然最重要的,是给县中学念高一的桂香带些好吃好喝的!宋玉芬母女的关系经过初三毕业考试前的修复,之后感情更好了。桂香不再是小时候那样嫌弃她妈,更多的同情和体谅这个始终想不起老家的妈妈。母女俩每次见面,南仁国都会带她们到县城里的餐厅,看着母女俩边吃边聊其乐融融的样子,南仁国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当然,富裕起来的南仁国也不是没有烦恼。昔日人见人欺的地主娃,而今村里乃至整个乡上名利双收的大医生大富翁,总是会招来眼红的人说三道四。捡来的婆娘捡来的女儿,这是公开的秘密,连桂香都早已知情毫不在乎,南仁国就更不在意了。不过还有难听的话时不时地被好心地走得近的村民传到他的耳朵里。
绝户!
缺八辈子德了才绝户!
南仁国没子女嘛!更重要的没儿子嘛!都不能传宗接代了,他不是绝户谁家是?队里的大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还有一个更大的院子住了也有二十来户,其实都是南仁国家的祖产,没收充公分给了没有立锥之地贫下中农。还有队里和大队里很多的田产地产山林以前都是南仁国祖上的,一并充公入了大集体。老祖宗干了缺德事儿才积攒了那么大的家业?南仁国扪心自问,自己没有做过缺德事!做了缺八辈子德的事?南仁国每每听到这样的话,都闷声不语,好像祖宗们真干过!
“绝户”这俩字是真难听!所以有时,南仁国会动了离开村子到县城买房开诊所的念头!
南仁国在县城里开诊所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他到县卫生局问过了,他的《村卫生员证》只能在乡村里执业!不过南仁国更加谨慎地掩盖着他拥有巨大财富的身份,除了面包车,别的更能炫富的动作再没有过了。
打工潮兴起,一拨又一拨的农村劳动力外出,在昔日人满为患的山村里十室九空,家里除了老弱病残就是留守儿童。靠外出打工富裕起来的村民推倒或翻盖旧房子,修建新楼房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是,这些崭新的房子很多常年关门闭户,除了过年那几天鞭炮声响彻云霄,过完年又人去楼空了。山村常住人口的逐年减少,再加上村里的老弱病残很多是累年积病,重症大病,南仁国也不肯轻易医治,南仁国的卫生站收入锐减。红火十余年的村卫生站门可罗雀,何去何从再一次摆在了南仁国面前。
尽管啥也不做了,卫生站关门也不影响南仁国一家以后的生活,但刚满六十的南仁国不想就这么闲着了。南仁国思来想去不得法,决定去找老支书说说话。
快八十岁的老支书身体尚好,老伴儿过世了,家里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或外出打工或在县里工作,偌大的一个家就剩他一个老人。日常生活起居尚能自理,所以他也不愿去城里的孙子家住,儿孙们只好随他,一月两月的三个两个地回来探望一下。以前南仁国卫生站里白天晚上都忙,看望老支书的时候不多,有时寒假暑假打发桂香去看看他,自己呢想去也没个空闲。桂香进了县城读高中,也快一年了,南仁国让宋玉芬炖了一锅鸡汤,再弄了些下酒菜,提了一瓶酒,天还没黑到了老支书的屋。
屋里的电视机开着,文兴宇和宋丹丹主演的电视剧《我爱我家》正在说着家长里短的故事……老支书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阵一阵地打瞌睡。
“王叔,看电视呐?”南仁国拉亮了灯泡,把手里的鸡汤啊、下酒菜摆上了。
“哎呀!你说你仁国,来就来嘛……哈哈哈,每次都不空手!”老支书乐了,正愁没个人说话,看电视又打瞌睡。
“这多久没来看你了,王叔,陪你喝两盅?”
“好好好!喝两盅!”
“我说王叔,白天呢,你没事儿就到家里来嘛,玉芬那手艺不错,你想吃个啥就给你做……你也不来,生分了!”
