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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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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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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 兴 者》连载

第一十二章 悌字牌

龙兴学的后事却先于高梓的开厂事来了。一个热闹的集日里,龙继昌的叔公龙兴学的部分骨灰运回了龙圩村,驻足和翘首看热闹的村民议论纷纷,老人们说落叶终究要归根,还是回老家才心安。年轻人则说青山何处不埋骨?何必千里运尸还?

当年读完了初中,因局势动荡而在城里漂了几年的龙兴学目睹红军收拾抓丁的地方兵和县里打家劫舍的大土匪刘七后,毅然地跟着红军走了。半年后,妹妹龙兴民成了在龙圩村附近游动的国军营长高斌的太太。大哥龙兴科自是觉着家里和心里从此空空荡荡起来,但人各有志,也难以勉强。

一次从城里买盐回到半路,听到前面夹皮沟里有相向射击的枪声。逃命的零星路人说是国共两军在对阵。龙兴科忽然想起龙兴学和高斌,直冲到夹皮沟中间,挥舞双手说别打了,都是自家兄弟。

路人都无奈地看着龙兴科,心想阴间又要多出一个白死的鬼了,谁也不敢断定交战双方是否真兄弟。

双方却停止了射击。龙兴科相信龙兴学和高斌就在队伍里,又大叫龙兴学和高斌回家,说打来打去还不都是帮别人打自己人?

没人回答龙兴科,树丛后再也没了动静。

抗战时一个沉沉的夜里,从山上摸回村里睡觉的村人引来了日本人的枪声。日本人已猜到上山躲避抓丁和扫荡的龙圩村人可能半夜时回村拿吃的和用的。

操起镰刀和锄头及石块作最后一拼的村民都以为不会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但外围响起了来自两边的枪声。

一个中队的日本兵全被打死,得胜的两个军官相向走到龙兴科面前请了安,一个是留下来打游击后成了新四军团长的龙学,一个是国军团长高斌。龙兴科问高斌和龙兴学怎么凑到一起了,龙兴学说:

“我们转移经过老家,哨兵发现一股日军正朝村里扑来,大概想把你们抓去做人质,引出我们来。我想将计就计,灭掉这股小日本,但我们的兵力和武器肯定弱些,怕被反咬,想到妹夫也在这一带活动,就派人去联络了。”

欣慰的龙兴科想摆酒款待双方官兵,龙兴学和高斌都说国力正艰难,不要铺张,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便饭就行了。

酒过三巡,龙兴科装糊涂说都一致对外了,还分什么国军共军?干脆统称为中华护国军算了。

龙兴学和高斌都不表态,微笑说目前的紧要任务是赶走日本人,其它的事以后再说。

龙兴科心里又一沉。

再次见到弟弟和妹夫,是五年后的一个风雨之夜,已成了国军师长的高斌带着几个卫兵进来,说他和龙兴民放心不下大哥,要带着去照顾。龙兴科问去哪里,高斌说可能去台湾,龙兴科说好好的大陆不呆,跑去那孤岛干什么,他可不愿意哼着思乡曲死去。龙兴科劝高斌不如留下来,到时叫龙兴学去说说情,也许不至于被算账。高斌苦笑说他出去的话,也许大家都还有活路。又说历朝历代舍命挣脱枷锁后反而被勒得更紧的规律让他相信只知道造反的人难以把家治理得欣欣向荣和日新月异,更不可能实现真正的民主共和,况且自古降将的结局都不容乐观。

龙兴科无力地挥手送别妹夫,叫他们记得写信来报平安,有机会就回来。

高斌离开了二十分钟,龙兴学才急匆匆赶来,龙兴学已是师政委。

龙兴科说高斌已走远,不用去追了。龙兴学说明知跟着不成器的主子逃去过苦日子,应该死死拉住高斌,有时做好事也要下蛮才行的。龙兴科说高斌带着枪和警卫,也不喝他的水,怎么挽留?龙兴学说:

“我们的革命赢了他们的革命,要是高斌留下来,几年后就会明白我们的革命才代表大众,符合历史发展的潮流。”

