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黄石山被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前院里传过来的嘈杂声惊醒。他穿上衣服,简单洗漱一番,循声去了前院,却见箴石坊前围着一圈人,走近去看,只见人群中间的空地上横躺着一个汉子。
陈大正分开人群走出来,一眼看见黄石山,便苦笑道:“是老丁,今早有人在镇东头的一道水沟里发现的。”
黄石山没说话。
“出什么事了?”厅堂方向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众人回头来看,唐仁才稳步走下台阶,向人群走去。
陈大正迎过去,陪在唐仁才身旁,边走边说:“老丁死了。”
“老丁死了?”唐仁才一脸愕然,似乎不经意地看了陈大正一眼,快步向人群走去。
众人让开一道口子,唐仁才看看老丁的尸体,环视一圈,缓缓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早上‘鑫源船行’的伙计们去码头,看到路边的水沟里栽着个人像老丁,就来报了个信儿,我们伙计几个跑去看,可不是怎么的,就把他捞出来抬回来了。”一个汉子红着脸看向唐仁才,小心翼翼地说,“昨晚我们几个在南街上喝酒,他非要回家,还不让别人送,没想到就……”老丁的尸体就躺在面前,他也就没再说下去。
“昨晚我带人到处找他,怎么没见你们?”陈大正问。
那汉子道:“我们去的乔春礼他舅子的豆腐馆,还没正式开张呢,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
他们说话时,黄石山在一旁冷眼注视着老丁的尸体,却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唐仁才问陈大正:“通知警所了吗?”
“已经去了,得等一会儿吧。”
“嗯。”唐仁才走到黄石山身边,看着地上的尸体说,“这就是老丁,没想到会是这样。”
黄石山没说话,他看着老丁的尸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仁才伸手在黄石山的肩头拍了两下,叹了口气。
黄石山一个人走出盐务公署大门,在街上寻了一家早餐摊子,要了半斤油条和一碗豆腐脑,坐到长条桌前的木凳上。
摊主送过来一碟蟹酱蘸料,黄石山只闻了一下就推到一边,他很难接受那种带着淡淡臭味儿的蟹腥气。卤水点出的豆腐脑散发出特有的豆香气,黄石山起身拿个空碗,盛了点儿葱花、芫荽、辣椒末和碎芝麻,舀一勺酱油拌进去,回到座位吃起来。
正吃着,对面坐下一个人来,“黄老弟。”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
黄石山一抬头,可不正是章自元。章自元转身叫道:“油条!豆脑儿!”
摊主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放到章自元面前,笑道:“掌柜的慢用,油条马上就好。”又送了一碟蟹酱蘸料过来。
黄石山皱了皱眉头。
章自元笑道:“老弟不习惯蟹酱这股味道吧?我开始也不喜欢,现在每天早上吃豆腐脑都离不开它了,这东西和臭豆腐一样,闻着有些腥臭,吃起来却是鲜美无比呀。”
黄石山抬眼看看他,微微一笑。
新炸的油条端到章自元面前,他夹起一根,用嘴吹吹,咬一口,慢慢咀嚼几口咽下去,又蘸着蟹酱吃一勺豆腐脑,低声道:“老丁死了?”
“嗯。”黄石山声音也不高。
“意料当中。”章自元轻叹一口气,“你不觉得蹊跷吗?”
“嗯?”
“杀害铁英的不是朱西,而是另有其人。”章自元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说。
黄石山微微抬脸去看章自元。
章自元低着头,又蘸着蟹酱吃了一口豆腐脑,说:“我从老丁那里打听到的。”
“你为何要打探这些?”
“我和铁英……”章自元顿了一下,声调有些异样,“虽无金兰谱,却有桃园情。”他抬起头,和黄石山的目光碰到一起,章自元的眼圈已经发红了。
黄石山常听穆师说《周易》,知道金兰出自《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头天晚上,他还纳闷章自元如何学了秦铁英的腔调和语气,如今一看章自元的神情,黄石山两眼也微微发热。
“我到现在都想不透谁会对铁英下杀手。”章自元道,“他来盐镇不过半年,怎会招致这般横祸呢?”
“缉私,总会得罪人的。”说完这句话,黄石山就低头默默地吃饭。
章自元看看他,暗中叹一口气,夹起油条咬了两大口,鼓着腮帮子一阵狂嚼,豆腐脑和油条很快一扫而光,“再见!”他扔下两个字忽地起身,结完帐,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石山扬扬眼角看着章自元的背影,嘴角微微一撇,低头继续慢慢地吃饭。
结账的时候,摊主笑道:“这位爷面生呢,哪里人?”
