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荤两素,菜香扑鼻。
费大低声跟陈诚桢说,腊驴肉、二毛烧鸡都是当地特产,一般逢年过节或谁家有红白喜事,这都是撑门面的,一般饭馆都是去街上的老店里买现成的;酿白菜当地家家几乎都会做,因为用肉用蛋,所以尽管是家常菜,但也不是寻常人家饭桌上常见的;只有豆腐菜才算是当地真正的家常菜。
老板娘烫了一壶酒送过来,笑道:“喝点儿吧,解解乏。”一缕淡淡的梨花酒香飘进几个人的鼻子。
“我们不喝酒。”黄石山问费大,“你喝不?”
费大说已经吃过饭,老板娘对黄石山和陈诚桢说:“你俩喝一点儿吧,我看你俩也乏得够呛,眼睛都没神了。”说着斟满两盅酒,把酒盅推到黄石山和陈诚桢面前。两人还要推辞,老板娘道:“天大的事情该办得办,也别耽误喝水吃饭。”
黄石山没接话,而是直接对费大说:“你先回去吧,有事我们就再去找你。”
费大喏喏地点头,起身告辞。
“你俩今晚得住下吧?”老板娘眼看着陈诚桢问,不等陈诚桢说话,她接着道,“对面就是客栈,我去给你俩要个房间,你们慢慢吃着。”她压根儿就不看这师兄弟俩诧异的神情,转身就往外走,嘴里还哼唱起两句曲子:“潞酒一过小南天,香飘万里醉半山……”声音有些哽咽。
黄石山和陈诚桢都感觉有些奇怪。黄石山摇摇头,拿起筷子戳戳盘沿儿,示意陈诚桢吃饭。陈诚桢疑虑地看了师兄一眼,黄石山道:“没事儿,吃吧。”两人早已饥肠辘辘,埋头便吃,不再说话。
这时候,聂老板端来一笸箩热腾腾的火烧,“要说威县火烧,就数我们家的正宗了。”他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打量着陈诚桢。陈诚桢一抬头,他赶紧笑道:“趁热吃,趁热吃。”一转身又端来两大碗羊肉汤,还不住地念叨着“慢慢吃”,回到柜台里边后,他还不住地看向这边。
黄石山和陈诚桢没去多想,三下五除二,风扫残云般把饭菜吃个干干净净,两大碗羊肉汤也喝得精光。
老板娘正好回来,过来就问:“能吃饱么?再来点儿吧。”
陈诚桢赶紧摆摆手,道:“饱了。”摸出两枚银元放桌上。
老板娘见状,嗔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说了嘛,钱已经给了,都用不了的。”
“不行,大姐,这是两码事儿。”
“哪里那么多事儿呀?听大姐的。”老板娘拿起银元就往陈诚桢的衣兜里放,一眼瞥见两个酒盅里还是满满的,“咦?酒咋没喝呀?”
黄石山道:“我俩不喝酒,大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他朝老板娘点头笑笑。
“这是潞酒呀,不尝尝忒可惜了。”老板娘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这里有句话,叫‘潞酒潞酒,天下少有’。”
老板娘这话不假。
位于太行山麓的潞州是历史上著名的酿酒之地,早在中唐时期,潞酒就形成了独特的地方风味,相传唐景龙元年,李隆基任潞州别驾,这一带就有近五十座烧酒坊,他即位后视潞州为发迹之地,开元十一年到二十年多次登太行山到潞州“宴父老”,潞酒即为贡品。元代宋伯仁《酒小史》里有“潞州有珍珠红酒”的记载,清代《清两般秋雨庵》说“此外不得不推山西之汾酒、潞酒,然禀性刚烈,弱者恿焉,故南人勿尚也”,《山西通志》更有“酒之美者”、“汾潞之火酒盛行于世”的记载,可见有着独特浓厚梨花香的潞酒在古代已驰名四海。
可饭菜都吃光了,老板娘也不好再劝酒;客房已经定好,她让两个年轻人早些去歇息。
得月酒庄对面客栈,名曰“吉安”。
老板娘带他俩过去后,客栈的伙计迎出来,领着陈诚桢牵马去客栈后院。
黄石山取出银元付房费,客栈老板说:“刚才付过了。”
付过了?黄石山回头去看老板娘,老板娘一笑,解释说:“刚才我不说了嘛,你给的钱吃饭用不了,我就替你俩付房费了。”
“这咋行呢?”黄石山更是过意不去了,“大姐,你这样让我们怎么是好呢?”