龙兴科说他也弄不明白革来革去,革得骨肉分离甚至相残的革命能好到哪里去。龙兴学忙捂住大哥的嘴,叫龙兴科以后别乱说话,而后又怨恨自己:

“要是我早到一个时辰,就能避免兄弟分离了。”

龙兴科说那倒未必,说不定还会兄弟驳火。

龙兴学暗自悲哀地觉着大哥的觉悟越来越跟不上时代,怕他再说出危险的话来,转移话题说要随大部队南征,告诫龙兴科以后紧跟新时代,别老是旧社会的样子。龙兴科苦笑着说以后低头做人低调做事就是了。

龙兴学本想回到龙圩乡来参与土改运动,但上级说留在本乡也许不方便工作,让龙兴学去了邻县。到龙圩乡来领导土改工作的队长曾跟龙兴学暗中争过功,把龙兴学家定成了地主成分。文革后的龙兴学因妹妹去了台湾,也没逃过先靠边站后批斗而后下放的厄运,好在龙兴学坚信党最终会走上客观的轨道,以最大的忍耐力承受着政治上的压力,七十年代末后等到了平反昭雪的一天,凭着台湾的关系回到市里抓起了统战工作。

鉴于土葬已被政府禁止,龙兴学又是老干部,龙永当到自家田地角落里撒下叔叔龙兴学的骨灰,在老屋的正堂上给父亲龙兴科、叔叔龙兴学和姑姑龙兴民各立了一块灵牌,父亲龙兴科居中,二叔龙兴学居左,姑姑龙兴民居右。

发觉龙继昌越来越信得过,参加完二舅龙兴学的骨灰撒播仪式后,在老家把生意越做越大的高梓决定加快在龙圩乡开分公司的步伐,算是家族企业的扩展。分公司专门种植盆景,就叫龙圩龙景公司,高梓再次表示要由龙继昌来当总经理。想到没有经济基础,这村官也做不上去,老是个村委委员,再有天大的宏图,也只能干着急,龙继昌同意走马上任,但建议说独木难成林,水涨船才高,最好是将龙景公司变成村办企业。带动村民富起来,他才心安。有了村民的参与,在乡里的生意才可能长久。具体方式是村民有兴趣的话,以入股的方式参与,每股三十元。暂时交不起股金的,先由公司垫着,以后从红利里扣除。高梓担心要村民交股金会难办,龙继昌说没有金钱上的投入,大家就不会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等有了钱进口袋,有了大家庭的感觉,其他村民就会络绎而来并欲罢不能的。

龙永当说已单干多年,大家是否还愿意干合作社。龙继昌满有把握地说中国人虽然容易散乱,但骨子里还是希望成为一家子的。大锅饭固然容易丧失国人的积极性和创造力,但一味地各自为阵,也不招中国人喜欢。关键是看领导者的管理是否科学。

高梓赞许地点了点头。

负责生产和营销主管的人选有点难产。龙继昌有意于龙继轮和龙继辐,龙继翰连连摇头说那两个家伙向来水火不容,已由富甲一方的老板闹成了惨淡经营的可怜虫,哪里还能走到同一块地里一起干活?龙继昌右手一握,说只要找到双方共同的利益穴位,他们自然会坐到同一张饭桌上来,毕竟也是族中兄弟。龙继翰不再反对,心想倒要看看你龙继昌怎么合稀泥。

村长继宜没好意思去争龙景公司总经理的位子,他知道公司名义上是村办股份制企业,但大股东还是龙继昌的亲戚高梓。公司只有一个总经理,去当个副总经理或经理也有损村长的面子。龙继昌装傻地说十个指头难以摁住十只跳蚤,村长专心地驾好龙圩村这条船,龙景公司才有依靠,反正要是公司挣了钱,也少不了村长那一份。

