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镇龙王庙前的广场上,纸灰袅袅,白幡飘扬,哀乐震天,时不时还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灵棚里停放着一口漆黑油亮的大棺材,是秦铁英的灵柩。灵棚两侧悬挂挽联:日月逝如流水,一朝永诀;风云变幻不测,千古同哀。
唐仁才的想法是把灵堂设在盐务公署里,但按照盐镇当地风俗,客死他乡的人只能在外面搭建灵棚。秦铁英在盐镇没有亲人,唐仁才要求盐务公署所有人员停止公务参加秦铁英葬礼,并安排下属口头通知了盐镇大大小小各家商号的掌柜。
广场上已经站满人。秦铁英到盐镇不过半年多,平时不善言谈交际,半年来除了陪唐仁才巡查盐滩和偶尔缉查盐队,其余时间大多用在练功上,所以他和镇上大多数商号掌柜并不熟识。葬礼来这么多人,部分是看着唐仁才的面子到场的,还有一部分人实际上是来赶热闹看光景的。
申时一到,吹鼓手鼓起腮帮子又吹了一通哀乐,众人走上前去分立两侧,灵棚前让出一道两丈宽的空地来。
鞭炮响过,盐务公署文书陈大正走到众人前宣布葬礼开始,唐仁才简短地致悼词后,盐务公署人员和各商号掌柜依次上前叩拜亡灵。
眼见叩拜的人稀稀落落,陈大正准备宣布起灵,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个黑衣窈窕女子,径直走向灵位前。
陈大正一眼瞥见,不禁叫道:“唐小姐。”
唐仁才抬头一看脸色就变了,他正欲说话,“郑记盐号”老掌柜郑培秋一扯他的衣角,唐仁才回头去看,只见郑培秋满眼怜爱,轻轻地摇了摇头。
唐燕姝一脸冰冷地走到灵棚前,对着秦铁英的灵位深鞠一躬,转身背对秦铁英的灵柩而立,一动不动。
鞭炮不响,哀乐无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唐燕姝身上。
陈大正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他转脸去看唐仁才,眼中带着求助一般的神情。
“啪!啪!啪……”
骤然响起的枪声,把不少人惊得打了个哆嗦。
陈大正和唐仁才也是一哆嗦,回头去看,只见唐燕姝微微仰头,右手擎着一支精巧的小左轮手枪,一缕淡淡的青烟萦绕在枪口。
打光枪里的子弹,唐燕姝右手一垂,无力地落在腿边。她仰着脸向场外走去,两行清泪流过白皙憔悴的脸庞……
陈大正回过神来,高声喊道:“起——灵——”
鞭炮和哀乐又响起来。
一驾马车停到灵棚前,两个黑衣汉子上前“砰砰砰”钉上棺盖,几个壮汉将灵柩轻轻抬起来,放到马车上。
鞭炮开路,乐队在前,白幡紧随其后,纸钱漫天飞扬。龙王庙的道童方月清捧着秦铁英的灵位走在马车前,后面跟着盐务公署人员和一些商号的掌柜。唐仁才、毕洛爵等人扶棺相随;章自元扶着灵柩,禁不住热泪滚滚……
盐镇西山主峰的石崖前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松林前是一大片向阳的草地。一簇一簇黄色、紫色的野菊花在秋风里微微摇曳,深秋的骄阳晒得这些野菊花散发出淡淡的药香;花丛中有小小的蛱蝶在逐飞,豆粒大小的黄蜂嗡嗡地叮着花蕊,草丛里不时还会蹦出一两只土褐色的蚂蚱。
龙王庙住持田崇君道长站在草地东侧边缘的松林前,出神地看着山下的千年盐镇和大片大片明镜般的盐田。向东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远处浩渺的海面上散落着几艘小船,大团大团的白云从海天交际处慢慢涌上来,将碧海之上的天空衬托得如宝石般通透湛蓝……
在田崇君身后不远处的草地上,几个汉子已经用青砖砌好了墓穴。
墓穴的位置,是田崇君上山勘定的。
秦铁英的遗体运回盐镇后,一直停放在龙王庙。田崇君亲自为秦铁英擦洗干净身体,整容换衣入殓,又做了一场法事超度亡灵。
唐仁才每天都去龙王庙看秦铁英,“铁英对我有救命之恩,不把凶手绳之以法,我唐仁才誓不为人。”只要见到田崇君,他都悲愤不已地重念这句话。
问及秦铁英身上的伤口,田崇君说致命伤在颈部,胸口的血洞应该是火器或暗器所伤,但在里面却没有探到什么东西,“人已经不在了,再动刀没有必要,也就别委屈秦队长了。”
唐仁才听后,默不作声。
田崇君并没说真话。他给秦铁英擦洗身体时,从前胸血洞里取出一支约四寸长的全精钢短箭,这支短箭虽然没有击中秦铁英的要害部位,但射入体内足以让他提不起任何劲力。
盐务公署缉私队员将秦铁英的遗体送到龙王庙,田崇君从他们零星的谈话中得知劫匪只取走了雁翎刀。
显然,劫杀是冲着秦铁英去的,但仅仅为了一把雁翎刀么?
