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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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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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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还是那座山》连载

第一十三章

凤凰岭村人一天都是吃两顿饭,中午十点左右一顿,下午三四点一顿;只有在三夏的大忙天,家里才为大热天在田里辛苦劳作的人准备晚饭——当地人叫喝汤。从叫法上就能看出,村上人的晚饭,也是以喝汤为主了。

杨义纬一个人在院子吃着母亲为他准备的晚饭,父亲照例坐在一旁静静地抽着旱烟。母亲收拾好义纬的饭菜,在一边和杭州的孙子视频聊天。母亲还不时把义纬和父亲也切进手机画面,让小孙子也看看。看着自己的儿子,杨义纬也配合着做个鬼脸对儿子笑笑,也算是自己给媳妇儿子打了招呼。一家人虽然相隔千里,但能这样很自然的说着话,打着招呼。这样的方式,这段时间也成为杨义纬一家人的生活常态。

吃完饭,义纬起身收拾碗筷,一边抽旱烟的父亲叫住了他。杨老汉向儿子挥挥手,示意自己有话和他说。

一边的母亲也接话说,我来收拾吧,一个大男人就不要管灶边的事了!杨义纬笑笑,他心里明白这是母亲说自己常常在杭州的家里做饭洗碗的事儿。

凤凰岭村的夜晚很宁静,一朵朵白云划过闪着银光的月牙,如同月亮的镰刀收割下的一垛垛庄稼。一缕缕秋风吹过,把院子槐树枝上的几片黄叶摇落,小黄叶摇摇晃晃着从空中降落,更让人感觉岁月静好。月牙的光线透过依然繁茂的树叶在小院子一边形成斑驳的图案,一动一静,让夜晚寂静的小院子优雅而灵动。

杨老汉看着坐在一边的儿子,又吧嗒了几口自己嘴上的旱烟锅,烟锅头火光一闪一闪,他停住抽烟,静静地看着义纬说:“听说你这些天处理了村上几家人坡地补偿款的事,我估计啊这事还可能没完。这些事要彻底解决好,你有空还得去找你岭娃叔好好说说话,他这人鬼得很哩!”

“情况我了解一些,我也正准备找岭娃叔好好说说话。听村上人说他这人还有些本事。以前他也管过村上的事,人也没有多大毛病,就是有些贪权。再说村上的事还是要大伙儿齐心一起搞才行么。”义纬看着父亲说。

杨老汉又说:“你这样想就好!只是你如今当村上的头,对村上的人和事还是要多了解一些。老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不会整人,但要防人整咱么!像你大狗叔这样没脑子的人,也是烂泥扶不上墙,五十多岁个人把自己混成个没事的老汉,成天东家西家里混吃混喝,受人白眼不说,谁给他好处就听谁的话说谁的好,容易被人利用。”

杨老汉接着抽口烟继续说:“你岭娃叔这个人为人还算机灵,也算咱村个能人。这些年,他自己在镇街道办的化肥农药种子合作社,由于经营方式灵活,十里八乡的人都从他那里买化肥农药和种子,他也赚了不少钱和人脉。以前但书记,对于村上的事也有过些想法,由于在一些事情决策上由于和第一书记以及帮扶单位领导意见上有分歧,自己心眼又小,看看自己说了不算事儿,就在工作中处处使绊子,矛盾激化了,结果让上面给扯了职。”

这些年由于实行村财乡管制度,村上花的每一分钱没有乡镇主管领导批准,平时村上几乎拿不到一分钱。前几年村上利用扶贫资金修路、打井、搞集体养殖,岭娃作为村支书想发挥自己在工程施工和其他项目中的决策和领导作用,也想让自己熟悉的工程队进场包公,由于项目主要由当时村上第一书记和帮扶单位负责,工程包公岭娃自己插不上手,就认为上面领导不相信自己。他就在征地赔付、工程施工中作梗,让第一书记的工作和项目施工受到很大阻力。

村上干部说,岭娃不太与人合作,做事也很霸道。听人还说,岭娃的脾气还和他二哥有关。

岭娃二哥叫岭民,20世纪60年代和附近村子的两个同学一起在北山县城上过高中。三个人关系非常好,学习成绩也很好。文革开始后,造反派把学校弄得乱糟糟的,中学校长被造反派游街致死,许多老师也成了“牛鬼蛇神”,学校没有办法上课了,岭民和几个同学心里害怕,就偷着离开乱哄哄的学校回村务农。

