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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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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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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 兴 者》连载

第七章 忠字牌

龙圩堂次年在龙兴科敬祖宗和挣面子的心理下又修好了。竣工庆典上,来了十几个不速之客。

南部邻省十几个热血青年听说京城闹了学运,决定去支持和露脸,但途中的火车老是误点。挤车之余,密缝于裤内的盘缠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连剪带撕而去。到得京城时,只看见戒严令和搜捕令,没了游行的学,于是只好去找工作,筹集回家的路费,但兵荒马乱中,商家之腹尚且难裹,哪有余钱雇工人。大伙儿去找同乡中的贤达,可贤达一见他们是学生,就说他们已被监视,难以公开帮忙,随便打发点意思,叫青年们赶紧从后门离开。

那点路费仅够勒着裤带到半路。青年学生们别无他法,乘夜去赌场门口劫持了个过于相信自己运气的财主,好在财主也许人缘不佳,没怎么声张。

听说龙圩村又在庆贺祠堂竣工,青年们心想北京都搞新文化运动了,这龙圩村怎么还在复古?得去教育教育,顺便带点实物回去充饥或研究和批判,以便日后在学界露个脸或革命场上扬点名。

青年学生们推举出的头头前呼后拥着去命令龙兴科:

“都咸与维新了,你们还供奉祠堂,使国家倒退。赶紧改成新式学堂。”

“我们有自己的学堂,请来的教员都是刚在县里新式学堂毕业的。”龙兴科前真后假地说。

“但京城早已打倒孔家店了,你们还供奉那束缚人的孔孟之道,也属倒退。”

龙兴科乘机做起了教员:

“刀剑原本是用来切菜和防身的,但有人偏偏拿去杀人,能怪刀剑吗?只能怪那些心术不正的使用者。孔子强调忠孝仁义,实权者却只要求别人忠孝仁义,自己则可以例外。孟子强调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后世却弄出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来。孔子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本意应该是百姓听从教化的话,就别管他们那么多;百姓不足以任用的话,就教化他们,使他们聪明起来。后世却偏要理解为可让百姓听从驱遣,但不要让他们知道是去干什么名堂。能怪孔孟吗?”

青年学生说就怪孔孟迂腐的仁义,中国才挨打了,再不学新学,中国就要亡了。龙兴科笑说中国落后和挨打,是世袭制造成的,与孔孟无关,孔孟的言论中并没有说一人做了王,后代都得为王。孔孟早就强调教化的作用,如果后人都能像孔子问道于老子那样虚心求教于别人,早点跟外界交流,还会挨打吗?孔孟虽然并非尽善尽美,但把孔孟都推翻,中国也未必能站得稳。

青年学生们辩不过,打算冲进祠堂去破坏一通,顺便抢走传说中的龙圩堂字牌作为批判资料或古董,但还没迈出几步,就被以龙兴科为首的龙圩村棍棒阵堵住,寡不敌众,走为上了。事后一学生很遗憾地说如果刚才好心地去问候,别去搅乱人家的庆典,说不定除了能受邀填一顿肚子,还会收获点路费呢。

村民说龙兴科称职,龙兴科谦虚说因为他治村无方,让外人来扫了庆典,以后还需大家继续支持。龙兴科父亲龙福耕暗暗点头,心想龙兴科这小子果然没让老父丢脸。

那帮青年学生的骚扰让龙兴科生起招几个洋教师来村小学教点西学的决心,说多学一点东西,总是有用的。洋人能打败清廷,必有其长处。在县里读书时,龙兴科曾时不时新奇于旅行或考察经过的老外们手里拿着的新鲜玩意。

村中人自然反对,包括父亲龙福耕。忠字牌的守护者龙兴护说被老外烧杀掳掠了几十年,还去找老外来做先生?是要进一步引狼入室还是要认贼作父?

看来正面劝说难以行得通,龙兴科干脆来了个正话反说:

“对老外,我们是败在武器上,但好战之辈都是些化外之帮,我们龙圩人要跟他们来一场文化擂台,用我们几千年的文化功底羞辱他们一番,使他们幡然醒悟,得到教化。”

“他们带来的肯定是异邦邪说,会教坏我们后代的。”

龙兴科说其实每个民族都有最基本最适宜大家共用的长处,只要在合约中写明不准借机传教就行了。有这么多雪亮的龙圩眼睛盯着,还怕老外玩偏门?

