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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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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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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温暖》连载

第三章 获救


一样群山环绕一样穷山恶水一样茅房草舍土墙院落。何淑芳心里的悲凉比在谢老汉家又不知道凄苦了多少倍。尽管何淑芳初到老谢家被谢大娃日夜折磨,那住的地方是谢家专为谢大娃辟出的一间房,那是正经八百的人住的屋。现在不同了,队里刚刚跑了一个新媳妇,几个队的人撵了两天两夜才抓了回来。何淑芳刚到,必须得严加看管!

这是个比何淑芳在云南那个买家更穷更野蛮更愚昧的村子。

老谭家俩儿子,不晓得为啥,都是傻子!老谭家自从买回来个漂亮媳妇儿,满村子的人都羡慕,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傻儿傻福”!对于老谭家来说,傻儿也是儿,传宗接代的重任还得落到他俩身上。说是老谭,其实年纪并不大,不过50来岁,俩儿子,大傻今年28岁,二傻今年25岁。老谭家上数三辈儿没得一个傻子,老谭家的兄弟姊妹和侄子辈儿也没有,这让老谭觉得有点想不通还觉得丢人。为这俩傻儿子,他那婆娘不晓得挨了他多少揍!他那婆娘后来倒是生过两个娃,也不晓得为啥子,活不过一岁就夭折了。再后来咋个弄,草药土方子喝了个遍,再也不见他婆娘肚子鼓起来。老谭绝了望,一门心思地想要给俩傻儿子娶上媳妇,哪儿有姑娘家看上他家那俩傻儿子呢?没办法,老谭两口子商量过后,决定买一个!老谭家算得上村里少数的能吃上饭的人家,那也不过仗着他早年出门在外学了砖瓦匠和打土墙造房子的手艺,历年下来手头渐渐地有些积蓄。眼见着别人家的穷的饭都没着落,硬是把儿媳妇弄到家,时不时地东一家西一家地添了人丁,老谭家就更坐不住了!

老谭家第一回看到何淑芳时,把一家人乐得不要不要的!养好了身子的何淑芳唇红齿白,身材结实,高个子大眼睛,关键奶大屁股大!屁股大能生儿,老辈儿都那样子说。除了那人看上去精神不大好,瞌睡没睡醒的样子,别的没得挑哇!老谭一看这小媳妇就是个能吃苦的人,那脾气可能还有点犟!自家俩傻儿子能不能降服,老谭实在没把握。想来想去,得给她个下马威!

饿她几顿再说!关起来,关进黑屋子,为防新媳妇儿寻死觅活,屋里的家伙式儿收拾得一干二净,扔下一堆谷草就算她的窝。何淑芳身强体壮的样子还是让老谭家不放心,等她生下几个娃,还能哪儿跑?规规矩矩地守在穷山恶水的大山里,等到娃们大了,重复一条千方百计地给娃娃找媳妇的路。但是更棘手的事情亟待解决,俩儿子傻呀!男人女人那种事,老谭还真不知道傻儿子会不会懂不懂。老谭让他婆娘去试探俩傻儿子,谭婆娘吭吭唧唧比划半天,俩傻儿子也没弄明白他们老娘要他们做啥,倒把个老谭婆娘臊得耳根子都红了半边。老谭婆娘甩了俩傻儿子一人一个耳光,各人一边生闷气去了。

第二天,老谭把俩傻儿子领到猪圈和牛棚,让他们看着。老谭进了猪圈,把一头猪的前蹄提起,趴到另一头猪身上,回头看着傻儿子。俩傻儿子笑嘻嘻的,老谭放下猪蹄又放在另一头猪身上,重复了几次。本想再做几次的,守猪圈的社员回来了,老谭只好作罢,他实在是没明白,俩傻儿子弄明白他的意思没得。

也算老谭运气好,回家路上,两条狗正在“走草”,俩傻儿子看得如痴如醉的样子,把个老谭乐得嘴都歪了!

当晚,老谭婆娘进了黑屋,屎尿的恶臭熏得她一刻也呆不了,三下两下把饿得奄奄一息的何淑芳扒个精光,何淑芳连伸手挡一下的力气也没有,除了流不完的眼泪,心里唯有求死而已。

另一间屋,老谭扒光大傻的衣裤,又比又划下午看到那两条狗在做的事,大傻似懂非懂地笑。老谭把大傻推进黑屋,老两口儿还专门在墙上挂了一盏煤油灯。大傻慢吞吞走向何淑芳,看了一眼,捂住鼻子转身就往门口走,老谭婆娘咋个也把他推不进去。老谭无奈,又把二傻扒光,推进屋去,一分钟不到,二傻也出了门,说啥也不进去了!