“直隶。”黄石山淡淡地说。
“难怪呢,吃不惯我们这里的蟹酱。”摊主一边找零钱一边说,“刚才那位章大掌柜,一开始也吃不习惯,现在每天早上都过来吃一碗豆腐脑,还都得蘸蟹酱;你要吃几次,肯定也会喜欢上,我不是吹,我调的蟹酱在盐镇绝对是头一份。”
“听他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吧?”黄石山明知故问。
“不是。”摊主拉长腔调说,他眼看着黄石山,“人家是山西的大老板,开票号的。”
“外地人能有几个喜欢吃你这个蟹酱的呀?”黄石山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话题,“像刚才那位老板,毕竟是少数吧?”
摊主已经找了零钱给黄石山,正要转身去收拾碗筷,一听这话就停住了,“少数?还有之前抓私盐的那个秦爷,也是天天来吃。”他撩起蓝布围裙擦着手,脸上流露出一丝得意,“你是没尝尝呀,你吃一回,保准儿喜欢上。”
听摊主说到“抓私盐的那个秦爷”,黄石山的心脏像是被扯了一把似的,疼痛无比,但他还要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噢?你说那个秦什么,也是外地的?”
“对呀,秦铁英好像也是直隶的,他经常和章大掌柜一起过来,人家两个有交情……”他刚说到这里,在一边盛豆腐脑的妇女扯着嗓子嚷道:“油条糊了!你个死老汉子!”他一愣怔,嘴里忙不迭地嘟囔着“坏了坏了”,赶紧抄起一双长竹筷去冒青烟的油锅里捞油条。
黄石山见状,道:“下次来尝尝你的蟹酱。”
那摊主好像回过神来一样,“噢,噢……好!好!”
黄石山没有回盐务公署,而是沿着盐镇的大街慢慢遛达。溜达到“德元”票号门前时,黄石山毫不犹豫地抬脚迈进门。
一个伙计迎上来,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这位老板有什么需要?”
“找你们掌柜的。”
“好的,我这就去报。”这个伙计说话很痛快,接着问道,“敢问怎么称呼?”
“我姓黄。”
“好,您这边坐一下。”票号伙计抬手朝着门厅东边靠窗的一组桌椅,示意黄石山请坐,“我这就去报。”他从侧门去了后院。
另有伙计提着茶水送到黄石山面前,斟了杯茶,说声“请”,退回柜台里面。
刚才的伙计回来了,走到黄石山跟前,恭敬地说:“黄爷,您跟我来。”
黄石山起身跟他走进侧门,进了后院。
章自元站在院子里,迎过来一把拉住黄石山的手,“兄弟……来,快来。”他拉着黄石山往客厅里走,另一只手向后一摆,票号伙计退下去。一进客厅,章自元抬手抓着黄石山的双肩,激动地点着头,“兄弟,我知道你会过来的。”
黄石山点点头,却什么话都没说。
“兄弟。”章自元按按黄石山的肩头,“你是不是心思刚才我结账走人,是对你有些失望呀?”
黄石山还是没说话,嘴角翘翘,露出一丝笑意。
“铁英天天把师父和两个师弟挂在嘴上,你的名字我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章自元松开双手,热切地看着黄石山,“他说两个师弟都有一颗慧心,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一个伙计过来沏茶,章自元却没请黄石山落座,而是领他进了西厢房。
一进西厢房,黄石山就愣住了,转脸去看章自元。
章自元沉声道:“铁英是我的好兄弟,送他入葬后,我就这样简单地布置了一下,每天早晚各一炷香,等着查明真相复仇后,再送他的英灵一程。”他声音哽咽。
黄石山看着面前秦铁英的灵位:黑色牌位上描金汉隶“贤弟秦公铁英之灵位”,三个白瓷盘里供着苹果、石榴和柑橘,紫铜香炉落满香灰,香炉左右的两个紫铜烛台上染着一对握把粗的白蜡烛。他上前拈三支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擎香作揖,将三支香插进香炉,叫声“大师兄”,跪拜下去。
待他起身,章自元也敬香跪拜一番。
章自元刚站起身来,黄石山道:“章大哥……”章自元回过头来,黄石山双手一抱拳,对他单腿跪下去。
章自元赶紧双手去挽黄石山的双臂,黄石山稳若磐石纹丝不动,章自元动情地说:“兄弟,快起来,快起来。”
黄石山重重地一颔首,身上一松劲,顺着章自元搀扶他的劲儿站起来。
两人回客厅落了座。
章自元说:“铁英遇害时,夜袭客栈的人当中并没有朱西,老丁看得很明白,也跟我说得很清楚,老丁说铁英和朱西交手的时候没伤一个人,他放朱西的时候,那个朱西还很是感激,照理说,他应该不会再找人去报复铁英。”
“杀害我大师兄的是另一伙土匪,不是朱西。”黄石山对章自元不再有一丝怀疑,就把他和陈诚桢奉师命赴太行山荡寇的过程说了一遍。
饶是未加任何渲染,也让章自元听得手心里全是汗,呼吸都微微粗重起来。
黄石山说到那个沂州口音、说话漏风的黑衣人时,章自元凝重的神色中带着一丝疑虑,“应该是道上的盐枭,要说是缉私时出的事儿也还说得过去,这怎么又和太行山的土匪扯到一起了呢?”他微微皱起眉头,“他们是冲着铁英一个人去的,可我没听他说跟谁结下这么深的梁子呀。”
“当前要紧的是追查这个黑衣人,他是目前我手里唯一的线索了。”
“这个我安排吧,沂州那边贩私盐的不少,但要打听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儿。”章自元说。他又想起一件事情来,“龙王庙的住持田崇君道长突然不知所踪,我一直琢磨着可能与铁英有关系。”
章自元将秦铁英和田家的关系一说,说给秦铁英勘定墓穴、洗身换衣入殓和做法事超度,都是田崇君一手操持的,但他和侄子田顺都在秦铁英下葬的当晚不知去向,迄今没有任何音讯,“如果真和铁英遇害的事情有关,我担心这爷俩也凶多吉少了。”
黄石山紧皱眉头,身体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一仰头,沉默不语。
“兄弟。”章自元看着黄石山,“田顺他娘那里,你去走趟吧,有没有线索的,人情都搁在那里。”
黄石山答应一声,忽然问道:“盐务公署的那个文书,什么来头?”