众人心想一个村的人还应付不了几个只会教书的老外?都同意试试看。

老外还没请来,却先来了乡长和四个带枪团丁的第三次催款。乡长已失去了耐心,说近年来乡里既要维持公务开支,又要应付军阀们的军费,年成又不好,早就顶不住了。要是实在不愿交,那就派人去当兵抵债。

龙兴科摊开手说:

“要是把青壮年都抓走,老人和孩子们怎么活?要抓就抓我一个人去吧。”

乡长准备带走龙兴科等着龙圩村的赎金,耳边却传来一个道士的劝解:

“无量寿佛!政局不稳,年成欠佳,还要来抓兵派款,不是更加自毁根基吗?”

乡长挥挥手,叫道士回山里炼丹去,政府管辖的地方可是要食人间烟火的,再啰嗦,道士也照抓。

道士摇头而退。一个和尚过来说凡事慈悲为怀,将心比心,老把不合理的困难压在无力者身上,难道又要让苦主们置之死地而后生?

乡长指着和尚骂起来:

“好你个三界之外的人,竟来煽动百姓作乱,我这就把你抓进去抵债。”

正要去捆绑和尚的团丁听到一声音量不高却充满威严的喝止:

“住手,你们的不幸就源于只会对百姓作威作福,从不会体量百姓。快放下龙圩村村长,我要来这里考察,你想不想成为世界级报纸上的批评对象?”

龙兴科请来的美国传教士霍克举起省里给开的教书证和采访证。乡长难辨真假,但知道不好得罪老外,吆喝着团丁,丧气而回。

霍克保证回去募捐些钱来多盖几间教室和发放教员的工资,他自己则分文不取。霍克还保证不传他们的洋道,不教授西方的社科类知识,只教些简单的现代机械制作技术和日常英语。村民们相信手艺多才能找到好生活,但对学英语则有些抵触。霍克解释说日常的语言并不会导致同化,只会成为交朋处友的一个工具。多懂一门语言,就多一些朋友,也多了一双耳朵,不会被骗了。龙兴科说他在县里读书时,有个同学就因为英文水平好而被保送进了省里,后又考进了京城,最后出了国,回国后成了外交官,可风光了。既然村长都接受了,村民也就不再多说,虽然他们实际上并不很相信学会点手艺和懂几句洋文就能中个状元、榜眼或探花来光宗耀祖。

霍克很快筹足了一间教室的钱,但提出新教室要建成实验室模样。村人说那不是弄成作坊了吗?作坊能弄出什么大名堂?就让他去弄吧。霍克拿图纸给村民们看,见是洋学堂样子,尖顶、圆柱、拱门,村民们又反对了,说再怎么也是建在龙圩村地盘上,总得有点龙圩的特点吧。龙兴科也说没一点龙圩色彩,他也怕梦里被祖宗骂个难以入睡,他可不想神经衰弱。霍克不想让步,说学什么就得像什么,龙兴科说入乡不随俗,就什么也做不了。其实龙兴科心里想说的是医治重症病人如果一下子用猛药,恐怕会休克或走火入魔,但他怕村民误解“重症病人”、“休克”和“走火入魔”的意思。霍克说合作的要义是相互尊重和将就,龙兴科同意,于是相互妥协,学校正门和教室门变成了方门套着拱门,主体教室的外形则采用木房样。霍克管着那间实验室形状的砖质教室,因怕实验时产生火花,特意跟主体教室保持了百米的距离。

其实身为村长兼小学校长的龙兴科心底里也不住地自问让老外来教龙圩村的孩子们,会否对祖宗不忠,转而又想到“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古训,认为如能以他山之石攻己之玉,使自家之玉更加光彩照人,才是对祖宗最大的忠吧。

新课还没上到一个月,龙圩本地的几个教员就来跟龙兴科告状了,说那老外专一用那末流的手工制作来迎合孩子们的好奇和贪玩之心,也没点为师的严肃感,只求博得学生欢心,让孩子们玩物丧志。长此下去,龙圩的人还怎么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好是赶走霍克。龙兴科知道哗众取宠者并不能真正得宠,但也必有其一技之长,况且才一个月就赶走人家,也怕被霍克告个违约,合同上可是写明要任教一年的。龙兴科只好为本地教员打气:

“才一个月,你们就撑不住了?江湖卖艺似的把戏不可能在一个地方长时间耍下去的,你们要坚持下去,要相信自己的能力和中华文化的威力。赶紧想办法把孩子们吸引过来,把老外的旁门左道打下去。”

学生们却依旧喜欢霍克,因为霍克边制作边讲解原理的教法使他们学会许多数理化知识,而后自己去制作,得到了霍克的表扬,兴趣又更大了。本地教员们的课堂则越来越多打瞌睡的学生。

龙兴科又鼓励本地教员们不能输,哪怕只剩一个学生也要想办法留住,但最后一个学生也把兴趣转向了霍克的课堂。

龙兴科无话可说,本地教员们则用行动来表态了。表面上不便明着赶霍克,暗地里却让霍克的房间里老是钻进蜘蛛和毒蛇之类。虽然霍克并不怕这些毒物,但双拳难敌众毒物,终于被咬伤了。

霍克还不相信中医,龙圩村里也没人懂西医,霍克只得扎好伤处,坐着担架到县城医院。好在县城离龙圩村只有十几公里。霍克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霍克说他又接到教会安排的更重要的传道任务。对于离开龙圩村,他只说可惜,并未多加评论。

走了霍克,龙圩小学的孩子们很不习惯,但时间总是许多问题的销蚀剂。几个月后,本地老师的课堂又重现了整齐地摇头晃脑情形,包括龙兴科的大儿子龙永当在内。龙兴科也觉得教室里似乎少了些生气和活力,却也别无他法。

洋教师离开半个月后的一个午后里,民国的一个大人物被卫兵护送着进到龙圩村。龙兴科想引大人物到龙圩堂的待客室里,说龙圩堂是龙圩人思想和祖宗画像集中的地方,显得神圣而庄重些,并且龙圩堂连着一条通往外面的逃生小道,会安全些。龙兴科觉得要为龙圩人将后的安危着想,不宜全露家底,没有说祠堂其实有三条逃生路。

大人物却说想进教堂休息,龙兴科说没教堂,只有村公所村小学,村小学要新式些。大人物说就去小学里。大人物的消息还真灵通:

“听说你们还请了洋教师?”

为免大人物寻根问底,龙兴科骗说洋教师要暂时离开一个月,去采购些洋教具。大人物很遗憾于没能跟洋教师攀谈几句。

卫士长说李大帅刚从国外冒险回来,在海上受了风寒,又不便进入惹人耳目的大医院,问附近有没有西医。龙兴科看了看李大帅,说龙圩村至今还没洋医生愿来,村里也没钱建洋医院和请洋医生,不过,看来病情并不严重,只要喝他几碗加有草药的姜汤,睡上一觉,就会好的。李大帅一听就极力摇头,说又是没有什么科学根据的土方,信不过,叫警卫们赶紧抬他进城去。

目送离去的大人物,龙兴科问自己:

“中国人经历了那么多的冷暖,还不相信中国人抵抗风寒的方法?多年验证过的方子也说不科学,非要亲眼所见和洋鬼子认同才可信?有些科学需要解剖验证,有些科学只需事例检验就行了吧。”

半年后,那大人物病情恶化,死了,龙兴科又悄悄对着山外说:

“洋鬼子的玩意也没能让你长命嘛。”

没能长命的大人物却给龙圩村带来了灾难。大人物的支持者撒气似地向龙圩村问罪,因为龙圩村是那大人物回国后的最后一个停留地,多少也难脱保卫不力之嫌。即使龙圩村人真的无辜,也得显示显示大人物一派的威力。