“那屋太臭!熏得人要死!大娃和二娃莫是怕臭哦?”老谭婆娘一脸苦瓜样。

“臭臭臭!你晓得啥?”老谭一腔恶气没处发,扬手就是一耳光!

自己生的傻儿子,他们哪儿懂那种事!又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净生傻子,也不晓得上辈子造了啥子孽,再生两个又养不活!老谭婆娘挨了打不敢吱声,忽然又想起扒她衣裤,死人一样没得反应,要不是转头看见她流泪,都害怕已经遭饿死了。

“他爹,给她口吃的?几天了,饿死了不划算,白瞎了那钱!”老谭婆娘小声说话,害怕又挨一耳光。

“嗯?”老谭闻言一惊,是有些天没给饭吃了。领回来就是昏昏沉沉的样子,怕是路上也没吃过啥,还真是不能饿死了。“不早说,还不弄些汤水去!”

老谭婆娘赶紧下灶,熬了一锅包谷糊糊,自己不想进屋,端了一碗给大傻指指黑屋。大傻居然明白,端了碗就进了屋,放在何淑芳头边,一转身就出来了,半分钟都不到。饿昏了的何淑芳闻到包谷糊糊的气味,这食物的香味就像从天上飘来的,有几天没吃过东西?她已经不记得了。就在她以为要遭饿死的时候,飘在天上的包谷香味钻进了她的鼻孔,何淑芳艰难的侧身,一碗包谷糊糊就在眼前。

没挨过饿的人不知道饿的滋味,没有经历过饿到要死的滋味的人同样无法体会见到一口吃的时,虚弱的身体究竟能一瞬间迸发多大的劲儿。“有奶就是娘”是很文雅的词,与何淑芳捧着那碗包谷糊糊相比,那碗里的吃食只怕是她这辈子再也忘不掉的人世间最美好的食物了……

老谭婆娘透过门缝,昏暗的煤油灯下,光溜溜的何淑芳的身子匍匐在谷草堆里,深埋在碗里的脸被她的头发完全挡住了,只听见一阵呼噜噜的声音,不多一点时间,碗里的糊糊就被喝光了。屋里的恶臭冲出来,老谭婆娘转过身,等她再回转看时,何淑芳翻过身子,把碗扣在脸上,已经像狗一样伸出舌头,贪婪的仔细地舔碗了……

当大傻进了屋,蹲在何淑芳面前,从她手里拿碗走时,何淑芳伸出手指头,冲着大傻点点空碗,再指向嘴……

又一碗苞谷糊糊被何淑芳吞进肚子,再一次仰天把碗扣在脸上,细细的舔完最后一点残留的苞谷糊糊,碗里传出一阵不可抑制的哭泣声……

“哈哈哈!笑死人了!”

“啥好笑的?”

“那天呐,老谭把他家那俩傻子引到猪圈,你们晓得为啥不?”

“为啥?嘿!吓老子一跳!教那大傻跟二傻办那事呢!嗯……嗯……啊……”管猪圈的人一边说一边做着猪配种狗办那事的动作!

一众人等哄堂大笑!

“教会没得?”

“两个傻子……哎……我看呐,除非他们家老爹亲自出马……”

“啊……”

“傻子会弄那事不?”

“谭狗剩家的黄狗跟一条野狗连到扯不脱,大傻跟二傻看得起劲儿呢!他爹手把手教……嗯……”说话的人挤个眼睛,“再傻的人,一学都会!”

“手把手教!”

这话不知道咋个就传到老谭耳朵眼儿里了。

传到老谭耳朵眼儿好些天了,老谭也没动静,不过让他婆娘把黑屋清扫了,还撒了石灰,又把一个粪桶放进黑屋,隔天就让大傻提出去倒了。老谭又在黑屋里堆了更多的谷草,还扔进去一床草席一条破被子。自打那晚熬了包谷糊糊端进黑屋,这后来每天都有汤啊水的端进去,不能饿死她也不能吃饱,这是老谭的原则,当然也是听别人家讲的。每天晚上,老谭都把大傻推进黑屋,白天呢,把二傻推进黑屋,从外面挂上锁,不管大傻二傻如何闹,也不开门放人。老谭婆娘就在外面喊:“白吃白喝供着你,不生下个男娃娃,你甭想出这个屋!”

