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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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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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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还是那座山》连载

第三章

凤凰岭地处黄土高原旱腰带,一年只能种一料庄稼。一块地,春天种了玉米、高粱,秋天就不能种小麦。有人硬要急急忙忙收了秋,赶到白露后十多天种了小麦,这相对于关中平原地区来说,也是可以的,但凤凰岭一带由于是山坡地或漫坡地地力薄、墒情差,昼夜温差大,就算遇上墒情好能出苗,也是苗弱苗稀,当地人说的状如猴毛,来年也很难有个什么样好的收成,而且种了麦子第二年开春也就无法种玉米、高粱了。这样的损失不是一茬庄稼,影响到了两年的收成,得不偿失,一般人都不会这样种地。

在凤凰岭村,为了能多打点粮,一些人就在麦收后,抢种些杂粮找补收成,如种点谷物、糜子、荞麦和豆类,遇上风调雨顺,秋天还能多收些粮食,一旦遇上干旱或者冰雹暴雨等坏天气,往往也是广种薄收,忙乎半天到头来也没有多少收成。看着收成无望,有人就在种麦子前早早把青苗深翻在地里,化作青肥来滋养后面的麦苗了。

没有大的灾荒,凤凰岭村由于地广人稀,人勤劳,能吃苦,家家户户养鸡养牛养猪,人们还能凑活着过日月。凤凰岭村人自古就在山坡上开荒种地,饲养小鸡、养牛羊牲畜,虽然,村上没有特别富裕的人家,但一些家里人手多,过日子有道道,相比村上其他人家也算是富户了。全村上千口人,祖辈都在这山坡间生活,虽然辛苦,但大家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要不,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不高不低,不平不立(不太陡峭)地方图什么。

民国十八年(1929),关中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关中民谣话说当时的情景:民国十八年,饿得狗吃狗,饿得雀儿吃石头,饿得老鼠没法走

凤凰岭村由于地处关中边沿的黄土山区,遇上这样大的年馑也是家家有人饿死,户户有人出门讨饭。当地人把一年一料无收成称为饥年,两料没有收成称为荒年,连续三料没有收成称为年馑。民国十八年从初春开始,黄土高原中西部连续三年未下雨,三年几乎没有一点收成,这就成了年馑中的年馑——大年馑。凤凰岭村方圆几百里内都成了重灾区。遇上饥荒年,由于凤凰岭人勤劳,加上多年养鸡的积累,家家还能应付着过活,看到上门讨饭的人都会给口热的饭吃,人家走时还要热情地送几个路上吃的馍馍。凤凰岭村人从此也落得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也成就了凤凰岭村的美名。可是这次连续三年没下雨,就连村上七老八十的老人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年馑,凤凰岭村的许多人更是没有思想上的准备。

遇上灾荒,周围十里八乡的许多人都习惯来凤凰岭村讨吃的,第一年的春夏,虽然许多天不见一滴雨,凤凰岭村人依然乐善好施,有乞丐上门都会送一碗热饭,送几个路上吃的馍馍。后来,多半年没有下一滴雨,凤凰岭村人的心里也开始发慌了,看着一天天一队队上门讨饭的乞丐,也只能硬着头皮扣扣嗖嗖地多少给点吃的,然后,对乞丐一个个陪着笑脸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人们眼看着山坡梯田里枯死的庄稼,夏天只有原面少的可怜的一点点收成,看着打下的粮食,有人说算算连麦种子都折在土里了。

几个月不下雨,春播的秋苗用人担、马驮的泾河水延续着奄奄一息的生命。时间长了,太阳天天亮晃晃的晒着,辛辛苦苦下坡爬山弄来的泾河舀一瓢浇下去,噗的一声响,地皮干裂的缝隙向外冒出一丝丝热气。一瓢水洒在地上,根本赶不上太阳的蒸发,冒出的热气似乎还烫伤了奄奄一息的禾苗。没有方法,人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地里的玉米、高粱苗开始大片大片枯死,几个月时间后,凤凰岭村山坡梯田里白茫茫一片,早已寸草不生了。

眼看着旱情越来越严重,村上八十多岁的八老爷站出来安抚村人,他说:“老话说只有青山干死竹,未见地里旱死粟。如今地里的玉米、高粱苗都枯死完了,原上大田里的麦子也死的差不多了,咱就赶着种粟,就是谷子、糜子,说不定到时候还能有些收成哩!