秦铁英有恩于田家。田崇君留了个心眼儿,他用油纸将短箭包好藏了起来。
田崇君原是盐镇田家廒头的私塾先生,通易学、好戏文,他中年丧子,妻子受不住丧子之痛,饮下盐卤撒手人寰,他心伤之下蓄发进了龙王庙。田崇君的大哥头几年因病去世,大嫂田安氏一个人带着儿子田顺过日子。
田崇君的大哥抱病卧床时,家里债台高筑,将宅子卖掉也没还上债,田安氏禁不住几个债主的催逼,一时想不开竟投海自杀。恰好秦铁英到海边练功,伸手将田安氏救上岸,问明原委后将她劝回家去,随后回盐务公署从积攒的饷银中取了两封银元,骑马到田家廒头,打听到田家母子栖身在田崇君的宅子,把银元送了过去。过后不久,秦铁英又安排田顺到盐仓做工,田家从此有了一份固定的收成。
田家人记着秦铁英的这份恩情。秦铁英的葬礼上,田顺哭得一塌糊涂,田安氏更是嚎啕大哭,几近晕厥。
秦铁英这份恩情,田崇君自然也是记在心里。
他正看着远方的海天出神,道童邱小松走到他身后,说:“师父,出殡的要上山了。”
送殡队伍已经到山脚下,鞭炮声和哀乐清晰可辨。
田崇君点点头,说:“秦队长下葬后,你们先回去,我回田家廒头一趟。”
“知道了,师父。”
不多会儿,送殡的队伍到了山上,停在松林前。
马车无法上山,秦铁英的灵柩由八位精壮汉子用杠子抬上山,放在墓穴旁的草地上,仵工上前将柩尾的小木塞打掉放栓。
到了下葬的时辰,田崇君高声道:“吉时到——”
八位精壮汉子上前抬起棺材,轻轻地放进墓穴中。
田崇君手捧罗盘审定方位,见无偏差,遂朝两边点点头。
汉子们解除绳索,邱小松把红布铭旌铺在棺盖上,又将一瓮米酒均匀地洒在上面。
田崇君庄重地喊道:“秦公铁英起来喔!”
话音徐徐落下,唐仁才、毕洛爵、陈大正、郑培秋和章自元等人上前铲土扬到棺盖上,几个汉子随后接过铁锨开始填土。
不到半个时辰,盐镇西山的这片草地上就堆起一顶半丈高的坟包。两个石匠竖起精心打磨的墓桌、墓碑。两杆白幡插在坟丘上,堆成小山的纸钱点燃后,鞭炮和哀乐响起,萦绕着山林,在峰谷间回荡。
待纸灰烧透,众人轮流跪到坟前磕头。邱小松捧起秦铁英的灵位下山,众人跟在他身后,只留下田崇君和几个汉子修整坟丘。
陈大正又回来了,走到田崇君身边说:“公署在海诚酒楼设宴答谢诸位,道长今晚千万要过去呀。”
田崇君头也不抬,淡淡地应道:“好的。”
陈大正转了转眼珠,没再说啥,朝下山的众人赶去。
田崇君转脸看一眼远去的众人,向田顺一招手,道:“田顺,你过来。”他顺着风走到下风口的草地边上。
田顺把铁锨竖铲在地里,走到田崇君身边。
“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你都记好了吗?”