村长龙兴科说他已尽了人道,没被接受,也无可奈何。如果实在要撒点气扳点脸面,就由他龙兴科一人承担吧。来者真的就想带走龙兴科。

一边的忠字牌守护者龙兴护实在看不下去,说穷讲究洋玩意才没的命,难道民国也要为洋玩意而治本国国民的罪?来者恼了,索性把龙兴护也带走。

结果是龙兴护救了自己也救了龙兴科。龙兴护父亲曾忠心护卫的那革命者后来也成了民国大人物,听说案中有故旧后人,不免去查询一番。偏生龙兴护父亲的主子一向有点看不惯那死去大人物的假洋鬼子做派,宁愿相信故人后裔无罪,于是调动自己的影响力,说既然相信西学,就该让权威的西医师公布检验结果,拿无知民众来出气,有损民国风度,也容易失去民心。那故去大人物的支持者见好就收,还捞得了个知错能改的名声。

本来是要最先释放龙兴护的,龙兴护说不先释放他的村长老哥,他宁愿死在牢里,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于是先放了龙兴科。

见龙兴护忠心可嘉,有乃父遗风,老主子决定资助龙兴护出去读书学艺。龙兴护说他都已二十二三了,哪还来得及?大人物说学艺报国没有年龄限制,岂不闻姜太公古稀之年才来辅佐文王?苏老泉二十七岁才发奋?龙兴护不得不接受,他也不想落下个不爱国不长进的坏名。龙兴护想征求龙兴科的意见,龙兴科坚决支持:

“好兄弟,忘了本,固然无家可归,但全都守在家里,这家也撑不了多久。”

龙兴护进城时带上了那块忠字牌。龙兴科叫人另刻了一块放在龙兴护家里,免得祭祀时字牌不全。

解放初,工作组的人说条件艰难,原来的村公所用作工作组的办公室,新的村公所就先设在龙圩堂里吧。龙兴科慌了,但知道不宜直接反对,于是绕了个弯:

“新社会就该有新气象,怎么能再钻进老房子里去呢?况且那祠堂里光线不好,也不够气派,挂起领袖像来,实在难以突出伟大领袖的高达形象。”

“那留下祠堂不也是个浪费吗?”

“一点也不浪费。完整地留下它,作为个对比或批判的对象,让大家更知道新社会的优越性。为便于大家对比得更清楚更深刻,我愿意去清理祠堂和守护祠堂,不收什么报酬。”

工作组感觉到龙兴科像是在想法子保护祠堂,但龙兴科的理由又很堂皇,不便过分反对,以免犯下政治错误。

五八年以后,祠堂就成了堆放木柴和烂铁块的杂物房,为大炼钢铁和提高粮食亩产量服务了。龙兴科这时已成了右派,没权力提什么建议,不得不低着头去义务修路和建水库了。

专程赶到省城酒吧街寻找龙圩堂原版忠字牌下落的龙继昌见龙兴护的孙子龙继锦解脱似地朝垃圾桶里丢了块东西。龙继昌捡了起来,竟然就是龙继锦的爷爷龙兴护当年带走的忠字牌。

黄昏中的龙继昌摸着锈迹斑斑的忠字牌,微笑着问龙继锦:

“你真的觉得解脱了吗?”

“是的,我现在感兴趣的是卖啤酒。”

“中国人喝洋酒,不加点调配的话,会很困的。”

“杞人忧天,如今国人都说就算不用,看着洋货都舒服,我的生意也就来了。”

“关在圈里太久的牛犊冲出圈门后,会疯跑一阵的,好些牛就这样摔进沟里死了。”

“我不会摔死的,因为越来越多的小资们需要我。”

“对了,就算你没法忠于祖宗,起码还得忠于你的顾客吧,不也离不开忠字吗?”

“谢谢提醒,时间不早了,等我忠于顾客后,再来研究忠字的其它含义。”

龙继锦看了看表,下了逐客令。

龙继昌收起被龙继锦丢弃的那块忠字牌,说代表龙圩人谢谢龙继锦家守护了忠字牌这么多年,龙继锦说不用谢,他也还没那么忘本,不否认自己的龙圩血统。龙继昌说:

“如果祖宗的忠字牌真的让你不自由,如果丢弃后你真的感到自在,那以后就把这接力棒交给我。既然是大家的事,就该轮流来承担,不能让你一个人受累。但既然你也承认烙有龙圩人的基因,那请你有空时回去玩玩吧,最好是乘着有我过来带路,这几天就去。老家山上还长着些无公害的野菜,说不定能给你的酒吧增加几道招牌菜。你放心,我不会乘机让你再负担什么的,一路上的路费也由我来负责。”

