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女神,我在一崖泉等你,哈哈。”雪含冰对着手机尖声喊。瀑布“唰~唰~唰~”跟她抢声音。
一崖泉下一崖瀑,半淋崖壁半淋路。净纱飘起惹藤蔓,俩女舀水煮茶壶。薇和雪含冰对坐在石板两边,眼睛看着眼睛,微笑朝着微笑,都没说话,然后都没忍住“噗嗤”一笑,都低下了头。原来美女也喜欢看美女,这不是男人的专利。
薇问:“说说吧,你那三场临风而立的故事。”
雪含冰的眼神跟着茶壶嘴上飘逸的雾,淡淡的说:“是临疯三立吧。”
2018年,冬。
雪含冰在上海定居好多年了,她喜欢这里,她给家乡的人介绍上海就说:这里白天太阳照街楼,晚上灯光照月亮,个个走路急急风,都在挣钱忙忙忙。雪含冰这个女子就是个传奇,在山沟沟里长大,一路摸爬滚打到了上海,28年就一条信念,一门心思挣钱。
“叮叮——”电话声响了,雪含冰一看,是小时候的闺蜜打来的。
“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啦?要结婚啦?哈哈。”
“那你会回来吗?”
“当然啦,我要回来看新郎的鼻子轮不轮啦,耳垂厚不厚啦,关键是胸肌呀...”雪含冰把胸肌两字说得狠狠的,咬牙切齿。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人笑得电话都快要燃起来。
到家乡这天,冻得雪含冰咬牙切齿。上海这几天不冷,穿单衣,薄腰凸点,瓜脸细眉,眼珠清亮。可这下,风刮薄唇,手伸袖笼,弯腰缩颈。赶紧往火塘上钻,那管哪个胸肌紧不紧,耳垂圆不圆喏,又不是罗汉。
闺蜜说山里的姑娘和小子都是嫁出去,她就要招驸马进门,她相信这山里早晚有发财的一天。今天是正酒,闺蜜非要留雪含冰住下来不可。晚上盖两床棉絮,雪含冰还是在被窝里打抖抖。寒风在瓦片上嗖~嗖~。
闺蜜明白雪含冰离开家乡十多年了,一下子从上海那个大世界回到这个高山坳,还适应不过来,进来揭开被窝钻进来。
“呀,你傻啦?”雪含冰双手推闺蜜下床:“你不晓得你该挨到哪个睡呀?你新婚之夜还来给我暖被窝呀?那个胸肌那么凶的家伙不会气得撞床呀?”哈哈哈哈,俩闺蜜又在被窝里打闹,一会就暖和冒汗了。
“我要过来抱到你睡一会,我崇拜你。”闺蜜说。
“切,你要知道崇拜老公,崇拜男人,你这辈子才会幸福得通透,幸福得颤栗。”
“我崇拜你的本事呀,崇拜你挣钱啦。你说我们这个山旮旯,一起长大这些人,就出了你这个混进钱窝窝里去的人。我要跟着你,你就收了我吧。”
“哈哈,你看你,要钱不要老公,有这种事吗?首先要人,你老公今晚上一定能收了你。快过去快过去。”
俩闺蜜说话到深夜,还说了后山那片老茶树。
第二天早晨,怎么天总是不大亮呢?大山安静得没有丁点声响。哦,下雪啦,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亮瓦都被雪盖住了。推开门,满山的泡雪,从屋檐底下铺到山的那边,无边无界。
闺蜜拿来新婚红棉袄,硬要披在雪含冰身上。
雪含冰踩着泡雪,一脚一个雪窝呀,好深好深的雪窝,一路往山那边祖屋回去。昨晚就要回家陪老妈睡觉的,又拗不过闺蜜。