“记好了,二叔。”
“用不了几天的。”田崇君说,“还有,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二叔,你放心吧。”
田崇君正待再说什么,松林里传出一阵凄厉的马嘶,“咴咴咴咴……”
“秦爷的马!”田顺叫道。
“咴咴咴咴……”黑骏马从松林里窜出来,直奔秦铁英的坟茔。
正在修整坟丘的汉子们闻声抬头,俱是满眼惊慌,他们大多领教过这匹黑儿马的脾性。几个人端着铁锨慌乱地散向四周,心悸不已地盯着黑骏马。
黑骏马对众人毫不理会,它来到主人的坟茔前,上前两步,翕动鼻翼,低头去嗅冰冷的石碑和墓桌,轻轻嘶鸣两声,伸出舌头不断地舔着墓碑上的字,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它的双眼中滚落出来……西天落日下,黑骏马昔日油光锃亮黑缎般的皮毛光泽不再,原本浑圆骠壮的身体也消瘦了许多。
田崇君和田顺慢慢走过去,隔着丈余停下脚步,看到这情景,两人禁不住泪流满面……
周边的几个汉子没人敢靠近,田顺眼看着黑骏马,慢慢走上前去,他抬手准备去摸黑骏马的脸。黑骏马一甩脑袋闪到一边,它侧着脑袋看着墓碑,轻轻一声哀鸣,“噌噌”几步钻进了松林。
马蹄声转瞬即逝,紧接着的几声哀嘶已在数十丈之外。
众人默然无语。
田崇君噙着热泪喃喃道:“马嘶落日青山暮……”
日落时分,坟丘修整好了,田崇君和田顺跟在众人身后一同下山。山路转弯处,田崇君驻足回望,但见几杆白幡在夕阳下随风摇曳,被落日染红的秋空之上,一只鹞鹰扶摇直上……田崇君双手抱阴阳合太极,遥对秦铁英的坟墓深深一揖。
海诚酒楼灯火通明,厅堂的几张大圆桌围坐着盐务公署要员、各大商号掌柜和盐镇几大望族的长辈。满桌珍馐美馔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混着烟草香和酒香,弥漫了整个厅堂。
陈大正神色匆匆地走到唐仁才身边,低头俯耳说了几句话。唐仁才听罢,神色微变,低头动几下嘴唇。陈大正点点头,匆匆离开。
田家廒头村西的一个小院里,田顺和母亲正在油灯下吃饭。
“田顺!田顺!” 外面有人喊。
“哎!”田顺朝外面答应一声,放下碗筷,起身出门。
半天没见田顺回来,田安氏到院门口去看,淡淡的月光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喊了两声“顺子”,不见回应,一脸纳闷地回到屋里。
田安氏原以为是田顺的伙伴喊他出去,可直到天亮也没见儿子回来,她一晚上忐忑不安,根本没睡好。
天一亮,她挨家挨户到田顺要好的伙伴家里去找,得知头天晚上他们都没见过田顺,又急匆匆地去镇上的盐仓,一连问了几个伙计,也都说没见田顺。
田安氏顿时焦急万分,一路小跑着到了龙王庙。庙门紧闭,她抬手拍几下大门,里面有人问是谁,田安氏应道:“顺子他娘。”
庙门打开,邱小松鼻青脸肿地出现在田安氏面前,歪着脑袋斜眼看田安氏,没好气地说:“师父不在!”
“啊,啊,你的脸怎么了?”邱小松和田顺年龄相仿,田安氏经常见他,看到他这副模样,禁不住关心起来,“跟谁打架了?”
“我能跟谁打架呀?”邱小松心情很不好,说起话来都气鼓鼓的,“昨晚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神经病找师父,我说师父不在,他们还不信,闯进庙里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嘴里不干不净的,我让他们说话时嘴里放干净些,那几个王八蛋上来对着我就一顿打,斜他姥姥的!”他说着说着直接开骂了,一点儿都不顾忌自己是个出家人。
田安氏赶紧问他:“老二上哪儿去了?”
“昨天在山上埋秦铁英的时候,他说回趟田家廒头,你没见着他吗?”邱小松对着田安氏翻白眼。
田安氏心里一惊,头晚吃饭时在外面喊田顺的人肯定不是田崇君,这叔侄俩齐刷刷地找不到人,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她越想越害怕,浑身上下一阵冰凉。
看到田安氏脸色煞白,身体还有些发抖,邱小松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他赶紧问道:“婶儿……婶儿咋了?出什么事儿了?”