“哎……老了老了,净吃闲饭了,也没少吃你们的!仁国呀,我看你和玉芬,那才是过日子的,我高兴呢!哈哈哈!来来来,喝酒!”
南仁国从灶屋取来筷子,酒杯,都满上……
“王叔,这是新泡的枸杞大枣酒,不上头,泡了两罐,今晚你尝尝,要对味儿,明天让玉芬给你抱一罐过来!
“来来来,喝!”老支书抿了一口,在嘴里咂咂味儿,然后干了。“好!还是包谷烧酒对味儿!”
“王叔,吃鸡肉!这松菌鸡,我让玉芬呐,炖得烂烂的,嘿!我尝过了,这鸡肉入口就化……来……”南仁国夹了一块儿鸡腿儿肉放进老支书碗里。
“不错不错!炖得好!”老支书吃着鸡肉,笑眯眯的,“我说啊,还是咱们这散养的土鸡肉好吃,香!你别看城里人啥山珍海味的,哪有咱们这个松菌炖土鸡香,仁国,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儿呢!城里有城里的好处,咱乡下人有乡下人的活法!”南仁国跟老支书碰个杯,一口吞了酒。
“桂香娃,咋样?”
“好着呢!好着呢!娃娃读书用功,又懂事,保管考个好大学!”提起桂香,南仁国嘴都合不拢了。
“好好好!哎呀!我这辈子呢,就这事算做对了!喝酒喝酒!”老支书吃菜喝酒,快活极了。
老支书是战争年代的老战士,退伍之后主动回乡的,那说话做事透着一股子豪爽劲儿,老了,还那样!
“仁国呀,咋个我听说,前阵子你想进城去安家,不想呆村里了?”
“哎哟,王叔,你咋听说了?”南仁国给老支书满了酒杯。夹了一口菜,慢慢嚼着。“王叔,村里有些话,不好听呐!”
“说啥了?”王支书一听这南仁国是话里有话呀。
“绝户呗!也不晓得咋个就得罪了人,让人捣鼓得心里不安生呢……”南仁国喝了酒,叹口气,“王叔,你说我都六十的人了,桂香娃也大了,咋个有人说这个话呢?别的我不敢说,就我这些年,咋过的、咋对村里人的,没啥不对的吧?”
“千人千口,管那些爪子,活人嘛,问心无愧就好了!”老支书喝了口酒,“我也听说了,你对人再好,总是有不安逸你的,莫理那些话,桂香不是你娃娃?人就是看你把娃培养得好,心里不舒服嘛!各人该咋过咋过!啥叫绝户?啥叫缺八辈子德?人活一世,有几个人没做过缺德事儿?就算老辈子的人做过啥,关你啥事?老祖宗是老祖宗,下一辈是下一辈,各过各的各了各的!”
“也是……”其实南仁国心里是有那么点不痛快,过了也就算了,村里人越来越少,这才是心病。不料老支书谈兴正浓,家里一个人孤单,有个说话的人,总得多说几句。
“仁国,你年轻那阵,也没带玉芬上县里看看去,啥毛病,就生不下个娃?”
“看过呢,县医院看过,后头还去地区的大医院看过呢!”南仁国就顺着老支书的话,陪他聊天。
“这个妇科病里头,我也不在行,肚子里头的事,得专家看,专家呢让机器看。看来看去的看出毛病了!”
“啥毛病?”
“王叔哇,我捡着玉芬时,看那年纪的有35岁左右了,从生育来说,她是高龄。再有一个,我都没好意思说,她呀,妇科病严重呢!我给她熬药,又吃又泡的,差不多两个月才算好了。生不下娃,可能是……让人拐到这边引过产打过胎。我是那样子想的,看了大医院小医院,这后来妇产科医生说了,是啥子宫内膜损伤,黄体功能不全,说啥不能排卵。”
“啥卵?”老支书可不懂这个。
“这么说吧,农村人找个接生婆接生,完了有个胎衣,对吧?玉芬呢,就那胎衣不好了,装不了娃了!”