好话当银钱!更不说是人生阅历丰富的老八爷的话。人们纷纷按照八老爷的说法,在原上田里很少的麦子收后种谷子、糜子,地里太干,苗出不来,人们就又晚上下山到泾河挑水、用牲畜下山驮水,用一瓢瓢泾河水浇灌下了种的大田,盼望着大田里能长出禾苗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人们用身上脱了的一层层皮,终于换来了破土而出的绿色禾苗。

大田里的禾苗稀稀拉拉,但那时人们活下来的指望。人们坚持晚上下山挑水、驮水,夜里人们给禾苗浇上水,禾苗就像有知遇之恩的孩子抬起了头,等第二天一天火辣辣的太阳曝晒,田里的禾苗又低了头弯了腰,一片片叶子也拧起麻花。就这样,人们晚上给青苗浇水续命,白天太阳像明晃晃刀剑肆意恐吓着、剥夺着田里一棵棵禾苗的生命。一个多月过去,凤凰岭村上挑水抗旱的人一个个累的爬不起来了,牲畜也由于天天爬坡受累缺吃缺喝生命奄奄一息了。最后,太阳取得了完胜,它一天天张狂地睁着六亲不认、能射出夺人心魄银箭的大眼,彻彻底底地收获了所有大田里禾苗的命,也连同凤凰岭村八老爷的命。

八十七岁的八老爷死了,他一个人死在人们种下谷子、糜子的大田里。见到八老爷的人说,老人死时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头顶的蓝天,仿佛嘴里喃喃地说,“老天爷呀,您这是真真地要人的命呀!”

八老爷眼看就要到米寿了,为了让全村人活下去,他让凤凰岭村的人们种下大片的谷子、糜子,但老天最后没有让他看到旱不死的粟,也没有让他荣享米寿。

一年多不下雨了,地里的黄土都成了汤土,风一吹漂的到处都是,凤凰岭村所有人家里一年都没有了一点收成。一年多时间,凤凰岭村许多人家也是粮囤见底,真应了俗话说的坐吃山空啊!凤凰岭村的大人们开始一天天为一家老小的吃饭发愁。人们想到山坡挖野草充饥,可是野草也早已灭绝了踪迹。为了活命,人们就开始剥山涧的树皮,挖山坡上的草根,猎杀有幸碰到遇到的大小动物

遇上了年馑,土匪强盗也开始横行乡里。凤凰岭村由于人勤地广家家日子还算过得去,以前灾荒年土匪也可能觉得去一次翻山越岭不方便,或者凤凰岭村有慈善济贫的好名声,反正那些年土匪不太光顾凤凰岭村。这一次不同了,遇上大年馑,土匪们早就盯上凤凰岭村一些家底比较殷实的人家,一年时间,凤凰岭村连续几次遭匪盗抢劫。还有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些散兵游勇,他们也爬山涉水光顾凤凰岭村,兵痞们抓鸡牵羊杀狗,真是天灾人祸,让凤凰岭村人的眼泪也都流干了。

雨!雨!雨!只有雨才能力挽狂澜,才能救凤凰岭村人的命。人们一天天祈祷着老天能发慈悲降一场雨,凤凰岭村里几个吃斋念佛的白发老太太,几乎天天带着村上的一群女娃娃去凤凰岭的土庙,山下龙王沟里求雨。十里八乡求雨的人群,是土庙、龙王沟的山路上都被踩踏出半尺多高的汤土。

凤凰岭半山腰的山泉第二年春天也纷纷干涸了,滥泉干涸后,沃泉也干涸了,几天后,氿泉、瀸泉、瀵泉也相继干涸了,一些来此喝水的鸟雀儿也渴死在山泉旁边。泉是河流的源头,凤凰岭上的山泉干涸后,凤凰岭脚下的泾河也一天天变得消瘦,从前宽阔的水面不见了,哗哗流淌的河水变成了汩汩的溪水,南来北往逃难的人们渡河也不用坐渡船了,男女老少破衣烂衫一群群搀扶着淌着水就能过河,河水也都浸湿不了人们的脚背。那只多少人熟悉的老木船搁浅在白花花的河滩上,被日复一日的太阳烤的裂开了一道道长长的缝儿,它也似乎在扯着干裂的嗓子在呼号着水,水啊!还有川道河滩上的石头也一个个仿佛瞪着的圆溜溜的眼睛在找水,哪几个被泾河上昼夜时光所风干的老艄公们也一个个不知死活,不知去了哪里。

