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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电者是那采风老人，老人说他退休后去为之发余光散余热的旅游公司要送一批礼物给客户，他觉得龙景公司的个性化盆景最能满足客户的托物言志愿望，又能为旅游公司开拓龙圩方向的业务。龙继昌诚意感谢一番后，问需要多少，老人说除了赠送个人，一些公司还想拿来作为开业布景，大概要五百盆左右。龙继昌犹豫了一下，说龙景公司刚开张不久，熟手工不多，怕质量上过不了关。老人要龙继昌赶紧去贷款，马上招募工人来加班加点。龙继昌说临工不可能很快上手，万一质量出了问题，难以挽回信誉上的损失。老人说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用不着太讲究，反正客户们要的也只是个心意。龙继昌说要送就送质量最好的礼物，否则对不起客人，也不利于推介龙景公司。同时，从尊重劳动法和员工身心健康的角度来说，他也不主张过分地增加工作量。老人想了想，表示理解，说那就等下次再合作了。
办公室里的人不慎传了出去，大家都不理解龙继昌怎么会推掉大家就要到手的钱，甚至有人怀疑龙继昌是否有全心全意为公司服务的心。龙继昌只好在公司骨干会议上作解释：
“有活儿干当然好，但能扛多少就扛多少，死要面子去逞能，万一闪了腰，住了院，不仅以后的活儿干不了，还要连累家人。弄砸了别人的事，以后谁还来请？我在南方沿海的时候，肥皂泡的事见得多了。有些公司本来是纸包的，却硬要吹嘘有省市甚至中央的背景，结果张大嘴巴吞了一桩生意后就撑不下了，跑了，丢下想跳河轻身的讨薪工人和追踪而来的警察。当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给国人带来了饥荒。后来老外们又疯狂地吹经济气泡，全球企业象骨牌般倒闭，让河里和高楼下多了许多冤魂。扎扎实实才是长久之道。”
有人说刚开业时都是薄弱的，不赌一两把，怎么露脸？龙继昌说赌的心态就不可取，会养成浮躁的习性，真正的领导和生意人并不傻，都喜欢踏实的人。
为了留住采风老人这条线，龙继昌亲自将老人点过头的那几件富于风骨的盆景给老人送了过去。老人要给钱，龙继昌不好意思收，说他还得给老人介绍费呢。老人坚持说凭空受人礼物，他会睡不着，希望龙继昌给他个长寿的机会。龙继昌只象征性地收了三分之二，说那三分之一就当作敬老吧。老人说他并不老，但拒绝敬老之心，也不利于教育孩子们，接受了龙继昌的好意。
龙继昌总觉得公司应该有个专业而富于创新能力的产品设计师，想去请中学同学龙艺来加盟。龙艺学的是生物，但业余很喜欢的却是美术。大学毕业后因没关系，县城里没谁接纳，只有龙圩中学看在同乡的份上收留了。同事们总说龙艺越来越孤独，老爱对着山峰、流水和绽开的花朵发呆。
生产部部长龙继轮问龙继昌要想弄出什么异样的产品，龙继昌说中国多数产品以价廉物美去占领第二三世界的市场，日本产品以高科技、生活化、细节的质量和节能赢得信赖，美国产品则以大气和想象力风靡全球，龙景公司的产品可否取上述的长处，加入中国写意画的意境，又富于形象性和趣味性，让全世界的顾客都受到来自中国的具体震动？
“那得增加多少成本？”
“只要是好货，不怕没销路，现在出得起高价的买主已不少。另外，我们也可以做不同档次的产品嘛。”
销售部部长龙继辐说现在的人都是短暂的实用主义者，买点时髦的便宜货装点门面几天后，又把兴趣转移到更新更便宜的产品上去。花财力和劳力去做精品，容易亏本。龙继昌说事实上一味跟着潮流跑，很快就会疲于应付，进而被潮流抛弃，专心雕刻自己的作品，反而能创造潮流。
“那得磨多久？”龙继辐挠头道。
“那就要看我们的创造能力和推销手段了。”
龙艺正在杂乱的书房里面对一副刚作好的画发呆，龙继昌说要请他去开发龙景公司的产品，龙艺不自信地说他可没什么名气，怕有负重托。龙继昌说：
“好作品往往出现在未成名时，成名后往往没什么好作品。龙景公司如今也没什么名气，没名气的有志者擎起没名气的公司，勤干加巧干，一定会相得益彰，不会像你现在的作品那样中气不足。”
“我还中气不足？”
“想听真话吗？”
“当然，你我兄弟，没必要虚伪。”
龙继昌指着龙艺的画道：
“你着墨无力，意境也还不够深，只是色彩有些鲜艳，能给普通人较为强烈的视觉冲击而已。看来你只在乎世俗的评价标准，没怎么投入。不投入的原因或许由于你对自己的爱好不太诚心，或者浮躁。”
有学生拿一幅画来请龙艺评点，龙艺说不错，果然虎父无犬子，如果题材上照顾一下大众的喜好，肯定更有进步。龙继昌问龙艺干吗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学生的作业分明还很粗浅。龙艺说：
“唉，对自己可以认真，对别人还是宽一点，以鼓励为主吧，现在还有多少人听得进批评？”
“别忘了，你们家守护着家族祠堂的诚字牌呢。”龙继昌提醒道。
龙艺苦笑着一挥手，说：