一晃又过了些天,老谭两口子忍不住了!狗日的大傻跟二傻啥事也不干,关黑屋的婆娘睡,大傻跟二傻进屋也睡,碰都不碰一下!老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干活儿白养着仨饭桶,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得教!手把手教!

当天晚上,老谭进屋,大傻二傻跟着进屋。老谭先把何淑芳噼里啪啦一顿揍,揍完让何淑芳跪着,大傻嘻嘻的笑,二傻也笑。老谭把大傻哄过来,大傻站在屁股前只管傻笑,后来大傻嗷嗷地叫了几声,二傻也一样嗷嗷地叫几声,两下就算完了事。

那之后的白天晚上,大傻跟二傻还没完没了了。

何淑芳在老家当姑娘时,队里来过一个走村串户的算命先生,报过生辰八字,摸过手,算命先生望着当时还青春妙龄的何淑芳,微微叹口气,只说了一个字:“命……”,也不收钱,晃着头,走了。

关在黑屋里,何淑芳一次又一次想起算命先生摇晃的头和他嘴里的那个字,“命……”如果还能想到一个字,无非就是个“死”了。这大约就是自己的命了,除了被活活弄死,别的还能有啥指望?或许,只有经历着绝望的人,才明白“希望”那两个字其实并不存在。

“老谭家命里要绝后?”

不见鼓起来的肚子让老谭家着了急。从夏到冬,地上打了霜水里了冰,天寒地冻的天气,老谭的心情跟寒冷的天气一样冰冷。几个月下来,买来的儿媳妇饭没少吃,两个傻儿子事儿没少办,咋个总也不见动静呢?伙食开差了,肚里挂不住胎养不住娃?村子里的人缺吃少穿,吃了上顿没下顿,老谭家可不一样,大米少点,红苕萝卜青菜还是顿顿不离。家里老母鸡下的蛋隔三差五还得给黑屋的女人弄碗鸡蛋面。按说这待遇也就不错了,他家那俩傻儿子也吃不了哇。都他妈白吃了?老谭想不通!那些家里缺粮的,咋个就怀上娃了?养只老母鸡还能生下蛋呢,俩傻儿子种不好?还是屋里那买来的女人地不好,种不下庄稼?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黑屋里的何淑芳。自打与周大有结了婚,第二年就怀上了荣娃,隔几年要个华儿,再隔几年要个富娃。那他们也是计划着生的,家里条件不好,娃们就隔个时间生,大的帮着带小的。要是由着性子生,七个八个也有了,家里也养不起!何淑芳也奇了怪,到了这家咋个肚子就鼓不起来了呢?老谭婆娘早就说了,“不生下男娃娃,甭想出这个屋”!何淑芳明白,只要自己怀不上娃,这暗无天日的牢房怕是要坐穿了!何淑芳哪里知道她之所以被上一家转卖,就是因为她再也生不了娃,那个学徒医生不知道把她肚子里哪儿给弄坏了。何淑芳憋坏了,一次又一次的想到了死,拿头撞墙撞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一次又一次把大傻二傻从身上推下来疯狂的用手抓抓得大傻二傻鲜血淋漓,咬得大傻二傻再不敢进黑屋!何淑芳开始绝食,啥也不吃啥也不喝,她把端进来的碗砸烂,拿土碗碎片割破手腕……

老谭家怎会轻易让她死?全家出动,按手按脚捏鼻子拿筷子撬牙齿,灌红糖水灌米汤灌糊糊……没留下老谭家的种,死都死不成!

老谭家命里要绝后?绝不!

老谭横下一条心,大白天里支走老谭婆娘,把大傻二傻撵出门去,亲自上马,公牛雄驴样那凶狠的劲头又不晓得比那大傻二傻威猛了多少倍!何淑芳逃不掉死不了怀不上娃见不了天,渐渐地,何淑芳呆呆傻傻疯疯癫癫,完全不成个人样了……

“老谭家儿媳妇光身子跑出来了呢!”

“疯了吧?”