年馑第二年,吃完了家里最后的一颗粮食和山沟的树皮草根,凤凰岭村的大多数人家也开始拖儿带女出门讨饭了,原来施舍乞丐的凤凰岭村人也成了背井离乡的乞丐。这对从来只会打发乞丐的凤凰岭村人来说,是人人心里永远解不开的结,觉得是上天给他们开了一个的天大的玩笑。外出逃荒的人们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大人肩上背着简单的铺盖卷,手拿打狗棍,小孩手里拿着一只破碗,一家家惜惜惶惶地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凤凰岭村,去不知道有多远,甚至是他们的祖辈们都没有去过的地方讨饭活命了。

凤凰岭村以前家家养鸡,年馑年村人都没有了吃食,谁家还能有粮食有心力养鸡,养一窝窝一群群的鸡已是过去的凤凰岭村人的好日月了。再说,凤凰岭村子自古就有五沟六梁九面坡,田地大多在山坡上,几乎年年都是广种薄收。几年天不下雨,一架架山坡上连草木都枯死殆尽了,凤凰岭山涧的山泉相继干涸之后,村上大人小孩渴的嗓子直冒烟。村上一些没有出门讨饭的人,守在凤凰岭村的家里一天天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天空盼老天睁开眼降下一半场雨,好救下一家老小的性命。

为了活命,大人们半夜下山去泾河里背水,由于很长时间没有能吃上一顿饱饭,再年富力强的汉子也挑不动一担水爬山。女人们开始去更远的山坡拨树皮、撸树叶、挖草根,这些活路都要在太阳没有升起以前干或者太阳下山以后干。然后,一家老小静静地痛苦地有气无力地一排排躺着,看着时光的影子像一个无赖一样在家里的墙壁上磨磨蹭蹭地来去!饥饿难忍了,人们开始像牛像羊一样吃树皮、吃树叶、吃草根,然后,喝一口黄汤样的泾河水。最后,远近山下山上的树皮、草根都吃完了,人们就一个个靠着或者躺着吃村子的老墙根底下、崖底下的观音土。观音土吃了难以消化,许多人的腹胀如鼓,有的人吃着吃着就被观音土活活胀死了,或者也是饿死了。

天不下雨,天很长时间了不下雨,凤凰岭的山坡上的土路上汤土有半尺厚,人上山下山背水,黄土扑哧哧地一下子就盖住了脚面。见天太阳像嘲弄人一样亮晃晃的在天上挂着,凤凰岭山坡上红色的石头如同一丛丛火焰,也昼夜炙烤着生活在它上面的黄噗噗的山梁,让凤凰岭村留下来的人生活在炼狱般的日子里。

凤凰岭的一条条羊肠小道上也被太阳晒的发烫,有不小心的虫子、鸟雀经过觅食,不小心就被活活烫死在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石道上。早起下山背水的人碰见了这些被烤焦的虫子、鸟雀,就像捡到了上天恩赐的救命饕餮美味,小的虫子小心捡起来先自己独享,大点的鸟雀风干也没有多少肉,用衣衫仔细包裹起来拿回家让一家人煮肉喝汤开荤。这算是这家人许多天可遇不可求的天大的幸运了。

凤凰岭村子没有了炊烟,没有鸡犬相闻,没有了一声声气壮山河的牛叫,也没有了人欢马叫小孩哭闹,从前那些爱光临凤凰岭村的黄妖也不见了踪影,它们也可能渴死或者饿死在哪个山梁的山洞中了也未曾可知。试想想,它们如果敢此时来凤凰岭村,估计没有人会嫌弃它们的肉有狐臊味,人们会把它们撕的粉碎,吃的干干净净,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就连它们昂贵的皮毛也不会留下。

凤凰岭草木死绝,虫、雀、兽逃尽,山岭光秃秃的已无一丝生机了。为了一家人能活命,凤凰岭村上的大人们每天如果能醒来,天不亮还要继续摇摇晃晃走九里山路,去泾河里背水喝。眼看着泾河水一天天变少变浑浊,人们就担心哪一天一觉醒来,凤凰岭下的泾河水也断流了,没有了水,凤凰岭村人的日子那就真真到了尽头了。