当时学校成立的红卫兵战斗队,有三司和三五九两大派,两派为了扩大各自实力,有人想到岭民在班上学习好、有人缘,两个红卫兵战斗队都想拉岭民当他们这一派的头头。一段时间,有同学三番五次上凤凰岭村岭民的家门来请他,岭民被一拨拨来人威逼利诱,他心里更害怕了,他以各种理由拒绝前往。

后来又有人来请他,他们还以岭民不积极参加革命就是反革命的话相威胁,这话把岭民和家人都吓坏了。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风高月黑,家人就把岭民偷偷地藏在半山腰的废窑洞中。从此,岭民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学校的红卫兵几次来家找不见岭民人,家人还哭哭啼啼说是这些人把他家儿子吓的跑哪里了,还向红卫兵要人。

后来,红卫兵就没有人再上门了。几个月时间,家人每天摸着黑给岭民送吃送喝,生怕岭民被作为反革命抓走游街。岭民每天就蹲在破窑洞看书学习,一直到北山县城里的文革声息小了,不太闹腾了,岭民才走出了半山腰的破窑洞。

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始后,岭民参加队上劳动,他写的凤凰岭村人学大寨的几篇文章在北山县上的广播里播出,村支书董德民非常高兴,认为岭民是凤凰岭村难得的人才,他就心里一直惦记着给岭民找一个能施展才华的机会。

有一年,北山县来凤凰岭村上招工,董书记就推荐了岭民。政审时,发现岭民家里成分好,又由于岭民文化程度高、能写材料,岭民就被分到北山县工商局以工代干当干部。岭民从此穿上了制服,由农民娃一下子成了国家干部,也是撞了“草鸡变凤凰”“鲤鱼跳龙门”的鸿运,不但岭民一家人高兴,凤凰岭村人心里也高兴,毕竟凤凰岭村穿制服吃国家粮的人,除过在新疆、西藏当兵的几个青年人,也没有几个。

就这样,岭民一下子成了凤凰岭村和十里八乡人教育孩子的榜样。后来,邻村和岭民好的两个同学也分别当兵、招工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西北的中国农村,上过高中的人可不多,村上许多被人尊敬的所谓知识分子也只上过几年小学。

当地有个笑话,县上来村上招人,指标是一个,只招一个人。当时,村上有两个知识分子都手领导看重,一个上过小学三年级,一个上了小学四年级。两个人其他条件也都相当,村委会领导开会为此争执不下。

县里来招人的干部等的心里烦了,就让人把两个人带来自己先看看情况。两个人来了,干部看着村上推荐的两个青年问,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吗?其中一个人抢着回答,都是啊,他手指着身边的同乡说,但他只上过小学三年级的知识分子,我是小学四年级毕业的知识分子,学历比他多上整整一年哩!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家清理机关以工代干的人员,有社会关系的转身教师继续干,大部分人被要求回村务农。岭民几辈子人都是农民,自然被要求脱下制服回凤凰岭村务农。岭民心里不甘地脱下制服,才后悔不已。前几年高考制度刚刚恢复,凭借他自己深厚的知识积累本来可以参加高考,有可能成为正式的国家干部。当时,岭民单位领导认为岭民人聪明,办事牢靠,而且,岭民起草的文件、写的报告领导常常都不用看就能直接用,领导告诉岭民好好干,不要挤高考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过三两年就提拔他当科长。

岭民知道科长的权利很大,所以,科长的诱惑很大,让岭民放弃了刚刚恢复的高考机会。五六年时间过去了,中学校教育慢慢走上正轨,一批批高中毕业生在高考的战斗中惨烈拼搏,几乎个个伤痕累累,因高考出现的许多惊心动魄的离奇人和事,在社会上影响很大,而且,北山县每年的高考上岸者凤毛麟角,这个时候自己再重新参加高考,岭民觉得已经不可能了。想起高考恢复当年,老父亲多次苦口婆心劝说自己参加高考,老人说考上大学就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隔手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么!”等等大道理,岭民都没有听。如今想起来,才真正知道了老话说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当前!”的真谛。

岭民脱下制服回家,在家里十天半个月埋头睡觉不出门,一家人心里都难受极了。老父亲心里怨恨是单位欺骗了岭民,但没有办法,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看着一个个丢儿啷当的居民子弟参加招工招干,才知道社会主义社会人也是有层级的¼¼

