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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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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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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玛瑙》连载

第五章

以后的若干年,我几经努力,几经周折,总算奔波到了这座省会城市。调换了称心的工作,家庭幸福,万事如意。从前的浪漫和闲愁早已被繁忙的工作和恼人的家务挤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闲情四处漫游了。即使出差,也总是惦着丈夫和孩子,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忙碌之余,常常感叹理想的不能实现,实现的不是理想,我不再是“我”了。

最使我不能忘记那位游子的,是他送我的那块石头。当年我第一次漫游时,觉得带着挺沉的,是我行李中最重的,几次清理行囊时都想扔掉。但这石头毕竟与众不同,虽然沉重压手,但体积不大,手感油乎乎的,特别细腻,从里向外透着红彤彤的颜色,鲜艳光润。形状好似弥罗佛,一条淡淡的明黄色纹路斜着走下,好象弥罗佛披了一条金绶带。于是带了回家,扔在一个角落里,日益蒙尘。在以后的几次搬家时几次想扔掉,都是在取舍之间那几分不舍得,留了下来。也许这石头与我有缘,最后一次乔迁新居时,眼瞅着落满灰尘的这块累赘石头,是下定决心不要了的。谁知三岁的小女儿两只小手紧紧抱着不放,我一扔她就哭,只好连孩子带石头一起抱进了新家。前几年,我学画水墨画,想请朋友帮忙雕刻一块大气一点的印章,一时没有合适的石料,于是从阳台角落翻出了这块石头。那位雕刻行家拿在手上仔细掂量了半响,告诉我,这是块上品水胆玛瑙,玉化的特别好。石头里面包裹着水珠,这还不算稀奇,最难得的是它纯正的红颜色。玛瑙以红为贵,这块玛瑙鲜红透亮的山楂红,是纯粹的中国红!他用手抚摸着石头上金黄色的水波纹路,恰到好处地给红色点燃了一道亮丽。说:有了这道缠丝纹,这就是名贵的水胆缠丝红玛瑙。天然造就的一个吉祥物。雕印章太可惜了。再说,玛瑙的硬度太大,怕万一走刀,可惜了好材料。

他愿意用一块上好的鸡血石印材与我交换。

我这才对这块石头另眼看待,把它从放杂物的阳台请上了装饰品架,衬以精致的托盘。

在大城市里呆久了,总觉得生活太喧嚣扰攘,人变得很浮躁,很疲惫。每天被事务缠绕着,人也越来越庸俗,常常觉得心灵需要休养。而我们的青山绿水也越来越热闹,登山则人满于山,下海则人满于海。出去一次,感觉比在城市里还要疲倦,因而我也就越来越不愿出门了。有时伏案久了,把玩一会这润滑的玛瑙石,宛若清澈的小溪漫过心田,滋润着焦渴、干涸的心。我常想,不知是哪座青山的养育,哪条溪流的磨励,造就了这么精美的石头,而又不知是哪一世的缘,让它最后到了我的手中。

那第一次的三峡之旅,受到的美的震撼使我终身难忘。自然的、艺术的、人文的、都感觉美到了极致。

以后的几年,我又多次去过三峡,都是会务组织的活动。

如今的三峡,走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特别是小三峡,游船满江,游客满船。人是山河的主人,到处都是大写着的人。再也寻找不到当年的静寂、神秘,也寻不到人在自然面前渺小无奈的感觉了。

好多年我一直都在留心美术方面的信息,对有关三峡的题材特别注意,却始终没有看到“游子”的画作。倒是有一个署名“游子”的,画的是山水国画,三峡风光,可是笔意拘谨,缺少自由奔放的气势,我断定不是与我同游的那位。再说,“游子”肯定是一个笔名。

一次偶然路过一条十字路口,眼前是令人头晕目旋车流人流,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的焦臭味,让我透不过气来。每当这时,我都喜欢往高处看几眼,希望能看到一片蓝天,以清醒大脑。过斑马线等待绿灯时,我偶然一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栋商厦下面,一个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人正站在梯子上画广告,广告中巨大的香皂旁有几个很奇怪的形符,有的象甲骨文,有一幅似鸡似凤,有楚韵遗风。那人正挥臂涂抹,工作服显得又宽又大,姿式颇为眼熟。尖口布鞋,好像是他!

我顾不得多想,跑过斑马线,站在他的梯子下“哎、哎”地喊了起来,引得路人住足观望。喊了半天,他才知道我是叫他,仍站在梯子上,点燃了一支烟,然后转过脸瞪着一双满不在乎的眼睛说:“这是润利公司的广告,有什么事找他们去。”我认清了就是他,大声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他这才下来:“是你?”一丝惊喜在脸上转瞬而逝。吸了一口烟说:“我以为又是城管的,画个广告找我好几次麻烦。”

“原来我们住在一座城市里。”我又兴奋又激动,不顾场合地大声问他三峡组画画好了没有?为什么在这里画广告?他掸了掸烟灰、懒懒地说:“早没画了。”我这才发现他毕竟成了市民,若是走在马路上,我决不可能一眼认出他来。在这城市的人流物流中,他显得瘦小而寒伧,缺少了旅行时的洒脱与豪放。但他的神情举止又透露着一种普通市民所没有的气质。猛一看邋邋遢遢,蓝布工作服上红一块白一块,沾染了不少油漆,裤脚一高一低地挽着。开始谢顶了,脑门上几道横纹象沙漠中的波纹,深深地刻下了风雨的记忆。精瘦的身架似乎有大山压不垮的气魄。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忧国忧民的屈原和愤世嫉俗的稽康。

