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帮我编个辫子。”自从桂香上了二年级,见到别的同学都编两条辫子,再扎上一朵塑料花儿,她觉得特别美!好几次了,桂香就赖在宋玉芬身边非让她编辫子。但这种在旁人看来极其简单的活儿,宋玉芬不会。她只会拿根胶圈很笨拙地把桂香的头发系成一个马尾巴。这一次,宋玉芬拗不过桂香,弄了老半天,算编成了一根,但到了尾部,她却怎么也把胶圈缠不上去,辫到尾部的头发太少,胶圈太大,太为难了。等到两根辫子编成,费了宋玉芬不少时间。桂香很开心,终于也有两根辫子了,她摘来两朵花想让妈妈也系到辫子上,宋玉芬笨手笨脚的怎么也系不上去,一不小心,本就缠得太松的胶圈滑掉了,辫子散开的时候,桂香哭了。
“这是我妈妈?这么笨,扎个辫子都不会!”桂香很委屈。看到桂香哭,宋玉芬不知所措,她心里很想帮女儿扎个漂亮的辫子戴上美丽的花儿,但她的手指不听使唤,怎么弄也不行。
南仁国出诊回来,看见宝贝女儿委委屈屈的哭,宋玉芬闷声不响地坐在门槛上,他心里明白,母女俩有事儿了。
“桂香,咋个了?”南仁国把诊箱放回诊室,蹲在桂香面前,“头发这么乱,也不系好,女娃娃不都爱美吗?这样子可不好看!”桂香本以为她爸会安慰她几句问问为什么,这话听了就更难过了。
“都怪妈妈,别的同学的妈妈都会扎辫子,就我妈不会,真笨!”桂香说着话,眼泪就出来了,一边理理散乱的头发一边说:“你看嘛,弄成这样……难怪都说我不是妈亲生的。”
“谁说你不是你妈亲生的?王爷爷不也跟你说了吗?你不信王爷爷的话了?”
“你们大人有时也撒谎……他们都说我跟我妈长得一点也不像,还说……也不像你。”
桂香明显已经听进去了村里人的话,大人可能不会当面说,但小孩儿口无遮拦,啥话也能讲。桂香才8岁,南仁国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讲真话,但几天前,桂香给王支书敬酒时的情景真是让人难以作答。幸好王支书大剌剌的保证,说了桂香绝对是她爸她妈亲生的,这才让桂香破涕为笑。然而疑问始终纠结在桂香心里,这不,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
“他们还说啥了?”南仁国从地上捡起胶圈,把桂香散乱的头发理顺,扎了一个马尾巴,再把桂香抱在怀里。
“我妈是你捡的吗?”桂香歪着头,“他们说你捡了个傻子当婆娘,我不信,还骂他们了!”桂香忽然低下头,“现在我有点相信了,我妈……是有点……”
“妈妈是被人伤了这里,”南仁国点点桂香的脑袋,“所以不大清楚。妈妈很爱你的,你知道吗?”
“妈妈不爱我,她都不抱我……”
南仁国一下就呆住了。宋玉芬是很少主动抱桂香的,即使桂香很小的时候,南仁国不叫她抱,她也不抱。有时,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桂香,她也傻愣愣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除了找糖找饼干,啥也不知道。
“妈妈不是不抱你,她不晓得……”不晓得什么?南仁国也弄不懂宋玉芬为啥心里着急,但就是不会伸手抱一抱拍一拍?南仁国知道宋玉芬很疼爱桂香的,她甚至不准南仁国大声和桂香说话……但她就是不会做跟桂香亲昵的动作。
“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这种时候,南仁国只能这样说。南仁国面对越来越大的桂香问出来的问题,生怕自己说漏了嘴。
自打公社以下的各级组织改了名称,越来越多的原大队合作医疗站办不下去了。赤脚医生在很多地方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条件,社员集资没有了。不过这难不倒南仁国,他有扎实的医学实践又通过自学和进修获得了丰富的理论知识,就在大队合作医疗站纷纷关门歇业,大多数赤脚医生褪去了医生两个字变成纯粹的赤脚的农民时,南仁国参加了县里的考试,拿到了县卫生局颁发的《卫生员证》。有了这本证书,南仁国在村里行医就名正言顺了。他还请了外村原来的赤脚医生来村卫生站工作,他们尽管没有证书但都有真才实学和丰富的临床经验。南仁国此举这大大增强了村卫生站的实力,站里每天来看病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但本村的村民,外村的也慕名而来,完全自负盈亏的卫生站比以前更加红火了。
为了更好地利用当地山林的药物资源,也最大化地节省成本,减轻村民的医疗费用,南仁国一边搞好农田坡地的农业生产,还多次带着宋玉芬进山采挖草药树皮等中药材。经过不懈努力,南仁国在自家的山林里培育的天麻人参三七黄连首乌灵芝等贵重药材也生长得很茂盛了。宋玉芬没有自主生活能力,但她还是能胜任南仁国安排给她的一些比较简单的事情,只要不是太精细和需要动脑子的工作,宋玉芬看看都会了。南仁国没法要求她更多,这已经比刚捡回的那年不知道进步了多少了。不过南仁国的烦恼在于宋玉芬和桂香。自从桂香心里怀疑自己不是她爸她妈亲生的孩子,性格就没有小时候活泼了。从小学二年级到五年级,她都不怎么跟宋玉芬说话了,宋玉芬本来就不会表达,这下就更不知道该如何与桂香相处了。有时就傻呆呆地看着桂香写作业,也不敢和她说话,好像很害怕桂香哭怕桂香闹。
桂香和宋玉芬这几年的冷漠相处其实就为一件说起来也没有多么大不了的事儿,就在桂香闹着要妈妈给她扎辫子没有成功不久。起因是有天桂香从学校回来就吵着要她妈也给她织一件毛衣,女同学身上那件胸口织了一朵大红花的毛衣让桂香羡慕得不得了!其实南仁国家里的经济状况早已不是刚刚有了桂香时的窘迫,桂香身上穿的还是南仁国去县城医院进修特意买的。就这些年,桂香身上穿的,吃得零食哪样也比村里的孩子们要好!但桂香听说同学身上穿的是妈妈亲手织的,心里又犯了嘀咕,就想她妈也给织一件!不都说妈妈是个傻子吗?说不定织出来的毛衣比同学身上穿得更漂亮呢?