“别提了，我爷爷因为老老实实地对一个过路人说龙圩村还过得去，结果就招来了土匪唐二，因为那过路人就是唐二的侦察兵装的。后来你爷爷竟然还把诚字牌交给我爷爷，害得我家不得不傻传下去。解放前我父亲当着国民党兵的面说至少共产党能让农民有饭吃，结果被抓去打了几顿。解放后他又说有些地主还是好的，又被批斗了几年。改革开放后，我爸说文革时的工农干部也不都是乱来的，说以后的农民不能光有钱，手里还得有选票并且归自己支配，结果我爸爸在乡里成了永久的干事。我在大学里曾到最真实的底层采风并部分真实地体现在我的绘画上，结果我的入党问题一直过不了考验关。我们漫长的封建集权不仅使民众不敢评议官府，连民间也难以真诚。谁都知道人无完人，都说‘道吾好者是吾贼’，但谁要是真给领导提意见，不久就要到更艰苦的基层接受更严峻的考验；谁要敢够意思地跟朋友和同事提意见，下一次投票裁员时，一定高中榜首。曾有不只一个学生问我为什么要求学生做真诚的孩子，大人们却都在虚伪？我只得说那不是虚伪，而是一种尊重和礼貌，没有尊重和礼貌，社会就要乱套。每次我都只能这么苍白地跟学生解释，而后就借口有事逃开，我怕学生再追问下去。如今我们唯一能真诚的事，就是真诚地说所谓的善意谎言。”
龙继昌说也许我们过于理想化地看待人类了，毕竟都是动物变来的，进化得再好，也还没有完全脱掉身上的毛，所以得先把人看成动物，而后再看成人，具体点来说就是先做大家都喜欢的事，等有一定成就和影响力时，再做自己想做的正经事或进行别的改革。换句话说，就是自由是相对的，自由来自不自由，滥用自由往往会失去自由。将心比心，如果过分地被人揭露和批判，谁都难以豁达。
“所以就只能钻研说善意谎言的艺术。”龙艺说。
“那倒不一定，”龙继昌说，“涉及到国民利益的紧要关头，还继续虚伪的话，只会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历史还是有原则的。一味活在庸俗的潜规则里，没有高尚的原则，相信死后也于心难安。”
“你说得那么高调，假如我到龙景公司去，能真诚地提自己的建议吗？”
“当然行。”
“果真？”
“可以立字为据，不过，也不能光强调自己的立场，还得顾及别人的原则吧。”
“那我倒要先讨教你对艺术的看法，毕竟盆景也得艺术。”
“记得钟敬文先生说过，刻意去艺术，反而俗套。最高境界的艺术是自然地超越艺术。”
“高，但我学的是生物，喜欢的是美术，生物方便我谋生，美术是我的寄托，两者常使我难以集中精力，所以至今还是哪一面都没顾到，你能否帮我找一条突破的路？”
“西洋画家们多数都具备相当深厚的科学知识，所以才能画出富于真实感的对象。缺乏真实感，艺术的境界也高不了，艺术的感染力也强不了。艺术的魅力固然在于想象力，但想象力也不是凭空捏造的，基于真实的想象力才最牢靠最有生命力。天书似的符号艺术，能影响的范围和时间毕竟有限，可回味的实在性精神产品才会被一代代地珍藏。”
龙继昌喘了口气，说今天的话题太远太大了，还是先认真地做好一件一件的事吧。三个月做出的一件作品，总比一天做出的三件作品有销路，价也更高，更能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
龙艺忽然扯下画架上的作品撕个粉碎，而后拉着龙继昌到镇上饭店一个临窗的包间里喝酒。看了看窗外，他们干脆搬到阳台上对着龙圩山和龙圩河吃喝起来。
几杯酒下肚，接了个电话，龙艺叹气起来，说毕业快十年了，就因为自己没法专下心来，至今一事无成，以至于不想看报纸、电视和相关的专业杂志，怕在那上面看到同学的名字。
“刚才老班长来电说要搞校庆了，建议大家去去，顺便搞个同学聚会，我又只得借口说工作忙，去不了了。”
龙继昌指着对面山上一块突出的石头道：
“你看那块石头，以前肯定没什么人去注意它，但它坚持突出在那里，现在不也成了龙圩山的一道风景吗？前几天，我还见几个游客对它拍照和讨论呢。我前段时间才想明白了，其实人生可以很简单，是自以为是和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把它复杂化了。简单的人生反而最容易有所成就。比如该读书时读好书，大学毕业后选定自己喜欢干或能干的一项事业，勤干加巧干地干下去，一件一件精品地经营，到中年时即使成不了名家，起码也是个行业骨干，不用愁生计了，最不济也比别人幸福而长寿，因为没有那么多自找的世俗烦恼来侵扰。关键是自己要能诚心地喜欢自己所干的事，哪怕不很喜欢，也要尽量放大所从事事业的美好程度。”
“这不是又自欺欺人，不诚实了？”
“只要能成功，能使自己和他人幸福，偶尔无关痛痒地虚假一下也是另一种真诚。”
“又狡辩。”
酒足话饱离开饭店时，月亮已升到头顶，龙继昌和龙艺已有八成醉意。龙继昌说：
“我可给你腾好了办公室，你放我的空枪不要紧，但你要做的事也许关系到龙圩人将来的肚子和形象。”
龙艺指着龙圩山道：
“虽然我也怕公事类压力，但既然给你上升到了龙圩山那样的高度，我能不拼出吃奶的力气吗？我也怕到时因为作业不及格而被列祖列宗赶到宗庙之外，至少我得对得起今晚你的这餐饭吧。”
龙继昌指着龙艺道：
“你看，酒过三巡后，就俗了。”
“偶尔俗一下，也是一种诚实吧。”
“别光拣我的话来回复我，往后的工作可够你受的。”
“你放心，万一实在不行，我也会诚实地辞职的。”
龙继昌指着龙艺的嘴，说尚未出征就先说泄气话，不吉利。而后拿出一张订单给龙艺，龙艺干脆地收下。
回到家里认真看了订单要求，龙艺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