有人提议由龙继昌父亲龙永当来管公司的账,龙继昌坚决反对,说儿子当总经理,老爸来管账,实在不妥。这是村办企业,不是私家公司。龙永当也请大家看远点,别陷他于不义。

已成了龙圩龙景公司联络部部长的龙照和保安部部长龙继翰跟着龙继昌先去找到了龙继轮。

龙继轮和龙继辐都曾利用龙圩山的泉水、溪水和河水做生意。龙继轮的的牌子是龙圩山自然矿泉水,龙辐的牌子是龙圩山纯净水。前些年龙继昌回乡探亲时,曾担心地说龙圩山就那么点干净的水,却开了两家重复性的矿泉水厂,用不了多久,龙圩山不仅会没水,连血也抽不出来。乡里人说有竞争才有发展,龙继昌说要竞争也得去跟外面人争,自己兄弟争什么?迟早要闹出麻烦的。果然三年不到,就有人说龙继轮的矿泉水混合了溪水和河水,龙继辐的矿泉水索性就灌的河水,总之都有人喝出了肚子痛。调查下来,竟是龙继轮和龙继辐暗示手下去编故事污对方。经记者报道后,两家赶紧销毁或隐藏原来的产品,换上最新最信得过的水,但消费者已将两家的产品打入黑名单,经销商的订单则交给了乘机而入的一家外来矿泉水厂。龙继轮和龙继辐产品的销量直线下降,银行和别的债主更让他们连顿饭都吃得不安宁。乡亲们私下都在非议:兄弟相争,外人得利,活该!

见到已成了龙景公司总经理的龙继昌到来,正用剩余的“龙圩山自然矿泉水”淋菜的龙轮不冷不热地问龙继昌要不要买喝了矿泉水的蔬菜。龙继昌说他可消受不起那么昂贵的菜。龙继轮说谁舍得用矿泉水来淋菜?但连本家族都没人伸出援助之手,他也找不出别的突围办法,拿矿泉水去淋菜,至少不会浪费。龙继昌心想:那你自己怎么不拿来喝呢?但冒出口的话还是变成了鼓励,说人生往往是一扇门被关掉后,另一扇门跟着就打开,就看自己愿不愿意钻进去。龙继轮叫龙继昌别卖关子,有什么坏消息就直接说,不要再折磨落难的人。龙继昌说要买龙轮剩下的矿泉水去淋龙景公司的盆景。龙继轮却生了气:

“原来你也是拿去淋东西,你是在我面前玩财大气粗还是牺牲自己来可怜我?龙景公司可不是你掏的腰包呢。”

“也许淋过龙圩山矿泉水的盆景长得更超凡脱俗呢?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有装阔的资本,所以打算请你用剩下的矿泉水折价作为担任龙景公司生产部部长的股金,但如果以后我们的产品不受欢迎的话,你得跟我一起去面对债主的起诉,如何?”

龙继轮想了想,叹道:

“拉车的马死了,只得下地走。有兄弟跟着自己一起承担,还不领情,我也怕被开除家族籍。”

“果然还像龙圩人,不会丢下兄弟不管。不过,我还想请继辐老哥来做销售部部长,想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很不顺眼他,觉得他不可能胜任,我就不用他了。”

龙继轮拍起龙继昌的肩膀道:

“可能继福也跟我一样,快揭不开锅了,如果抓住了龙景公司这救命稻草,还要来跟我拆台,肯定会一起摔得更惨,相信他龙继辐也没那么傻。”

龙继昌紧紧地握了龙轮的手,说果然还懂得兄弟的含义,请龙继轮尽快拿出生产方案来。

龙继辐正在镇上临时搭起的简陋帐篷里起劲地为他的新矿泉水吆喝: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过路的朋友,最新最健康的矿泉水,再喝出问题来,我把命搭给你们。来试试吧,否则我们都会渴死,当然最先渴死的是我。给兄弟我一次翻身的机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买一瓶,我免费赠送一条发财门道。”

有好事者过来开玩笑:

“个个都来买一瓶,真正发财的是你啊!”

龙继辐会心一笑,说:

“你真聪明,但我真的会奉送发财的点子给你们,否则我马上收摊,并且永远从龙圩消失。”

游手好闲的好事者继续闲扯来打发无聊:

“你有好点子还在这大街上练摊?”

“我没有福气消受好点子啊!”