“妈妈,你给织件毛衣吧?比她们身上得更漂亮的!”桂香满以为妈妈会答应,心里就想着能把同学她妈给比下去!桂香的学习很好,门门功课都能考一百分,在她心里,就觉得自己很好很不错,爸爸也厉害,治好了那么多病人,种了那么多田地还能上山采回那么多的药!只有妈妈……要是妈妈能织出一件比所有同学身上的毛衣更漂亮的,谁还敢说妈妈是个傻子呢?!
“织毛衣?”宋玉芬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她根本不知道织毛衣是个什么意思。
“对呀!毛线织的,有花儿有大象有鸟儿……”桂香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指着一张图片,那是一件毛衣,胸口上的大红花很漂亮。“就这个……”桂香看着妈妈茫然失措的表情,心里一阵失落。妈妈什么也没说,笑也没有……
“你真笨!真是个傻子!”桂香头一次看着妈妈恶狠狠的说。桂香愤愤地收起书,转过身,冒出了几个字:对牛弹琴!这是她今天才学的一个成语。
宋玉芬默默地起身进屋煮饭去了。她不懂织毛衣也听不懂桂香说的话,但她知道女儿不高兴了。
桂香不再是小时候缠着妈妈抱、缠着妈妈背、缠着妈妈要糖果要饼干得可爱的小模样儿了,桂香哭着笑着淘气着一天天长大了。但桂香再也不会在妈妈跟前撒娇调皮也很少对她妈妈笑。一个人玩儿着、一个人摘花儿、一个人写完作业围着爸爸蹦蹦跳跳,就是不再和妈妈说话问妈妈要这要那。宋玉芬看着女儿在她爸跟前欢欢喜喜的样子,有时也会笑一下,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人下田一个人除草一个人看着猪圈里的猪走来走去地叫一个人牵着牛羊来来回回地在山坡上跑。
南仁国比任何时候都更忙了,甚至很多时候田地里的农活儿也顾不上,而这似乎没有影响到田地里的播种与收获。宋玉芬做不了卫生站里的活儿,对付农活儿还是没有多大问题。她看着别人家田里地里怎么收怎么种,依样画葫芦,居然也干得很不错。除了看上去不大招呼人怕见生人,别的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这个样子在南仁国看来那是不可思议的,但在桂香眼里,每天忙忙碌碌的爸爸,不说话也不会笑的妈妈,这个家完全没有别的同学家里那样子温馨。她见过下雨天同学的妈妈带雨伞来接同学回家,那种亲热的劲儿是桂香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偶尔,妈妈也会带雨伞来接桂香放学,但她怯生生的样子,不敢回答老师和同学家长问话的样子让桂香很难过。桂香一次又一次的审视自己的模样,对着镜子看自己看爸爸看妈妈,一次又一次的被自己证实:的确,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
迎春花艳红了山岗,牡丹花次第绽放,菊花的金盏银盘遭遇了腊梅的浓郁香味,当山村的夜空绚烂过烟花的绮丽,桂香的小学生涯结束了。住进乡初中宿舍的桂香不愿意回家,从不和任何人提家里的妈妈,好像她没有妈妈。爸爸给她送过吃的穿的,爸爸明显的老了,爸爸满头的白发有时会让桂香想起妈妈,好久不见,妈妈的头发也该白了很多了吧?
桂香不再问爸爸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也不再问爸爸,她妈是不是也是他捡回家的,桂香的心里早就认定了村里人说的话是真的。但爸爸爱她,给了她最好的生活,最慈祥的父爱,爸爸从来没有大声和她讲过话。桂香有时也会想起妈妈,尤其是爸爸某天忽然又来送点好吃的东西的时候。妈妈也没有打过她骂过她,甚至也跟爸爸一样,从来没有大声地和她说过话。桂香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她见过被爸爸妈妈打得哇哇大哭的同学和队里被爹妈揍得满山跑不敢回家的小伙伴儿!但这个貌似平静的家里一定隐藏着惊人的秘密,却从来没有一个大人肯承认。爸爸不说,妈妈不会说,那个老得拄根拐杖走路也费劲儿的王爷爷更不会说。队里的人几乎都找爸爸看过病,爸爸很客气的少收钱不收钱,都只有讨好爸爸的份儿,谁还会对她这个黄毛丫头说三道四的呢?
