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深秋。
太行山。
危峰巉岩点缀着蜿蜒起伏的崇山峻岭,一层轻烟般的岚霭若隐若现地飘荡在群山之中;几番风霜过后,莽莽苍苍的林海已被秋叶浸染得五彩斑斓。
一支驼队行走在谷底丈余宽的土路上,每一峰骆驼都驮着油光的鞍桥架子,鞍桥架子上捆着鼓状盐坨。三十多峰骆驼拉成半里长的队伍,在头驼的带领下不紧不慢地走着,驼铃叮叮当当,在幽静的山谷中悠悠回荡……
护送驼队的一彪人马分散队伍当中,打头的几个汉子笑谈几句,一青衣汉子回头喊一嗓子:“秦爷,几时打尖呀?”
被称作“秦爷”的年轻人没有回答,却反问道:“还要多久?”
“出谷就少不了一个半时辰,再翻两道山,才能到青石镇。”
“前面找个宽阔地儿休息一下吧。”
“好嘞——”青衣汉子一扬缰绳,“驾!”枣骝马轻嘶一声蹿了出去。
“老丁!”一个汉子正欲阻拦,老丁已经打马远去,这汉子回头见年轻人没说什么,也就摇摇头,策马继续赶路。
“嗥——嘎——”空中一声鹰唳,年轻人仰脸去看,却见在高空盘旋的一头苍鹰双翅一振,像一支利箭斜射向前方的密林。
他心念一动,催动胯下的黑骏马向前小跑几步,经过打头的几个汉子身边时说了句“我到前面看看”,双手将缰绳向两边一扯,双腿一夹,黑骏马骤然加速,四蹄翻飞,冲进前方的密林。
路两边槐树枝头的叶子稀稀疏疏,阳光透过枝叶间照下来,路上倒也亮堂。黑骏马在拐弯处的一棵老平柳树下慢慢停下,前边传来一串细碎的马蹄声,黑骏马用前蹄刨两下地面,打个响鼻。年轻人翻身下马,顺手摘下挂在马鞍上的一柄雁翎刀,他伸手轻轻拍拍黑骏马的脸颊,转身盯着前方。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不多会儿,一匹枣骝马踩着小碎步从前方拐出来,马鞍上空空如也。
老丁不见了。
年轻人伸手牵住枣骝马,左右检视一下,马身和马鞍上很干净,他轻轻拍拍马背,沿着枣骝马回来的路,提刀赶上前去。
道路一转,两旁都是高大的平柳树。周边一片寂静,年轻人放慢脚步,警觉地感知着周围的气息。
突然,两侧灌木丛里“窸窣”一响,地面上“嘣”地弹起一道土箭,奔着年轻人的小腿横扫过来。
绊马索!
年轻人竟未躲闪,反而闪电般向前迈出一步,“砰!”路面微微颤动了一下,脚下尘土四溅,鸽子蛋粗细的麻绳被他这一脚深深地踩进地面,两边绷得直直的。几乎就在同时,头顶上方的枝叶“哗啦啦”一响,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年轻人似乎早有防备,他踩下绊马索时身形一缩,借助这一踩产生的反弹劲,身体又瞬间弹开,“噌”地向前窜出丈余,稳稳地立在路上。
“哈哈哈哈……”前面大树后一阵大笑,走出一个肩扛苗刀白衣黑裤的清瘦汉子。他身后呼呼啦啦涌出十几个手执各种兵刃的家伙,一头苍鹰立在一个年龄稍大的汉子肩头,不住地转着脑袋左右张望。
“行,你——行!哈哈哈哈……”清瘦汉子抬手冲年轻人竖一下大拇指,白净的脸上带着一种夸张的赞赏,又用大拇指按着鼻子吸溜了两下。
年轻人盯着他,问:“人呢?”
“噢,噢,刚才——那位爷呀?没——事儿,好——着呢。”这老伙计说话竟然磕巴,他冲身后一摆手,“带——上来。”
树后又出来几个家伙,拥着满身是土双手被反捆的老丁。
看到年轻人,老丁叫一声“秦爷”,红着脸低下了头。
“亲——爷?”磕巴揶揄道,又“呵呵”两声,略显吃力地说,“亲爷也——救不了,救不了你。”他回头看着年轻人,又笑了,“别——担心,毫发,未伤,对——对了,知——道什么是——‘侠’吗?”
年轻人嘴角微微一翘,看着磕巴没说话。
“只——劫财,不——劫命,更——不做伤天害理的,那——些烂事儿。”他一边伸出食指戳戳点点一边煞有介事地磕巴道,收起食指又竖大拇指,点点自己的胸口,脸上流露出一种滑稽的自豪感,“朱——西,朱爷,侠——!”