“是疯了!你们不晓得哟!老谭和大傻二傻不办人事儿!是个女人也受不了哇……”

“嗯,我也听说了,白天大傻子,晚上二傻子,叫我说,死了倒好!可怜呐!”

“大傻子弄不下娃,二傻子也弄不下娃,老谭亲自上的……也弄不出娃,老谭家怕是要绝后了哦!”

“阿弥陀佛!报应哦!家里有俩傻儿子都是上辈子造下的孽哟,这辈子还生生把人家一个小媳妇逼成傻子疯子……哎!那女娃可怜哦!”

老谭家一次又一次把疯了的何淑芳抓回去,抓回去一顿暴揍,过不了几天,老谭家那俩傻儿子又偷摸着放她出来,漫山遍野的撵着玩儿……老谭两口子也绝了望,也不抓她回来了,由着大傻二傻满山疯撵疯追,由着大傻二傻晚上领她回来……心里巴不得她死在了才好!

茶盘七队与光明四队山林坡地山山相连。与何淑芳所在的村庄光明四队隔了几座山的茶盘七队,那里地理条件略微好点,生产和生活的环境也相对比何淑芳所在的那个村庄偏好。尽管两个队都处在大山里,交通条件都很差,但山林坡地上的农作物种植的却不一样。何淑芳所在的队里只能耕种小麦红苕土豆之类的。自古以来,盐铁茶叶瓷器等都是国家的重要资源,对内满足国内需求,对外出口创汇,油盐酱醋茶更是寻常百姓家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而石盘七队有适宜茶树生长的必需的气候与土壤,这里的坡地与大山上种满了茶树,经济条件自然好一点了。

日历翻到七十年代末,南仁国从镇上医院卖完草药,换了一点钱,正在国有商店买盐。收音机里传出了广播电台的消息。南仁国暗暗一笑,心说:“要变天了!”

43岁的南仁国一直没有娶妻,他被撵到山顶,一个人住在过去他家守茶园的棚子里,南仁国抹干眼泪,把棚子修整扩建,渐渐地置办了些家居生活必需品。一个人远离队里的人,倒也清静。南仁国生在解放前,童年时候常随爷爷和父亲上山,山里草药极多,南仁国从小就在爷爷和父亲的耳濡目染下,认得了不少中草药。没想到,童年无意之中学得的一点技能,竟然成了后来南仁国赖以谋生的手段。山区医疗条件差,南仁国的草药常常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因为救活过很多山民,所以队里人对他并不歧视,相反获得了很多同情。

话说何淑芳每日里被大傻二傻放出家门,在大山里疯撵疯跑,多晚也会跟着他俩回家。这一天,三个人不知不觉就跑散了,自小在山里长大的何淑芳对山林相当熟悉,尽管这个时候神志不清思维混乱,但不妨碍她步履矫健奔跑如飞。早上出门疯跑,身后渐渐没了大傻二傻的影子,何淑芳也不管,自顾自地随意穿山越岭。到底翻过了几座山越过了几道岭她也弄不清楚,反正天黑了看不到路就躲在山洞里,到了第二天又跑,脚丫子划烂了身上衣裤划烂了也不管不顾。不晓得是饿坏了还是不小心,到第二天下午跑到一处山沟,跌倒了竟然晕死过去了。

也是何淑芳命不该绝,出山买药回来的南仁国在回家的路上,一阵口渴,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要穿过一条山沟,爬上山顶再翻过去就到他家。很多时候山上泉水断流,他还得到山沟里挑水回去。到了山沟,南仁国一阵猛灌,喝饱了水的南仁国正想坐下来休息片刻再爬山回家,不意之中看到了躺在前面不远处的何淑芳。人迹罕至的山沟除了南仁国采完医院定下的草药会定期下山经过山沟,平日里几天也万难看到一个人。这是谁呢?南仁国走近看时,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衣衫褴褛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已经昏迷了。南仁国拿树叶装了水灌了何淑芳几口,决定先弄回家治好伤再说。把块头不小的何淑芳背回山上的家费了南仁国不少的功夫。