童年很慢,少年很快,14岁的桂香发育很好,那清秀的模样有了少女初长的姣好。除了苗条而修长的身姿形似宋玉芬,别的也没有书上说的母女一个巴掌拍出来那样!至于满头白发的爸爸,桂香也看不出丝毫家族遗传的信号。
周末有一天的假,同学们会作鸟兽散。和别的住校生不同,桂香不回家,她宁愿自己呆在学校,自己洗衣服,呆在宿舍。周末学生食堂不开锅,但教师食堂的饭菜更可口,即使懒得去打饭洗碗,买包零食也能对付。桂香的兜里从来不缺钱,所以有时候放月假她也不回去。叛逆的青春期给了桂香这种女孩儿最合理的理由,桂香隐藏在心里的对于毫无温情的家的怨言,一刻也没有消减。然而家里除了不爱说话埋头干活儿的妈妈还有她常常记挂着的爸爸。爸爸的卫生站毕竟都是些没有经过高等专业教育的赤脚医生们坐诊,经验主义的错误在所难免。至于先进的医学检验技术和设备,那更是没有的事儿!桂香的爸爸倒是经常会去县里的医院观摩学习,见识过强大的医学科学对于疾病的准确判断与定位,预防与急救同样重要。对于中医治本西医治标的偏见有自己清晰的认识。但这些东西对于迷信老祖宗传下来的医学典籍与辨证论治的中医理论与实践的赤脚医生们来说,听而不闻!对于打针输液这种西医的治病方式最多局限于抢救危重病人于一时,其他的,并不认可。说是愚昧也好说是偏见也罢,总之,排斥是必然的。所以山村里偶发的急病,有时会被自大的赤脚医生们耽误了。南仁国的卫生站就发生过抢救不及时,错误预判了病情导致病人死亡的事故。对于治病救人这个行业,南仁国早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他无数次警告坐堂医生们不得对判断不清的危重病人用药,但事故还是难以避免地发生了。那段时间,山民家属的哭闹让南仁国疲于奔命苦不堪言。所幸事情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笔钱安慰了家属们受伤的心灵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但那之后,南仁国遣散了自以为是的坐堂医生,逐步减少了诊病的人次,生活也渐渐平静了。
桂香上到初三之后,连着两个三个月假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她可以不用回家,宿舍的两个大箱子里上装满了一年四季的换洗衣物。至于生活用品、吃喝钱粮自有南仁国定期送到。桂香和爸爸的亲昵自不必说,从小背上背着怀里抱着,宠到她都能忘掉自己是爸爸的养女。但是桂香自从散掉的辫子和穿不到妈妈亲手织的毛衣以后,渐渐地和她疏远了。同学和妈妈一起欢乐嬉戏的场景即使到了自己的梦里,搂着自己的妈妈也不会有多少会心的笑容。不是亲生的女儿你就可以不抱我不逗我不陪我玩儿不给我一个奖励的笑吗?桂香不明白。大家都说妈妈是傻子,从小到大拿回的奖状走在路上,别家的父母也会夸上自己几句,回到家,除了爸爸欢天喜地的又抱又亲,把奖状贴到墙上,鼓励她下学期再贴一张,妈妈永远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是真不明白女儿也需要鼓励与夸奖的吗?慢慢地桂香长大了,小小的虚荣心让她羞于在同学们面前承认自己有个傻妈,更不愿意回答同学们关于她妈妈的任何问题。甚至,她渐渐地从羡慕别人有个和蔼可亲的妈妈到了再也不想提起自己也有个妈妈!桂香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捡一个傻子当自己的妈妈呢?我哪错了呢?被人扔了也就罢了,接着自己的为啥还是个傻子妈妈呢?我招谁惹谁了?亲妈不要傻妈不爱的!还好,有个不是亲爸胜似亲爸的爸爸。爸爸总是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他会让自己明白什么呢?以前自己还小,但一年又一年的过去,花儿开了又谢,从小学都已经上到初三了,爸爸怎么地也该把自己当做大人了吧?
桂香不知道,她怎么长大怎么长高,在她爸爸和妈妈心里,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即使书念到初三,个头也比爸妈差不了多少,她始终都是爱耍些小性子的小姑娘,看着就喜欢的自家的宝贝孩子!爸爸可以亲她抱她拉着她有说不完的话,而她的妈妈,除了见不着人会四下里找,找着了又没多少话,微笑和生气都太难得了!
桂香有时在想,妈妈是不爱自己还是真的跟爸爸说的那样,不会表达吗?桂香不明白,她想要妈妈抱抱,想要妈妈笑笑,甚至想要妈妈生气都那么难!或许,不是亲生的闺女妈妈不爱吧!
桂香对妈妈的怨恨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消减,但心里愤懑的情绪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平息了很多。妈妈真可怜!有时半夜里忽然醒来,桂香忽然会想起妈妈,甚至她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把妈妈的脑袋伤了,妈妈的脑袋伤了,所以她不会表达对自己的爱。桂香常常在心里安慰自己,妈妈一定是爱自己的,即使不是亲生的,那也是她养大的呀!就算自己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但自己过得一点儿也不比那些有亲爸的小伙伴们差呀!爸爸很少对妈妈吼,记忆里有过那么一次。桂香看着怒吼的爸爸,吓得不知所措躲在屋角不敢动弹不敢说话连哭也不敢哭的妈妈……妈妈做错什么了,让人伤了脑袋?被人打的吗?有时,桂香会悄悄观察她的妈妈。其实妈妈挺美的!队上的人都这么说,同学和同学的妈妈也说过。不说话看不出她傻,因为她什么都会做,爸爸连比带划的说上几句,妈妈什么都明白。爸爸说以前妈妈不会说话,自从有了女儿,妈妈才会说话的。桂香不信,但王爷爷的保证爸爸说的是真的!