“那就马上给个点子来吧,但我们可没文化又没后台也没技术。”

龙继辐想了想,笑道:

“老老实实去跟老板说你什么都还没学到,但你从此会认真地做事,没准老板会看在你诚实的份上给你个守门的活儿。守在门口,见的人多了,给了人家好印象,说不定就会调到车间里扫地。在车间里看人家干活儿多了,自己就有机会学了;学会了活儿的门道,也就嗅出财神的行踪了。”

好事者又说老板也养不了那么多守门的,龙继辐说那就去守仓库或陵园或到医院里背死人,这些活儿不要多少技术,只要负责任就行。

好事者嗤笑而去,说招惹了死鬼,不被财神轰出门才怪。

龙继辐对着好事者背影摇摇头,说了两句诗:

“人人都怨没钱拿,只有面子放不下。”

龙继昌从后面接上道:

“那你放得下面子吗?”

龙继辐有点尴尬,故作没好气地说面子怎能比肚子重要?

龙继辐问龙继昌是不是乘着他摔倒时来卖膏药或低价收购他的谷种。龙继昌说怎么能用敌人的心态来对待兄弟呢?龙继辐说他如今最怕的就是貌似的兄弟和朋友。龙继昌直接问道:

“那你自己对人又如何?”

龙继辐说别人打他十拳,他顶多回七拳。龙继昌说五十步笑百步,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又说六祖之所以能使禅宗名扬天下,就因为他没什么邪念。龙继辐说大道理好说,行动起来可难。龙继昌说人的悲剧往往来自自己,而非外界。心一邪,步子就会斜;心正的话,坚持着走下去,绿洲就会出现。

“你是来超度我还是点化我?”龙继辐问。

“小鸟破壳也要靠自己,鸟妈妈也帮不上忙的。何况你已经是成年鸟,我也只是你的兄弟。”

“壳太硬呢?”

“总有一处是最脆弱的。”

“看起来容易走的地方往往是歧路或陷阱。”

“步子可都在自己的脚下。”

龙继辐还想说下去,龙继昌懒得再争,干脆问他愿不愿意屈尊接受龙景公司销售部部长的差事,大家兄弟一起干。

龙继辐摸了摸头,说别人打开了门窗,自己还要死守在黑屋里闷下去,岂不是傻瓜?他更不想让龙圩人以为他的心胸像鸡那样窄。龙继昌说他可不想让人后悔,叫龙继辐考虑几天后再决定。龙继辐马上说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先干着吧,碰了壁再转弯。龙继昌最后才说龙轮已答应做生产部部长,并表态不介意跟龙继辐共事,问龙继辐会不会看着心烦,如果心里会发堵的话,为兄弟情义和家族和谐着想,还是不要勉强。龙继辐拍起胸脯道:

“他龙继轮都愿意来跟大家一起干,难道我龙继辐就那么不爽快?”

龙继轮和龙继辐能为着饭碗而同意携手共事,多少有点世俗味,这让龙继昌有点悲哀于族人的过分现实,但从龙轮和龙辐两家的历史来看,又觉得已难能可贵。

龙继轮父亲龙永江和龙继辐父亲龙永河都曾于六十末年代去当兵,而且在同一个团的不同连,都在抢险中立了功,都升了排长。有一天龙永江突然被隔离调查了,原因是龙永江他们的团长是一个反革命集团的小卒,团长的警卫员恰好是龙永江的入党介绍人。为了取得更有批判力的证据,专案组没放过身为同乡的龙永河。龙永河的入党介绍人偏偏又是副团长的警卫,团长和副团长其实暗中不合。专案组说龙永河肯定知道龙永江的秘密,要是供出来,更有利于教育同乡兼战友。上头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慑于频繁的调查和战友们的劝说,龙永河说团长曾赠送一只英雄牌钢笔给龙永江,也许那就是拉拢的证据吧。专案组如获至宝地立即去审问龙永江,龙永江也承认那支笔是团长送的,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名堂。专案组没收了那只钢笔,回去交了差,没再调查。结果专案人员没有贯彻坦白从宽的治病救人政策,抓龙永江去坐了牢。龙永江刑满后低着头回乡当了农民。因为“觉悟高”而升了连长的龙永河几年后也被赶回了家,原因是原先那副团长的警卫后来厌倦了官场的争来夺去,对政治越来越冷淡,越来越不积极,因心不在焉而出了警卫事故,没及时保护好升了团长的副团长,让新团长受了伤。有挟私寻仇者乘机夸大说反革命集团分子龙永江是龙永河的同乡兼战友,不可能没一点联系。恰好全国正开始新一轮更严厉的肃清反革命余毒的运动,于是龙永河也不光彩地退伍回乡,继续当农民。后来虽然平了反,但已没法再安排工作,只拿了点补助金。