“出门在外,只要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客栈老板很纳闷,问道:“彭大掌柜的,你刚才不是说这是你的兄弟吗?怎么还这么生分呀?”
老板娘轻轻摇一下头,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悲伤,她咬咬下唇没说话。
陈诚桢一步跨进来,客栈老板抬眼一看,先是一惊,接着满脸释然,“还真是呢,行行,赶紧的,上楼吧。”
老板娘本来还仰着脸站在柜台前,一听这话,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怎么回事儿?”陈诚桢看着黄石山问。
黄石山也是一头雾水,就问客栈老板:“这是……?”
“怎么?你们……”客栈老板朝门外看一眼,“你俩不是彭掌柜家的亲戚?”
“我们是过路的客商。”黄石山解释说,“刚才在对面吃的饭,那老板娘是过来帮我们定客房的。”
“她这是魔怔了呀。”客栈老板看看陈诚桢,“也难怪,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我还以为你是她家里的另一个兄弟呢。”接着摇头道:“唉!摊上了,认命呗。” 说完,他招呼伙计过来,让伙计领着黄石山和陈诚桢上楼。
得月酒庄老板娘的言行太反常了,若是别有用心,那该好好掩饰才对,本来这师兄弟俩一开始就看出不对劲,听客栈老板这样一说,那老板娘应该是遭遇过什么变故。
黄石山的性格不似陈诚桢那般内向,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心里也搁不住事儿。待伙计领着他们进入自己的房间,黄石山反手就掩上了房门;伙计听见门响,连忙回头,黄石山温和地看着他,“兄弟你别紧张,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客栈伙计看看陈诚桢,又看看黄石山,紧张地点点头。
陈诚桢把两人的行李搁好,过来一起听着。他太熟悉二师兄的性格了,这老板娘分明没有恶意,可言谈举止怎么会透着古怪呢?他自己也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黄石山问道:“对面的酒庄开了多长时间了?”
“现在这个店得四五年了吧。”客栈伙计说,“以前老聂开的就是个小馆子,那会儿不在这边,在城东头,后来把这个地方盘下来,拾掇了好些日子,开了这家酒庄。”
“生意挺好吧?”
“还行,在县城算是数得着的了。”客栈伙计不禁好奇起来,“这位爷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啥,就是觉得老板娘挺热情的。”黄石山一副随便问问的样子,“你们熟悉吗?她平时待人都这样吧?”
客栈伙计的精神很明显放松下来,胖圆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还行吧,老聂有时候抠抠索索的,他老婆人挺好。”
“噢。”黄石山随口道,“是么?”
“不是吗?”客栈伙计居然反问一句。“不过……”他又看看陈诚桢,眨巴两下眼睛,“你们应该觉出来的,我都觉得她对你俩格外上心。”
“哦?跟平时不一样吗?”黄石山眼看着客栈伙计。
“太不一样了,我觉得吧……”他抬手指指陈诚桢,“就因为这位爷,彭掌柜的才这么上心的。”
陈诚桢也隐约感觉到了,老板娘的言谈举止和客栈伙计话,越来越让他觉得这事儿跟他有牵连,便禁不住道:“跟我有关?”
“嗯!”胖圆的脸上下点了两下,“刚才我一看到你,都差点儿把你看成彭掌柜她兄弟。”
黄石山和陈诚桢没说话,继续听客栈伙计说下去——
得月酒庄老板娘叫彭春,家里父母过世多年,唯一的兄弟彭良跟着她在酒庄干后厨。两年前的春天,彭良被郝胡子绑票,开价二百块大洋就放人,凑钱去胜寨把人赎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奄奄一息,抬回家调养了大半年,虽说命是捡回来了,可人也废了,吃喝拉撒全靠人伺候着。彭良原本打算入秋结婚的,人废了,婚事也吹了。
“要说这彭掌柜的,对她兄弟也真是仁义,今年春天他还经常躺在门口晒太阳呢,身上干干净净的。”客栈伙计打开话匣子,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说这样不也挺好的吧?怎么说也还算活着,可年轻轻的看来就是想不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的砒霜吃了,人就没了,把他姐姐给哭得呀……唉!唉!”