桂香还听说过,以前爸爸和妈妈住在山里的一个棚子里,小时候她不信,后来跟着爸爸妈妈进山采药,看爸爸培育的中药,见过他们住过的棚子。很破旧的样子,不知道刮风下雨闪电惊雷会不会吓到他们。桂香甚至在想,她有没有在很小的时候也住过那间棚子,但爸爸说过,没有!
桂香后来听说了他们住的屋子以前是以前插队来的城里人住的地方。就在最近,桂香隐隐约约的听同学背后议论说,自己是插队来的城里人的孩子!这个惊人的消息让一直疑问着自己从哪儿来被什么人扔掉了才被他爸捡到了这个问题似乎有了一个很合乎逻辑的答案!插队来的人走了,爸爸妈妈下山了,他们不要孩子了,爸爸妈妈收下了,住进了他们的房子……是这样吗?爸爸一直都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爸爸是害怕自己受不了被亲爸亲妈扔掉不要的刺激吗?
亲妈是插队来的,亲爸呢?亲爸就不要了吧,现在的爸爸不是对自己很好吗?亲妈呢?桂香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亲妈和同学、亲妈和小伙伴们亲亲热热在一起的样子,不知道自己和亲妈一起生活,有没有那样温暖的场景呢?桂香心里肯定着。从小到大,不冷不热的妈妈算是让自己受够了!自从桂香偶然听说自己是捡来的女儿,心里更加认定妈妈不爱自己那是因为不是她亲生的!
如果亲妈也是个傻子,那也得很爱很爱自己!因为她知道母女连心这个词。
拖拉机穿山越岭奔驰在通往乡里的公路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宋玉芬一手抓紧坐垫边上的铁框,一手搂紧怀里的包裹,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心底压抑的喜悦。南仁国一边小心地驾驶着手扶拖拉机,一边笑着大声问宋玉芬:“等哈儿就见着桂香了,高兴不?”宋玉芬没有吭声。南仁国明白,她这是担心桂香不理她。
前天又是一个放月假的日子,但桂香没有回来。心神不定的宋玉芬好几回走到院子外的公路上探望,转回来又闷声不语地坐在门槛上。宋玉芬其实弄不清月假的意思,她早问过南仁国,桂香几时回来?宋玉芬也搞不懂初中要读几年,她只知道自从桂香上了初中,一个学期就难得回来两次。桂香上了初中就不准回家吗?她也问过南仁国。南仁国心里明镜似的,桂香这是不愿意回来呢!只是有些呆傻的宋玉芬不明白罢了。
南仁国的家里有一张美女的日历,每隔一段时间宋玉芬就会问桂香好久回来,南仁国只好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天给她画个圈,告诉她到了画圈的这一天,桂香就回来了。南仁国惊奇地发现,宋玉芬认得不少字,日历上的日期数字她能清楚。宋玉芬嘴里反反复复的念着29、30、31,然而到了这个时间,她总是会反复的到门口的公路上去看,然后回来坐在门槛上。这样的日子多了,南仁国看着心里替她难过,但又毫无办法。在村里念小学的时候,桂香每天回家,母女俩尽管不大说话,但宋玉芬能见着桂香,忽然回来晚了的一天,她还会去接。南仁国知道宋玉芬智力障碍,但不妨碍她爱女儿。宋玉芬没法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对桂香吼叫打骂,也做不来搂抱嬉笑之类的表示喜欢或者爱的动作。南仁国教过宋玉芬,但她不会,就跟她不会做精细的活儿做不了很用脑子的事情是一样的。南仁国也不是没有怨言,他进修的医院里,打针和输液几乎都是女护士的工作,他也想宋玉华能替他分担一些,不过这是一厢情愿的愿望,宋玉芬根本就没法捏住针头。再后来南仁国也不勉强宋玉芬,但女儿不同,她会比较,她也想自己的妈妈能和别的妈妈那样。正如南仁国放弃对宋玉芬的要求一样,桂香彻底对妈妈失了望!桂香心里的疑问,南仁国在她小的时候还能蒙混,但渐渐长大的桂香,他有时会很为难。村里人不可能都跟他一样守口如瓶,说闲话的人总是大有人在的,即便不敢当面说,那背后的议论总是会被家里的孩子说出来。南仁国心里想着瞒一天是一天,他却不知道,桂香从自己的相貌和家里的床铺,村子里的传言里,早就明白了他们一家三口其实是毫不相干的三个人的组合。
南仁国不确定桂香对自己的身世了解了多少,他当然不敢直截了当地问桂香。南仁国听从了老支书的意见,保持着一贯的态度,只要桂香问起,就是一句,等她大了就明白了。然而自从桂香初中住校,极少回家,南仁国感到大事不妙,心里的焦急没人知道。但桂香虽然不回家,父女俩见了面还是亲热如常,这让南仁国放心了许多,但他没法解除桂香对于妈妈的成见,就像他看着一到放月假,宋玉芬就会一再地跑去公路上望,他却没有办法告诉她,女儿不会回来一样。
桂香不回来,宋玉芬几个月也难见着她,还是老支书支了招,带着宋玉芬去学校看她的娃!当南仁国告诉宋玉芬明天带她去学校看桂香时,他看见她那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喜悦的神情。宋玉芬不知道应该给女儿带点什么去,她兴奋得大半夜也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南仁国在床上就闻到了包子的香味,宋玉芬老早的起床蒸了一锅韭菜馅的大肉包!宋玉芬无论如何也拧不拢包子上面的口子,韭菜馅浓郁的香味从张开的口子里钻出来,那是桂香熟悉的味道!
