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个目的地是陕北。可是刚到陕北,身上就没钱了。只好再上火车,上了火车就往知青堆里扎。都是革命同志,经常可以混点吃的,可能当时全社会比较同情知青的缘故,火车上查票的对知青不大严格。我穿一身军装,戴一副平光镜,一副知青模样,几乎成了逃票专家。
“有一次,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捏糖人的河南老头。这老头一脸婆婆相,光光的后脑勺上一个大大的后把子,一笑满脸都是柔和的皱纹,说话的腔调也象脸上的皱纹一样软乎乎的。刚认识我就喜欢上他了。老头有个绝活——看相。他懂得麻衣相术,会分析各种脸型,天庭、地阁、流年运,忠信善恶奸,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连中央领导他都敢‘相,’后来还真应验了。在火车上,他一看见我就凑上来,满面笑容地说我天庭饱满,地阁丰裕,气质不凡,以后必有‘大处’。‘大处’就是能成大器。我当时正走投无路破罐破摔,他预言的‘大处’不过是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吉利话罢了,可就为这‘有大处’三个字,我跟着他流浪了三年。
“老人很慈祥。我父亲虽然爱我可是太严厉了,对我这独生子动辄皮带加棍棒。母亲自有她的社交从不管我。这位老人却对我管得又细又严,我感觉到了从父母那里没有得到的慈爱和温暖。他教我诚实做人,教我学手艺,画画就是他指点我学的。我跟着他吹糖人、捏面人、扎纸花。那时以此为生的人被视为封、资、修的传播者。我们只能走穷乡僻壤,就象吉卜赛人一样到处流浪,凭手艺在社会的最底层——低到连政府都看不到的那个层次里讨生活。我们专门往穷乡僻壤跑,躲避红卫兵或什么组织的查审、批斗和驱逐。山里太穷了,农民买不起糖人面人这些玩艺儿给孩子玩,可是再穷,办丧事都极隆重。仃灵、置纸扎、宴客、下葬等所有程序都丝毫也不马虎。
“我们在三峡地区流浪了两年多。那一带多是土家族,民俗里‘红、白’都叫喜事。婚嫁‘红喜’要哭嫁,嫁得凄凄惨惨。死人‘白喜’则要请响匠,鸣长号,吹唢呐,放三眼铳,搭招灵屋,死得轰轰烈烈。高龄长辈的丧礼办得尤其隆重。我师傅忙着扎制花圈和各种纸马、纸骡、纸轿、纸猫纸狗,我做帮手。忙里偷闲就跑出去看跳丧舞。
“在长辈归天的第一个晚上,丧家要请来歌师傅跳舞,一人领唱,几人帮和,边歌边舞,亲朋好友都来帮唱。丧巴舞曲调优美,音韵粗犷,刚开始我真不信家里死了人,竟然还能唱出这样明快轻松的唱腔。领唱一句开场白,男女老少就拢了场。踩着鼓点,摆手晃腰,龙飞凤舞,使人体验到对生命强烈的赞颂。看了几次,我也学会了几段唱腔和舞蹈:‘一画秦来二画楚,三画龙来四画虎,五画亡人好衣服,六画亡人好棺木,七画红纸写灵牌,八画道士把路开,九画阴阳好看地,十画葬在龙窝里。’
“我师傅的一手扎纸绝活在三峡地区很吃香。遇到主家人手不够时,就让我帮助布置灵堂。在院中放一面牛皮大鼓,摆一张八仙桌,用晒席、祭帐把四周围上。我们做的纸扎放在显眼的位置。老头再挥笔写几幅‘逍遥金树下,快乐宝莲中’之类的联语,遒劲的大颜字,与他那软不拉他的相貌极不相称。可惜你没见过他做的纸扎艺术品。根据主顾的不同要求,大的可以做成真人真马一样大,小的如小猫小狗,是摆放在供桌或灵前的。不管做什么无不夸张奇特、活灵活现。那手绝活如果能作为艺术品在美术界展出,非轰动不可。中国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不留名的。有一次,一个挺有钱的农民要给他爹扎一对童男童女陪葬,居然买了邻居家孩子的头发、衣服,要求写上‘金童前引路,玉女后相随’的对联挂在两边。老头不干,那农民一下拿出五十元钱,那时我俩除了吃喝半年也积不下这么多钱啊。我接了钱跃跃欲试,没想老头大发脾气,赤红着脸,咂咂那干瘪的婆婆嘴说:‘想招人家孩子的魂殉葬哩,损阴德,欺负人,怎不用自家孩子的头发?走!’仍下钱背起行李就走了。