会采草药,偶尔帮山民们看个病,日积月累的,南仁国也无师自通学会了不少治病的法子。费了老大功夫才把何淑芳弄上山,把穿得厚厚实实的南仁国弄得一身大汗。山里的冬天很冷,南仁国在地上铺了很多草,把何淑芳放在上面,生了一堆火。在吊罐里烧了水,熬了些草药,一边又细细观察何淑芳。南仁国发现,何淑芳年约30来岁,手腕,脚踝处多有伤痕,疤上加疤的。从那破了洞的棉袄里骇然看见伤疤,南仁国撩开何淑芳背上的棉袄,没有一处好皮肤!这女子莫是附近村子里逃出来的外地媳妇?左手腕处隆起的一条长伤疤,明显是被锐器划破之后长出来的,可能自杀过。这些年,他也看过不少家里拴着的外来女人的病。南仁国撬开何淑芳的嘴,把熬好的醒神开窍的药水灌了进去,不多时间,何淑芳醒了。

何淑芳躺在火堆旁,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人也不像原来见过的。一阵呆呆傻傻的,不知道该咋办,好在旁边有火,不冷就好。南仁国此刻还不明白躺在地上的是个傻子,还打个招呼,给她讲是从山沟里把她背回来的。何淑芳眼神里的浑浊让南仁国感觉不妙,这女人莫不是个傻子?打疯了打傻了的外来女人他见过,对,就这个眼神!南仁国换一个吊罐,把早上剩下的包谷糊糊热了,拿碗盛上,递给何淑芳。何淑芳惊恐地转过头,南仁国把碗放在她头边,又从里间抓出几种草药,仍旧放进先前的那个吊罐,加水熬煮。南仁国断定,这女人随时可能发狂,必须先做准备,熬一罐重镇安神汤备用,还悄悄准备了一根绳子。何淑芳看着南仁国生火熬水,也不管她,就放了心,饿了不知多久,早就饿了,端起碗也不管烫不烫嘴,只管喝。喝完糊糊又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眼巴巴地望着南仁国。南仁国从火堆里掏出一根小个的红苕,拿手捏捏,估计熟了,捡起来放到何淑芳面前。何淑芳迟疑片刻,抓起来就往嘴里放,根本就不在乎才从火堆里掏出来的红苕有多烫!

这得是饿了多久的了?南仁国又从火堆里刨出来几个小红苕,一堆全放何淑芳面前了。何淑芳的眼神似乎有些清楚了,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还是很吓人。南仁国添火加柴又支了一个吊罐,加水放进些止血疗伤的草药,准备熬好了清洗何淑芳的伤口。何淑芳吃饱喝足,身边有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吵不闹,是觉得安全不会挨打,没有人知道,不多时间竟然睡着了。南仁国从里间抱出一床被子给她盖好,只把手脚露在外面,一通药水清洗,又烧了热水,清洗了何淑芳的一脸污垢。这一清洗,竟然洗出了个容貌姣好皮肤细嫩的美娇娘出来,把个南仁国一时看得呆了。

南仁国发现有虱子从女人的头发里爬出来,南仁国拈起硕大个头的虱子扔进火堆,然后不断地有虱子爬出来。女人的头发黏在一起,一绺绺地已经硬结了,恶臭的汗味和各种不明气味混合在一起,熏得南仁国也皱了眉头。污秽不堪的破棉衣,一条单薄的裤子破了好几个洞……南仁国挽起地上女人的裤脚,整个小腿和他撩起看过的女人的背一样伤痕累累。南仁国把药水轻轻擦拭着不知道被什么划伤的新伤口,他不知道地上躺着的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刹那间他见过的听过的被拐卖来的女人们那些不幸的遭遇都涌出来了……

一家小媳妇是外省买来的,逃过无数次都被抓回来,抓回来就是各种打。后来闹饥荒,买她的那家本来就穷,这一来就更没吃的了,自家人都饿饭,哪儿管得了她。一天,饿得晕乎乎的,就听见外头在说话,好像说要杀啥子。小媳妇听得迷迷糊糊地以为要杀她,炖她的肉来吃,吓得三魂丢了两魂,等听到外头磨刀的声音,吓得就晕死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醒了。小媳妇又听见外头的说话声,不熟悉,她确定不是她见过的人。大意是说外头哪儿都在吃人了,活人死人都吃 还说活人的肉比死人的肉好吃,比猪肉羊肉都好吃。小媳妇一听怕的发抖,又听见外头说话的声音远了点,小媳妇估计是怕自己听见,但她隐隐约约还是听说了拉到远点的树林里去杀……还听见说什么再不杀那身上的肉都没了,就剩骨头架子了,没吃头,老老小小就靠那点肉过活几天……小媳妇摸摸自己的手杆脚杆,真没啥肉了……一阵磨刀声传来,一下晕过去就再没醒过来。其实就是个外村来的人,勾结这家人想把队里的一头牛偷偷拉到林子里杀了分肉……小媳妇饿得神魂颠倒,听岔了吓死了。

