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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我到贵州出差，在一个边远小镇看到一群孩子正围着一个捏面人的。不由得想起了那善良的河南老头，也凑过去伸着脖子看。只见一个瘦瘦的人正佝偻着背，一顶破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红、绿、黄、蓝各种彩色面团在灵巧的双手间擦、捏、揪、贴，转眼间一个黑衣红衫、大耳朵的猪八戒活灵活现地站在了腾空而起的孙悟空旁边。小木箱！那古铜位手、清竹、幽兰，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小木箱！我一直看他擦着汗，不歇气地捏了十几个古代英雄和传奇人物。一团团彩色面团在手中不停地揉擦，那一双手青筋嶙峋，骨节突出，像山岩有棱有角，却又那么灵巧自如。他全神贯注在一双手上，头都不曾抬一下，极不愿被人打扰。我想到了自己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同僚们，他们的优越感和他们的平庸，心中涌起阵阵悲凉。人生真如草木一样，枯荣有时，稍纵即逝。
不知什么时候人散尽了，看来这小镇对捏面人的不稀罕。他收拾挑担时猛一抬头看见了我，他乡遇友，倍感亲切，我们都很高兴。他一双眼睛仍然那么清澈、明亮，而且并不怎么显老，只是瘦了。我想起了上次他不愿带我去他家的事，怕以他的骄傲，在潦倒时不愿看见熟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人生何处不相逢。”他乐呵呵地说了一句，主动邀我到他的落脚处——一个空气污浊的低级客栈。放下担子，用草帽赶着成群的苍蝇，找服务员要了一个满是疤痕的陶瓷杯，给我冲了杯热茶端来。我打量着，这屋里属于他的东西除了一付小挑担外，大概只有墙角的一个旧旅行包和一个黄色的大茶缸子，这茶缸显然兼吃饭、喝水、刷牙几用，勺子、茶叶、牙膏、牙刷都放在里面，茶缸上印着醒目的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他说他现在又无牵无挂了，只是时时觉得对不起她，离婚离得委曲的好老婆。“我不能拖累她，不能让她总跟我过穷日子。”他端着一茶缸开水，吹了吹说：“既然不能全心全意爱她，就不能让她白白为我浪费青春。我已经流浪成性了，婚姻虽好，可是幸福象一个鸟笼把我困得死死的，只有到处漂泊，才能找到那种感觉，才能体验生命最辉煌和境界。”说到“辉煌”，他眼睛又拼射出辉煌的火花。
这是位真正的艺术家，他的灵魂就在于云游，浪迹天涯。越是边远、原始的地方，就越是他神往的。他的生命是一阵风、一片云，一个自由的灵魂。如果有一天他满足于安乐，不愿再出门，那么他的艺术创造力和艺术灵感也就停止了。他也许开始了总结整理工作，但没有创造了。
虽然我知道这小挑担上不可能完成大轴之作，还是忍不住问他三峡历史画卷画完了没有。他摇摇头说，只整理了巫山十二峰和屈原的《九歌》系列画卷。《九歌》的创作很艰难，怎么画都觉得缺少文化底蕴，还准备多改几次。实在闷得难受，就把画稿和收藏品寄放在一个朋友家里，又跑出来了。“钱花完了就捏面人、扎纸花，挣了钱再跑，我觉得中国民间艺术夸张得很写意，有趣味。”
我说：“艺多不养家。”本想劝他找一份固定的工作，然后用工资养艺术，可又觉得他不能这样。不要说工资养不了艺术，用庸庸碌碌的八小时去束缚一个艺术生命是太残酷了，他不可能忍受。以他目前的状况，在如我之辈的平常人看来是落泊、是流浪、是受苦，在他呢？一定是身心最大的享受。否则，他不会有这样高昂的情绪，愉快的精神。
他感觉到了我的停顿，说：“我就这命，生来就注定的。我的面相和脚骨都预示着将远走异乡。”