我在做编辑之前,当过多年记者。不管生人熟人,只要觉得好奇,或者有行业需要,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属职业习惯。今天遇到了他,仿佛找到了散失多年的老朋友,又想破解心里多年的悬念,当然不能放过。

我说想去他家看看,他一口回绝:“太远了,要不我带你去饭馆吧。”我说:“我最讨厌吃什么饭馆。”他说“那就该忙什么事忙什么事吧,我的广告还没画完呢”。我拿出了当小记者时的犟脾气,说可以等着他画完,反正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他见我非去不可,又找出种种借口,但越不让去我越想去,撒赖磨叽。他最终耐不住我的磨劲,只好笑着说:“家里乱得很,没什么可看的。”然后收拾一下画具,我忙讨好地帮他拎油漆桶,他扛着梯子一声不响走在前面。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骄傲的人。

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喋喋不休,他带理不理的样子。抗着梯子,阔步向前,走的很快。当我问道:“你结婚了吗?妻子在不在家?”

问了两遍他才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回答:“结了离了又结了,别管他人隐私好不好!”

我说:“问问结婚就是管了隐私了?那还有什么不是隐私?”

他昂然走着,没理我。

他的家其实并不远,穿过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就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落,院门已经没有了,他走向左首一个掉了漆的小门前,在门楣上摸出一把钥匙,捅开了门。

屋里光线很暗,半天才看清楚他的家俱仅一柜、一床、一桌、一椅,都很陈旧。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地上散放着几个木板订成的小凳子。难怪他不顾眼下盗贼猖獗,钥匙扔得那么随便,这个家的确没什么可偷的。鬼使神差,我猛然感到有种不详之兆,一个家什么都是单的,缺少成双成对的东西,夫妻能长久吗?夫妻不长家焉存也。继而又自责怎么会有这些愚蠢的念头,萍水相逢关心人家夫妻干什么。再看这个家的气氛其实很有情趣。对面墙上一头牛角壁挂,牛的两只角几乎触到顶棚,垂下的麻绳上挂着一团用稻草随意揉成的小鸟巢,两只毛绒绒的雏鸟在巢中酣睡,使人感到温馨宁静。我终于发现了最最动人的“两只”,暗暗舒了口气。墙角还有几处小摆设未来得及细看,他已从床底搬出一个小木箱和一个旧画夹。

小木箱一看就是一件几经劫难、凋谢了颜色的古董,呈板栗色,旧而不破,制作相当精致。箱子四角镶着如意花纹古铜,把箱子保护的结结实实。正面雕刻有三两杆清竹,一个祥云式样的黄铜扣锁,两侧雕刻兰草和梅花,嵌着古铜提手,箱背面是山石和菊花,梅、兰、竹、菊比木箱的颜色稍微深一点,刻纹不深,不仔细都看不出来。打开来看,里面的布置更加巧妙:上面三个小抽屉均雕刻着云纹,右边的抽屉内又被分成若干小格子,放着风干了的颜料,正面雕刻了风竹的箱面里有两块活动的板子,拉出来一折叠,又变成小柜子,里面还有几块小木板,可随意架成各种格子,派不同的用场。箱内两侧还有两个黄铜栓,可以将上面三个小抽屉拉出来同时固定。箱内面也上了漆,环绕着饰有八仙过海的故事。木箱处处严丝合缝,精巧之极,真看不出这一只手就能提走的小箱子,里面竟藏着大千世界。

我琢磨开了,这箱子是干什么用的?

我正蹲着研究这个百宝箱。他出门到自己搭的简易厨房里,端出一大碗米饭和一盘炒豆角,一碟咸菜,这一定是他妻子上班前给他做的。

我问:“你妻子呢?是不是上班去了?”

他“唔”了一声,把米饭分成两小碗,递给我一碗说:

“来,先吃点。”看着我扒了两口,大趔趔地问:“你结婚了吗?看你气色挺好,干什么工作?是不是发财了?”

“哦,你的婚姻是隐私,别人的就可以随便问。不过没关系,我是透明人,没有隐私。没有发财。干编辑,一年编几本不太好销的杂志。”

自从到了这座城市,虽有了稳定的收入,别人羡慕的家庭,可我总觉得沉闷得很,越来越不愿意与人谈论什么工作之类的无聊话题,转而问他:“你呢?怎么画起广告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神情在脸上游移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阴沉,没有回答。

他见我设吃多少,也干脆把碗一推,陡然问道:“你在山区住过吗?”

“我下乡的地方是丘陵地区,我跟老乡进山砍过柴。”

“那你就无法体验大山的灵魂。”

这么严肃,仿佛在检视众生的灵魂。我不太服气:“我下乡也是很苦的,简直是脱胎换骨。”

他点燃一支烟。他抽的是一种劣质烟,一包不会超过两块钱。我是从我先生那里学会了识别香烟品牌。

一缕缕青烟从他的嘴和鼻孔中冉冉升起,他眯着眼睛,仿佛透过烟雾看见了什么,缓缓地说:“我最近常常回忆,回忆从前的岁月。”

沉思片刻,讲述起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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