凤凰岭村的更多的人出门讨饭了,外面也没有人再爬沟溜渠来凤凰岭村讨吃的了,散兵游勇不来了,强盗土匪也不来了,凤凰岭也不叫凤凰岭了,那些曾来过凤凰岭村,如今在泾河南岸城镇要饭的乞丐们也会心里怨恨似的远远地指着泾河东北岸的一座座山岭子叫那什么——干咀子、红石咀不能去了,什么吃食都没有了。就这样,凤凰岭成了人们眼中的干咀子、红石咀,凤凰岭村也成了石咀子村。

有人戏说:石咀子(凤凰岭)村挂山坡,没吃缺穿过日月。

凤凰岭村吃的东西没有了,喝的也没有了,眼看着一年四季在山脚下哗啦啦流淌的泾河水变成汩汩流淌的溪水,凤凰岭村人心急焦渴无奈,也真真应了一句俗语“远水解不了近渴”。又一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后,干旱仍再继续,凤凰岭村人的困厄一天更甚一天。

一年、两年多时间没有下雨,凤凰岭山脚下的泾河的水流越来越细弱,河面从五六丈缩小到几尺宽,但年馑年间大旱中的泾河始终没有断流,到年馑最后一年的秋天泾河只剩下了一条半尺不到的河面,但它依然日夜汩汩地流淌着,她就像黑夜中被冷风吹拂着的微弱灯光,始终未灭,这让留下来坚守的凤凰岭村人有了继续活着的希望。

这似乎是历史上凤凰岭村最悲催的日子了。过去的大多年月,凤凰岭村还算是风调雨顺或者靠村人们一年辛辛苦苦还能凑活着活命。

当地地方志记载,三千多年前周人的祖先曾在泾河之滨的山川河谷中砌石围田教民稼穑,人们还在凤凰岭周围的大小山岭的山坡上种桑种麻种果树,养蚕耕田打猎。这里地广人稀,凤凰岭周围的几个山岭子,当地人称七星台也曾是富庶之地。一年只要有几场春雨或秋雨的滋润,山坡梯田里的黍、稷(粟)虽然广种薄收,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依然有粮食能果腹充饥。加之山涧林木茂密常有兽群出没可供人们围猎,果木成林野果累累可供人们采摘,河水中的鱼鳖、林中猎物和野果也可以补充和填饱人们饥饿的肠胃。

大概从凤凰岭有小鸡鸣叫的传说开始,人们又开始养鸡,养一窝窝、一群群的鸡,鸡生蛋蛋生鸡。有人说过,鸡蛋从外面打开可以变成食物,鸡蛋从里面打开就是新生命的诞生,相信很早以前的凤凰岭村人就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用许许多多的鸡和鸡蛋不但养活了自己,也用鸡和蛋为他们换来了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凤凰岭村人多少年来都过着能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日子。

泾河也是凤凰岭、七星台地区人们的母亲河。多少年的时光里,泾河就在这些山岭的脚下滚滚流淌着。由于凤凰岭村距离泾河最近,每年雨季或者夏天的暴雨后,泾河水在狭窄的河道里左冲右突狂暴之极,白天黑夜里,凤凰山村的人们都能听见泾河在山脚下轰隆隆摄人心魄的怒吼声。随着泾河水低沉咆哮的轰鸣声,人们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山岭在震动,身子下的土炕也在颤抖,每年泾河的涨水期,洪水猛烈冲击拍打河岸的咆哮声让凤凰岭村上的大人小孩的心里日夜紧张、发慌。

俗话说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其实这样的危险时刻也是凤凰岭村人们获得外界财富和食物的好时机。泾河涨水时,村上的大人小孩在凤凰台上看河涨河溻,如果天气好了,一些大胆的青壮年会相约下山去泾河里捞河捞柴。如果水势很大,人们就在岸边捞一些被河水冲下来烧火的用柴。如果遇上洪水冲毁了上游人的家园,河面上就会漂浮着的柜子、箱子和牛羊,也有山洪从大山里携带了大量的木头,好的木头还是做家具的大料。这时候,一些水性好的人就会冒着危险下水打捞。

每年只要泾河涨水,人们都会去河水中捞浮财,有时候也能挽救牛羊甚至人的生命。村上人讲,有年夏末泾河上游下了一个晚上的暴雨,泾河涨水了。汹涌的洪水将一名早上前往河滩瓜园为其父送饭的小孩冲进河水里,也可能小孩被猛然的意外惊吓吓昏了,小孩被洪水冲到河水中一个漂浮着的大树枝上,从早上漂到下午,小孩在河水中昏睡了几个小时,也被洪水冲出百十里地。

