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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含冰是在上海认识薇的。雪含冰是长了翅膀的鱼儿，传说地球上最初的鱼都是长翅膀的，所以雪含冰生就不甘在小河沟里游弋，浪花不够她欢腾。她从乌江游进了长江，从长江游到了大海，只有大海才有她放开心性的潮涌。
薇是上海作家。雪含冰来上海干事，过人之人是有过人之处的，她生怕水土不服，就常去听薇作家的讲座，一来二去，俩人好上了。有时候哇，俩女子聊到夜深，就睡在一张床上，又聊。惹起身边的男友，那个上海人斜起眼睛瞪一瞪的。
这不，雪含冰要回家乡来做茶，老妈又反对，就给薇打电话，想听到薇能说几句得劲又乐心的话话，这是这么长时间能和薇成为“心上人”的触点。
“神马？你要回农村？这里水太深？你要把农村包围城市路线改为城市包围农村？当反革命？你是脚板上的泥巴没洗干净又下田呐？”薇噼噼啪啪一盆冷水盖过来。
雪含冰给噎住了，拿开手机恨着话筒不说话。其实不是想征求你这个作家的意见，雪含冰拿定的主意是不听别人摆布的，你作家又怎么嘛？
薇在手机那头，看不到雪含冰的表情，继续说“大世界的界怎么写？介于田下，越过了田就是大世。你能在上海玩转，居然还没越过田坎？你骨子里长的永远是个村？”
“滚。”雪含冰狂吼一声话筒，差点就把手机掷了出去。如果拿的是薇的手机，这瞬就粉身碎机。
俩女子回忆到这个点时，笑得一个朝左边趴腰，一个朝右边趴腰。
雪含冰要回村来做茶的消息迅速传开了，村里就像炸了锅。老妈的老屋门槛都要被邻居们踩平啦。“老嫂子，你好有福气哟，冰儿在上海发大财喏，要回村来孝敬你哟！”“我就看冰儿家这个老屋基呀，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朱雀是凤凰哦，说是掌管太阳哦，出了冰儿这个贵人吧。”“噫，我们村也出了一个大老板喏，要回来把荒了的茶山管起来哟。我们大家都要跟到沾光哦。”村里面的人好热情哦，来老妈屋里烤火，样子都像火一样温暖，尽拣好听的话给老妈说。老妈也好热情，来的人都泡茶，留下来吃饭，把火烧得旺旺的，就是不回答冰儿要回来种茶的事。
三叔也来了，三叔还提了一支腊猪脚过来，说今年刚炕的，今年猪儿不大，喂的苞谷面，没喂饲料，长不大，提过来让冰儿尝尝。老妈也赶紧把冰儿带回来的上海虾糕回送给三叔，说三叔你是大人，冰儿昨天就说要过来看你。
有人在路上看见三叔提腊猪脚过来，接着就有送土鸡蛋来的，送山菌来的，都说这是山里的东西，不值几个钱，冰儿在上海好东西吃惯了，尝尝老家山里的味道。老妈就把上海梨膏糖、高桥松饼、燕窝糕这些冰儿拿回来的好吃的都拿出来，回送邻居，反正不让人家吃亏。
闺蜜也来啦。按照风俗闺蜜这几天要和老公一起到婆家回门。在回来的路上就听说雪含冰要做茶的事，还没拢家就拉到老公，就是那个胸肌男，直接过来看雪含冰。一进门，就和雪含冰搂哇，抱哇，像离开过好久好久一样，还命令胸肌男：“赶紧去给老妈砍点柴堆好，老妈这么大年纪啦。”雪含冰喊老妈，闺蜜就直接喊老妈了。砍好柴，闺蜜又命令胸肌男：“去给老妈挑缸水。”像使唤牛一样。雪含冰眯起眼睛和闺蜜对视，俩女子笑得眼角都弯了。
质朴的村里人一趟一趟过来，走的时候都不忘说一句，我们要沾冰儿的光喏。
老妈总是像高兴不起来，看着山。
老妈给冰儿说：“你要回来做茶，反正也拦不住你。”冰儿拉到老妈的手咯咯的笑。老妈接着说：“你要去拜望一下村上的牛西书记。”
雪含冰路过三叔家，流鼻涕的小女孩梅子拉着一个女人过来，指着雪含冰。这女人像一下子明白了啥事，笑得好开心好开心，还从小女孩兜里掏出那包面纸巾，扬了扬，看着雪含冰笑得好开心。雪含冰想这大概就是傻嫂。
流鼻涕的小女孩伸过来另一只手，雪含冰赶紧拉到她。小女孩朝屋里喊：“爸爸，爸爸。”屋里出来一个男人，是厚哥。厚哥也认出雪含冰：“是冰妹，听说你要回来承包茶山啦，下力的时候喊我就是。”雪含冰咯咯的笑。
牛西书记没在家。
牛西一大早就到茶山上来。
牛西在茶林里转。荒了，全荒了，好些地方都长满刺条子了，都钻不过人了。牛西摸摸这根老茶树，摸摸那根老茶树，茶树杆上都长满苔藓了。摸出支烟来点起，坐在老茶树下，想事。
牛西来乡政府，找山歌书记。
