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动情,意犹未尽,目光凝视着面前的小木箱。也许在缅怀那位善良的老人,或是回味自己的命运。我无限感慨,面对这位比自己更坎坷的老知青,觉得真该咀咒命运的不公,就说:“我们这一代人生来就多灾多难。”
他吐了一口气,咧了咧嘴却没笑出来,只是把脑门挤出了一条“川”字绉纹。若有所思地说:“其实看似优裕的生活也没多少意思。命运坎坷的人往往能实实在在地生活,对社会的感受更真实,领略更丰富的人生。”
他沉静的表情掩藏不住落拓不羁的性格。尽管历尽苍桑,他的眼神仍有一种与年龄、阅历完全不相称的纯真。我想,一颗未经污染的心,应该说根本污染不了,最会产生创作的激情和灵感,他选择的艺术道路是对的,只有这样的人才配与山水同游,可惜如今竟画起了广告,虽说广告也是一种艺术。
正在这时,门口一声轻柔的略带惊喜的声音:“家里来客人了。”便知是他妻子回来了。
这是一个身材略瘦、文文静静的女人。三十多岁,短头发,穿一件蓝底起碎白花的便式上衣,素雅、别致。生得眉俊目秀,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不能用漂亮,只能用好看来形容。她迅速收拾了桌上的碗筷,要给我泡茶,一提壶,是空的,抿嘴笑了一下,略略头发到厨房烧水去了。那一笑很温柔,很妩媚,一看就知是一个聪明贤淑的女子。我看一眼老气横秋的他,不由得赞叹:“你妻子真好,你真有福气。”他也笑笑:“还凑和。”可那笑让人觉得不自在,不太舒畅。有点游龙被困的感觉。
我不忘主题,迫不及待地问起他的三峡历史画卷时,他从床底下翻出一捆积了灰的纸卷,展开来多是巫山十二峰的水墨速写。他抽出一张较大的宣纸画稿,是一幅草图,花青褚石都是匆匆带过,笔锋苍劲,气势磅礴。他讲前几年曾从陆路走了趟巫峡两岸,来到观赏神女峰最佳的落脚点——青石镇。踏上青石镇那天正是雨过天睛,看到魏峨的山峰,亮丽的山光水色,顿时感到全身浮躁,觉得非把眼前的景画下来不可。水墨山水最适合表现眼前的景物,可又没带毡。抬头一看,半山腰有户人家,一位大嫂正在晒尿布,急忙跑上去要了一片,铺在一块大石头上画成了。他又抽出几幅得意地说:“这几张全是在那块尿布上画的。那时我还想蹬最受当地人崇拜的净坛峰,那座山神奇的故事最多,可惜接连几天下雨,没上成。”
他一张一张地把巫山画稿铺了一床一地,我顿时感到三峡之风扑面而来,眼前又出现了熟悉的巫山十二峰。画稿或奇峰峥嵘,或小桥流水,自然清丽。当初船上行走,满目崇山峻岭,真没想到大山背后竟有如此世外桃源。他一边翻画一边介绍,这是某某峰的东面,这是某某峰的北面,我就问:“你是不是准备把巫山十二峰整理成一套组画呢?”
“出去时是这样打算,可回来看看没几张满意的,就放了下来。”
这么好的画还不满意?连草稿都自成风格。我突然想起市书画社正在准备的一个书画大赛,征稿快结束了,便极力怂恿他参加。我觉得他这样埋没自己的画作,太可惜了。
“你欣赏就挑一张吧。”
我满心欢喜,急忙一张接一张地翻捡这些奇山异水,觉得每张都好,又不知哪张才是最好的。所有的艺术家都特别宝爱自己的灵感之作,若拿走最好的,他会不会心疼呢?便从下面抽出一张面目神情有点像他本人,题着“屈子行呤图”的水墨画。美中不足的是屈原身后有一处滴墨,画面不太干净,纸也被揉绉了,看来这是一张废稿。他便笑我眼力不佳,说他不擅长人物画,让我再选一张山水画,而我再看之下认定就要这一张。忧国忧民的屈原是我的精神偶像,他诗篇之瑰丽使我不敢轻易吟唱,生怕念不好会亵渎了诗人远古的神灵。他提笔在画上草书“董爱华同志雅正”字样,加盖石印,又在屈原身后的那滴废墨旁再散几滴大小不一的墨点,然后横扫几笔水波,屈原大夫便独步江边行呤了。
我正看画,他妻子端了一盘糕点让我吃,说才在街上买的,很新鲜,晚饭马上就好。我一看院中,似乎已近黄昏,顾不上他妻子的挽留,放下我的名片便告辞了。
两个月后我又去他家,准备告诉两件事:一、省画院著名的老画家要看看他的画;二、我们杂志社长同意聘他做美术编辑,可以不坐班。他家门锁着,我在门上留了醒目的字条,也一直没等到他的音讯。而杂志社却迅速调进了一个只会照相,画不出什么东西的美编,据说是副市长的表弟。
后来我再去,他到云南了,他妻子在家。不等我问,她就告诉我:“他说不愿意到杂志社工作,太捆人。我让他去谢谢你,他说不用。真对不起,让你费心了。”我说没事,又不想立即走。在桌旁脱落了油漆的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她从床上拿起了已织了一半的银灰色毛衣,就问:“是给你爱人织的吧?”她温柔地一笑:“是的。”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想想寒酸透顶老气横秋的他竟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并不计较我的唐突,略带羞涩地说:“有一次我去看一个画展,画中有一个女的十分像我,我找到了他,我们认识了,就结婚了。”“他办过画展?”我想起了自己曾留心过的美术界,只能说明自己孤陋寡闻。“是的,是一个朋友帮助筹备的,他只办过那一次画展,得了点钱,我们去一次敦煌全用完了。他说,办一次画展,娶了一个老婆,又去了一次艺术圣地,此生足矣。”她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这笑容让我感动。
半年后我又去,门锁依旧,房主易人了。我正站在门口愣神,一个胖老太走了过来,她自称是这儿的居委会主任。我问这家原来的主人搬到哪里去了?主任老太鼓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上下打量我,问我是他什么人,待仔细翻看了我的记者证后,忙搬把橙子让我坐,一张厚厚的嘴唇喷着唾沫愤怒地说:“这家男人真是怪得很,刚搬来时小日子过得满象样,安安稳稳的,虽说穷点,还像户人家,也晓得想办法挣俩钱。可是越来越不象话,整天背着个破画夹东游西逛,回来就丢了魂似地谁也不理。你说他穷得叮叮响,还整天天南海北地不落屋。女人那么年青秀气,又没个孩子拴着,哪守得住啊,也是整天不落屋。我们居委会听到一点风声,提醒过好几次,倒也没有太犟嘴,只说没有那些事。这不,男的又从外地逛游回来,两人不声不响就离婚了。”说着,胖老太又把她的板凳往我跟前挪了挪,满脸神秘地说:“结婚有几年了,眼看五十的人了,孩子也没有,我们就说这男的有毛病,也不怪女的风流。我们居委会开始还调解,不成。后来经过讨论决定给他争点家产,到底女的有工资拿嘛,男的没工作,离婚后生活没着落。谁知不但没落好,反被他发顿脾气轰了出来。女的虽然有错倒是知情达理,年纪轻轻找这样的男人真是命苦,屁本事没有,脾气还不小,靠老婆养活的……”我愤然起身走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