下午,小孩在树枝上漂到凤凰岭下的河道,被一群凤凰岭村捞河捞柴的人们看见。有人感觉小孩有可能还活着,几个年轻就冒着生命危险一起下河,发现小孩被树枝藤条紧紧地困住。人们用尽全力一起在洪水中拖拽着树枝向岸边游,经过半个多时辰的努力,几个人终于连小孩带树枝一起拖到泾河岸边。上岸后,人们从树枝上解下小孩,发现孩子还有一口气,就把孩子放到附近吃草的牛背上转圈儿吐水,又过了半个时辰,吐完河水的小孩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们为小孩庆幸,也为敢冒着生命危险下河救人的几个凤凰岭村的后生们叫好。

在泾河里捞河捞柴,在泾河沿岸多地已经成了习俗。只要泾河涨水,凤凰岭村的青壮年都会相约去河里捞河捞柴。村上跟着看热闹的一群妇女孩子就站在大水退去后的泾河河滩上的泥沙中踩鳖。看到河滩上有泥沙的地方冒水泡,人们就笑着喊着光着脚丫围着冒水泡的地方转圈圈踩踏,一会儿就在踩踏的中间冒着水泡的地方爬出一个个藏着头带着硬壳的泾河鳖来。女人孩子叫喊声中,早有男人把用河水中捞出的芦苇根拴个圈,圈儿放在冒水泡的地方,等鳖从泥沙中刚刚伸出脖子,等候一旁的人轻轻一拉芦苇绳圈,鳖就被紧紧绑住了脖子。大家争相观看被捉的泾河鳖,鳖伸头藏头都成了笑柄,会让围观的人们笑声不断。每到这个时刻,也是河滩上大人小孩最高兴的时刻。一只鳖,可能就成了人们一天最开心的收获。

过了雨季,泾河的水流体量会逐渐减少,流速也一天天慢下来,河水由浑浊开始一天天清澈起来,哗啦啦的流水声是泾河看起来温顺且悠闲。这时候的凤凰岭村中,大人小孩每天都能闻到一架架山坡上一天天成熟的高粱、谷子和瓜果的越来越浓的清香,大人们在心里深深地体悟着一年丰收日子来临的喜悦,也在心里感受着山下泾河水的温存与日子的轻松惬意。

恬静惬意的时光里,凤凰岭的山坡上劳作的人们远远望去,山下的泾河如同波光粼粼的银链,静静地环绕在凤凰岭的山脚下。在等待山坡上庄稼成熟的日子,凤凰岭村的小媳妇大姑娘和小伙儿,沿着祖辈和羊群、野兽们在凤凰岭上留下的山间曲折石径小道下了山坡,坐上泾河岸边早晚候着的小木船上,姑娘小伙们用手撩拨着已经有些凉意的河水,清凌凌的泾河水就一遍遍濡湿着他们年轻光滑柔软肌肤,清澈的河水波光里一闪一闪地闪亮着他们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甜甜的笑脸,也许是河水湿润了他们活泼敏感的心儿,一串串脆生生的欢笑声被温软的秋风吹落在泾河闪闪的波光上,合着哗啦啦的泾河水,咯咯清脆的笑声悠悠地飘荡河面上,飘到凤凰岭上,飘向更远的地方……

等一船人随着悠悠荡荡的木船渡过了泾河,人们相跟着踩着河滩的鹅卵石,一个个轻快地跳过河流走过时留下来的一洼洼二道河子,三脚两步走上河南岸的河堤,看着不远处的城镇,乐滋滋地听见只有城市才有的呜呜呜声,人人心里都跟身边的泾河水一样轻松悠闲自在。

人们说笑中,十几里的河堤就落到了身后。一群人进入到热闹繁华的北山县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欢乐人流犹如哗啦啦一路向东的泾河水。媳妇姑娘们的情绪马上被感染,她们高高兴兴地走东看西。下午回家时,人们一个个大包小包的背着扛着自己货比三家后采购的心意的东西。这是几乎每年秋收前凤凰岭村人们最高兴开心的一段日子,也是凤凰岭村的人们一年四季中和泾河水最亲近的日子。