被堂兄当成外宾隆重邀请回乡,龙继锦并不觉得好受。他也不希望成为族谱中被人留下微词的对象,答应回去逛逛。

龙继锦一路上倾诉了忠字牌给他们家带来的苦水。

受恩人扶持而离开龙圩老家的龙兴护到省城里读完了高中和大学,而后出国留了学。鉴于要把祖国建设得漂亮些的愿望,出国后的龙兴护选择了土木工程,导师是西欧一个纯学术专家,提醒龙兴护说搞科学的人如果热衷于政治,最终将同时丧失政治生命和科学生命。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落后国家,无论是哪个执政党,都需要科学家来搞建设。只要始终把国民利益放在首位,专心搞自己的科研,有自己的强项和价值,就算难以得到党派政治家们全力重用,民间实业家也会来礼聘的,终究不会失业。民间实业家们的努力才最能长久地利及国家和民族。龙兴护听从了导师的建议,没去加入什么党派。回国后念及国情,接受恩人朋友的推荐,留在了国家工程建设委员会青年部,坚持做他的无党派人士,结果龙兴护真的没在国民政府的所有重大工程建设中沾过边。恩人因反对独裁和内战而被勒令去做了寓公,龙兴护越发只接到些小型民间企业的邀请。等龙兴护开始悲哀于自己的人生前途时,国民政府已被赶到小岛上。解放后的龙兴护本来可以重新选择政治位置,但他已不想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干脆到大学里做了个普通教授。

龙兴护不希望自己的失败重现于儿子身上,儿子龙永兴进入中学后,就常被他提醒要跟好大部队才不会被抛弃,才有更大的空间。龙永兴进入大学后,龙兴护又提醒,身在落后国家,尤其离不开政治,要注意表现,尽早成为个光荣而积极的中共党员。龙永兴都照做了,还成了优秀学生干部。大学毕业后又读了研究生,毕业后成了初级工程师。因为品学兼优,上级建议龙永兴进入政工部门,但龙永兴觉得党的形象主要得靠经济建设水平来提高,掌握技术的年轻人就该先在具体的建设中干出成绩来,让群众过上富足的生活。当时的中央也正着重于民生建设。龙永兴坚定地选择了具体的工程建设工作。后来中央的实干家们被打倒,龙永兴单位里的路线斗争也无例外地取代了生产建设。龙永兴闲得发慌,想下基层去帮着搞点水利建设什么的,结果成了光拉车不看路的代表,被下放去劳动改造。父亲龙兴护则因有国民党恩人的背景,又不积极划清界限,早已顶着右派帽子下乡改造了。

平反昭雪后得以复出发挥余热的龙永兴增加了教育儿子龙锦的内容:不仅政治上积极而且要紧跟党委第一把手和有可能成为第一把手的能人,站错了队,别说没了出头机会,连发挥技术专长的机会也将失去。

工作后的龙继锦始终用思想和行动使第一把手觉得他是可靠的人,也不敢得罪深受第一把手器重或暗中有深厚背景的副手们。不料商品大潮和一手硬一手软的做法使局长对人生的目的产生了误判,以为将后的社会都将由钱来说话,而官位则是流水性的,只有乘机捞下雄厚的经济基础,才会不停地有人来打开通往上层建筑的大门,才能使子孙后代永久享受较好的教育机会和社会待遇。局长频频地多伸了一只手,成了双规对象。龙继锦平时对局长的孝敬言行和因此获得的些许好处也成了同案的嫌疑。好在问题并不大,保住了工作籍,只被抹去了科长职务,然而原单位已使龙继锦烦心。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想换个单位的龙继锦比廉洁奉公的著名人物还受欢迎,好些单位的第一把手都说乐意给他一个“进步”的机会。进入新单位后的龙继锦并没因为曾跟错人而刻意与第一把手保持距离,照样跟说得起话的领导建立友好的关系,尽量创造机会让领导获得政治利益和经济实惠,却从不多拿好处。每次分得的少量好处,他都留着证据;不能立即享用又难以退回的“意思”,他留在储藏室。故而领导既敬他又畏他,不敢过河拆桥,有新的好处都记着他。