回家后第二年,岭民的父亲托人给岭民找了个乡里的女子结婚,不久,老父亲就心怀不可谓外人道的难言苦楚去世。埋葬了老父亲,岭民三个兄弟分家单过。五六年时间里,岭民的媳妇繁花勤快的像院子里的老母鸡,扑里扑腾给他生下了三个娃娃。

岭民此从离开高中校园,在凤凰岭村由于董德民支书爱才,岭民就一直在队上搞一些写写画画的轻省事,从没有下地干过农活。后来又招工到县工商局工作。多年时间,岭民虽然家在凤凰岭农村,但他根本不会也不懂老祖宗种地的技术和门道。凤凰岭村落实农业生产责任制后,因为务劳地的事天天和媳妇繁花打架吵闹,一家大小五口人的日子,每天都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日子让他过的恓惶可怜。也让兄弟村人心痛。

眼看着三个儿女都到了上学的年纪,岭民的心也稍稍静了下了,他心里不再为过去的事怨恨折腾,想到自己作为父亲和丈夫,他有责任给孩子和媳妇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在同学的帮助下,岭民到北山县里的煤矿当临时工。

村人有句俗话,农村人的夫都是一天天在辛苦劳作中排出来的。在一天天的辛苦劳作中,一个个年轻单薄的臂膀会变得粗壮有力,软弱的腰身、腿脚会变成挺立可担百斤、千斤的担子。岭民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自然也就没有农村人的夫。没有夫,人就软作下不了夫,他推不动矿井下千斤重的运煤矿车,队长是个老实巴结的农村人出身、心里善良,他也听说过岭民以前的事,就安排岭民在矿井底下登记各班每天的生产任务完成情况。

岭民工作认真,为了准确登记各班的生产产量,除过在规定的本本上登记外,岭民还把每一个班班长的大名用粉笔写在他们班的运煤矿车上。

有一次,矿长来井下检查生产,发现了写在运煤矿车上龙飞凤舞的大字。他仔细看过后认为能写这么漂亮字的人一定是个很有知识文化的人。矿长吩咐人把岭民叫过来问了一些基本情况,他看岭民为人谦虚低调、谈吐不凡,心里就确认岭民是个人才。

几天后,一张纸就把岭民调到矿部去专门写材料了。

在矿部里专职写材料,岭民秀丽洒脱的字体和逻辑严谨的文笔很受矿长欢喜。不到半年时间,岭民就成为了矿长的左膀右臂,许多事情上,他也为矿长出谋划策。

有一年,煤矿生产上出了安全事故,调查原因与前期的井下坑道建设有关,矿长以责任事故被北山县公安局来人带走。从此,岭民天天心里惴惴不安,几年前的矿下坑道建设他也有参与决策。本来岭民就是胆小怕事的人,想想事故可能牵扯到自己,也怕突然一天自己被矿上开除或者被公安局来人带走,一段时间上班就魂不守舍。有一天下晚班,岭民推着自行车踏着半尺厚的雪路回家,半道上糊里糊涂掉进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废井中死了。

就在岭民脱制服回家务农没几天,邻村和岭民一起上过高中的两个同学,也先后被单位辞退,从工作单位回农村老家务农。三个人一起在县中上学时,几年时间都是形影相随。他们不但关系好,学习成绩也都很好,被时人称为东山(因凤凰岭村一带位于泾河东北岸的山区)三才子。文革期间,岭民邻村的两个同学,一个被招到省属企业当临时工,一个当兵退伍后成了人民公社“八大员”中的文化宣传员。

这两个人和岭民一样,都因单位改制临时工干不成了,八大员也被下放了,两个人先后回村上务农。两个人和岭民一样,一个个也都是直性子,从大城市、机关回了农村,从干部、工人身份变成了灰头土脸的农民,一下子心理落差很大,成天都没精打采的。村人背后说这叫“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这两个人和岭民一样也都干不了农活,一个个还眼高手低,日子一个比一个过的艰难恓惶。从工厂回家的那一位栖栖惶惶,因外出打工,半道上因意外事故去世了。从公社“八大员”回家的那一位,在农村浑身的本事也使展不开来。村上人说,这位小时候就能双手打算盘,常常帮在队上当出纳的父亲走账。此从丢了国家饭碗,跟着一些村人出门在建筑工地打工被累成了“狗”,实在受不了,干了一年半载回村,人瘦的脱了形,走到家门口,老父母生生没有人能认得出自己的儿子。再后来,他就这样苦巴巴地挣扎,一家子四五口人的日子过得还不如村上一个大字不识几个土儿巴几的农民。