村民们都笑话说龙永江和龙永河亲都无辜地成了狮虎相斗中被殃及的小兔子。尽管龙永河后来并没有捞着什么,龙永江也没原谅龙永河,对龙永河的仇恨还延续给了龙继轮。见父亲总是忍让着龙继轮家,龙继辐也来了气,恨上了龙继轮家。两家人由父辈的糊涂恩怨发展成了世袭隔阂。

龙继昌的盆景理念是因势塑形,不刻意捆绑或扭曲,只作适当的剪裁,于是便有了或高大而不虚浮,或矮小而不猥琐,或袅娜而不妖艳,或时尚而不庸俗的作品。自然之余显得有节,没一件低俗的作品,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鲜明的精神形象。顾客的订单渐渐地络绎而来。顾客的订单止住了公司里曾经相当激烈的争论。公司里原先有三派理念:一派主张全做成高大上的形象,一派主张迎合时尚,另一派主张突出龙圩村的人物个性和文化风格。龙昌觉得这三种理念都过于片面,坚持走多样化,有境界地顺其自然。龙继昌也曾不忍心用剪刀去修理那些树枝,但自然界的另一种景象又提醒了他:过于放任的河流容易泛滥成灾和枯干,过于怒放的鲜花容易早谢,过于任性的人类只会用枪炮来解决问题。

订单可以平息兄弟们的争论,但要寻找一种能长久约束子弟兵的规矩就不容易。龙继昌不久就体验了一些企业主“易养外来工,难管子弟兵”的苦。

龙继昌并不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老路,他先以身作则,实实在在地上班,没见他迟到、早退和旷工,没见他有事没事都开会,没见他什么事都管,也没见他动不动就去吃吃喝喝。龙继昌希望先建立正常的秩序,给人一个干实事的好印象。

半年后的一个早上,员工们赫然看见龙继昌自愿由总经理变成了门卫,笔挺地穿着保安制服守在厂门口,对着进厂的同事们微笑点头。

冲动之余的龙继昌忽视了糖衣炮弹的危害性,听从乡里一个自认够哥儿们的龙姓远房兄弟的鼓动,为一个有点县府背景的公司注入了五千元股金。龙继昌其实也不信任这公司,但都是熟人介绍的,便姑且打发一下。结果一个月不到,那公司就人去楼空。

虽然给出那五千块钱纯属应付性质,但龙继昌早就定下规矩,领导因随意作出错误决定而导致公司损失一万元以上的,必须自动引咎辞职。尽管公司只损失了五千元,但龙继昌还是第一时间打了辞职报告。

董事长高梓自然不希望自己人辞职,亲自来当着全部员工的面说龙总经理的糊涂决定缘于常见而难以抗拒的潜规则,亏额也没超出一万元。出师未捷就先撤将,终究不利于稳定军心,让龙总经理以戴罪之身暂时干下去,以观后效。如果再犯,一定撤职并罚款。

龙继昌坚决要去做一段时间的门卫,以示自罚。原先的保安不无忧虑地担心自己的岗位,龙继昌说公司里的传达请假回家去看望重病的大哥,让保安先去顶替。保安不解地劝龙继昌:

“你这是何苦呢?虽说是村办企业,但大股东还不是你表叔?”