黄石山和陈诚桢眼里一阵发热。
“她指定是看着你就想起来彭良了,我一看着你……”胖子大多喋喋不休,客栈伙计更不例外。
黄石山拍拍他的肩头,“好了,我们知道了,你忙去吧,我们要休息了。”
客栈伙计只得闭上嘴,黄石山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他哈腰点点头,“二位歇着吧,有事儿就招呼一声。”轻轻拉开门,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事情明摆着——
费二麻子只是一个托儿,指使他联系郝胜对秦铁英下手的十有八九是山东口音的黑衣汉子。
——大师兄去山东不过才半年多,要追查这个黑衣人,还得从盐镇开始。
两人洗脸烫脚,熄灯后各自上床躺下。
“老三,明天你回家,我去山东。”
陈诚桢思忖一下,应道:“嗯,我先跟师父说说这边的事儿,然后去盐镇找你。
“你听师父安排吧。要么你还是在家照顾师父吧,我一个人去就行。”
“不成,二师兄,我得和你一起。”依现在来看,盐镇之行绝不会风平浪静,若不和黄石山同行,陈诚桢定然会落下心事,“咱们一起回去见师父吧,然后同去盐镇。”
“老三,就是咱俩一起去的话,也不能都出面,要是咱俩都晾在明处了,那就啰嗦了。”黄石山说,“所以我先去,在明处,你去的话得在暗处。”
“好。”
马不停蹄奔波了几天,加上半天的搏杀,两人身体也乏了,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睡到中午才先后醒来,起床洗刷,收拾包裹下楼退房,却见彭春在客栈门口等着。
一看到黄石山和陈诚桢,彭春就迎上来,“睡醒了?快过来吃饭吧,等你俩半天了。”
两人心里一热,继而酸酸的。黄石山递给陈诚桢一个眼神,陈诚桢会意,上前对彭春说:“大姐,我们这就要走了。”
“都这个时候了,要赶路,也得先吃饭呀。”彭春道,“饭都准备了,马上就好,不耽误事儿。”她伸手去拉陈诚桢,陈诚桢本能地一缩手,转而一下子停住,任由彭春拉起他的手向酒庄走去。他回头叫了声“二师兄”,彭春回头招呼黄石山:“大兄弟,你也赶紧过来。”
这当口,黄石山在客栈柜台结清房费,正要去后院牵马,客栈老板说:“你先去吃饭吧,一会儿我让伙计把马给你们牵过去。”黄石山赶紧道谢,随即去了得月酒庄。
这顿饭很丰盛。驴肉香肠、平定过油肉、马头天福酥鱼、壶关口水猪肝、粉条豆腐丝、平顺闷菜丝……
四方桌上摆着四副碗筷,彭春把四个酒盅都斟满白酒,叫道:“老聂,赶紧来!”
老聂过来打个招呼,坐在黄石山对面,他看了陈诚桢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两人笑笑,“昨晚失礼,让两位兄弟见笑了,我先赔个不是。”
黄石山和陈诚桢相互看了一眼,笑了笑,但没说话。
彭春对老聂说:“你看着办吧。”
“要不,这样吧。”老聂端起酒,对着黄石山和陈诚桢一示意,“吱——”嘴唇嘬着酒盅,一饮而尽。
黄石山见状,说:“聂老板太客气,这倒让我和师弟不好意思了。”他举起面前的酒盅,一仰脖,滴酒不剩。
“陈老弟,给老哥个面子?”老聂转脸看陈诚桢。
彭春也道:“兄弟,喝一点儿,没事儿的。”
“我真是不喝酒的。” 陈诚桢面露难色,抬头看看黄石山,“二师兄,要么你就替我……”
“那怎么行?”彭春把酒盅朝陈诚桢面前推一下,“大姐还要和你喝一个呢,你就得自己来。”
“大姐,这一杯我替我师弟了。”黄石山把酒盅接过去,转身对老聂笑笑,“聂老板,我师弟真不喝酒。”
老聂毫不勉强,爽快地说:“行。”。
黄石山端起酒盅,一仰头,喝得干干净净,面不改色地将酒盅放回陈诚桢面前。