说的神秘，我又仔细审视一番，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脑门上那几道横纹似荡漾的水波，两颊上深浅不一的竖纹，再加上毛茬胡子，就象那一道道山川，那种长着茅草的山。然而在他的面相上找不到苍桑感，对，是他的神态，眼角没有鱼尾纹，一双眼睛明亮而纯净，他的心灵也一定纯净得如秋之蓝天。我看不出究竟哪条纹路预示他浪迹天涯，于是认真地问。
“笑谈的。”他放下茶缸挥挥手，又转身打开小木箱。里面真是一个缤纷的世界。小抽屉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面团，旁边长木格里放着削好的小竹棍，下面平平展展垫着一块帆布，几个小瓶子、小泥人……他从箱子下层拿出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硬纸盒，这盒子占了小木箱底层的大部分窨。盒四周画有造型夸张的花鸟图案，红、黄、黑三色相配，土而不俗，鲜艳夺目，盒子正面是一幅有年画色彩，又有板画风格的《山鬼》，图中的女神被薜荔，带女萝，赤豹和文狸追前逐后，趣味十足。盒子四周和底面是一套剪纸，也是一个神话故事。打开来，一阵香气扑面，里面分上下两层放着绚丽多彩的《金陵十二钗》彩塑，她们躺在红缎面铺就的彩盒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我虽不懂面塑，但特别喜爱《红楼梦》，小说看了好几遍，电影、电视也都看过多遍，觉得影视里活的人物倒不如这些彩塑有灵气。演员在表演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现代气派。这些面塑是古典美女最精彩神情一瞬的凝固，仿佛活的，奕奕生辉。他说这是用蒸熟了的糯米粉和着粘土捏成的，里面掺了雄黄和香草，香气怡人，可以永久保存。这是他上个月在江苏时，受了当地的泥娃娃的启发做成的，今天碰到了我，算是有缘，金陵十二钗非我莫属云云。
我感动之极，看看表，开车时间快到了，悄悄地往小木箱里塞了三百元钱，然后捧着这珍贵的礼品辗转好几个省，虽然乘船挤车，提包里的东西被揉得不象样子，这十二位娇弱的小姐却无半点损伤。
两周后我收到一张三百元的汇款单，附言上写着工工整整的隶书：“高山流水奉明月——山魂”。
我将“金陵十二钗”从盒子里请了出来，用玻璃罩罩着，让她们站立在书桌上。每当有朋友到我的书斋，都惊叹这十二钗的灵气，问我从哪里得来这罕见的艺术珍宝。作家们欣赏她们神韵逼真，唇不动而有话，目不转而有情，怎么看有怎样的神态。那王熙凤从正面看婀娜俏丽，机智爽快，很招人喜爱，侧面看顾盼雄飞，颇有丈夫气概。艺术家们认真研究她们独特的造型，绚丽的色彩和精巧的构思，说是集民间艺术与人文艺术风骨之大成。有位研究民俗史的朋友则惊叹她们服装和发饰的简捷逼真，她说她看过许多有关《红楼梦》的美术作品，很多能挑出不符合当时民俗的地方。明朝是讲究“收”的时代，流行束胸缠足。象林黛玉，本来就是病美人，加这内穿紧身衣，杨柳细腰，体态前倾，双眉紧蹙，弱不禁风，那多秋善感的样子怎能不令宝哥哥销魂呢？这是明朝贵族标准的美女啊。而宝钗则是银盘大脸，体态丰腴，肌肤白腻，面目清丽，这是唐朝的美女。再看这面塑，两位贵族小姐都着素装，黛玉的袖口衬以小竹叶，前胸襟绣上兰草，清雅素净，卓而不群。宝钗着淡绿底起玉兰花长裙，前襟绣以万环图案，朴素大方，雍荣华贵。
经朋友们指点，我再细看这十二钗，果然非同一般，不单眉目传神，神情举止各有各的气质，衣饰也都十分讲究。连配带的小香袋吊穗都绘制的十分精细，细到可以看清香袋上的图案，吊穗随着身态摆，比普通民间泥玩和面人更胜一筹。
连那纸盒也成了艺术珍品，被朋友们品来品去。
游子，我不知道他浪迹到了什么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