龙继昌摆摆手道:

“员工们都出了股金的,就算真是我们家的公司,但民心向背历来是事情成败的关键。民心可不归我们掌控,如今企业也是社会的窗口了,一个企业做出了坏榜样,同样会造成蝴蝶效应,正所谓一颗老鼠屎弄坏一锅汤,甚至会掀起瘟疫。”

保安不明白什么叫蝴蝶效应,但也看出龙继昌不会改变决定,为免落个不服从的罪名,只得同意龙继昌的安排,但又不太想交出那套他珍爱的保安服,建议龙继昌叫后勤科另做一套。龙继昌笑笑说:

“公司职代会已投票通过的条例里说不能花不必要的钱,你实在要另做一套保安服也好,费用从我的工资里扣。”

保安不再多说,交出了制服,但龙继昌的身材比保安高一公分,那保安服是按原来保安的身高定做的,穿在龙继昌身上让人觉得像小丑。经过的员工们忍不住都想笑,龙继昌说:

“能让大家发笑,也是我应尽的责任,但如果工作时还继续分心偷笑,到时被扣工资后笑不出来,可别怨我。”

员工们开始暗暗认为龙继昌不像是个混事的主儿,可以跟着他在龙景公司认真地干下去。

不过即使员工们有神示,也可能难以相信龙继昌其实是故意犯错误。龙继昌觉得光靠自己正面的榜样,员工们也许会审美疲劳,进而照例满不在乎起来,得来点反面警示才行,人总是怕处罚的。

当了一个星期保安的龙继昌决定带点钱去看望贫病的龙永顺老叔。龙继翰不解:

“你要收买人心也该有个度吧。想当年,他斗你爷爷时可是很积极的,下手相当重。受公社书记的宠成为民兵队长后,整天去集市上掀人家小贩的摊子,没收人家的东西,绑人家去游街批斗。改革开放后,那些只会斗人的人,孩子考不上学校,生意做不旺,田地也种不活。龙永顺老婆见他差不多把乡亲们得罪了个遍,不再被用作打手后,整天不是喝酒就是打人,乘着还没孩子,远远地离开了他,后来他也没能成家,六十多岁了也没个孩子来养老送终,很多人都说他活该,正该让他们知道造反并不是万金油,你还去帮助他们?小心大家说你没骨气没原则。”

龙继昌说因固执己见而热衷于政治运动的年代里,就算大人物也是糊涂的,何况小百姓?既然改革开放让大家觉醒了,干吗还要继续着狭隘的封建思想和政治仇恨呢?

龙永顺左右看看破旧的房子,忍着难堪,话中有话道:

“你能亲自登我家的门,即使带来的是毒酒,我也喝了。”

龙继昌笑道:

“毒了你老叔,公安局自然会找上我,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损害家族中人来挣面子,并不光彩。都是龙姓人,你还是长辈,都关系着龙圩村的面子,落下谁,都是龙圩村的污点。你如果不嫌弃,我们龙景公司愿意资助你做点小本生意,比如摆个小摊卖我们的盆景什么的。”

龙永顺说他也不希望长期靠别人施舍,明天就试着用龙景公司的产品去自力更生。

回来的路上,龙继翰问龙继昌干吗不直接招收龙永顺作工人,龙继昌说:

“要是因此有更多像他那样的人来申请,怎么办?龙景可是自负盈亏的公司,不是救济站。古话也说了,老是拿东西去救济人,不如教会他过日子的窍门。再说,万一被好事者挑拨,让他忽然认为我在借机羞辱他,而后暗中联合别人来搞小动作,我们岂不是要增加防范的成本?”

路过镇上,龙继翰摸着肚子请求:

“你得了好名声,我肚子却在闹饥荒了,慰劳一下我,不算过分吧,要不以后谁还乐意跟着你瞎跑?”

“我可以慰劳,但得请你先付账,因为我那五千块的亏空款还没扣完。”龙继昌说,“而且镇上熟人太多,万一被人认为在腐败可说不清。”

龙继翰失望地说死要面子活受罪,只有回公司吃饭堂的命了。

龙继昌说在外面吃多了,会不愿意回家,而且外面的食物太难令人放心。龙继翰懒得听,叫龙继昌走快点,说他真的饿了。龙继昌做作地双手合十说修炼尚未到家,兄弟仍须努力。龙继翰捂着耳朵加快了步伐。

看着龙继翰夸张而去的背影,龙继昌心里又响起那个声音:

“谁叫你要去自找麻烦?自古最好带和最难带的都是子弟兵,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弄不好,家族会内讧,自己会被开出家族籍。”

属于龙继昌的声音便说:

“我也知道因为历来安定的时期并不多,百姓只好以家族的形式来自卫,因此子弟兵也成了宗法制的后盾,但龙圩人继续晕头转向下去,我又能安心吗?在自己的地盘上开公司,不用自己人,能开得下去吗?”