老聂拿起筷子,招呼黄石山和陈诚桢,“来来,尝尝我老婆的手艺。”
彭春夹起驴肉香肠和两条鸡腿,分别放到黄石山和陈诚桢的碟子里,“快尝尝,趁热吃。”
黄石山夹起驴肉香肠,放进口里轻轻一咬,驴肉浓郁的鲜香从唇齿间弥漫开,肉香中夹着几种香料的味道,诱得口腔内两颊顿时生津,细细咀嚼,还有一股柔和的火熏香气在上颚和喉头萦绕……
“怎么样?”老聂嚼着香肠,眉眼间带着一丝得意,“‘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肉当中就得数这驴灌肠了,这可是……”
“别吹了。”彭春打断老聂的话,给陈诚桢夹了两片香肠,“多吃点儿。”
老聂又敬了两个酒,黄石山来者不拒,连喝带替喝了四盅。
“爽快!”老聂赞道。
彭春不住地跟陈诚桢问这问那,陈诚桢只说和黄石山是受人之托出门办事,对大师兄遇难和太行山荡寇一事只字未提,连打听和费二麻子接触黑衣人,他也巧妙地绕开了话题。
这时,老聂又把酒盅都斟满了。
彭春端起酒杯,道:“大姐和你俩投缘,但不知今后还能不能见面,我……我干了。”她仰头喝干杯中酒,“咳咳”两声,抬手揉揉鼻子,眼圈泛红。
黄石山一言不发,一饮而尽。
陈诚桢有些为难地说:“大姐,这酒我……”
黄石山轻轻吁口气,却不好再伸手去端陈诚桢的酒盅。他的酒量在四乡八邻是数得着的,若不是彭春敬酒,他二话不说就把陈诚桢的酒给接过来了,但眼下这杯酒着实让他不忍代饮,——头晚听客栈伙计说了彭春兄弟的事情,他自然清楚这酒里带着什么样的情意。
陈诚桢当然也理解彭春的心情,眼见二师兄没说什么,他就不再推辞,端起酒盅一口饮下,“咳咳咳咳……”一口酒呛得他咳嗽不止,脸一下子红了。
彭春却笑了,她夹两筷子菜放到陈诚桢跟前的盘沿上,关切地说:“快,吃口菜压压。”也招呼黄石山,“你也吃菜,快。”两人不再客气,拿起筷子开始吃菜,彭春双眼含泪,微微笑着看陈诚桢。
黄石山吃几口菜,放下筷子,“老三,你先单独敬大姐一个,等聂老板过来咱再一起回敬一个。”
陈诚桢拿酒壶把酒盅都斟满,双手端起酒盅,“大姐……”他素不饮酒,乍一端酒,竟不知该说什么。
彭春的眼泪“唰”地夺眶而出,她赶紧擦擦,端起酒盅,“兄弟,不用说了。”一仰头,酒盅又空了。
黄石山举酒对老聂,“感谢盛情款待,容兄弟回敬一杯。”一口将酒喝得干干净净。
尽管老聂是酒庄老板,但他酒量还真不怎么样,看黄石山喝得痛快,他也只好咧咧嘴把酒喝了。因为下午还要赶路,黄石山说心意已经表达,就不喝酒了。
老聂一听,暗中松了口气。只是彭春不舍,但也不好继续劝酒,就不住地给黄石山和陈诚桢夹菜夹水饺,招呼他俩多吃一些。
汤足饭饱,对面客栈的伙计过来说已经备好马,两人遂起身向老聂夫妇告辞。
彭春说声“稍等”,去后厨提着一个蓝布包袱回来,塞给陈诚桢,“带着路上吃。”
陈诚桢一搭手,感觉到包袱热乎乎的,他没推辞,斜挎到肩上,和黄石山一起拱手施礼道:“再见。”
彭春热切地看着陈诚桢,道:“以后从这里走,千万记得过来看大姐一眼。”
陈诚桢点点头。
几个人一起出门,客栈伙计把缰绳递过来,黄石山和陈诚桢翻身上马,两匹马在原地左右踱着步,黄石山朝老聂和彭春说声“告辞”,轻轻一抖缰绳,胯下坐骑就迈开了小碎步。陈诚桢看了看老聂夫妇,没再说话,催马跟上黄石山。
两人在长街尽头消失后,老聂扯了彭春一把,“回去吧。”
彭春回到座位上,静坐良久才开始收拾桌子,她端起黄石山面前的盘子时,不禁愣了一下,“咦?”盘子底下赫然压着三枚银元。彭春微微笑着摇摇头,把银元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