“哦!明白了!”老支书听懂了。
“还有呢!就算胎衣是好的,她还有那啥输卵管不通,反正就是咋个弄,胎衣里头都没种子!打个比方,地不好,庄稼长不好,要干死枯死,那啥不通地里就没种子,哪儿来的庄稼?”
“你这话,我算明白了。地本来就不好,还没种子,可不就荒地了嘛!”
“就是这理儿!这也不怪我吧?”
“养好桂香娃就是大功德!功德无量啊!啥缺八辈子德?再加一个你救了玉芬养活她们两个人,这就算修了十辈子功德了!要我说呀,国娃,还多积了两辈子德呢!你娃呀!有后福!”
“哈哈!好!还是王叔你老人家说话中听!喝酒喝酒!”南仁国让老支书一席话说得心头一阵敞亮,从此后再没纠结这个事儿了!
“这不是说话中听不中听得事儿嘛!活人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俩人呢!你看村里,哪个不羡慕玉芬不羡慕你们把桂香娃培养得好?你这就是大功德!对了,还有个东西,得交给你了!”老支书忽然想起一件事,老了不中用了,怕哪阵一个不小心,自己个儿腿儿一蹬,坏了大事儿!
“来,拿着!保管好,你也逢六十了!这事儿,你自己定!”老支书在里屋半天,出来手里抓个油纸包,递给南仁国,坐沙发上吃松菌喝鸡汤。
“王叔,这啥?”
“打开,打开嘛。看了你就明白了!”
南仁国打开油纸包,里头还有一层,保管好着呢!再打开里头有一张纸。
“王叔,老光镜……”南仁国看那纸上写了字,看不清楚。
南仁国一字一句看完,才明白这是桂香亲妈写的。一行写着桂香的生辰八字,这个南仁国知道,桂香亲妈,那女知青留在他屋的字条里写了。还有一行字,一行写了她本人的地址姓名。
南仁国看完,没明白老支书的意思。
“你莫多心,人家留这纸条,没跟你要走娃娃的意思。”老支书喝口酒,“你放心,都说好啦!娃娃归你,她不敢来认领。娃娃大了,看娃娃各人的意思,想去看看爹妈,这有地址,不想看爹妈,人家也不怪!她们呐,也怪不着!”
南仁国放下心,养这么大,给人要走了,让玉芬咋活人呢?几天不见桂香,就吵着要进县城呢!自己这当爹的又何尝不是担心这桂香那的!
“今儿呢,我就给你了,你呢,自己定,等桂香娃大了,她要想着看看爹妈去,得有个地儿不是?上海那么大,哪儿找去?也难说呀,国家发展恁快!上海那大城市怕早就变完了……对了,你看报不?浦东新区……国家在那儿搞开发呢!就算有这地址,要找到人,难咯!”
“王叔,你看这事儿,几时跟桂香说?”南仁国拿不定主意。
“早呢嘛!桂香娃才读高一呢,你这给她说这事儿,不是诚心让人读不好书嘛!娃娃还得怪你是不是撵她回去找妈,不要她呢!明白不?”
“考完大学?”
“对的嘛,考完再说嘛!看她有没得想找亲妈的意思嘛,那个时候再说嘛!着啥急呢?娃娃是你养大的,就去看了她亲妈,你还怕她跑了不认你?我看桂香娃明事理,不是那没良心的娃!再说了,娃大了总得嫁人吧,你还不是守不到她一辈子不是?你把心搁肚子里!”
“桂香亲妈叫宋玉华,你给玉芬取名叫宋玉芬,原来是这么来的!”
“对的嘛,一家人嘛,当个姨又当个妈!哎!上回你说,玉芬想起了她还有两个男娃一个女娃,还想起别的没有?”老支书忽然问起这个事儿。
“没呢!想不起来了……玉芬可怜呢!”
“囊哎了?”