但龙继锦终于厌倦了同志间带着矛和盾的名利游戏,索性白天在单位当个撞钟的和尚,晚上去开他的酒吧。酒吧是以他那自由职业者身份的老婆的名义开的。如今好赶洋时髦的国人越来越多,他们的洋酒销得还真像春天里融化的雪水。

看着一脸彻悟似的龙继锦,龙昌给了温和的反驳:

“孔孟的东西本来是用来约束所有人的言行,形成良好的秩序的,但多数统治者却只拿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错在别有用心者,不能去怪忠孝仁义之说。我们的悲剧在于一朝天子一个样,以示革命的彻底,其实就是要大家全都听他自己那一套,然而一个人的意识怎么可能都英明正确呢?结果打到了一切,自己的那一套也没能完善没能长久,便不停地缝缝补补着哄下去,哄不下去就拿大道理来杀一些出头鸟或拿路线运动来把一大批异见者打进冷宫或地狱,实际上又是对老祖宗的民本理念的又一次破坏。算算我们的历史经历了多少次起义和革命?老祖宗的好东西还剩多少?也许你会说古圣先贤们已玩精了的思想,后人还去执着,只会壮大老古董的洪流。事实上结合实际来继承祖宗的信条并没有错,关键要明白结合的是社会实际和国民个性,而不是统治者个人意志或心血来潮似的忽发奇想。伦理的东西,应该是长时间来奉行,要改也只能从具体方法上局部改进,不能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全盘否定祖宗的整个伦理体系。当然历史上也不乏因坚持伦理而掉脑袋的人,但部分执政者忽视伦理的做法不能成为我们的榜样,一些臣民违背伦理而保住小命的做法也不能成为后人奉行的模范。别人的错误不能成为自己犯错的理由。我们民族的悲剧就在于能坚持的人少,见风使舵的人多。没有纪律性的国民打不了胜仗,不能坚持的国民也是没有希望的。大海里的船没有指南针,肯定要迷失方向;避风港里的船系不好绳子,也会翻船。有个故事说一匹圈养的马成为无疆的野马后,反而疯了,我认为有可能。”

“这故事肯定是你编的。我不是苦行僧,但也不至于像野马那样乱冲乱撞。”

听说龙继昌还真能甘守清贫来重修龙圩村祠堂,龙继昌的台湾表叔高梓又来了,说他刚开了个分厂,正缺个人手,想请龙继昌表侄去做厂长。龙继昌婉拒了,说不先把祠堂修好,他去当厂长也不安心。高梓说修祠堂和经商并不矛盾,有了钱,不更方便修祠堂了吗?龙继昌摇头说李密如果当了官,固然能更有条件来侍奉祖母,却不能凡事亲力亲为,不能踏实地尽孝,终究会有愧于心。高梓无奈地掏出一叠钱来给龙继昌,说:

“也对,根和本扎实了,枝和叶才会繁茂。做事也该专一和坚持。这点小意思,算是我们高家的一点心意。”

龙继昌没有推辞:

“也许我姑太也在看着咱们的龙圩堂,所以我也不客气了。”

高梓走后,龙继锦不解地说:

“思想的进步也源于经济和科技的提高,我认为你拒绝厂长一职显得古板。”

龙继昌耸耸肩道:

“社会固然在发展,但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是值得坚守的。也许人有所固守,才会真正有所成。因抵挡不住世俗的影响而什么都干,多半是什么都干不好,只会落下后悔和痛苦。我相信老家将永远是你的疗养胜地。”

“看来不如都窝在老家得了。”

“也不能那么自闭。我总觉得将历史、现实和未来三个点连起来才会得到坚实的平面。光有其中的两点,终究只能构成一条漂浮的线段。近年来我们许多所谓先进的家长培养孩子时,总是自以为是地排开老人,结果却只培养出了自己的盲目的叛逆者,既不适于国情,出去也赢不了老外,只会掏钱去做老外的小弟。算了,说了那么多大道理,我都乏味了。明天你愿意的话,请你亲自去钉一下那忠字牌,也不至于白回老家一趟,你也不会因此失去什么。怎么样?当代的酒吧里增加点文化含量,味道应该更浓更醇。”