此刻宋玉芬紧紧搂在怀里的是她半夜起床揉面醒面,剁馅炒馅,然后手忙脚乱地把馅包进面皮,上锅蒸好的包子!桂香喜欢吃包子!这是宋玉芬知道的。桂香喜欢吃糖和饼干,后来还喜欢吃她爸从县城里买回来的沙琪玛和牛肉干,这个也是她知道的。昨晚她一通比划,南仁国明白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到乡里的商店看看,有没有宋玉芬想买给桂香的沙琪玛和牛肉干!
“沙琪玛有没有?牛肉干有没有?棉花糖有没有?”这样的问话从乡里的街道从头问到尾,也没有一家在卖!
“过几天,我去区上,区上没有我去县里,保证买回来!”南仁国的安慰在一脸落寞的宋玉芬那里没有丝毫的回应。南仁国不知道为什么乡里的店铺没有,也许宋玉芬更不明白桂香喜欢吃的东西他们怎么都不卖呢?没有买到桂香喜欢吃的东西,宋玉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她似乎不太敢去学校见桂香了。远远望着乡初中的大门,宋玉芬迈不开步子。南仁国问她咋个了,然后听见她说了一个字,“怕……”。
“怕啥呢?有我在呢,不怕!”
南仁国以为宋玉芬怕学校人多。宋玉芬很少出门,除了家里就是自家的田地,最远的地方到过桂香的小学接送过桂香上学和放学。然而接送桂香的经历对于宋玉芬来说,其实是很为难的,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师的问话,也不懂怎么回答桂香的同学和同学家长的问话。不知道在她心里有没有觉得自己丢了女儿的脸,但接送桂香上下学无疑是她高兴的事。
我们无法知道一个智力障碍的母亲此刻的心理,但最终她还是鼓足勇气和南仁国进了学校。宋玉芬走到篮球架下再也不肯走了,她把怀里的包裹递给南仁国,南仁国明白她的意思,她不去见桂香,只要她爸能把自己做的包子交给桂香就好了。南仁国没法勉强她,又怕她走丢,一再的嘱咐她就待在篮球架下哪儿也不能去,任何人叫她走也不要走!宋玉芬明白,她重重地点头,乖乖的站着,看着南仁国走进教学楼,消失了。
下课铃声响起,桂香领着爸爸去了寝室,一间大屋子挤满了高低床,过道上尽是洗了的衣服……桂香吃完了第二个包子,终于问起了妈妈,“我妈……咋样?”
南仁国很想说她妈在篮球架下,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说。南仁国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桂香带到篮球架下见一见很久没见的妈妈,也许他心里担心桂香对妈妈的成见会因为妈妈的忽然到来加剧她对她妈妈的反感。
“你妈半夜起来做的包子……早上蒸好了就催我走……”南仁国很想告诉桂香,她的傻妈从街头问到街尾也没买到牛肉干的事,但他还是没说。女儿到了初三,个头蹿高了很多,稚气未脱的脸上显然被她爸刚刚的话愣住了。
“很久没有见过妈妈了,她会想我吗?”桂香其实在这一刻确定她的傻妈一定是想她的,不然怎会半夜起来做包子呢?韭菜馅的大肉包,捏不拢的包子皮,从小她就知道那是她的傻妈手里的杰作!有时,桂香在想,如果以后自己考上了大学,她会骄傲地跟所有人说,她是爸爸的杰作。但是妈妈,她会不会也能狠狠地骄傲一回呢?
桂香吃完两个大肉包,把剩下的包起来放进箱子。送爸爸走的时候忽然说:“我妈做的包子,真好吃!”南仁国一愣,桂香随即说道:“爸爸,你的头发都白完了……我妈……”桂香没有说完,跟她爸挥挥手,“爸爸,拖拉机开慢点……”然后,走了。
年近花甲的南仁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铁打的身子的人了。一个人待在四壁透风的山顶的棚屋过活了人生最青春最好时的青年与壮年的时光,那些饱也一餐饥也一餐的生活,霜刀冰剑的日子随着捡来的宋玉芬才宣告完结,更是在收养了桂香之后迎来了人生最大的一次转机。渐渐老去的南仁国所以会一直善待宋玉芬更是把桂香视作掌上明珠,恰是因为他心怀感恩。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感恩,让他和宋玉芬、桂香这三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平静而又自然的靠拢在一起,相互取暖。卫生站不再和前些年一样忙得脚不沾地,但离了他,可就再没别人,所以,他的日常几乎都圈定在两排曾经的知青点围成的院子里了。至于水田坡度,他甚少顾及,因为以南仁国的收入完全不必靠着那些田土过活。但宋玉芬闲不住,长年累月地劳作已经让她习惯了在水田坡地里奔波劳碌,这一天她从农具屋里翻出了犁头,牵了牛,耕田去了!
桂香忽然决定本月的归宿假回一趟家,她不确定能不能从她妈妈的脸上看到惊喜看到笑容。
“爸爸,妈妈呢?”不知道为什么,很久不回家的桂香忽然在一个月假回家了。她的爸爸正在坐诊,有病人等着他处方抓药,正忙着呢!
