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当县城里勤劳的家庭主妇开始用小石推磨磨懒豆花时,我已坐上了大宁河特有的小蹦蹦船。这是一种新改制的平底船,船尾装着小马达,两头略翘,吃水不深,便于过浅滩急流。
天刚朦朦亮,清凉的江风使人神清气爽。船工们一边解着缆绳,一边开着粗野的玩笑。
又将是一个晴朗天。
“开船了……”船工亮大嗓门喊了一声,用竹篙顶着码头上的基石,小船缓缓离岸。
“等一等。”一个人影沿着陡峭的石梯跑下来,跳上船,刚刚平稳的船身又摇晃起来。
“加座。”水手用手电筒仔细照了照船票,然后拿块木板架在我座位旁边的通道上。
“是你?!”我们同时意外地惊喜。他把帆布背包轻轻安置在座前,狼吞虎咽地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
进峡了,天已经大亮。小船象一片柳叶飘落在宁河上,一股冷飕飕的风吹得我瑟瑟发抖。
“第一次进峡吧?”也许我打哆嗦的样子很滑稽。他忍着什么笑料似的,从背包里抽出一件米黄色薄羊毛衫递了过来。
“不,不冷,谢谢。”
“前面就是龙门峡,你看那个山峰,象不象柱子?山壁上的藤蔓和树木顺着石缝盘旋着向上生长,那就是九龙柱,传说有九条龙争吃山顶上长着的灵芝。”
他指着前方一座圆柱样的孤峰向我介绍着,眼光亮了起来。那山虽不是最高,但突兀于半山腰,拔地而起,绿色植物环绕而上,背后是雄厚的连绵不断的大山。我只顾向高处仰视,若不是他指点,根本不会注意那个在大山的映衬下,显得小巧灵秀的石柱。
他从帆布包外面的一个口袋里掏出硬皮本,“嚓、嚓、嚓。”几笔就勾出了一座摩天巨峰,石缝里还生长着藤萝和小树,毛茸茸的。有了树和草,整座山就活了,再勾几笔淡淡的远山。他将大山与九龙柱的距离拉远,淡化高山,突出了九龙柱的独立不羁。画的惟妙惟肖。
“真象!”我禁不住赞叹。想不到普通的钢笔普通的纸,竟能画出这样绝妙的山水画。
“要是太象,就不是绘画而成摄影了。作为一名美术工作者,我追求的是象与不象之间。”
他心不在焉地说,又专心致志地画起来。
观赏风景与欣赏画画,让我的眼睛忙不过来了。一路的景物,经过他神奇的再创造,好似突然充满了诗意的赞叹。
他合上了本子。出峡了,太阳也暖和了。
那件谁也没穿的羊毛衫又被他揉成一团塞进背包,我有些歉意,没话找话地说:
“您说是美术学院的,那您是画家?还是老师?常出来写生吗?”
“画家?老师?”他瞪着惊讶的眼看了看我,再看两岸的山,然后尴尬地笑了:“其实我连个正式学生都不是,无业游民一个。”说着,故作悠然地点了支香烟。
“游民?”那艺术院校呢?我不胜疑惑。又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油滑,他是骗子?想到此,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
“旅游”在当时可是一个奢侈的词,似乎只有外国人才能享用的。所挣工资吃饭穿衣都不够,有几人游得起呢?这小船上除了我和他,全是当地乡民。一个连职业都没有的人还旅游?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街头骗子的形象:穿着体面的衣装,能说会道,说着说着就露了馅,然后让人扭送到派出所,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堵满了街道。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怀疑,把烟掐灭,使劲扔进宁河,看着“哗哗哗”翻腾着碧波的河水,满眼写着忧愤、悲伤。沉默片刻,他低低地说:
“我父亲落实政策了。我得了笔遗产。”
他说的什么,我一时没有领会过来。因为他的眼神使我想起了在农村时,有一年生产队决定杀一头牛过年。我也跟着大家围在饲养场,期待着分一块好肉。屠夫磨刀的时候,那头温顺的老黄牛知道了自己的末日已到,大滴大滴流着眼泪,漂亮的大眼睛流露的全是哀伤、绝望。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正准备回去,转身一看,饲养棚中一大群牛,还有骡、马,全都瞪着愤怒、悲伤的眼睛,默默地站立着。我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牲畜与人是一样的,它们比人还要懂感情,他们也是有思想的。在那种麻木的年月,甚至比人更具有同情心更加可敬。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可能是怕我不相信,他小心地看我一眼,又费力地挤出一点笑,不笑还好,这一笑表情更加尴尬:
“不过我也没骗你,我曾经自费上过艺术学院,没多久又出来了。昨天是怕你把我当坏人抓起来。你当时的表情好象发现了现行反革命似的。”他释怀地大笑起来,黑瘦的脸上漾出几条皱纹也活泛起来。
笑是有感染力的,尽管我并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好笑的,而且心里还有点难过,可是忍不住也跟着他 “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头牛的眼睛渐渐从心里隐去、消失。船头那位手持篙杆正忙碌着的水手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左边两个正在打瞌睡的老乡睁开睡眼朦胧地朝我们看了看,又摇摇晃晃的进入了梦乡。
怪不得他游的这么潇洒,原来有钱。只不过那时人们对钱的欲望并不象如今这么强烈。尤其对继承遗产的人,更不能与时下对大款的看法相提并论。因为文革后的遗产意味着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价,在带血的伤口还未摸平时从天而降的。社会对他们只有同情,绝无嫉妒。
那几年,只要一听说“平反”、“昭雪”,我心里就非常难过,就会想起昔日朝气蓬勃但一生坎坷的父亲,往事便会一古脑儿地奔泻而出,酸甜苦辣在心里翻腾。父亲拼尽最后一份心力,把我这唯一的亲人从农村办回城后,便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只要听到“父亲”一词,我就会想起人世间最伟大、最深沉的父爱。直觉告诉我,他没有撒谎,没有那种经历的人不会有那种眼神。
“你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一个女孩子家。”
我本想说:从诗中找来的。“雨霁巫山上,云轻映碧天”、“朝辞白帝彩云间”、“除去巫山不是云”。古人描写的三峡美极了,但那毕竟是纸上的,我朝思暮想的就是亲眼看看三峡,看看巫山神女,巫山的云,感受三峡的风,三峡的水,三峡的山。现在身临其境,才体会到真山真水是任何精彩的诗句都描写不尽的。但我只说了一句:“心里想来,就来了。”
“对。。他擦了一下手掌,手指灵巧地搓动一下,眉飞色舞地说“你看这儿景色多美,人情又特别纯朴,胜过桃花源啊。人到三峡不想归,这里的山水能把人心中的苦闷淘洗得干干净净。”说着好象真把烦恼洗掉了似的挽起衣袖拍了拍胳膊,语气充满活力。他一动,支在膝盖上的速写本掉在我脚边,我忙捡起来翻看。
厚厚的、乳白色的速写纸上,画着江边小城、牧童、建设中的葛洲坝、峡江上的信号台、江边汲水的老汉、山腰上的吊脚楼……突然,翻出了一张十分熟悉的人物肖像,是我吗?又不象。噢,一定是在“东方红”号客船上画的。他改变了我的穿着,把普通的长裤画成了飘逸的长裙,在平常的衬衣方领上加了两条系成蝴蝶结的随风飞舞着的飘带,背靠船舷,目光凝视远方,若有所思,透出一种散淡、有点哀愁的神情。我从他含笑的表情中肯定这画的是我。下面一幅是一张头像,只几笔简单的曲线便勾出了柔和秀丽的面孔,披肩长发被江风吹佛着。啊,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双忧郁而又明亮的眼睛。这是我吗?太美了。我自知自己并不漂亮,可潜意识中又觉得自己是美的,爱到照相馆拍各式各样的照片,放大后自己上油彩。那些着意修饰因而也有些呆板做作的照片没有一张比这简捷的速写传神。这张速写,让我在灵魂深处找到了自己,爱不释手地翻弄着,忍不住请求:
“这两张画给我好吗?”
“挑一张吧。”
看他那神情,好像我在要他的珍宝。我赶紧从活页速写本上取下了头像速写,将画折叠起来,小心奕奕地夹进了随身带的笔记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