凤凰岭村人世世代代依山而居。祖祖辈辈都住在沟边或山坡上的窑洞里。村里许多人的心里只知道自己的家就是一个个被烟火日子熏染过的窑洞,全家人住着的黑漆漆的窑洞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的家。住了多少年多少代的窑洞冬暖夏凉,里外有满满地烟火味。一些窑洞年常日久风吹日晒雨淋后坍塌了,人们就在坍塌的老窑洞旁边或者后面再挖出一孔新窑洞来。就这样,村子许多人家的窑洞也大小不一、位置前后也参差不齐。

由于凤凰岭村依山邻沟,家家户户院子门前的沟畔都生长着有一些年轮的老枣树、梨树、柿子树、杏树和核桃树等,山坡的沟峁深涧中散长着密密麻麻的杨槐树柳树楸树等杂木树种,有的山坡悬崖上还长者一棵两棵的奇形怪状的松树、柏树。虽然,在漫长的冬季凤凰岭村在西北风的啸叫声中处处萧杀荒凉,但当一夜的东风吹开了山下泾河上的冰凌,凤凰岭村就开始一天一个模样的变着,像极了凤凰岭村出门去镇上县里赶集的姑娘媳妇们,出门前的一通翻箱倒柜,好一番捯饬,直到一个个花枝招展能迷死个人才扭着腰肢出门。春天的凤凰岭村,到处开着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粉的五颜六色的的花朵,树枝绿了,山坡绿了,一架架山上的梯田一层层嫩绿妖娆,小鸟鸣叫似响箭一样从山涧树丛上空穿越,又从一架山坡飞到另一架山坡……

对于如今的凤凰岭村人来说,没有人知道有几辈人在这里的山水间生养休息。村上的八九十岁的白胡子老人也只知道从爷爷的爷爷起,村上人就一直住在这向阳的坡头儿,眼前就是壮观的凤凰岭、七星台。

凤凰岭村地处山坡原畔,维持人们生计的田地除过少部分在原面上的耕地,大部分庄稼都种在人们眼前的一架架山坡坡上。山坡上的一层层梯田状如雷峰塔,梯田上的庄稼广种薄收。大概由于村子自然条件不太好,每年除过村上有后生的人家用许多年或祖辈积攒的财物从村外为成人的子侄兄弟娶上个新媳妇。贫瘠的土地限制了村上人口的繁衍,村上人口少但土地多,准确点说就是平地少山坡地多。岁月变迁中,凤凰岭村上人知道只要肯吃苦能下力气,虽然,山坡地广种薄收,但一年四季的辛苦地劳作,一身身汗水还能换来一家老小的四季温饱,人人能混上个肚肚圆。人们的日子辛苦但平静安生。

凤凰岭村的多少个日子,也都在“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烟熏火燎中度过。多少代人也在犬吠、鸡鸣、马嘶、牛哞、羊咩的日子里活着忙碌着,一天天、一年年,人们的日子在日出日落中延续着……

三年年馑之后,凤凰岭村能活下来的也只有几十个皮包骨头满脸皱纹步步履艰难的人了,没有人能分清他们的男女老少,一个个都气息奄奄了。似乎随意一阵风就能把他们一个个橡秋天的树叶一样吹到空中,抛到十几里开外。

天终于睁眼了,三年后的初春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滋润了凤凰岭村的大地,洗涤了凤凰岭村还活着的生命,风又轻了温柔了,小鸟又回来了,又开始每天早晨在窗外的树枝上歌唱了。靠吃草根、树皮、观音土活下来的凤凰岭村人,也一个个从残垣断壁的家园里爬起来开始回归田园。哪些背井离乡乞讨没有饿死在半道上的凤凰岭村人也陆陆续续回到了故乡,凤凰岭村的烟火气又开始一天天浓起来。

对于哪些外出逃荒乞讨的凤凰岭村人来说,他们越来越明白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的道理。在逃荒的日子里,凤凰岭村的许多人在平原上艰难行走,偌大的平原上没有山岭,也看不到人烟,饥饿和焦虑让他们心慌,许多人就在惶恐饥饿中死在了半路上。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属于山区,几乎天天就是弓着腰用脚板抠着地走山路,不是甩着大脚板在平原上奔驰。在平原上艰难地跋涉,他们似乎总看不到尽头,这让曾经在山岭上攀登的人们有些不适应。虽然,在外飘荡逃难多年,但没有人愿意留在平原上,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心心念念着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凤凰岭村。他们知道自己的根在凤凰岭,他们更是凤凰岭村的一粒粒种子。