他身后的一众家伙扯着嗓子附和道:“侠——!”
年轻人忍俊不禁,随即双手抱着雁翎刀冲朱西一抱拳,正色道:“秦铁英,请教朱爷,怎么个说法?”
“好——好说。”朱西将苗刀托到身前,拱拱手,“驼——队货物,留——一半,够——意思吧?”
秦铁英道:“这是官盐。”
“官——盐怎么了?要——不是官,朱爷我——还——不至于落——落草呢。”
朱西话音刚落,他身后那帮家伙就跟着嚷嚷起来:“就是呢,官盐怎么了?”
秦铁英一笑,对朱西说:“划道儿吧。”
“行,你——行!”朱西伸出食指点着秦铁英,“兄——弟要吃饭,见面留——一半,这——就是文的;要——说武的嘛,那——就得问——问朱——爷的刀把子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苗刀。
秦铁英不再答话,右手反提雁翎刀慢慢向朱西走去。
“行,你——行!”朱西脸色一沉,一拉刀柄,苗刀刃口朝外横到身前,动作极为迅捷。
秦铁英比他更快,快得离谱!
朱西的苗刀还未出鞘,秦铁英的身影忽地涨满他的瞳孔,“呛啷”一声,连刀带鞘脱手而飞,一股柔和而又霸道无比的劲力从他胸口唰地传遍全身,他身体瞬间失重,双脚离地倒飞出去。这一刹那,朱西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后背贴着一棵大树滑落在地,脖子又是一凉,“啪!”苗刀落地的声音在他听来有几份真切又有几分恍惚。
秦铁英面带笑意地看着朱西,雁翎刀出鞘尺余,架在“朱爷”的脖子上。
那头苍鹰在秦铁英身形一动的时候,惊得“扑剌剌”腾空而去。在场的所有伙计都吓傻了,几个眼尖的家伙只觉得眼前一花,就看到秦铁英闪电般贴到他们的“朱爷”身上,接着两人一起飞出去,再定睛看时,“朱爷”的苗刀已经不见了,人,被一柄出鞘尺余的雁翎刀顶在大树上。
“朱西?”秦铁英微笑。
“呃。”朱西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
“朱——朱爷?”秦铁英学着朱西的磕巴。
“呃,呃不——敢,不敢。”
“看——着我。”朱西抬头,秦铁英盯着朱西的眼睛,“只——劫财?”
朱西尴尬地笑笑,迎着秦铁英的目光,说:“不——劫命,更——不做伤——天害理的,那——些烂事儿。”
秦铁英盯了朱西片刻,“咔!”雁翎刀归鞘,他转身走向老丁。
簇拥着老丁的家伙们仿佛一下子醒过神来,“轰”地散到两边。
“秦——秦爷。”朱西站起来,身体还在不住地打颤。
秦铁英慢慢站住。
朱西问道:“敢——问秦爷,刚——才那一手是——是什么?”
秦铁英微微侧身,回过头上下打量着朱西。
朱西赶忙道:“秦——爷,没——别的意思,就是太——俊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哦——不,刚才——见到了,可——没看清不是?所以斗——斗胆一问。”
秦铁英一笑,说:“过步崩拳。”
“哦。”朱西转转眼珠,不说话了。
秦铁英道:“驼队要过来了。”
“好,好,谢——秦爷高——抬贵手。”朱西忙不迭地说,又为难地指指地上的苗刀,“秦——爷,这——刀……”
秦铁英挥挥手。
“秦——爷,场面!”朱西冲秦铁英一竖大拇指,抱拳,转身走人。山风一吹,朱西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那一众家伙们跟着朱西呼呼啦啦拐进前方的树林,两个年轻的家伙急匆匆地捡起“朱爷”的苗刀和地上的麻绳、网套,追上前去。
少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林子里传出来,随即陆续远去。
秦铁英解下老丁手上的布带,扔进路边的沟里。
路上又响起一阵马蹄声,护送驼队的几个汉子纵马赶过来,远远喊着秦铁英和老丁,转眼就到了两人跟前。
“出事了?”