“没见着,你找找看,叫你妈给你做好吃的!”宝贝女儿回来,南仁国自然喜不自禁!
桂香去了屋子后面,满园的花开正艳,许是数十天没见过她妈,桂香忽然觉得不爱说话的妈其实也蛮可怜。都说妈妈傻,没人知道她的心思,桂香有时在想,妈妈会不会心里记挂她这个久未见面的女儿呢?
桂香不知不觉走进了她家的田,刚刚割过麦子的水田此刻灌满了水,桂香看见田里的人努力地扶住犁头,亦步亦趋地跟在牛后,像是她妈妈的背影。一声无比熟悉的吆喝声响起,一瞬间冲垮桂香封闭已久的心扉,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从小就认定的傻妈,此刻在田里干着本该是男人们才干得了的重活儿!
桂香一下子就哭了!
“妈……”桂香冲口而出。她模糊的双眼看见她的傻妈停住了脚步,耕牛却没有停,牛绳往前一带,傻妈扑在田里……
“我的傻妈……她一定是爱我的!不然怎么会听到我的声音那么吃惊,完全忘了手里抓着牛绳!”
宋玉芬扑倒在水田,双手撑在田里,扭头看见从田坎那头跑过来的桂香,忽然笑了!
“妈……妈,快起来呀!”桂香抹一把眼泪,着急的要脱鞋下田。宋玉芬一看,急了,嘴里又说话了:“桂香……莫……莫下来……莫下来……”只见她双手一直撑在田里,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稀泥满脸满身都是。宋玉芬高兴坏了,她忘了起身了,双脚陷在泥里双手也陷进泥里……她满脸的笑容,在桂香眼里稀少而珍贵!
“起来……妈……”桂香三下两下脱了鞋袜,踩着还没耕过的麦田,避开尖利的麦桩,把妈妈的双手从田里拔出来,掏出纸巾抹干净妈妈脸上的稀泥……
桂香惊异地发现妈妈几年前还光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白头发间杂在满头的青丝里分外刺眼--那个很美很美的傻妈,开始老了!
宋玉芬一下子又不知所措了,她任由桂香给她擦脸,盯着她的头脸看,把她的双手拿麦桩下的清水洗干净,双脚还是陷在田里,只是她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退……
“妈……起来……”桂香把妈妈鬓角的头发捋到耳后,又一次轻声说。
就在这时,宋玉芬突然捧过桂香的脸,把额头贴在女儿的额头上……这个出其不意的动作,强烈的冲击桂香的记忆,多少年了,妈妈有这样亲昵的动作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
“妈……起来,不耕田了……我饿了……”桂香捧着妈妈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这一刻,她幻想了好多年!泪水从桂香的眼里滑出来,“原来,妈妈还是我很小时候的妈妈……妈妈是爱我的!”
宋玉芬贴着桂香的额头,捧着女儿白嫩的脸蛋,看着女儿的眼泪滚出来,仿佛女儿那一声“妈……”,她也等了好多年!
“妈……我饿了……”
宋玉芬终于听清了女儿饿了的话,她动作麻利地从泥水里拔出双腿,几把洗净了腿上的稀泥,牛也不管,犁头也不管,牵着桂香上了田坎。又一个出其不意的动作出现了!
宋玉芬走到桂香前面,捡起桂香的鞋袜,蹲下来,双手后弯……桂香惊呆了!她的傻妈要背她回去!
桂香呆立着,这下轮到她不知所措了,她只比妈妈矮了半个头,但现在,妈妈要背她回去!
“来……上来……”妈妈的双手固执地保持着向后弯曲的姿势,扭着头……
桂香轻轻俯下身去,贴着妈妈的背,妈妈环扣着桂香的腿弯,轻轻发力,一下就背起了桂香!
“回家……煮饭去!”妈妈轻轻说了一句话,桂香的双手环抱着妈妈,把脸紧紧贴在妈妈的脑后,泪水又一次滑出来……这同样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背过她,那种幸福快乐的感觉伴随着桂香的一天天长大,渐渐成了稀有的连不成片的回忆。桂香感觉着妈妈的体温呼吸着妈妈身上的味道,一切久远的渴望妈妈也跟别的妈妈一样善解人意的念想在这一刻完全地满足了!
妈妈的脚步明显是快乐的,妈妈的心情明显是愉悦的。走上几步,妈妈会紧扣着桂香的腿弯往上轻提,就那一瞬间身子前倾……
路过屋后的花园,桂香摘了一朵粉红的月季,别在妈妈的发卡上……
“爸爸……爸爸……”桂香趴在妈妈的背上,还在院子外面就大声呼叫!
一看见宋玉芬背上光着脚的桂香,南仁国吓了一跳!“囊哎了?达扑爬了?伤哪儿了?”
“哈哈!我妈背我呢!”桂香在妈妈背上开心大笑!
南仁国惊呆了!眼前这一幕,南仁国难以置信,这哪儿是好多年不沟通不交流的母女俩呢?这分明是小时候的桂香赖在妈妈背上不肯下地呢!
“哈哈哈!恁大了还要你妈背,羞不羞?”