“她要是一点想不起来也好,糊里糊涂的一辈子,完事儿。这就想起有三个娃,说没鞋穿,冷……”南仁国跟老支书碰个杯喝口酒,“没事儿就抱着黄胶鞋跟那儿想……担心她那几个娃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嘛!天下哪个父母不担心自家的娃呢?也是可怜,啥想不起也就罢了,偏想起这个,前面没有后文也没有,哪哪儿也不好找人呢!依我看,就她被拐算上,她家大娃也该有30岁了,成人了,啥鞋子都穿得起了,这样,你跟她说,她孙子都有了,叫她莫担心娃小时候的事儿了!”
“就是呢,还是王叔想得周到,我就是没法,叫她不想也不行,她就一门心思地想。桂香也给她说了,想起了就带她找哥哥姐姐去,这想不起,没法。”
“明天,我给她摆谈哈儿。”
“对了,王叔,想起个事……”
“啥?”
“王叔,你看,现在家家户户都在外头打工,村子里没人了……卫生站几天没见几个病人,我这么想的,你给拿个主意。”
“说嘛,有啥想法?”
“我呢,想把卫生站搬到乡里去,在街道上写个门面……”
“行!我看行!你的医术县里头都有人来看病,有啥不行的?我看乡卫生院那几个医生还没你有能耐!”南仁国还没说完,老支书就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表示赞同!
棋盘乡街道上鞭炮轰鸣锣鼓喧天,“南医生诊疗所”在一个黄道吉日开张了!两间门面,一间做诊室、中药房、西药房,另一间做注射室、输液室,一共六个床位,外加一排长椅、厕所。南仁申请了两个年轻人,都是县里卫生学校毕业的,一个中医专业的男孩小陈,一个护理专业的女孩小黄。楼上有夹层,层高两米。两间都有分工,一间隔出三个小房间,南仁国和宋玉芬的卧室、女儿桂香的卧室、一间储物室。另外一间,饭厅、客厅(兼中药材存放)、洗衣间。满满当当的,设计合理,生活工作于一体。南仁国原来是计划租两间门面房,打算生意不好,退了就是,回村里或者根据桂香以后高考的情况在县城里买房安家。但在与房东协商过程里,了解到房东很想卖门市去县城买房子,就这样双方一拍即合,房东让了价,南仁国买了门面,就着少下来的一笔钱装修了诊疗所,置办了楼上楼下的一应医疗及生活用品。
南仁国主管诊疗所的一切事物,宋玉芬管生活、卫生以及定期清洗输液床的床单被褥。南仁国在村里名气大,自然不是浪得虚名,那新开张的诊疗所很快就赢得了街坊邻居的信任,一传十十传百,南医生诊疗所门庭若市,看病拿药打针输液兴旺一时。面对红火的诊疗所生意,南仁国时常保持清醒的头脑,对两个年轻的员工时时不忘敲警钟。
头脑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宋玉芬呢,基本上都呆在楼上,很少下楼,楼下的业务她也不懂。南仁国带她去菜市场和路边摊农民的挑担买过几回菜,教她算账付钱,本来南仁国还担心她学不会算账,哪儿晓得对于钱这个东西,宋玉芬倒是学得快,看过宋玉芬买菜挑菜算账付钱,分文不差,也就放了心。看来呀,不管再傻的人,对钱这个东西都是天生的敏感,南仁国心里暗笑。
南仁国在诊疗所步入正轨以后,主动去办理了《营业执照》和《医疗机构许可证》,合理合法地经营着诊疗所。南仁国定期回村里,查看山上种植的中药材,采收与种植不间断也不耽误,生活上自有宋玉芬打理,日子平平静静,收入自然比在村子里不知道强过可了多少倍。南仁国还是秉承一贯作风,对村里来的乡里乡亲能少收钱就少收,该照顾的就照顾。就这样,和气生财不招惹是非,南医生诊疗所顺风顺水红红火火。
南仁国时不时地回村采药种植,还得被宋玉芬求着去县城看桂香,那诊疗所有时就没医生坐堂了。再加上他年纪过六十精力不济,思虑再三又聘请了一位区医院退休赋闲在家的老中医,这样子里里外外都忙得南仁国总算松了一口气,上哪儿去也不担心店里了。得闲的时候,南仁国想想自己这大半辈子,从孤苦无依到有家有室有女儿,再到乡上街道买门市开诊疗所。这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虽然年少艰辛,但中年以后也算时来运转,妻子虽说是捡来的,头脑有时还不清楚,但这么多年把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女儿呢,从小学习就不用操心,自己就下功夫又努力又争气,眼看就到了高三,马上就高考了,看她平时那成绩,考个重点大学,没啥问题。
抽个周末,南仁国又带着宋玉芬到了县城,南仁国就问了:“桂香,马上高考填志愿了,你打算报考啥专业?”