山歌书记到县上开会去了，车都开出去半小时了。牛西给山歌书记打电话。
山歌：“你等到，我马上倒回来。”
“山头儿，等你到县上把会开了，再回来嘛。”牛西补了一句。
“开会是领导们觉得重要。这事是群众们觉得重要。”山歌这人啦，大概只有永远在乡上当书记的份。后来也有人说过，山歌没有上爬的智慧。
山歌书记，牛西书记，乡上书记，村上书记，两个书记一同跨进老妈的老屋，愣得老妈拿根柴不晓得往火塘里放，直接递给了山歌书记。
“老人家，我们就是来给雪含冰递柴的，哈哈。”山歌往火塘里加柴进去。
两个书记和雪含冰聊了大半天，聊老屋老村老茶树，聊野茶野猪野寒山。每聊到兴致处，山歌就往火塘里添一根柴，这塘火总是越燃越起劲，越燃越红旺。老妈没说一句话，总是听着，总是递柴过来。
末了，山歌说：“你只管回来干，啥事我们都兜到。”像落地有声的样子。
“哪要是实在干不下去了呢？”雪含冰问。
山歌鼓起眼睛撂一句：“干不下去，我就站在这片野茶山里，长成一根野茶树，等到有人来干下去。”
哈哈哈哈，雪含冰笑喷了，想这人哪的是个官啦，明明就是根桩，稳稳的立起。凭他这根桩，信他这个书记了。干。
后来山歌书记也带雪含冰到县上去给一个姓聪的领导汇报这事。刚走进办公室，聪领导立刻满脸堆笑，笑起嘴皮都不盖牙齿。
说干就干。
牛西领着雪含冰，沿着集体的300亩老茶树边界走了个遍，给她指清楚哪些是群众家的自留山，哪些才是集体的茶山。碰到三叔在茶山里放牛。三叔问：“冰儿，你承包啦，二回我就不来这里放牛哈。”“三叔，你先放嘛，老茶树这么高，牛也吃不到茶叶的咯。”“哦。”三叔吸了口土烟，烟杆往茶树上梆梆的敲了敲。
“你莫把山神敲醒了哟，倔老头。”牛西说。
“嘿嘿，山神喝了露水泡的这老茶，睡得呼呼的，不爱跟我这老头吹牛哟。”
雪含冰给她的那个上海人打电话：“我可能要十几天才回来哟。”
“哦哟，十多天啊，侬回去就覅我咯。搞得嘞我嘴巴干死特了，干死特了。”那个上海人鼓起眼睛双脚跳。
“哈哈，侬佛一撒气咧，侬乖点咧，我在这边给侬种树咧。”雪含冰学着他的上海腔。
“哦哟，小戆度哦，侬会种树哦。树有侬的味道哟？树皮我好啃哦？树苞我好吃哦？”
“哈哈哈，好啦好啦。”雪含冰假装生气，脸都烫红了。
第二天一大早，雪含冰一个人上林子里来。噫，怎么有人在用石头砌界，是厚哥。雪含冰悄悄站在厚哥身后，看厚哥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大冬天的，头发冒着热气。厚哥一回头，冰妹望着他笑。嘿嘿，厚哥也笑了，用衣袖揩着汗水说：“冰妹，我来给你把界砌出来，免得二回别个争。”路上闹哄哄的上来好多人，有的拿把弯刀，有的提把锄头，大家都热情开心夸着雪含冰，走进茶林，砍刺条子，挖灌木丛，堆石坎子，像是在给自己家干活一样勤快。雪含冰感动哟，心想回来做茶这事，真干对啦。
厚哥说：“冰妹，我家这几亩自留山茶树，大家砌界，就圈在你承包的茶林里。二回你赚钱了，就按承包集体茶林的价，给点钱就是。头一年，也用不着给钱。”看厚哥这样做，有几家邻界的茶山，也主动过来承包给雪含冰，只是没提头一年不用给钱。
老妈熬油茶，炕糍粑，煎洋芋，端到茶林来喊大家吃。一个个的都说不麻烦老妈。老妈说：“我们请活路儿，哪有不煮饭的道理呢？”一个个的说不是冰儿请的，我们想来给冰儿下点力。第二天，第三天，都有人来。三叔特别出力，大概冰儿是自家的侄女吧。低平的地方，三叔还挖了排水沟，说茶树涝不得。石坡上，三叔还提泥巴上去垒在树根下，说茶树地薄不得。三叔种茶，可有经验啦。
茶树是有灵性的，今年冬天人们对它好，明年春来它对人们好。正是冬管的时节了，雪含冰要回上海处理事情，就把茶山交给闺蜜管理，吩咐闺蜜三不准：一、决不准施化肥，让茶树吸到土里的灵气；二、决不准打农药，让茶叶吸收天上的太阳；三、决不准损坏老树，老树是我们茶山的神。
闺蜜说：“你以为茶叶也像你的鼻尖一样，凭空就漂漂亮亮的长出来了咯。不施化肥，不打农药，那明年的清明茶能有几两耶。”
“哈哈，你这个好色之徒。”雪含冰说：“我们一起种茶，都要变成好喝之徒。哪怕清明茶只有一两，这一两也是吸露水照太阳长出来的。”
雪含冰还吩咐要把请的劳力都记好，等她回来付工钱。
雪含冰才到上海三天，接到闺蜜气呼呼的打电话来，像刚点接听键就冒几股气出来一样，闺蜜吼叫：“我管不了这种人，我发段录的视频给你看。”