还有一家的小媳妇,也是从外省买回来的。跑了两回挨够了打,索性不跑了,规规矩矩生了一个娃,又规规矩矩的生了一个娃呢,运气又不咋个好,都是女娃。一家人都不待见她,也不待见两个女娃。男人一生气就打她,连着两个女娃一起打,打得母女三个抱头痛哭。人家要花费了好多年攒的钱又借了不少才买回的女人,就为传宗接代,生个女娃是赔钱货。女人想不通,又起来了逃跑的念头,有没钱没路费,后来就偷情先跟她小叔子睡觉后来又跟队里的大队的人睡觉,多多少少的要点钱存起来,名声都搞臭了还得了严重的妇科病。那家人就更嫌弃她了,挨的打那就不计其数了,终于有一天她趁着去镇上买盐巴,跟一个去县城的司机睡了一觉,没有花钱就到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后来总算平安回到了娘家。她离开家算上去也快10年了,家里的老爸为了找她,登了报又各地去找,把家里凡是值钱的都卖了就为找她,过没几年家里一贫如洗病死了。老娘整日里哭,眼睛早哭瞎了。家里的哥哥好不容易娶上嫂子,生了个儿子,日子也是紧紧巴巴的。某一日听见嫂子说,老爹为了找她把家都卖空了,家里一个瞎老娘,再回来个吃白饭的,家里都快开不起锅了……总之是各种各样难听的话,一不小心都会听进她的耳朵。她很想念她远在千里之外买家的两个女儿,担心有没有被她爸打死。看见哥哥家的儿子就更想,没日没夜地哭。终于有一天,她给她哥和老娘说,她还是回外省那个家去,她说她想女儿了,然后就哭了,哥哥哭,老娘也哭……等她辗转千里回到外省的买家,小女儿死了,他爷爷说是她自己玩儿掉进茅坑了……

南仁国撩起女人的裤脚搽洗伤口,揭开被子,浓烈的恶臭窜出来,臭鸡蛋味腐臭烂肉的气味……总之恶心得人想呕。南仁国给队里的大队的女人看过妇科病,给外省买来的女人看得更多,那种恶臭他记得,没错,地上躺着的女人是得了同样臭不可闻的妇科病了。山里人本来就不讲卫生,很多买来的女人常年被关着连屋子都出不了,吃喝拉撒睡都在一间屋,生存条件跟环境可想而知。一个老光棍儿买个女人回来,那还不得恶狗扑食样?南仁国还见过一家几兄弟共用一个买来的女人。村里人背后说笑:花一样钱办几样事,值!女人生了几个娃,谁是亲爹也不知道。后来那女人也不晓得是受不了村里的闲话还是受不了几个光棍汉的折磨,疯了。再后来在一个山洞发现她时,早死了,一条小腿肿得透亮,脚踝处有几个小洞,可能是被毒蛇咬死的,谁管那么多呢?饿死的人多了去,自家人还不定能躲过饥荒呢!

南仁国可以断定不管这女人是哪一种疯法,就看着这些伤疤,那一定是外省拐来的不假。哪家的女人呢?南仁国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救人要紧吧!要是有人家寻了来,还给人就是。不过南仁国担心自己这费劲巴拉治好了人,要是再被人拉回去关起来受苦,还不如不救。这女人明天想走就随她走,有句话,“早死早超生”,合适这种女人。南仁国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给女人盖上了被子,在火堆添了几根柴,累了一天,还是睡觉吧。

第二天早上,南仁国起得很早,实际上头天晚上在床上想着外面女人的事,折腾了大半宿。治还是不治?怎么治?山下有人来寻,给还是不给?他这地儿,寻常极少人来,但凡来了也是求医求药的,藏个把人一点问题也没有。藏起来成不成?那女人是个精神错乱的人,能不能不让她疯跑疯闹,南仁国也没多大把握。但看今晚的情况,那女人吃了就睡,看上去,更偏于呆傻,疯癫的状况可能轻微些,专门熬好的重镇安神汤还没给她灌呢。南仁国半夜起来撒尿,看那女人睡得踏实,想了想,又丢了几个小红苕埋在火堆里。等他早上醒来也不晓得几点了。那女人早起来了,正四处转悠,好似正常人一般。山里天冷,南仁国准备生堆火,当他去看火堆时,发现半夜埋的几个红苕没了。看来这女人还有些意识,见过南仁国从火堆里扒拉出来过红苕,她就自己动手弄出来吃了。

南仁国点着火,架起吊罐,准备煮稀饭。一边试着问那女人话。

“你是哪儿的人?”