“保密!”桂香十八的姑娘一枝花,莞尔一笑卖个关子。
“跟老爸还保密呢?说说嘛!你从小就是人小鬼大,进个政府部门能成事!”
“我呢,早想好了,跟找我妈的老家有关,老爸,你想想看,啥职业?”桂香搂着宋玉芬,“老妈,你想不起来哥哥姐姐在哪儿没关系,相信我,我一定帮你找到他们!”
桂香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儿,她的志愿填报暂时保密,南仁国给过建议,由桂香自己拿主意。对读书升学这类事儿,桂香没让南仁国操心过,这次也不例外。既然桂香说了与帮她妈找老家有关,那就更是无条件支持。南仁国年过60岁,越发觉得应该帮宋玉芬找到她的老家和她的亲生儿女,但自己除了行医拿药,别的事还真是一窍不通。国家这么大,哪儿去找宋玉芬的家?看来,这个愿望这有交给桂香了。
桂香有没有想过找她的亲生父母,南仁国不问,他得等到桂香顺利参加完高考,这个时候,任何事情都得为高考让路。桂香懂事,自打上了初中,有关她自己的身世一概不问。南仁国心里知道,在村子里住了那么多年,桂香一定听过不少风言风语,但她似乎除了闷头读书考学,并不受干扰。倒是临近初中毕业,她和宋玉芬关系的改善让他很意外,意外之余,除了高兴还有欣慰。白天,宋玉芬像个男人一样在田里地里劳作,到了晚上就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在桂香初中那三年,母女俩的生疏让宋玉芬更加难过,即使偶尔桂香回家也和她没有几句话,就算过完一个暑假、寒假,母女二人也是各忙各的,没有交流。对此,南仁国也和宋玉芬谈过,但宋玉芬的热脸并不能让正在青春期的桂香感动,反而更加的疏远。南仁国看着宋玉芬抱着黄胶鞋的油纸包木木呆呆的样子,很难过,有几次试图问宋玉芬想起了以前什么事,都以她的摇头作结。南仁国不知道恰恰是宋玉芬亲手包的那些捏不拢口子的包子让桂香心里起了变化,更不知道当日自己的一头白发让桂香返回教室的路上潸然泪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南仁国看见长大了的桂香像变了一个人,知道体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老妈了。当桂香不再嫌弃什么也不会的老妈,母女俩的脸上再没了从前的僵持。当桂香第一次讲出要帮老妈找家时,南仁国从刚开始的抵触渐渐地变成了支持。但不管南仁国和桂香怎么启发,宋玉芬再也想不起别的事了,倒是让她时常想起家里的娃娃没鞋穿。老支书和宋玉芬谈过之后,她明显放松了很多,后来再没听她念叨,但她对儿女的挂念却没人能帮到。等到桂香上了高中学业优异,南仁国的诊疗所搬到了乡里的街道,南仁国对于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不过,在南仁国心里,能帮宋玉芬找到老家和儿女那才算最好的结局。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亡,人生只剩归途。”南仁国没念过多少书,他没听过这些话,但桂香听过。在桂香看来,老妈头上的缕缕白发都是想她的儿女想出来的。如果说初中时候想帮她老妈找家还只是一个愿景,快要高中毕业的桂香已经开始实质性的有行动了。不过她明白就凭着老妈那点仅有的记忆,想要帮老妈达成心愿无异于大海捞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桂香坚信,她一定可以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