得到上天的眷顾,年馑后的一场春雨之后,一个个光秃秃的山岭上,山坡上的梯田里、原面上的耕地里,还有路边甚至没有倒塌的院墙上、崖畔上到处有白菜、萝卜和野菜,甚至有庄稼开始生长,一个个被饿的皮包骨头的凤凰岭村人终于有了吃的,他们开始吃野菜,让到处疯长的白菜萝卜和庄稼慢慢生长成熟。从夏天开始,等人们收获到处生长的小麦,终于让几年不知五谷味的肠胃又开始慢慢蠕动、消化这些有故乡味道的粮食,秋天人们又开始收获地里的玉米高粱、谷子糜子,但没有人去收获墙头、路边甚至崖畔畔上成熟的庄稼,人们知道包括田里的庄稼都是上天为了救命种下的的粮食,上天不但要人有饭吃,天上飞的小鸟和地上跑的小动物们也应当有食吃。毕竟,经过一场罕见的年馑能活下来的生命都不容易,也都是最强大的生命,它们也是凤凰岭村生命延续的根脉。

其实,年馑之后,这些到处疯涨的庄稼,也不一定是上天仁慈为了挽救地上一切奄奄一息的生命。许多庄稼种子也是年馑时人们种在土里没有发芽的种子。有凤凰岭村的、也有周围十里八乡的,或者更远的地方,埋在土里没有发芽的种子。由于几年没有下雨,地里的泥土都风吹日晒成了汤土,被风一吹就四处飘散。这些四散的种子随遇而安,落在任何地方都是家,都是它们期待成长的田地。有人可能怀疑风的能力,其实,大自然中的山川孕育成长就有风的功劳,它们把一粒粒种子搬迁到任何地方都是有可能的。

年馑间,也没有鸟雀、老鼠对种子的糟蹋,遇上一场春雨,这些落在墙头、屋顶、路边等等地方的种子就开始在温暖的阳光中发芽成长,它们的果实也就挽救了还活着的生命。对于凤凰岭村来说,这些无处不在的庄稼和还活下来的人都成了最好的种子。

几年后,缓过劲来的凤凰岭村人,说起民国十八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年馑,人人依然心有余悸。人们告诉自己的后辈们一定要懂得爱惜粮食,老天在头顶上天天看着,看到浪费粮食、毁坏庄稼的任何人,这些人迟早都会得到上天的惩罚。

年馑以后,凤凰岭村人家里的剩汤剩饭也不随意倒掉,要给家里的鸡鸭、猪羊吃,吃饭掉在地上的饭食要捡起来吃掉;田里正在成长的庄稼不能踩踏,更不能损害,成熟的庄稼要颗粒归仓;告诫小孩不能上树掏鸟蛋,不猎杀幼小的动物等等。从此,凤凰岭村里的小一辈的人出生,不但要继续继承以前祖辈以德、义、礼、信等等礼俗,还要有节约粮食、爱护庄稼,尊重生命的生活习俗。村上有人给小孩起名狗德、狗剩,牛娃、狗娃、猪娃、碎狗、大狗、全牛、铁牛、钢牛、劝狗等等的名字,认为这样小孩子好养活,也从人们朴素的认知里体现出对于大自然和动物们的体恤和爱护。

经过一个个春夏秋冬,人们起早贪黑的劳作,凤凰岭村人的家园得到恢复,一年辛苦打下的粮食可以糊口了。七八年后,凤凰岭村的人家又有了成群的小鸡、牛羊,凤凰岭村的人们又要早起下山渡泾河去城镇卖鸡蛋、小鸡,卖蔬菜粮食,一些人家又开始给长成人的儿子孙子娶媳妇开枝散叶,给成了家的儿孙们修庄子。

挖土窑简单,只要在山坡边上选好了位置,白天父子们在山上、原上的田里劳作,晚上就借着月光在坡畔畔上或者自家的院子旁挖土修庄子,快则一年、慢则两三年就能修成一院三孔窑的新庄子。然后,选良辰吉日,在亲戚邻人的祝贺中,一家新人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入住新居。往后的日月,新庄子会在人们不断的挖土修葺中会变得更宽大、更敞亮。