“慢慢地我也学会了扎纸马、纸骡、纸猫,而且不拘形式,加进了现代的装饰,如小汽车、飞机、电话机,这些东西农民大多没见过,觉得新鲜。我们的生意一直不错,吃饱饭是没有问题了。就在我刚入门道、学得最上瘾的时候,老头突然不干这营生了。他说扎纸搭蓬的在江湖中仅算‘七门调’。我不应该当这下九流的扎纸匠,要拜高师学画,那才是正道。
“有一天在镇子上一户人家歇脚,偶然发现窗台上有一本没头没尾的《芥子园画传》,老人说这就是高师了。顾不得休息,打开小木箱聚精会神地捏了几个面人,又加上许多好话,甜言蜜语地与人家换来,又买了笔墨纸砚,督促我得空就临摹。我在学校时就挺爱美术,我父亲出事前我们学校办小报,美术字和插图都是我画。流浪中得着这么一本好书,真如旱禾逢到甘露,走到哪就画到哪,成了习惯,现在窝在家里反而画不好了。
“老人过去读过私塾,谙熟‘之乎者也’,写字画画都很在行,但算不上文化人。他很背运,坎坎坷坷总是流浪,身怀绝技又没有架子,全身上下有一种土里土气的艺术味。他做的小面塑、小糖人,只要有人特别喜爱他就白送。他说这小玩艺儿到了喜爱它的人手里瞎不了。他做活时全神贯注,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身心完全进入一种状态,一种忘我的艺术境界,这时就是他最大的享受。后来我发现民间艺术家大都如此。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老人就去世了,死在一个未拆完的破庙里。那天我们在路上淋了阵雨,老人感冒发烧,身体虚弱得站不起来。我背着他到公社医疗所诊治。因为没有医疗证,连号都挂不上。我到药店买了几片阿斯匹林,他吃了药说感觉好多了,要继续赶路。我拗不过,就挑起担子走在前面,老人一手拄着树棍,一手扶着挑担跟在后面。我们想翻山到那边的生产队找点活干,然后到县城看病。还没到山顶他就全身哆嗦,一步也迈不动了。天又下起雨来,我把老人背到山顶那座破庙里,外面雷电交加,庙里又黑又冷。我紧紧抱着老人的身躯。他躺下来是这么瘦,这么弱,象一个无力抗争的婴儿。老人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直到下半夜才咽气。
“也许是一生积德,他咽气时雨住了,风也停了,正是初晓时刻。我对着空寂的山谷发疯似地嚎哭,生平第一次这样放心大胆地对着这世上最亲的人嚎哭,根本唱不出土家丧鼓中那些惨而不悲,伤而不疼的曲调了。我彻骨地悲伤,他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了。有时走在山路上,我扯着喉咙喊几声‘爬山调’,他总夸我嗓子好,唱得有味。他做了半辈子扎纸匠,却不爱听丧歌,喜听河南坠子,现在我真想他睁开眼睛听我给他唱几段河南坠子。老人仿佛睡着了一样,平静而安详,没有疲劳,也没有忧愁了。脸上的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晕。他其实并不太老,只是慈眉善目的让人觉得象个老太太。
“我在他身边嚎哭了一天一夜,毕生的眼泪渲泄殆尽。下山买了一领竹席,一叠白纸,扎制了全素的花圈和白马、白骡、白轿子、白猫白狗,还有小轿车、收音机、沙发,并做了一个精致的纸棺材,有三层椁套装。我要让老人在阴间享受古代和现代的全套葬礼。我用尽心力把坟墓布置得肃穆辉煌。坟墓四周一圈白色的花环组成一个巨大的‘奠’,下山后还能看到那花环就象一朵盛开的白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