一番庄重的祭拜仪式后,相对昏暗的灯光下在族人面前钉挂忠字牌的龙继锦先是觉着有些光荣,而后担心钉不好,最后生起了某种恐惧。强打着精神钉下来,已是满头大汗。龙继昌替他掩饰说是疲惫的汗。

看着厚实的字墙,龙继昌忽然觉着光有字牌还不够,再加上些龙圩历史上正反人物的材料贴在祠堂左右墙壁上,就更有教育意义。抗战时龙圩村也照例出过汉奸,还是个小队长,叫龙二。龙兴科带着族人钻进山洞里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荡时,要不是山上的乌鸦暴露了鬼子的行踪,全村人怕要全被抓走或全被炸死在山洞里。给鬼子带路的正是龙二。龙二没多久便离奇地死了,死得很惨,被割断了头,挑断了脊椎骨和膝盖骨。

回家里征询意见时,父亲龙永当连连摇头,望着山外说:

“龙二还有后人,大家好不容易才融洽到一起了,你还要把人家贴到耻辱墙上去,彼此不产生隔阂才怪呢。记住历史是应该的,但看问题要看根本。当汉奸自然是可耻的,但中国的汉奸多半出现在政府不管或管不了百姓死活的年代。既然没人给百姓做主心骨,百姓总得找个活命的机会。为什么周朝、汉朝和唐朝没有汉奸?因为这些朝代足够强大,外敌不足为惧,国民也有很强的民族自豪感和自尊心。为什么建国后没出过汉奸?因为新中国虽然贫穷些,但已经是全国一盘棋,大家都相信中国共产党能为大家做主,都愿意万众一心。秦桧等奸臣被后人塑成像跪在岳飞墓前,足够让人痛快了,但后来政府无力时,不也照样出奸臣?所以关键是国家要统一,要强大,制度要合理,政府要得力,使百姓能安居乐业,百姓才会誓死捍卫自己的国家。”

龙继昌瞪大眼睛赞叹:

“老爸,政府没请你去做政治顾问,实在是太浪费了。”

“你以为你老爸就很浅薄和庸俗?虽然因为地主帽子使我只能读到初中毕业,但你爷爷喜欢看书,因此我一直没有停止阅读中外历史书。就因为我一直坚持看书,公社才觉得我还有点用,经常叫我去整理些材料。取消公社后,乡里和县里时不时叫我写些文史资料,要不哪有钱养大你们?”

庆贺钉挂忠字牌的宴会依然只有几个老人和龙继锦及龙继昌。老人们和龙继昌的自得其乐引起了龙继锦的好奇,不禁在祠堂周围观察起来。

来了两个姑娘,是周梅和她的表妹夏云。周梅掏出一幅忠字彩绣,问龙继昌是否欢迎不速之客,并强调她们并没有空着手来。

龙永成老人看着龙继昌,夸张地说正好跟龙圩堂的字牌配套,真是有缘。但龙圩堂是龙家人的祠堂,要想让龙家的字牌和周家姑娘的彩绣天衣无缝地融合起来,好像应该赶紧完成一道手续。不好意思的龙继昌忙收下周梅的彩绣,请周梅坐下,转身假意责怪老人们:

“人家好心来贺,还提那么多要求,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龙继翰却很拘谨,龙继昌小声警告他:

“你再这么害羞下去,以后当电灯泡可别怪我。”

“一看到好姑娘,我就胆小。”

“没人要你像流氓阿飞那样,但打打招呼,说点好话,总该会吧。”

龙继翰还是洒脱不起来,情愿殷勤着忙里忙外。

龙继锦牵挂着他的酒吧了,龙继昌建议他带上点老家的野菜和无公害自种菜及纯米酒回去,说不定会招客人的喜欢,成为酒吧的新亮点。实在销不出去的话,自己吃掉喝掉,也有益于健康。龙继锦盛情难却地说那就带点回去,免得容易忘掉这几天的行程。

孝、道和忠三块字牌重上了祠堂墙壁,传开的故事引起了族人议论的兴趣。有些人亲自从新村里骑车回来看了看,尽管还没生起多少热情,但回去后还是忍不住跟其他人说龙继昌真的在山腰的老祠堂里重新挂上了三块字牌,而且还陆续有来。

逐渐成为族人议论点的祠堂却让龙继昌他们开始撞了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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