女人有点怕,不回话但也不逃。

“你家还有没有人?”南仁国的问话简单直白,离群索居的人说话的人少,与人说话也少,本就是个闷罐子人,怎么和人沟通交流,他也不懂。

“你叫啥名字?”南仁国一边问话,一边拿手给远远站着的女人打招呼,要她过来烤火。女人迟迟疑疑地不敢过来。

“你不会说话吗?”南仁国以为这女人就跟他听过的有些女人一样,被人拐卖时下了哑药。

也许是昨天的包谷糊糊起了作用,那女人见过南仁国从吊罐里给过她一碗糊糊。现在南仁国又架起个吊罐,女人慢慢地过来了,但仍旧不敢靠太近。南仁国一看,心里有了主意,这女人还不是完全傻的,就是有些怕,得让她放心才行。南仁国从里屋又拿出几个红苕给女人看清楚了,然后埋在火堆里。又伸出双手做出烤火的样式。女人犹犹豫豫的,终于过来了。一屁股坐在草堆里,盯着火堆盯着吊罐,目光呆滞。

女人坐在地上,不停地拿手指头抓身上,虱子从她的头发上钻出来。南仁国指指自己的头,又指指女人的头,然后轻轻走近她,女人埋下头,很害怕,但也不逃。南仁国从她的头上拈下一个虱子,摊在手心给她看,然后扔进火堆。再去拈虱子时,女人也不埋头了,看着南仁国手里的虱子看着他又扔进火堆。女人忽然撩起棉袄,从缝隙里也逮出一个虱子,也学着南仁国扔进火堆。南仁国就笑了,这女人不是太傻!

南仁国煮好了一锅土豆稀饭,女人从她的棉袄里不知逮出多少虱子扔进火堆。南仁国端出两只碗,舀了碗饭给女人,女人不再迟疑接过去了。南仁国蹲在地上用筷子吃饭,女人依样画葫芦,不再狼吞虎咽的了。

“你叫啥名字?”

“你住哪儿?”

南仁国的问话,还是得不到女人的回答,南仁国只好认定她又聋又哑。

吃过了饭,女人坐在草堆里,又翻起了虱子,太阳已经出来了。南仁国走出门,在屋外的空地上站着,阳光透过树木的枝丫洒下来,撒在他的脸上,南仁国又笑了,“有个傻子,也算有个伴儿。”

南仁国在空地上又烧了一堆火,支上一个大吊罐,倒满了水。火苗舔舐着漆黑的罐儿,火光照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烫。女人站在门口望着空地里的南仁国,呆滞的目光里,少了恐惧。南仁国冲她招手,指着火堆,伸出双手,女人似乎明白了,这是烤火的意思。女人走过来,蹲在火堆旁,伸出双手……

南仁国进了屋搬条凳子出来,对女人指指,女人竟然会意,坐了上去。南仁国拿出一个脸盆,一张毛巾,几种草药树皮,把草药树皮放进盆里,倒进开水,很快变成黄色。不烫手时,先埋下头舀了一小瓢淋在自己头上,用手抓,然后拿毛巾擦干,做完这些,南仁国指指女人的头,示意她把头埋在药水盆里。女人的眼睛里又看见恐惧,南仁国让她看着,自己把头埋在盆子上,把水浇上头。这一次女人很顺从,南仁国花了半个小时洗完女人的头,让她自己拿毛巾擦,靠着火堆烤。有多久没有洗过头了?女人不知道,南仁国更不知道。盆子里虱子密密麻麻的浮了一层,这是南仁国从没见过的。