“哼!”桂香吐个舌头做个鬼脸……
桂香打着赤脚,站在院子里,环顾着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一种从未有过的亲热感从心里升起,“这是我不愿回来的家吗?”院子里竹架子少了很多,爸爸采来的药材挂满了两排房子的墙……院子还是这个院子,家还是这个家!几个月不见没啥变化,但此刻的桂香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是这里的一份子,因为这里有爱他的爸爸,还有爱她的妈妈!
“洗脚……”妈妈从屋里打盆水出来,拉着桂香坐在竹椅子上,把桂香的脚放进盆里……
“你下田了?”南仁国爱惜地问。
“我妈耕田呢!爸爸,我妈听我喊她,摔田里了……”桂香带着难以相信的神情,“爸爸,我们家的田,囊哎要妈耕呢?那是你们男人的活路!”
“说她不听呢……”南仁国忽然有点难为情,搓搓手……
“爸爸,牛和犁头还在田里呢……叫队里的人帮忙耕田嘛!我妈……是个女的……”桂香指指妈妈头上的月季,“看看,我妈多美!”
宋玉芬埋着头自顾自的仔细地清洗着桂香脚上的泥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好好好!不准她耕田了……不准了……我去牵牛回来……明天找人帮忙耕田!”南仁国能听着桂香这么体贴的话,心里的高兴那是没法说的……好多年了,这对母女一直僵持着,谁也不会主动说个话。今天这样子……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南仁国赶紧出了院子……
母女俩相亲相爱,这一刻,南仁国等了好多年!当这一刻真真切切来临的时候,南仁国又不敢相信。桂香终于长大了!宋玉芬背着桂香站在院子里的情景一下子把南仁国拉回到十多年前,他接过刚满周岁的桂香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了桂香才有了宋玉芬的第一次开口说话,有了桂香才让他和宋玉芬的世界多了一份喜悦跟欢乐。宋玉芬不能生育,桂香从此就是夫妻俩视如己出的心肝宝贝!只是随着桂香的慢慢长大,不会扎辫子不会织毛衣更不会像别的妈妈一样会哄着女儿搂抱着女儿说话唱歌……被女儿嫌弃的宋玉芬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今天,终于长大了的女儿说着体贴妈妈的话,没有比这些话更能慰藉他的担忧了。
“妈,有没得红苕粉?”桂香摸着妈妈的头发,“我要吃红苕粉回锅肉,还有虎皮海椒,炒茄子……”
“杀鸡,鸡汤!炒鸡肉……”宋玉芬忽然说,或许她是觉得宝贝女儿回来,得吃顿好的!
“好!我叫爸爸杀鸡!”桂香的开心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好多年了,妈妈又给她洗脚呢!
宋玉芬给桂香洗了脚,拿根凳子让她垫着,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包东西,严严实实的包裹着。
宋玉芬打开塑料袋子,抽出一个塑料袋子,再打开,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的……
鞋子!黄胶鞋!桂香见过很多次!每一次都看见妈妈就跟今天这样,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打开,看看,发呆……再仔仔细细地捆好,装进塑料袋子再装进一根塑料袋子……
妈妈今天拿出来,她是要把宝贝一样藏着的黄胶鞋给自己穿吗?
妈妈的黄胶鞋,呆呆的傻傻的妈妈一直珍藏着的黄胶鞋!只看不穿的黄胶鞋到底藏着妈妈的什么秘密呢?
桂香接过黄胶鞋抱在怀里,穿上她妈给她的干净袜子,“妈,你去换衣服……都湿了……”
宋玉芬很听话地站起身,她本打算亲手给桂香穿鞋的!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桂香正捧着黄胶鞋呆看着。
“穿鞋……新鞋……好看……”宋玉芬有些结巴。
“妈……”桂香还是穿回了原来的鞋子,“妈,你把这双鞋藏了好多年了,你都舍不得穿呢!”桂香拉着妈妈的手,盯着她看,她想知道这双鞋到底有什么秘密。
“你哥哥和姐姐……喜欢……”
妈妈的话像一声惊雷!桂香懵了!
“我有哥哥吗?我还有姐姐?”桂香的震惊差点丢了搁在腿上的鞋!活了十四年,没有任何人给自己讲过她还有哥哥还有姐姐呢!这是怎么回事?
“下雪,他们冷,没有鞋穿……”宋玉芬自顾自地说话,仿佛那是真的!就在这个时候,南仁国回家了。
“爸爸,我有哥哥姐姐吗?他们在哪儿?”桂香的话里的焦急好像在责怪她爸怎么一直都不肯告诉她!
“谁说的?你哪儿来的哥哥姐姐!”南仁国一头雾水。他一眼看见桂香手里的黄胶鞋,仿佛明白了些。
“玉芬,你想起啥子了?桂香还有哥哥姐姐吗?”南仁国蹲下来,生怕吓着了正在发呆的女人。南仁国确信,宋玉芬一定是想起什么了!就像很多年前宋玉芬一见到桂香就会说话,今天桂香和她的亲热一定是刺激到她了!