“马惊了。”秦铁英道,他回头看一眼老丁,“看把老丁给摔的。”
老丁红着脸,抬头向秦铁英投去感激的目光。
众汉子大笑,秦铁英和老丁也跟着笑。一个汉子把他俩的马牵过来,众人拨马回了驼队。
夕阳的余晖轻柔地洒满群山,幽蓝的秋空被火红的晚霞映透,远处一行雁字缓缓地横过天际……
秦铁英在山腰拐弯处下马,晚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老丁打马过来,指着山坳里炊烟袅袅的镇子说:“秦爷,那就是青石镇了。”
秦铁英点点头。
驼队开始下山,秦铁英远远地跟着后面。黑骏马一会儿跟在秦铁英身后打着响鼻上蹦下跳,一会儿迈着小碎步昂头“哒哒哒哒”地跑到前头,再转过脑袋乜斜着眼睛看秦铁英,还皱鼻子撅嘴唇欢快地嘶鸣。秦铁英看着黑骏马的欢快劲儿,禁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
这匹马跟随秦铁英还不到一年,却默契如多年的老友。
它来自新疆伊犁,是盐镇“德元”票号老板、晋商章自元高价买回来当坐骑的;没成想这匹三岁口的儿马桀骜不驯,把几个驯马师傅全惊跑了,工钱都没收。
半年前的一个上午,正逢盐镇大集,这家伙又挣断缰绳,抽冷子从后院蹿到街上,尽管它那一阵折腾没有伤人,可半条街都被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秦铁英正在一个鞋摊前挑选布鞋,听得西街上大呼小叫人群四散,回头就看见这匹黑儿马腾挪窜跃奔街心而来。秦铁英顺手一抽,把鞋摊上撑布篷的长杆抓在手里,身形一晃,迎着黑儿马站到街心。
黑儿马压根儿就没把眼前这年轻人当回事儿,它不仅没有减速,反而极度夸张地扭腰晃腚,“咴咴”嘶鸣着拱向秦铁英。
秦铁英腰胯一拧斜上一步,手中长杆不偏不倚抽在黑儿马一只前蹄上,“啪!”——稳!准!狠!黑儿马硕壮的身躯竟被抽得拧转起来,“嘭!”重重地摔在地上,地面被震得尘土飞扬。
黑儿马就势一滚站起来,身子一侧,两只碗口大的后蹄对准秦铁英尥过去。
在黑儿马侧身的瞬间,秦铁英手中长杆一扔,一步抢到它身旁,步落马翻!——他一记横拳贴着黑儿马滚圆的屁股发劲!黑儿马的两只后蹄顿时失去力道和方向,一个趔趄屁股着地,两条前腿跟随马身拧转,“嗵!”又是一个四蹄朝天。
黑儿马再爬起来的时候已经焦躁不安,它瞪着秦铁英,四个蹄子不断刨着地,嘴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
看着它那双水汪汪又满是愤怒的大眼睛,秦铁英温和地笑了。
蓦地,黑儿马前腿一弯,两侧肩胛往中间一合,前身便欲借势腾起。
秦铁英身形一闪,一只手搭在黑儿马两块肩胛骨中间的脊椎上,马儿一下子感觉到了秦铁英一只手的份量。
这马儿性子也倔,咆哮两声,两个眼珠子翻瞪着秦铁英,两条前腿向上硬撑着劲儿。
秦铁英淡定自若地低头和黑儿马对视一眼,嘴角微微一翘,丹田炸雷般一个激荡。
“轰!”黑儿马两条前腿向前一跪,后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马身向前匍匐倒地。
它几次试着爬起来,可无济于事,这年轻人的一只手重若磐石,牢牢地按着它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它的目光变柔和了,接着轻轻嘶鸣起来……
手上感觉到黑儿马不再反抗,秦铁英收了劲儿。
马儿一骨碌爬起来,转过身来甩甩尾巴,打着响鼻去舔秦铁英的手……它被秦铁英驯服了。
“秦爷,牛呀!”聚拢来的人群里有认识秦铁英的,率先喊了一嗓子,引发一连串的喝彩声。
人群里走出一个金发碧眼大鼻子的年轻老外,两手一摊,耸耸肩,操着生硬的汉语说:“太不可思议了!秦,这一定是上帝赐予你的神奇力量。”
一听这口音,秦铁英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盐务公署助理员毕洛爵。老毕跟随盐务公署总办唐仁才赴盐镇上任,途中遭遇响马,恰巧秦铁英经过,尽管当时秦铁英炸若惊雷地击伤、击毙七八个响马,让他瞠目结舌,但在他看来,在人流如潮的集市上只手降服烈马要更神气一些。