田安氏回过神来,一把扯住邱小松道袍的袖子,声音颤抖地说:“顺……顺子……顺子也不见了。”
“婶儿,婶儿你别着急。”邱小松伸手将田安氏拉进庙里,探出脑袋左右看看,赶紧关上庙门,“走,婶儿,屋里说去。”他扶着田安氏进屋,给她倒一碗水,“婶儿你坐,喝口水。”
田安氏哪里还有心思喝水?她火急火燎地把头晚的事情一说,邱小松也有些纳闷,但又实在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宽慰田安氏,“婶儿,师父和顺子又没得罪过人,指定不会有啥事儿的,咱再等等,再等等。”
好说歹说,邱小松总算是让田安氏暂时平静下来。把她送走后,邱小松不禁琢磨起头天晚上他经历的事情来——
将近子时,邱小松坐在油灯下正打瞌睡, “咚!咚!咚!”有人砸庙门,邱小松以为是田崇君回来了,就赶紧往外跑。还没到门口,大门又急促而凌乱“咚咚”响了几声,邱小松听着不对劲,就问:“谁?”
“开门!开门!”门外显然是好几个人,拍着门嚷道:“开门!找田道长。”
邱小松上前刚拉开门栓,大门被忽地推开,呼啦啦进来好几个汉子,淡淡的月光下,皆是陌生的面孔。
为首的一个黑衣汉子问:“田崇君呢?”
“师父去田家廒头了,还没回来。”
“去田家廒头了?”黑衣汉子道,“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邱小松道:“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师父做什么?”
黑衣汉子没答话,抬手把邱小松推个趔趄,脑袋一歪,努一下嘴,“找!”
几个人径直奔向后院,邱小松知道阻拦不住,遂由着他们去了。不多会儿,众人陆陆续续回到前院,看着黑衣汉子摇头。
黑衣汉子上前一步,盯着邱小松问:“他什么时候去的?”
邱小松一看这架势,眼珠子向旁边一翻,没理睬黑衣汉子。
黑衣汉子伸手“啪啪”拍着邱小松的脸颊,拉长声音道:“问你呢。”
邱小松梗着脖子不说话。
一个汉子语气颇为轻佻地嬉笑道:“是找他嫂嫂去了吧?那今晚还能回来吗?”
“你嘴里放干净点儿。”邱小松听不得别人侮辱田崇君,他转过脸冲那汉子道,“在这里胡说八道,龙王爷劈了你。”
“呦嗬!”骂人的汉子走过来,突然挥起一拳打在邱小松脸上。
邱小松被打得身子转了个圈,急忙伸手扶住旁边的银杏树,这才没摔倒,他捂着脸就开骂了:“我操你姥姥!你狗日的!”
“小牛鼻子!”这汉子上前一脚将邱小松踹倒在地,对着邱小松拳打脚踢,“娘的!老子先劈了你,你信不信?!”
边上几个人“轰”地围上去,趁乱猛踹邱小松。
邱小松双臂护住脑袋,蜷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不住地骂着。
黑衣汉子喝道:“行了!找人要紧!”
几个人停止拳脚,跟着黑衣汉子离开了龙王庙。
邱小松满脸是血,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冲那伙人的背影继续骂:“狗日的!我操你们姥姥!等着龙王爷打雷劈了你们!”
道童方月清本来已经睡下,被这伙人吵醒后,干脆穿上衣服来到前院,却只看到邱小松鼻青脸肿、衣冠不整地站在庙门口厉声谩骂。他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刚才那是些什么人?”
“怎么了!?”邱小松正没地方出气,转脸冲方月清怒道,“你他娘的怎么才出来!?刚才你干嘛去了!?”
方月清倒没和邱小松一般见识,只是鄙夷地说:“你骂我干什么呀?我又没打你。”说完扭头便走。
“回来!”邱小松喝住方月清,“你赶紧抄近道去田家廒头找师父,刚才那些王八蛋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月清一听这话,顾不上和邱小松饶舌,转身跨出大门,一溜烟跑远了。
邱小松骂骂咧咧地伸手擦擦鼻血,感觉有些不对劲,带上大门朝方月清的方向追上去。
两人到了田家廒头,田崇君的老宅子黑灯瞎火的,又去田崇君的几个熟人家,人家都已早早睡下。怏怏地回到龙王庙,还是没见田崇君的影子,他俩只得带着一肚子纳闷回房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