凿石窑就比较费事,一要家里必须有更殷实的积蓄,另外还要请专门的手艺人施工。凿石窑前,请阴阳先生在山坡上选一处好的地形,选良辰吉日,先去了外面的黄土层完成动土,然后再整理出一块相对完整的石头,有专门的手艺人用镐一镐镐开挖,用钢钎一钎一钎破碎石头,五六个人一天十几个小时叮叮当当破石,一个月才能凿深两三米深。哪一天,正在开凿的窑洞突然从窑脊或窑壁上流出一线清澈的山泉水,主人一定要燃放炮竹摆宴席庆祝,凿窑的师傅们也会人人得到主人家的花红。 一场热热闹闹的酒席几乎全凤凰岭村的人都来参加庆祝,这也是凤凰岭村最兴高采烈的时刻。

大约一年的光景,辛辛苦苦才能凿成一空两三丈深的石窑。等最少有两孔石窑凿成,一户新家也才能入住。

在凤凰岭村,能住上石窑的人家大都家境比较殷实,也有一些四世或者五世同堂的大宅院,基本上都是有钱有余粮的人家。村上人也有人心狠的,就发誓要修一院石窑的庄子,这样就免不了要天天起早贪黑,进城的次数也比别人多不说,每一次下山挑的东西还要比别人重,这样才能换来更多的钱,买更多的地,种更多的粮食,养更多的小鸡、牛羊。只有攒下足够的钱粮才能开始打石窑。

年馑之后不久,侵略中国的小日本也投降跑了,凤凰岭村的日子在一天天变好,村上有几家人正在盘算着买地修新庄子。一天泾河对岸的北山县城了来了一支国民党的部队,师部在县城,驻防的部队从城里蔓延到城外,就在凤凰岭山下不远河滩上的几个村子里住了成百上千的人。这些老爷兵痞让这些村子里天天鸡飞狗跳,时间一长,几个村子里许多人家都被折腾的举家投亲靠友逃离了村庄。凤凰岭村的人下山进城做生意,也常常被这些兵痞们坑抢盘剥,特别是要卖的鸡和鸡蛋,常常被这些兵痞抢走。凤凰岭村许多人也不敢进城了做生意,怕自家的鸡和蛋再被这些兵痞抢走。

凤凰岭村曾经因养鸡多引来了狐狸,这下也因凤凰岭村有许多鸡和蛋引来了比狐狸还难对付的刮民党兵。起初,兵痞们天天守着泾河边的小渡口,喝着老艄公的大碗茶,名义上严查陕甘宁边区共党分子入城,实际上他们天天在渡口鱼肉百姓,借机倒卖大烟土。看到老百姓手里鸡呀蛋呀都抢,看到羊呀牛呀都统统牵走,有的象征性地给老百姓几张每天在翻番掉价的金圆券。等老百姓拿着这些金圆券去城里买东西,发现这些钱早已掉的一文不值了。

凤凰岭村的老百姓一个个敢怒不敢言。时间一长,周围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不敢渡泾河进城卖东西了。兵痞们等不到有人送东西上门,他们就分头一个个村子去抢。听说凤凰岭村有鸡有蛋,他们就成群结队,见天来凤凰岭村来抢东西。许多家里下蛋的老母鸡被抢走了,鸡窝的蛋也被抢走了,离开时,他们还顺手把家里的牛马也牵走。兵痞们每一次抢的鸡和蛋都太多,他们自己也不想背着爬山过河,就让凤凰岭村上的牛呀、马呀为他们代劳。

凤凰岭村的人刚刚从年馑中活下来了,面对国民党兵痞的抢掠,他们说刮民党的祸害真真地胜过天灾呀!人们诅咒这些兵痞不得好死,诅咒这些人走山路摔死,喝水噎死,吃饭撑死,渡泾河淹死,总之,这些抢凤凰岭村的兵痞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1949年初春,七星台周围降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一天一夜的春雨让愁苦中度日如年的凤凰岭村民们再一次看到了活下来的希望。人们心里感谢着上苍降下这一场缓解春旱的甘霖,也盼望着能早一天结束这动荡不安的世道,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平平安安的好日子。

随着一声声春雷在泾河川道上隐隐传开,泾河对岸北山县城在轰隆隆的的枪炮声中解放了。北山县解放了,凤凰岭村的老百姓也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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