“你说陈大正呀,怎么着?你觉得他不对劲吗?”
“说不清。”黄石山实话实说。
“嗯,怎么说呢?”章自元呵呵一笑,有些不屑地说,“人呢,依我看不够大气,说附炎趋势吧,还谈不上,顶多算是遇事左右逢源吧。”见黄石山目光凝重,章自元倒有些上心了,他谨慎地问道:“你不会觉得和他有什么瓜葛吧?”
黄石山沉思道:“说不清楚,但偶尔会觉得他好像游离在其中似的。”
“他这就是油滑吧。”章自元道,“他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很会借力,譬如他明明让人心里很不舒坦,但人又抓不住他让你难受的实处。”
“狐假虎威?”
“有这个意思。”章自元端起茶喝一口,“当然,这样的人往往还自以为是,心胸嘛,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了。”
“看上去唐知事很器重他呀。”
章自元笑道:“这就是人家的圆滑之处了,他是上任知事纪方亭任命的盐务公署文书,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唐仁才来了依然还用着他,这足以说明他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章自元干脆说个痛快——
陈大正的父亲陈步海是原盐场大使署的老缉私队员,在一次缉私中被盐枭所杀,陈大正顶着父亲的户头进入盐场大使署,从一个杂役开始,做到了文书一职。这时盐镇的人们才重新注意他:有不少人给他提亲的,可他都看不上;你说他眼光高吧,看到稍微有姿色的良家妇女,不管人家成家没成家,还总要变着法儿去招惹一番;一年前,他和北街上的一个小寡妇偷偷好上了,自己觉得做得天衣无缝,实际在盐镇早已成为人尽皆知的一个秘密。
“他和铁英共事,各司其职,没什么利益交割,所以铁英这事儿跟他应该没啥关联。”
黄石山点点头,从衣兜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章自元面前,“章大哥,你见过这个吗?”
章自元一看,黄石山手里是一块银色怀表,他拿过去看看,道:“这可是洋玩意儿呀,这是……?”
“章大哥没见过吗?”
“没有。”
“这是从我大师兄的衣柜里找出来的,大师兄以前没有这种东西。”
“铁英接触到的人当中,有两个人可能会送他这东西。”章自元想了一下,“一个是老毕,盐务公署稽核支所助理员毕洛爵,一个是唐仁才的女儿唐燕姝。”
盐镇富庶,一些大商号的掌柜的有块怀表并不稀奇,但依秦铁英的性格不会接受这种馈赠,说白了,人家也没有必要向他赠送财物。
“铁英能把它搁在衣柜中,说明他很在意,我琢磨着多数是唐小姐送他的。”章自元道。毕洛爵是个洋毛子,虽说他对秦铁英恭敬有加,但秦铁英对他却是敬而远之;唐燕姝是个留过洋的官家小姐,尽管未曾听秦铁英提起过她,但她在秦铁英葬礼上的行为足以说明她有意于秦铁英,如果说这怀表是她赠予秦铁英的,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这个也好办,找机会问问唐小姐就明白了。”
“嗯,好的。”
“田顺他家,宜早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去,你觉得呢?”
“章大哥,我听你的。”
章自元没有客气,招呼伙计过来,吩咐道:“备两匹马,再带点儿点心,到后门等着。”伙计出去后,他提起茶壶给黄石山续水,“喝口水,咱这就走。”
两人饮了茶,起身向后院走去。
伙计迎面走过来说:“掌柜的,都准备好了。”
章自元点点头,和黄石山一前一后走出后门。黄石山伸手从另一个伙计手里接过来竹编的点心盒,和章自元各自上马,催马出镇,向田家廒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