岭民和同学三个人,本来都是七星台一带山沟沟的人才,由于生活环境的变化和个人际遇的使然,一个个都由人才成了废材。有人说,这几个人就是一个个都太要强爱面子,眼界还小,遇上事了又是个死脑筋。是知识人说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对于他们几个人的人生,也正如他们在学校念过的鲁迅《故乡》一文中的一句话:“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岭民的事对当年凤凰岭村人的心里影响很大。人们茶余饭后说起岭民的事就都一个个唏嘘不已。有人说,岭民这娃从小没有了母亲,娃命就苦,娃虽然聪明念书好,就是胆子小眼界小,遇上事也没有个扛头……

用当今的话说,岭民和他的两个同学,走上坡路时还能得意潇洒,走下坡路就爱崴脚,真正遇上生活工作中的难事儿心里就扛不住事,就是“担当精神或者抗压能力”不行么……

凤凰岭村也有人说,是社会把岭民这娃给耽搁了么……

岭娃也一直认为是社会耽搁了自己的二哥岭民。

那些年,岭民和两个同学的人生经历,让凤凰岭村、七星台一带的几个村子的人们对于孩子上学一下子就失去兴趣。许多人认为娃娃能念书当然好,从此能跳出“农门”,成为有出息的人;但如果成不了公家人还不如早早回家务农,省得成了“手不能提、肩部能扛的废材了!”把娃耽搁了。那些年,村上许多人看自己娃念书不行,认为娃能认几个字,能认得自己名字认得钱就行了,早早回家务农,不要到最后“一头挑担了,一头抹担了”成了废人就迟了。

这些观念,在一个时期让凤凰岭村附近的几个村子九年义务教育一度困难重重。许多孩子三天两头儿被家人叫回家帮助家人干活。为了孩子们能回学校,村上小学的老师常常要上门做学生家长的工作,估计学校老师的家访也可能就缘起那个时候呢!

二哥岭民的事对弟弟岭娃打击也很大。二哥当干部时他感觉自己和凤凰岭村上其他孩子不一样,说不定长大后,自己可能通过二哥岭民也能做个国家干部或者工厂工人,吃上国家粮。后来,二哥岭民一下子从干部变回了农民,回家务农,看着可怜兮兮的二哥,让岭娃从心里为二哥抱打不平。

岭娃认为是单位领导食言,政策也把二哥耽搁了,这一观念让岭娃心里也一直就看不惯上面来村检查工作的干部,他的潜意识中,仿佛是这些人把他二哥岭民耽搁了,把给他二哥的铁饭碗抢走了一样。后来,岭娃当了凤凰岭村党支部书记,在村上的大小事上,常常都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其他村委没有任何决策权。时间长了,他和村上其他干部也关系紧张。人们都说,岭娃不但做事独裁、心眼还太小!……

了解了岭娃的情况,杨义纬想找机会和岭娃好好聊聊。其实,在过去一段时间,由于农村的实际情况,家族血亲实力层层结节,许多事上,村支书确实具有“杀伐决断”的权利,否则,村上的许多事就搞不了。这些年,乡村制度改革,岭娃对于新事物的接受上有心里障碍,由于个人的心理和认识上的问题,他和上级部门或者上级派来的干部之间沟通协调上常常有问题,一段时间,在工作和决策上,导致了他和第一书记和帮扶单位领导之间的矛盾与隔阂不断,影响了村上工作的开展。

杨义纬心里想,凤凰岭村人讲信用,重品行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作为凤凰岭村曾经的支书,岭娃的人品应当差不到哪里去,再说,岭娃也没有其它什么坏毛病。主要是个人眼界和知识水平所限,对政策认识上有些问题,工作决策中和其他人有矛盾也是在所难免,但他作为曾经凤凰岭村的支书对村集体发展一定有他自己的认识和理解,杨义纬决定自己主动争取岭娃对自己和村上工作的支持,大大小小,岭娃算凤凰岭村的一个能人,团结岭娃这个凤凰岭村的能人和大家一起干事,让凤凰岭村的人早一天过上好日子。

想好了如何做岭娃的工作,杨义纬早上出门,就直奔镇街道岭娃的化肥农药种子合作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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