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大宁河上走了大半天。越往上行,水流越急,景色越奇妙。一座山的形状好象一个巨大的绿毛龟正伸长脖子往另一座更高的山上爬。“千年万年也爬不上去。”年青的水手用竹篙指了指“乌龟爬山”戏谑地说。这时,水手们已脱得只留一条短裤,遇到险滩处,便有两人急速跳到河里用力顶推,船上的一个则用竹篙拼死力抵着河边的崖壁或滩底,方能勉强过滩,其惊险,真如生死搏斗。没有谁发号施令,他们配合那么默契,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知道要怎样用力,场面惊心动魄。河水清清,真不知曾有多少渔船在这里搁浅。船员说,那白花花的“银窝滩”是船工的白骨和银子堆成的。画家这时也不写生了,端着照相机抢拍船工的一招一式。他告诉我,没有女客时,水手在这段河上是裸体撑船的。有一次他想从正面拍张奋力撑船的照片,差点被羞怒了的水手把他和照相机都扔进江里。
“他们是巴人的后代,别看身材矮小,可是性格凶猛,象山豹子一样。他们都是直肠子,很好交往,一起喝回酒,就把心都掏给你了。”
半下午时,太阳仍红艳艳的,船行到庙峡,风光更加绮旎。
“白龙过江!”不知谁兴奋地叫了一声。只见一条小河般的瀑布从数十丈高的山顶垂直下泄,又被山下的岩石反射到宁河对岸,仿佛一条巨龙跨江而过,满山满谷都是水雾,轰鸣之声震天动地。船从“龙”身下过。有经验的山民都备有雨具。他也忙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张塑料布按在我头上,自己紧紧抱着照相机,缩脖弓腰。尽管如此,因为坐在船头,风雨棚遮档不住,刹那间我们都成了落汤鸡。惊回首,那从天而降的飞瀑,宛如一道彩虹,横空出世。
他对这一带的自然景观和民风民俗都很熟悉。有一处河弯太急,小船擦着绝壁缓缓摆头,绝壁上的古栈道遗孔伸手可及,他摸了一下崖壁上方方正正的石孔情绪激昂地说:“三峡太丰富了。秀美的山水,淳朴的民风,还有美丽的传说。我准备创作一幅长江三峡历史画卷,要画出巴人不倔的灵魂,古栈道的兴衰,古城堡的覆灭,还有粗犷的川江号子,三峡太伟大、太神奇了,这幅画够我画一辈子。”每到一个景点,他都感情激荡,嘴上滔滔不绝,手上画也画得极快。
云淡风清,旅途中遇到这样一位有趣又健谈的旅伴,真是幸运。他绘声绘色的解说不仅使我,就连同船的山民也觉得新奇。他评价说:你瞧,那“白云仙子”如时装女郎般亭亭玉立,正对着宁河展示美妙的歌喉,热情大方。而巫山神女呢?是身着便装的古典美女,多愁善感,高不可攀。我忙辩解:“我更喜爱巫山神女。”
“是因为浪漫的爱情故事?”他笑着侧过头来问我。我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接话。我们生长的那个年代是不谈爱情的,长这么大,“爱情”这两个字我还从未出过口,他竟这么随随便便地张嘴就说。一时我们都沉默了。
小船终于到达巫溪镇。远远地,看见半山崖上一尊黑黑的悬棺,从高耸的绝壁中探出头来,俯视着我们,庄严而神圣。
他庄重地站了起来,我突然发现一船的旅客都站了起来,水手手持篙干肃穆地站立船头,仿佛对着那不倔的巴人致敬。这座散发着古代情思的小城有种特殊的魅力,尤其是经过这一路如诗如画的洗礼,使人不存一丝儿杂念。带着愉悦纯净的心境,归来了。我们怀着崇高的敬意踏上这神圣的山城。
在码头上,他给我指了一处客栈。说他还要为明天进山做点准备,让我以后约几个伴到大宁河源头去看看,上游还有剪刀峡、荆竹峡和野猪峡。说起野猪峡中的“一线天”,他目光中的神往,使我想像着那一定是一个绝妙的去处。
躺在招待所用稻草铺得厚厚的床上,很舒适,窗户正对着欢腾着白色浪花的宁河。汇入长江时可谓浩大的一条江水,在这里只是勉强能载得动轻舟的碧绿的溪流。清新的江风徐徐吹来,山呀、水呀、钢笔画呀……一幕幕在我脑海中浮现。“想什么,象什么”他对我介绍景物时常这样说。经过这番山水的陶冶,自然的启发,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会生出无穷的智慧。躺着想着,突然发现白石灰粉刷的墙壁上有几处淡淡的轮廓,象几匹奔腾的烈马。也许是哪位画家留下的笔迹?我一骨碌爬起来,走近去看,扫兴之极,原来是墙上的灰渍。
我取出那幅速写细细地欣赏,纸的背面有极小的几个字:“山鬼——游子速写于归州江轮。”
次日清晨,在熙熙攘攘的船码头,我们又不期而遇。他头发有点乱,今天没戴那付让人讨厌的墨镜,脚上那双黑尖口布鞋满是灰尘,正往一辆牛车上安置帆布背包和尼龙网袋。只匆匆地对我说,要往北去陕南安康,再往湖北竹山、远安走一趟。
“陕南?湖北?这里是川东呀。”我惊讶。
“往北去只百十里路了。”他从车老板手中接过鞭子,挥鞭道别,牛车便“嘎吱嘎吱”启程了。
他走了,带着一腔豪气,一身飘逸,继续了游子的跋涉。
我掸掸发丝里的灰尘,叹息一声,将忧郁吐在这座神秘的峡郡桃园,踏上了归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