路过三叔家,看到一个小女孩,大约6岁左右,端一个大碗,坐在屋檐下一根树棒棒上扒饭。鼻孔的清鼻涕都要流拢嘴皮了。看起来今早晨也没洗脸,不过脸颊还是被雪冻得红红的。这大概就是三叔家孙女,有次妈妈在电话中说,三叔的儿子你的厚哥,我们这个地方不好结婚,年龄这么大了才接了个傻婆娘。这小女孩大概就是厚哥傻嫂生的了。雪含冰蹲下来,摸出面巾给小女孩擦鼻涕,小女孩害羞偏头,闻到面纸巾上的清香味,一下张起大大的眼睛看。雪含冰把一包面纸巾递给她,小女孩的手缩了回去,不敢要。雪含冰牵过她的手,好冰啦,把面纸巾塞在她手掌里:“你在读书了没?”小女孩又把头歪开好远,只笑。唉,雪含冰懂了。
三叔家菜园子土埂上有一排红梅,迎着大雪盛开,洁白的雪上冒出几朵艳红的瓣,艳红的瓣心支起几片洁白的雪,煞是好看。厚哥傻嫂的女儿,这个流鼻涕的小女孩,是雪天生的。厚哥给女儿取名叫梅子,厚哥就在菜园子里培植了一排红梅,是寄托对女儿这一辈人的希望。
走到后山上,几面山的老茶林,听说有的树是乾隆年间就种下的,200多年了,树冠遮天了。树顶撑出白雪一扇高过一扇,树下红装女子一衣映红一脸,树林白雪皑皑一山依着一山。雪含冰停下脚窝,停留在老茶林的雪山间。想起17岁那年,也是在这里的雪山,走出了村子走出了山。
在外打拼的10多年,从县城到广东,从广东到上海。雪含冰全身上下都透着青春的朝气,可她有力道的双手,老早老早就记载过了生活的扒讨拖拽端扛和浸泪。没有哪个人是容易的,容易的人都是表面上的。雪含冰特别喜欢如今在上海累过后数钱的感觉,那才叫人的滋味。
雪含冰在雪里茶林,提起脚又踩下去。10多年了,又闻到了家乡山村的味道,这是干净的味道,是透心的味道。这和外面那种浓烈的味道劲爆的味道真不一样。上海让人爽,真他妈的爽。家乡叫人透,心和身体都透。
雪含冰说到这里,望了一眼瀑布。
薇望了一眼雪含冰:“你如果没有经历过花花世界的爽,那也觉不出静里听雪的透。”
哈哈,俩女子都在石上煮茶边笑了。
“冰儿。”噫,是老妈的声音,老妈来接我啦。
老妈一夜没怎么睡,想她的冰儿回来啦,从小冰儿想到大冰儿,从帮人在餐馆洗菜的冰儿想到在上海开公司的冰儿,从那年哭了的冰儿想到那年笑了的冰儿,反正就睡不着。老妈老早就起床了,把三间老屋扫得干干净净。瓦片房里,火塘烧得旺旺的,鼎罐里的开水噗噗噗的涨,给冰儿进屋喝口热水。
然后老妈出门,一步一脚往雪山上走。厚厚的雪盖着路,哪里是坡哪里有坎,都被雪盖上了,看不出来。老妈要先在雪里踩条路出来,让冰儿看着走好着走。
“老妈~~”,雪含冰听到一声“冰儿”,这声音无论在哪里,无论多远近,一听就知道是娘的声音。
雪含冰拔脚想冲过去,被雪窝子卡住“噗”的一声,趴倒在雪地上,啃了一嘴的白雪,雪粒四周飞溅开来,白净的雪粒像散开了花,白净的雪地嵌个一身红妆的女子。愣了一秒,哈哈哈哈,雪含冰放声大笑,吹开一层泡雪。
从远方回家见老娘,是当行此大礼。
雪含冰想趴在这雪里一千年,然后雪一样的头发伸出去一千丈,然后白发魔女一声啸,嗬~嗬~嗬~嗬~,江山~~啸~
老妈赶紧过来拉,心疼呀。
雪含冰翻身坐在雪地上,双手抱住老妈的腿,头靠在老妈裤脚上。天与地,母和子......
“快站起来,雪里冷。”
“不,老妈,我靠会。”
老妈慈祥的看着女儿,皮包着筋的手掌轻轻的弹着女儿头发上的雪。
“站起来嘛,嘞么大啦,还像小时候一样。”
“不,老妈,我要靠会。”
雪含冰的头靠在老妈裤脚上,双手捏了又捏老妈的裤脚,这么厚的棉裤,都能感觉到老妈脚踝上像只有两根骨头支着。雪含冰心痛呀,我能为老妈做点什么呀?