龙继昌的以身作则没能成为所有员工的榜样。正在打扫厕所的后勤工龙贝来了拜把兄弟,龙贝觉得应该赶紧去想办法招待哥儿们。离下班还有十分钟,龙贝没有擦干厕所里混合着洗洁剂的水渍,拉着拜把兄弟就走了。十分钟后,一个老年客户跟龙继昌会谈出来,在厕所里摔痛了屁股,险些骨头碎裂。

龙继昌以公司的名义向受伤老客户道歉并赔付了医疗费,而后扣了龙贝一个月的工资。员工们私下都表示同情龙贝,说厕所哪有不湿的?看到厕所是湿的,就该小心地滑,或者你龙继昌就该看着客人一点呀!个别好事者还替龙贝不平,说让家族兄弟去扫厕所,本来就不够意思,出了点事还重罚,太没情义了。龙贝于是便觉着真的很没面子,去威胁说他下个月拿着破碗到公司或镇政府门口讨饭算了,龙继昌说可以先赊着账在公司食堂里搭伙。

“那我娘呢?”龙贝问。

“你还记得你有娘?那我们一起去跟你娘说说。”

龙继昌径直朝龙贝家走去,龙贝不想去,又不得不跟着。

听了龙继昌客观而沉痛的陈述,龙贝的娘顿了顿,缓缓站起来威严地命令龙贝面对祖宗灵位跪下,沉重道:

“你这一违反纪律,会使公司的规章受到挑战。如果公司因此而生意不好,大家失去的就不光是工资,而是将后的工作,外人还会说龙圩人成不了大事。兄弟情分固然重要,但为了两个人的友谊而损害那么多人的利益,很不合理。你在省城打工受伤后,好多老板都不愿请你,是龙景公司收留了你,你竟然还不知珍惜。你现在失去的仅仅是一个月的工资,如果知道珍惜和悔改,以后的收入还会来。这个月你如果真的没钱吃饭,我的菜地里还有菜,米缸也还没空,饿不死你。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就赶快回龙景公司上班去。”

龙继昌暗暗敬佩,心想这婶子不愧是教了几十年书的小学教师。

龙贝乖乖地起身上班去,龙继昌站起来给龙贝娘鞠了一躬,说代表公司所有员工感谢婶婶的深明大义。龙贝娘说不用谢,只希望龙贝在公司里能学到一技之长。龙继昌说他的目的正是希望龙圩人都有一技之长甚至几技之长。

关心着堂兄弟们的龙继昌没忘了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姐姐,打算趁着周末去探望龙继繁和龙继荣。龙继翰笑笑说想以龙景公司保卫科科长的身份跟着去保护公司总经理。

“别拿我来做你自己的文章,我还没到要专门保护的程度。”龙继昌说。

“给我一个出去见识的机会,这该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可以去见识的地方多的是。”

“那要看跟谁去。”

“我去看望我哥哥和姐姐,你凑什么热闹?”

“都是姓龙的家族人,有什么好见外的?”

“不加区别地零距离,只会越拉越远,不会和谐。”

龙继昌一脸严肃,态度坚决,龙继翰只得尊重龙继昌家的隐私权。

见龙继昌略显畏惧地坐在前面,龙继繁很快找回了大哥的感觉,居高临下地问龙继昌:

“老爸还好吗?”

“有空还去种种菜,每顿饭还能吃个两碗。”

“听说你在老家有了自己的事业?”

“还算不上自己的事业,是高梓表叔出的大头,村民入的一些股,委托我来做管家。我本来想重新到外面干的,但爸爸也老了,家里总得留下一个人。更重要的是,地方上有人说龙兴科家要败了,我要让他们知道老村长龙兴科家还有人。”

龙继繁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叫龙继昌珍惜机会,龙继昌说他会的。龙继繁怕谈话结束得太早,又找出话题来:

“听说你还去重修了咱村的祠堂,修得怎么样?想放些什么东西进去?”