女人能懂南仁国的意思,还能比较顺从的照着办,这让南仁国很欣慰。南仁国比较为难的是咋个让女人脱下衣裤,换上干净的,清理了头发里的虱子,那棉袄和裤子缝里不知道多少。南仁国把他爸穿过的一件棉袄翻出来,又翻出一条棉裤,居然还找到一双他爸穿过的棉鞋。但是咋个能让她穿上去呢?南仁国把一堆穿的放在床上,招呼女人进屋,比划着,要她脱衣服裤子,换上干净的。南仁国以为最困难的事,居然只比划了一遍,女人就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了。南仁国从没见过女人的身体,飞也似的出了门。他哪里知道,这女人被老谭父子不知道扒光过多少回了,不就是光着身子吗?光身子满村子满山跑那也是常有的事。南仁国再进去的时候,女人已经换好了衣裤,穿上了棉鞋。块头大的何淑芳居然穿着南仁国父亲的衣裤和鞋子,一点也不显得肥大,这让南仁国很高兴,更高兴的是,这傻女人能明白他要她做的事!南仁国把女人的衣裤抓起来,泡在盆子里,又抓了些草药树皮,把开水倒进去泡着。女人站在门口,看着南仁国,眼睛里好像不那么呆滞了。但她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何淑芳在南仁国家里一连呆了半个月,好像忘掉了在大山里疯跑的事,在老谭家频频头撞墙的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她甚至学会了洗脸梳头打扫卫生,学会了煮稀饭烤红苕。看见南仁国拿着针线笨手笨脚地缝补她的那件破棉袄,居然一针一线的学,不过她捏不稳太细的针,一次又一次把针扎进手指里也没学会。但南仁国已经很满足了,他一个人辛辛苦苦搭建的家里,除了有山民来求医问药还没有什么人造访过,一个人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成了过去,不说话的何淑芳偶尔也会笑一下,笑起来的何淑芳挺美!南仁国在他简陋的棚子旁边又支起了一间屋,用茅草和竹条严严实实的封闭了屋顶和墙壁,再做了一张简易的床,厚厚实实的铺上稻草,又翻出他父亲盖过的棉被,睡过的草席。有个女人的家就更像一个家了。南仁国上山采草药,何淑芳也跟着,她的背上装满了树皮草根果实。南仁国告诉何淑芳采挖的都是药,可以换钱买吃的穿的,南仁国还告诉何淑芳以前的政策都改了,用不了多久,这里也会跟外面一样分田分地自己种。南仁国给何淑芳指着漫山遍野的茶树水田坡地,说解放前都是他家的,还说很快队里也会给自己家分土地。南仁国还说自家没收了的大庄园大宅子也可能队里会分给自己一间,然后他们就会从山上搬下去……南仁国不知道何淑芳有没有听见,但偶尔何淑芳会意的笑一笑,也让他很知足很高兴。因为一个人过了40多年还从没有一个人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他感觉自己不再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何淑芳照着南仁国教她的法子脱光裤子泡在药水里,每天晚上都泡一次,她也学会了自己熬药,每天喝几碗。何淑芳身上的恶臭一天天减轻,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红润的脸色也让南仁国的脸上时时洋溢着笑容。当何淑芳身上的臭味完全消失的时候,南仁国感觉自己更像个医生了。南仁国出山给镇里医院送药,卖了钱给何淑芳买了镜子买了香皂买了头绳买了新衣服,还买了一双黄胶鞋和一封饼干一袋子糖!

何淑芳看着黄胶鞋和饼干以及糖果,忽然就变回了呆呆傻傻的样子,然后就哭了。南仁国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吃饼干和糖果,就看着哭完了的何淑芳把糖果饼干和黄胶鞋捆得严严实实的,拿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在一个地方。过些天又翻出来看看,笑一阵哭一阵,然后又严严实实的包在一起藏起来。

何淑芳是想起什么了吗?何淑芳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那几样东西好像在哪儿见过,看到了就高兴看到了会伤心。何淑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何淑芳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她也不是很明白南仁国说的话,但他不对她凶不打她给她饭吃让她穿得暖暖和和的……我们很难知道一个傻子心里想着什么,需要什么,有没有快乐或是忧伤,但丢失掉记忆又何尝不是她们的快乐呢?满足最原始最简单的有饭吃有衣穿的生活状态又何尝不是她们的快乐呢?

也许已经傻了的何淑芳不明白啥叫好人,啥叫坏人,但她在南仁国这里再没有跑过,也再没有疯过。她安安静静地跟着南仁国,有时,还会牵着他的手,仿佛是怕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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