这时候,章自元赶到了街心,听说无人受伤,他长长地吁一口气,吩咐伙计统计财物损坏情况,赶紧准备赔偿。
“秦爷,谢了。”章自元走到秦铁英面前拱手施礼,不住地擦脸上的汗。
秦铁英笑笑,把长杆子捡回来还给鞋摊老板,跟章自元道一句“走了”,转身就走。
黑儿马冲着他的背影“咴咴”嘶鸣。
“秦爷请留步。”
秦铁英停下脚步。
章自元牵着黑儿马的半截缰绳走到秦铁英跟前,马儿居然出奇的温顺。章自元把缰绳朝前一递,真诚地说:“秦爷,如不嫌弃,自元愿以良马相赠。”
秦铁英转过脸去,背对章自元,道:“不妥。”
“若非秦爷出手,今日恐成大祸。”章自元正色道,“况且,以自元看来,或许此马与秦爷合着一个因缘……”
秦铁英去看黑儿马,马儿也侧着脑袋来看秦铁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带着些许期待,又有一丝调皮。秦铁英轻轻摸了摸马儿的脸颊,对章自元点头笑道:“下午,我到府上拜访。”
秦铁英回盐务公署禀告唐仁才,请求预支一年饷银。唐仁才问明原委,当即签批二百块大洋,交与秦铁英。
午饭后,秦铁英用包袱提着银元去“德元”票号,章自元迎出门外。
落座,上茶。
秦铁英将包袱放到桌子上,正要解开包袱,章自元伸手按住包袱,说:“我敬秦爷是英雄,良马赠英雄,名正言顺……”秦铁英正待推辞,章自元摆摆手,“说得再俗一点儿,上午若非秦爷出手,一旦酿成祸害,就是把整个票号趸掉也于事无补,所以,秦爷万万不必再推辞。”
秦铁英摇头道:“实在不敢当。”
“贤弟,我不称你秦爷了,贤弟!”章自元说,“上午街上的事情我都问清楚了,我猜你练的是形意拳,贤弟是直隶人,敢问李存义先生与贤弟怎么称呼?”
“大师伯。”
“尊师名讳?”
“家师姓穆,名讳上振下东。”
章自元眼睛一亮,问道:“霹雳神手?”
“正是家师。”
“难怪,难怪。”章自元喟然长叹,对着侧上方一抱拳,“穆师随李存义先生奇袭天津老龙头火车站、砍杀洋毛子,侠骨英风,我辈景仰久矣。”随即又笑,对秦铁英说:“名师门下尽是英雄,贤弟再若推辞,便是看我不起,愚兄可就真恼了。”
秦铁英思忖片刻,起身抱拳,道:“如此,谢过章掌柜。”
“自元虚长几岁……”章自元笑道。
“章兄……” 秦铁英复抱拳。
两人对视,开怀大笑。
笑罢,秦铁英问道:“章兄熟知形意?”
章自元笑道:“贤弟,莫忘了愚兄可是晋商呀。”
山西乃形意拳发源地,武林谁人不知?
形意拳尊岳飞为祖师。相传明末清初年间,山西姬龙峰访名师于陕西终南山,得《武穆王拳谱》,朝夕研习,尽得其妙。姬龙峰传艺于河南马学礼、安徽曹继武。祁县戴龙邦游历至安徽池州,拜曹继武得真传。形意拳宗师李洛能在山西太谷经商期间,拜戴龙邦为师习心意拳,艺成后开始悟化并传授此术,结合平生实践,取长补短,创形意拳,以“神拳李”名震武林。咸丰、同治年间,李洛能与八卦掌董海川、太极拳杨露蝉鼎足而立,为三大内家拳之领袖。
李洛能择优授徒广为传人,秦铁英的师爷刘奇兰先生正是李洛能宗师门下八大弟子之一。
章自元和秦铁英越聊越投机,笑声不断。
正说着,后院传过来几声马嘶,章自元道:“走!看马去。”
黑儿马拴在槐树下,换了一套新笼头,看到秦铁英过来,它高兴地打个响鼻,仰头轻轻嘶鸣起来。
秦铁英过去摸摸黑儿马的脸颊,捋捋它长长的鬣鬃。马儿歪着脑袋轻轻来蹭秦铁英,显得十分亲热。
章自元见状,笑道:“贤弟,试试吧。”
票号的一个伙计捧来一套崭新的鞍鞯,秦铁英上前为黑儿马披挂起来,披挂完毕,黑儿马轻轻抬蹄刨几下地面,在原地踱起步子。
章自元打开院门,秦铁英牵马上街,纵身上马,黑儿马欢快地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自此,黑儿马和秦铁英形影不离,盐镇的海滩上、河堤上、西山上……处处是风驰电掣的黑骏马和身手矫捷的形意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