“我们清扫了祠堂外墙,粉刷了内堂,挂上了重刻的字牌。有人建议把以往的反面教材也刻上去,被老爸否决了,我也觉着该注重正面历史。”

龙继繁心里又一紧,说他还有一年就结束了。龙继昌说大伙儿都在等着尽快重见。龙继繁怕泪水冒出来,转开了话题:

“有空去看看你姐姐、你大嫂和你侄儿,别让你侄儿忘记自己是龙圩人。”

“放心,这也是我的责任。”

龙继昌很不喜欢男人间的酸场面,特意不主动涉及改造和亲情话题,但要让大哥暗中受点触动。

龙继昌掏出一本新出版的《白话四书》和一本《未来世界》给龙继繁,说是老爸叫带来的,龙继繁郑重地双手捧着。

看着老弟的背影消失在过道尽头,龙继繁才难过地转身回自己的监房。

见龙继昌带来了自己曾很爱吃的龙圩核桃,龙继荣忍不住掉下了泪。龙继昌叫姐姐别太担心,说龙兴科老村长家还没倒。

龙继荣边擦眼泪边点头,问父亲的身体可好,龙继昌说还能扛六七十斤柴禾呢。龙继荣紧张道:

“别再让他去干活了,你要替我和大哥多关心老爸,不够钱的话,去问问你姐夫。”

龙继荣弄假药,她老公虽也脱不开干系,但只算是从犯,法院考虑到父母都判刑的话,儿子的成长会受影响,因此只判了一年,而且缓一年执行。

“我当然不希望他再干活了,但他说不活动一下,骨头会变僵的,就让他干点吧,当得锻炼身体。至于钱,我还够支出的。”龙继昌说。

“有空再帮我去看看你姐夫和你外甥。”龙继荣说。

“我刚去了,外甥的成绩还稳稳地列在年级前十名,姐夫也没什么不规矩的行为。”

龙继荣告诫龙继昌,可不许明显地去监督姐夫。龙继昌保证说:

“我明白。我只偶尔请人去间接地调查一下,但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经过你多年的培训,姐夫早已成了个忠诚可靠的革命同志。”

龙继荣露出了笑容,说:

“就你鬼。”

从县里回来的公车上,早已没了座位。中途上来个背着相机的老人,却没人主动让座,似乎都很有雅兴地欣赏着窗外风景,个别人看完风景后还盯着老人看。龙继昌默默地把座位让给了老人。老人谢谢,龙继昌说人总有老的时候。为免老人起戒心,龙继昌没继续跟老人闲聊。

下车时老人被后面的人挤了一下,差点摔倒。先下车的龙继昌立即去扶住。老人再次谢谢后觉得龙继昌应该是真好人,问龙圩村怎么走。龙继昌说他就是龙圩村人,问老人有什么关照。老人说他退休后闷得慌,出来采风。龙继昌说那就来对了,龙圩村的祠堂龙圩堂要举行悬挂悌字牌的仪式,请老人家去同乐和指点。

端着酒杯的采风老人边点头边浏览悌字牌下面的注释性文字:不悌者难友,悌而为善,不助恶;悌而有度,尊人权。采风老人又喝上一口,问是谁写的。旁人都用手指着龙继昌,说:

“我们龙圩村龙景公司总经理。”

采风老人问龙景公司生产什么,龙继昌说栽种艺术性盆景。老人问怎么个艺术法,龙继昌说个性化。老人说要去欣赏欣赏,拍几张照片,说他不想空手而回。

龙景公司栽种棚里各具情态的盆景几乎让老人屏住了呼吸,令老人停下脚步来围着看个不停的是一盆斜而不倒,苍劲的树枝下发着新芽的盆景。老人竖起拇指说有风骨。

老人几乎用完了一筒胶卷。

老人回去一个星期后,龙景公司销售部接到一个订货电话,却被龙继昌婉拒了,让最老实的员工也生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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