“雪里冷啦,冰儿。”
雪含冰拱起腰杆想站起来,想看看老妈。小时候看老妈高高大大的,怎么今天就感觉老妈瘦小了呢。
雪含冰一伸头,“嚓”的一声顶到茶树枝条。茶叶上的雪片散落下来,正好一片冰凌子落进脖子里,噫~,冰浸骨髓。张嘴“噫~”的一声,一粒冰凌落进嘴里,化啦...这一刻,冰的净味,茶的清味,化开的痴味,从舌头散向喉咙。当然也还有脖子的凉味。
这一激,把心思激活啦,雪含冰知道要为老妈做点什么了,这大概就是上天的示意吧。敢江山一声啸的人,上天都会在对的地方示意你一把的。
雪含冰看着这山,感觉老茶树都是有灵魂的。
“老妈,”雪含冰抱住老妈的肩膀:“我要回来做茶...”
“啥?”老妈薄皱的眼皮一下子支了上去。
其实这下子,就是雪含冰的一次冲动。也许是在外打拼的10多年,家乡的感觉始终隐藏在心头。这一刻一下子冲出来了。人这一辈子,是要来几次冲动的。
雪含冰抱住老妈的肩膀咯咯咯的笑。
老妈像回过神来:“上海的人对你不好?”任何时候,老妈关心的都是冰儿过得好不好。
“不是不是,老妈,”雪含冰赶紧解释:“我们这里几百年的老茶树,没人看管,我回来管呀,这茶叶跟外面的茶叶不一样。”
“有哪样不一样嘛,你三叔一年四季在这茶林里放牛。开春啦我们把茶叶打下来熬油茶。剩了的晒干了大热天的,抓两把丢在大茶壶里,烧一锅开水泡起喝几天。不稀奇。”
“是呀,老妈,泡一大壶,几天还好喝,这就稀奇。”
“不稀奇。”老妈摇了下头。
“稀奇。”冰儿偏了下头。
老妈觉得冰儿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啥事呀?看着冰儿问:“你在上海的事情?”
“还是搞起走哇。”
时间凝固了。一丝风吹到老妈两鬓的银发,像这雪一样的白。老妈的银发飘了一下,像这瞬间更白了一下。老妈看着冰儿,没有说话。老妈额头上的几丝皱纹,有些颤动。
在老屋的火塘边,雪含冰陪了老妈两天,老妈用鼎罐煮肉煮饭给冰儿吃,就是不同意冰儿回乡来做茶。老妈心头感觉冰儿这次回来咋就傻了呢:“你在上海过得安安逸逸的,要回这个高山沟沟来做茶,想起一出是一出。”雪含冰只是看着老妈咯咯的笑。火塘的火也看着老妈,燃得旺旺的,时不时还燃起哔哔剥剥的响声。
其实老妈心中,一直对冰儿有个心愿。冰儿知道老妈的心愿。老妈不说出来,冰儿也不说出来。
老妈说冰儿是个犟种。那是老妈把冰儿没得法了,又不好说冰儿你是个傻子,就改说成犟种。冰儿还是咯咯的笑,真有点像个傻子。
这天晚上,老妈实在没辙了,也许还是心疼自己生的这个犟种吧,盯着冰儿:“听老人们说,一个人走的路不宽敞,就自己好好走,不去打扰别人。如果路越走越宽,就顺带一下大家,给别人有路走。这个人就越来越顺畅。”冰儿看着老妈,火塘的火把老妈映得好亮好亮。
薇轻轻含了一口茶:“看来老人家是在大山里活明白了的人。这是老人家拿你没办法了,只能给你一个好的寄托,盼你一个好的希望。”
雪含冰看着远方。
薇接着说:“这是2000多年前,《孟子·尽心上》的话。说的是,路小则独善其身,路达则兼济天下。”
雪含冰若有所思。说:“好大个天下哟?”
薇:“你家乡的邻居们,你闺蜜,你三叔,厚哥,傻嫂,还有那个流鼻涕的小女孩,他们不都是生活在天下吗。”
“他们...没把我气死。”
雪含冰突然扭头盯到薇:“你也差点把我气死。”薇一抬头看到雪含冰的眼神,俩女子“哈哈”一笑。薇赶紧说:“哈哈哈哈,我错啦我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