“哥哥……姐姐……冷……下雪……没有鞋穿……”宋玉芬断断续续地说,好像是在努力地搜寻垮掉的记忆……
“哥哥……姐姐……在哪里?妈……慢慢想……肯定能想起……”桂香拉着妈妈的手很小心很小心地问,她生怕打乱了妈妈突然的一点记忆。
“下雪……荣娃……华儿……”宋玉芬喃喃自语着,说出来两个清晰的名字!宋玉芬的眼里忽然滚出泪水,“冷,没有鞋……买鞋……”
这是桂香长这么大很少看见她妈哭,妈妈今天到底想起了多少?能说出来多少?妈妈的眼泪……妈妈想起了多少伤心事?妈妈的脑袋谁伤的?桂香给她爸递个眼色,她决定慢慢想办法让她妈想起更多的事!桂香学着她妈的样子,仔细捆好鞋子,装进口袋系好再装一层塑料袋子。桂香轻轻拉起妈妈,走进屋去,“妈,你放好,以后我穿……”宋玉芬点点头,神情渐渐恢复正常了。
“爸爸,杀鸡!我妈说给我炖鸡汤,炒鸡肉!”桂香冲外头蹲着的老爸喊一声,南仁国回过神,赶紧抓鸡去了。
“妈,弄啥炖鸡?”
宋玉芬喜滋滋地从灶屋里取出一个装满松菌的筲箕,原来她早就备好了!宋玉芬早知道今天是桂香放月假的日子,她只是没想到桂香真的会回来!日历上月底的红圈圈,她不知道看过多少遍!
“妈,我先烧一锅开水哈!爸爸杀鸡……我们就去摘几个茄子,辣椒……”
“要得!”宋玉芬心情好极了,动作比平时利索多了,洗了锅,舀了一锅水,盖上锅盖。桂香点火烧水,她妈笨拙地削完松菌尾部的泥巴,再用水清洗了两遍,装进盆舀水泡着。宋玉芬做完这些工作,锅里的水也开了,剩下的交给他爸。桂香提个篮子,牵着她妈出了门,南仁国看着亲亲热热的母女俩,乐得嘴都合不拢!
“妈,你们老家也有辣椒吗?”桂香忽然问。
“有吗?”宋玉芬努力回忆着。
“妈,你晓得你老家是哪儿的?”
“哪儿的?”宋玉芬还是不清楚。
“妈,不急哈,慢慢想,肯定会想起……以后我和爸爸带你回家去!”桂香看着她妈,一瞬间觉得妈妈比自己可怜。桂香早已知道她的亲妈是插队来的人了,以前就住在她爸妈现在的屋子,她装不知道。但是妈妈记不得她老家在哪儿,她妈妈在哪儿?妈妈还有儿女,她能记得她们的名字了,还记得什么呢?
“妈,荣娃是哥哥吗?”
“哥哥!”这一声很肯定,回答也快速。
“华儿也是哥哥吗?”
“姐姐!”一样快速而且肯定。
“哥哥多大了?姐姐多大了?”
“多大了?”宋玉芬再一次陷入茫然状态。
“妈,等你想起了,我和爸爸带你找他们去……”
宋玉芬摸着辣椒,若有所思的样子……篮子里有了做虎皮海椒的大辣椒有了炒茄子的朝天椒。母女俩去了茄子地,小小的茄子……
“妈,你们老家有自留地吗?”
“自留地……有吗?”
“很大的雪吗?”桂香又问她妈有点记忆的,期望能有突破口。
“大雪,好大的雪!”果然,宋玉芬又快速回答。
“很冷哈?”
“冷!哥哥姐姐没有鞋,冷!”
“那你……给哥哥姐姐买了吗?”
“……”
“我姐姐好看吗?”
“……”
“我哥哥帅吗?”
“……”
桂香看着妈妈一脸茫然的样子,知道再问不出更多的了,不过,桂香觉得,妈妈能记得这些,以后一定可以想起更多的事!要是妈妈能想起她的老家,那就一定帮妈妈找到她的亲生儿女!
“妈!你真棒!一下就想起哥哥姐姐了!咱们回家,炖鸡炒菜!庆祝一下!”桂香喜悦的表情感染了她妈,就那一瞬间,她妈妈再一次笑了!
“妈,以后,我和爸爸帮你找你的老家,找荣娃哥哥华儿姐姐!”
“还有弟弟……”桂香吃了一惊,还有弟弟吗?桂香转念一想,应该是小哥哥吧!
“华儿姐姐的弟弟吗?”
“弟弟……”桂香看着她妈神情恍惚,生怕问多了,打断了她妈的回忆,赶紧牵着她妈,“走喽,回家……”
宋玉芬恍惚了一会儿,跟着桂香回了家。
桂香很快乐,她没想到今天意外的决定回家,竟然见到了小时候很爱自己的妈妈的样子,还帮妈妈想起了她的亲生孩子!桂香又很责怪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误会妈妈,冷落妈妈。要是一直都跟妈妈玩儿,陪妈妈说话,像小时候那样缠着妈妈背缠着妈妈抱,妈妈一高兴,可能早就想起自己的老家和她的儿女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总也没问过妈妈藏宝一样藏着黄胶鞋始终也不肯穿一回呢?桂香觉得自己很笨!爸爸也跟自己一样笨吗?他为什么也不问呢?
看着桂香提着篮子,牵着宋玉芬回家,南仁国的心里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捡到宋玉芬收养桂香时的快乐!这样的快乐已经好多年没有了!女儿桂香像今天这样快乐地牵着她妈跟她妈亲亲热热地说话的样子,太难得了!是的!老天开眼了!还是这句话!玉芬母女俩冷冰冰的不说话好多年,把他给憋坏了。现在好了,长大了的桂香终于不嫌弃脑子不灵光的妈妈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
一家人,一辈子!三个没有一点瓜葛的人终于又能像多年以前一样,有了说话声,有了欢笑声,有了一家人应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